碧海潮生曲,這天下沒有第二個人能吹出來。


    牧笛橫吹,曲聲如虹,飛揚在江麵,江水隨著音曲激蕩,形成了一條巨大的水龍。水龍在江麵,時而盤旋形成巨大的漩渦,時而悲鳴唿嘯,一飛衝天,使得水天相接,碧波洶湧,時而又隨音飄蕩,低沉哀鳴,如鳳落九天。


    浩大的江麵一時變得碧浪滔天,洶湧澎湃,如無望碧海。


    江麵上的那一葉孤舟,在巨大的洪水裏顯得更加渺小,使人不禁產生“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的悲涼。


    孤舟隨著水浪飛天入地,卻始終沒有被巨浪淹沒,而是如一驚鴻,飛翔穿梭在巨浪滔天的江麵。


    這江水似被那笛音所控製,隨著曲音的高低不斷變幻,一時如龍入滄海,一時如鳳飛九天,看得江畔的少年目瞪口呆。


    曲畢,舟沉,風平,浪靜,江麵上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


    吹笛之人,收起了橫笛,浮在半空瞬移到少年身邊,眼睛出神地看著輕舟手中的那枚金令。


    輕舟終於看清了這人的真容,他素衣白裳,青絲垂髫,麵若凝玉,唇薄如霜,一雙細長的眼睛,橫在兩條細眉之下,空洞如死水。


    “你的金令何來?”吹笛之人高高地浮在半空,如天神一般,垂問道。


    “我爺爺給我的,卻與你有何幹係?”少年內心雖有一絲懼怕,但見這人對自己的金令有意,便立即生出了敵意。


    “你爺爺?”吹笛之人冷笑。


    “對,就是剛才你吹笛送他入江的人,他就是我爺爺。”少年斬釘截鐵地說道。


    “不曾聽聞這老頭有過女人,卻有了孫子,真是咄咄怪事!”


    “這,這又與你何幹?”少年聽到有人說爺爺的壞話,很是生氣地怒問道。


    吹笛之人冷看了少年一眼,眼神裏雖無半點怒氣,卻仍令人生寒。少年顯然也被他這一眼給震懾到了,不由得往後退了幾步。


    吹笛之人沒有出手,他堂堂千羽樓少主,又怎麽會與一個孩子計較。


    更何況,他的心中已沒有了出手殺人的殺氣,在他的心裏,早就沒有了江湖。


    仗劍伏魔天地間,無奈江湖夢已遠!


    可不幸的是,他卻生在了一個武林世家,一個江湖中聲名顯赫的名門望族,他是什麽人,想成為什麽樣的人,他從來說了都不算。


    他就是千羽樓樓主葉寧遲唯一的兒子,葉白,江湖人稱,公子白。


    葉白冷冷地說道,“你的事雖與我無幹,但這金令卻與我有幹。”


    “金令與你有關?”少年拿起金令看了一眼,“那,那你就是爺爺所說的那位朋友?”


    “朋友?”葉白冷笑,笑容裏透出一股難以察覺的嘲弄與落寞,“我沒有朋友!”


    “那你是誰?”少年有些不明白葉白的話。


    “我是誰?我也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自己是誰?我還以為這世間隻有我不知道自己是誰呢,看來你也是同我一樣的可憐之人,這金令既是你的,你想要,就拿去吧!”


    少年將手中的金令遞出,金令便憑空消失了,顯然是被葉白收了迴去。


    葉白又看了少年一眼,問道,“你也不知道自己是誰?”


    “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父母是誰,親人是誰,甚至連名字都沒有。”少年想到這裏,臉上帶著傷感。


    “哦?那你想好了今後去往何處嗎?”


    “爺爺讓我去千羽樓,拜千羽樓少樓主為師,他說就算我修煉不了靈力,入了千羽樓後也能在江湖中立足。”


    “你修不了靈力?”葉白有些吃驚地問道。


    少年暗暗地點了點頭,想到自己這百無一用之身,原本高高揚起的頭又沉了下去。


    他對葉白說道,“至於去哪裏,對我來說好像並沒有什麽區別,所以就隨心而往吧,就當遊曆一番。”


    “你倒是灑脫,頗得那老頭的真傳,既如此,何不隨我去千羽樓,權當了卻他的一個心願?”


    葉白開始有點欣賞這少年,小小年紀,就有這番覺悟,實在難得。


    少年思忖了片刻,心想,現下也無處可去,不如就去千羽樓看看。


    東黎,千山連綿,萬木林立,千羽樓自在那千山萬林的至高之處。


    抬眼望去,一座氣淩雲霄的宏偉宮殿,下踏群山,上衝雲海,非天工不可為,這便是江湖六門之中獨霸一方的千羽樓。


    樓殿四周,鳳凰環繞,仙鶴嘶鳴,真乃人間仙境。


    輕舟見過孤鶩峰下的百花穀,原以為那裏便是人間至美之地,卻不想這千羽樓更像仙境。


    “住在這裏的都是神仙吧!”輕舟被眼前的景象驚掉了下巴,由衷地讚歎道。


    “你看我可像神仙?”葉白冷著臉問道。


    “像啊,你剛吹那曲子的時候我真以為你就是天上下來的神仙呢,你可以教我吹那曲子嗎?”


    “嗬嗬,”葉白笑了笑,“那曲子叫碧海潮生曲,不是誰人都能吹的。”


    “需要很高深的靈力吧?”輕舟自然知道那曲子不是一般的人能吹的。


    “走吧。”葉白並沒有迴答輕舟,而是一把將他拉住,一起飛往雲霄之上的千羽樓。


    淩雲殿內,金鑾之上,葉白一手支著頭斜靠在椅子上閉目養神,下堂站了整整齊齊的十幾排門人弟人,他們都穿著赤金玉袍,帶著鶴羽鳳冠,一個個仙風道骨,器宇軒昂。


    最前排,有四張飛龍銜月椅,椅子上坐了四位衣著更加華貴的男子,他們一個個看上去端莊威嚴,雍容華貴,氣勢非凡。


    這四位便是千羽樓的四大護法,統領千羽樓六殿八門十二宮,他們分別為青龍護法--玄墨,白虎護法--楚離,玄武護法--寒川,朱雀護法--齊孟,而座下的皆是他們的弟子。


    “我今日召四位大護法前來,是有一件事要與你們商議。”葉白閉著眼睛,看也不看台下眾人一眼,幽幽地說道。


    “少主有何事?”玄墨麵無表情,徑直問道。


    “我今日去見故人,遇到了一個孩子,看著十分投緣,想召入門下,不知你們誰願意收下他?”


    葉白說著,便正起身子,睜開眼睛,一眼朝四位護法看去。


    “既與少樓主有緣,便是我們千羽樓的貴客,不知少樓主想把他放在我們誰的門下?”寒川對葉白作揖道。


    葉白沉思了片刻,眼睛轉到楚離身上,麵帶輕笑地說道,“聽聞楚大護法素來愛好琴棋書畫,是個雅樂之人,這少年似已無法修習靈力,不如就記在你的門下,先學些詩文,定一定心性,日後再看學些什麽技藝傍身,不知道大護法意下如何?”


    楚離第一次聽到葉白如此恭敬地對一個人說話,十分惶恐地站起來,對葉白雙手垂拜,迴答道,“少主既有此意,楚某無有不從。”


    “好吧,召你們前來就是為了此事,我也是困倦了,你們去吧!”葉白打了一個哈欠,對殿下諸位揮了揮手,神色倦怠地說道。


    四大護法起身退去,門人弟子整整齊齊排成四排,尾隨其後,退出了淩雲殿。


    清宵幽夜,天星拱垂。


    葉白站在宮殿之上,一輪明月觸手可及,銀風吹著他垂在兩鬢的青絲,衣袂飄然,仿若仙人。


    他眼神迷離地看著淩雲宮殿下的雲樓,梧桐木下,一盞青燈微亮,那是他父親葉寧遲閉關修煉的地方。


    不知何時,他就變成了這樣一個不得父親歡心的叛逆的孩子。


    想到以前,父親總是喜歡將他抱在懷裏,眉開眼笑地給他講這江湖六門中的故事,那時候父慈子孝,其樂融融。而現在,他已有三年沒見過父親一麵,他隻能遠遠地站在這裏,遠遠地看著那個曾經對他關懷備至,百般疼愛的父親。


    隻因葉白做了一件讓他的父親的失望的事情。


    葉白從小天賦異稟,觸類旁通,不到十三歲就已經將靈力修煉到天人之境,距離修成仙體的仙靈之境隻差一步之遙。


    他是這天下絕無僅有的曠世奇才,連劍仙袁秋塵在他這個年紀都未能達到他這樣曠古絕今的成就,而在他父親葉寧遲的心裏,他遲早會修成仙體,成為這天下霸主,武林至尊。


    但誰人能想到,這樣一個天縱奇才,僅一個女人,就將他毀得幹幹淨淨。


    葉寧遲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無意間救的一個落難女子,竟在他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將他此生最引以為傲,最寄以厚望的兒子迷得神魂顛倒,


    而且使得這平日恭順乖巧的少年,當著十二宮的門人弟子,口口聲聲地對葉寧遲說此生非她不娶。


    葉寧遲怒不可遏,要知道靈力修煉,最忌諱情欲雜念,尤其在這修入仙靈之境的緊要關頭,若放縱欲念,恐怕再難修成仙體,而之前的一切努力,也都將付之東流,功虧一簣。


    葉寧遲氣得老樹亂顫,恨得咬牙切齒,一揮手,將這名叫嬋妍的紅顏禍水打下淩雲宮。


    葉白知道後,悲痛欲絕,幾次三番尋死覓活,最後竟不顧父親和四位大護法的勸阻和阻攔,飛下千羽樓,尋遍東黎城,上天下地得去找她。


    在東黎找了這女子兩年,兩年來一無所獲,他萬念俱灰,才又迴到了千羽樓。


    葉寧遲原以為兒子失望了就會迴來,但迴來的卻不是他曾經銳意進取,意氣風發的兒子,而是一個瘋子,一個酒鬼,一個醉生夢死之人。


    無奈他法,葉寧遲隻有把這不肖子關在琉璃宮,讓其閉門思過,以圖他日後總有一天會變得清醒,變迴他原來的樣子。


    可最後證明他錯了,他那個曾經以天下為己任的兒子迴不來了,老爺子那一刻,感到前所未有失望,挫敗。


    痛苦將葉白折磨得不成人形,他每天必須喝很多很多的酒才能令自己麻木,後來酒也解了他心中的憂鬱,反而越喝越清醒,越喝越傷心。


    他恨他的父親,恨所有阻攔他和嬋妍在一起的人,他恨這個世界,為何讓他遇見她,卻又失去了她。


    但他最恨的其實是他自己,身為千羽樓的少主,即便他武學如何精湛,靈力如何純厚,卻救不了自己心愛的女人,眼睜睜地看著她在自己的麵前慘死。


    既如此,他要這千羽樓何用?他要這一身靈力修為何用?


    既如此,修成仙體又有何用?問鼎至尊又有何用?


    既然這一切都沒了用處,何不全部放下?


    在一個晦暗的夜晚,葉白散盡了一身的靈力修為。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當葉寧遲聽到這個消息,向來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他,露出了從未有過的慌張,他威嚴肅穆的臉上除了震驚,錯愕,不知所措,還有老淚縱橫。


    “我不該如此逼迫他,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當著自己的手下和門人弟子,他捂麵啜泣道。


    葉白散了一身修為,葉寧遲則花了半生修為才將他從地獄拉了迴來,自此父子倆形同陌路。


    活過來的葉白秉性大改,不但變得陰晴不定,喜怒無常,還終日流連在聲色犬馬之中,一天除了喝酒鬥狗,尋花問柳,再無他事。


    老樓主不想管也懶得再管他了,就任他想幹什麽就幹什麽。


    葉白似乎已經忘記了那個叫嬋妍的女子,在他忘記一個人的同時,他也再沒有把任何女子放在心上,他徹底淪為了一個薄情之人。


    春宵夜夜,懷裏睡著不同的女子,他睡醒後甚至不記得這與他千金一夢的美嬌娥叫什麽名字,他也從來不問,隻在丟下金銀玉器後飄然遁去。


    但並不是所有女人和他在一起都是為了他的錢財,也有癡心用情的小娘子,可惜一個個都被他傷得體無完膚。


    一句“我不記得了”便把那些癡情前來尋他的女子甩得幹淨,留得紅顏花碎,積遺滿地。


    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劍與殤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張凱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張凱風並收藏劍與殤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