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坐在江邊,眺望江麵。


    老翁泛舟江上,沽酒垂釣,自顧自地忙碌了一天,少年也靜靜地看了一天。


    轉眼間,日薄西山,斜暉脈脈映在蕩漾的水波裏,老翁的漁舟漸行漸近,停靠在少年不遠處的江畔。


    老翁坐在船頭,點了一杆煙,毋自抽了起來。


    青煙嫋嫋,隨著江邊的微風,飄散開來,氤氳飄渺裏,老翁誌得意滿。


    抽完煙,老翁鑽進舟棚裏,拿出了小吊爐子,將一條早已洗剝幹淨的江鯽放進陶罐,生了細火,煮著魚湯。


    紅泥小火爐,綠蟻新焙酒。


    這老頭倒是挺會享受的,少年在心頭嘀咕道。


    不一會兒,魚的香味便散發了出來,不多時就香飄四溢。


    少年的肚子開始不爭氣地咕咕叫起來,他這才想到自己已經幾天顆粒未進了,他舔了舔幹燥的嘴唇,聞著魚的香味,不由得吞了吞口水。


    老翁笑嘻嘻地看著他,臉上有一種說不出的得意。


    少年最受不得餓,在他的心中,沒有什麽比饑餓更令他痛苦,他慢慢悠悠地走到老翁的船邊,像是隨意走走,為了不讓老翁看出他的意圖,他故意左顧右盼,像在欣賞風景。


    “嗯,真是香啊,這赤水江的紅鯽果是天下一絕,鮮美異常,令人垂涎欲滴啊!”老翁揭開陶蓋,聞著魚香,一副享受的模樣,大聲地自言自語地說道。他說話的時候,還趁少年不注意,偷偷瞄了少年一眼。


    少年嚅動了一下嘴唇,斜瞄了那冒著熱氣的小爐子一眼,又飛快地將目光投向了遠方的江麵。


    “這赤水江的紅鯽十分稀少,老朽我在這裏釣了一輩子的魚,還沒釣到幾次呢,這真可以稱得上美味珍饈啊,我小老兒今天有口福嘍!”


    說罷,老翁拿起筷子,夾起一塊紅澄澄的魚肉,嘖嘖稱奇道,“赤水江的紅鯽,肉的顏色都不一般啊,怪不得當年東黎千羽樓的少樓主為了得到這一條魚,不惜一擲千金。”


    少年越聽越饞,心裏更是像貓兒在撓,他實在顧不得體麵了,跳到老翁的船上,湊到爐子旁邊,看著陶罐裏的魚,直流口水。


    “喲,這不是要尋死的小哥嘛,怎麽跑到我船上來了?”老翁故意高聲叫道。


    少年這時哪顧得了臉麵,任老翁如何嘲諷,他的目光隻盯在這灌中的魚上。


    “我說老爺爺,你這魚還真不錯啊,不知道你一個人吃不吃得完啊?”少年似沒有聽到老翁的話,自顧自地問道。


    “吃不完就扔了!”老翁不屑道。


    “扔了豈不可惜啊,不如賞點剩湯給我吧!”少年頭也不抬,一雙眼睛盯著魚是一刻也舍不得移開。


    “給你?”老翁一臉鄙夷地問道。


    “對呀對呀!”


    “給你豈不更是浪費!”老翁翻了個白眼,鄙夷道。


    少年還沉浸在魚香裏不能自拔,沒有完全領會老翁的話,反問道,“老爺爺,給我吃怎麽能算浪費呢?”


    “給你吃當然不算浪費,可給一個死人吃就浪費了!”老翁提著嗓子高聲說道。


    少年心頭一沉,似乎終於明白了老翁的話意,這麽好的東西,確實不該給一個死人糟蹋了。


    他抬起頭,看著老翁,臉上露出訕然之情,一句話也不說,起身便要離去。


    老翁將魚肉放入嘴裏,細細地嚼了起來,邊嚼邊道,“活著有什麽不好,可以吃盡天下美食,看盡花開花落,嚐遍人間冷暖,於自於人,都是一件功德。”


    “可如果不能和喜歡的人在一起,不能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活著卻是一種痛苦。”少年黯然說道。


    “痛苦地活著才是人間最大的修行,不知世間疾苦,如何品得這世間的美味?”


    說著老翁又夾起一塊魚肉,放到嘴裏細細地品嚐。


    少年無言,似乎在思考著老人說的話。


    “老朽活了大半輩子,仍然覺得沒活夠,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做,很多道理要悟,更覺得其中的樂趣無窮無盡,需要細細揣摩。你這樣年輕,還未見到過高山大海,天外之人,什麽也沒見過,什麽也不知道,死了也是個糊塗鬼!”


    少年迴頭跪在老翁跟前,拜謝道,“爺爺,我錯了,我不該放棄自己。”


    “孺子可教也!”老翁笑嗬嗬地說道。


    從此少年便和老翁住在漁船上。


    “對了,你叫什麽名字?”老翁問道。


    少年猶豫了,為了與前塵斷絕,他不知道該不該再用過去的名字。


    “我沒有名字。”少年還是決定放棄以前的名字。


    “沒有名字?”老翁覺得有些奇怪,有些吃驚地問道。


    少年點頭。


    “也好,也好,不如我給你取個名字吧?”老翁說道。


    少年不語,心想,怎麽這些人都愛給人取名字呢?


    老翁繼續說道,“老朽我姓夜,不如你就隨我姓,就叫夜光杯吧。”


    少年訕訕地笑了笑,心裏卻在罵街,你才夜光悲呢,你全家都悲!


    老翁見少年沒有點頭,沉思了片刻,說道,“好像不太好聽,我這個人不太會取名字,要不你自己取個吧。”


    “我也不會,不如你就叫我小舟吧。”


    “小舟,也好,我的舟確實不大。”老翁讚許地說道。


    “那老爺爺你叫什麽名字?”少年問道。


    “爺爺就爺爺,什麽叫老爺爺?我很老嗎?”老翁不高興了。


    “不老,不老。”少年說著自己都沒了底氣,因為老翁確實已經很老,老掉牙的那種老。


    “那爺爺你叫什麽名字?”


    “我嘛,我父親在我還沒有出生的時候就死了,我爺爺也沒給我正經地取個名字,他隻管我叫狗兒。”


    “夜狗兒?野狗?”少年沒差點笑出來。


    “你,你就叫我爺爺就行了!”老翁想到自己名字確實有些上不了台麵,自己也有點害臊了。


    “爺爺!”少年開心地叫了一聲,老翁滿意地點點頭。


    往後的赤水江,漂泊往來的不再是踽踽獨行的一個人。


    老翁教少年釣魚,兩人站在船頭,江風輕拂,撩動老翁的發白,少年的青絲。


    “釣魚,釣的並不是魚,而是自己的心境,魚什麽時候上鉤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內心是否真正平靜。”


    少年學著老翁,慢慢地將眼睛閉上,江水拍打著漁舟,水鳥從空中飛過,世界越來越安靜,他的心也越來越透亮。


    魚遊淺底,龍潛深潭,清風徐來,水波不興。


    轉眼三年,又是繁華似錦的夏天,少年仍是少年,老翁卻又衰老了許多。


    曆經了數不清的日日月月,風風雨雨,他終究沒能對抗過歲月,他老了,已不能再下江釣魚。


    夏夜,江麵上風雨大作。


    船棚裏,殘燈獨明,暗風湧動下搖擺不停。


    老翁躺在船內的木床上,氣息已漸漸變得微弱。


    少年煮了魚湯,小心翼翼地端到老翁床邊,一口一口地喂老翁喝。老翁才喝了幾口就擺手不喝了,少年心中明白,老翁已然不行了,他的淚水不住地在眼眶裏打轉。


    老翁見少年此狀,微微地笑了笑,緩緩言道,“神龜雖壽,猶有竟時,何況是我等凡人。不必過於悲傷,待我去時,將我丟入這江內,如此,我也就無憾了。”


    少年將老翁抱在懷裏,含淚點頭。


    “我此去本無牽掛,唯放心不下你,我走後,你拿著這枚金令,去到東黎找千羽樓的少樓主,他曾有諾與我,你求他收你為徒,千羽樓擅長奇門遁甲,即便沒有高深的靈力,也可在江湖中立足。”


    老人從腰上摸出一枚金色的符節,顫顫巍巍地交給少年。


    少年接過金令,不住地點頭。


    “爺爺,我帶你去千羽樓,或許你的朋友可以救你!”少年哭道。


    老翁喘著粗氣,搖頭道,“不用了,天命已過,不可強留。”


    老翁說完又咳嗽了幾下,他喘了喘氣,又接著說道,“你心性未定,往後無論遭逢何種境遇,都不要自暴自棄。”


    “好,爺爺,我記住了。”少年滿口答應了下來。


    聽了少年的迴答,老翁露出了滿意的笑容,而後安然地,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少年的淚,再也忍不住,嘩然而落。


    驟雨未歇,狂風依舊,相逢仿在昨日,音容仍浮腦海,念你你卻不在。


    少年抱著老人不願放開,他想著與老人的相遇,與老人一起度過的點點滴滴。


    因為年少,所以不知,這世間的所有相逢都是一首離歌,無論開始多麽歡快,最後都免不了曲終人散。


    清晨,風住塵香花已盡,少年終於從恍恍惚惚的夢裏醒來,他將老人與船推入江心,含淚與之訣別。


    明燈一覺黃昏夢,從此無人說古今,少年腳下的路,在沒有了老人的遠方。


    “我的名字叫輕舟!”少年對著漸漸漂向遠方的老人暗暗地說道。


    不知何時,江麵響起了笛聲,一位素衣白裳的男子,飄立在半空,一根橫笛,悠悠吹著送別的曲。


    故人已去,何以遣寂寥?何以話憂傷?


    為君賦一曲,不問曲終人散,人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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