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在那尚不懂情為何物的年紀,對於某一個人的偏愛和眷戀,就已經從言行舉止上有了體現。害怕她看自己的目光,因自卑而逃離有她的地方,不知不覺在地上用木枝寫下她的名字,喜歡看她看過的風景,聞她也聞過的花,甚至偏執到認為她是這世上最美最善良的女人。


    即便知道自己與她隔著天與地,卻總期盼著有一日,能像神仙畫卷裏的恩愛夫妻一樣,突破重重險阻,曆經萬千艱辛,最終走在一起。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生活總需要這樣的希冀。


    所以雲歌對輕舟的一丁點好,都被輕舟無限放大,哪怕雲歌對其他人也是一樣,他仍認為自己於她不同。


    喜歡一個人,就會不容分說地以為,那個人也喜歡自己,就終日沉浸在患得患失之中。抓住一個能認定她也喜歡自己的證據,就歡欣鼓舞,發現任何一個她可能不喜歡自己的痕跡,便傷心失落。即便是用毫無邏輯的方法,比如數花瓣的單雙以仆算自己與她的緣分,也能讓自己開心或憂傷。


    在這段快樂與憂愁交織的時光裏,輕舟更喜歡獨處,腦海裏想著未來種種不太可能實現的美好。他甚至幻想,這個南嶽之王的女兒,能拋棄她的尊貴榮寵,跟著他這樣一個不名一文的野小子浪跡天涯。


    除了這樣想,他實在找不到任何他們能在一起的理由,尤其是穀主替他診完脈,十分傷感地告訴他,他體質太差,且受過很重的傷,不可能再練武修靈。


    這也就是說,他這輩子都練不了武,更別說成為像劍仙那樣為世人敬仰的大英雄。


    那一刻,他的心都碎了,不能修煉靈力,如何在這江湖六門中立足?他隻能成為一個農夫,在田地裏春耕秋收,碌碌無為地過一輩子。


    他已然是一個廢人了。


    雲歌捏著他的手臂緊了緊,目光哀憐地看著他,他不知道她清澈的目光裏閃動的淚花,算安慰還是可憐。


    誰也不願意在自己喜歡的人麵前丟臉,誰也不願意像個廢物一樣活著。


    輕舟淚眼朦朧,他努力不讓淚水衝破他的眼眶,但這種倔強的堅持,就像利劍一樣刺痛了他的眼睛。當雲歌想對他說安慰的話時,他再也忍不住了,瘋了一樣衝出屋去,衝向那無邊大地,衝向那廣袤的草原。他瘋狂地奔跑著,完全不顧腿上被帶刺的花木劃破的流血的傷口。他的內心無比的悲憤,但他卻無法去恨誰,也無法去怨誰,他生於這天地之間,仿佛如無源之水,無根之木,不知過去,現在看來也不會有將來。


    雲歌見輕舟摔開她的手跑了出去,那一刻,她驚慌失措,因為她知道他這一去就不會再迴來了。


    這些日子,她發現輕舟變得越來越奇怪,陰晴不定,喜怒無常,她不懂,也不曾深思。


    雲歌來不及多想,便要追趕出去,卻被劉玉冰一手拉住。


    “師父?!”雲歌急得直掉淚,“他不會迴來了!”


    “我知道,可留不住的人,追不迴!”


    “可他什麽都不懂,又沒有任何靈力修為,他會死的。”


    雲歌心急如焚,恨不得甩開師父的手,但她不能,她雖然明朗大膽,但卻不是一個不管不顧的女孩,甚至可以說,她一直活得很克製,因為她是南嶽的公主,她有她的地位和榮寵,也有她的責任和義務。


    “你放心吧,他不會有事!”


    雲歌看了玉冰一眼,發現師父的臉上異常平靜,她素知師父是個心係眾生之人,絕不會見死不救。


    雲歌內心稍稍平靜了些,繼而問道,“師父,你如何知道他能活下去?”


    “其實,為師剛替他診脈,發現他七經八脈都被一股強大的靈力封鎖了,若有性命之憂,那封住他經脈的靈力便會被衝開,那股湧出的靈力足可以保他周全。”


    “那他還可以習武修煉靈力嗎?”雲歌問道。


    “自然可以,而且他的天資不在你之下。”劉玉冰笑著說道。


    “那師父您為什麽不告訴他?”雲歌對她師父的做法還是有些不解。


    對於此問,劉玉冰沉默了許久也不知如何迴答。


    她如何看不出小輕舟對雲歌暗生情素,但她更清楚他們不會有結果。


    一場愛情,如果最終沒有結果,那麽無論過程如何,最後都隻是一場醉生夢死的情傷。


    就如她自己一般,如今落拓地隱姓埋名在這百花盛開的地方,縱世界如何繽紛多彩,如何熱鬧非凡,都早已與她無關。


    快樂是所有人的快樂,孤獨卻隻是一個人的孤獨。


    有時候她也會想,如果當初奮不顧身地和他在一起了,現在會是什麽情景?


    一個女人,就像一朵花,若沒有在最好的年華與自己最喜愛的人在一起,那麽無論她如何傾城傾國,如何雍容華貴,也隻能顧影自憐!


    天空蔚藍,一雙大雁向東去。


    劉玉冰抬頭去看雙飛的雁,“等你長大了就會明白!”她在心裏這樣說。


    瑤池玉上雪,人間始秋寒。


    橫穿西湘的赤水江,在秋風的吹拂中,碧波蕩漾。


    落霞齊飛,漁舟唱晚,江麵上,一葉孤舟在殘陽裏沉浮。


    舟上有人,是位胡子雪白的老翁,箬笠蓑衣,獨釣寒江。


    斜陽西歸,不知何時,一具浮屍隨浩浩江水漂浮到漁船邊上,老翁吃了一驚,慌忙取了竹竿,將浮屍打撈上漁船。老翁用手摸了摸這濕漉漉的身體,發現這人早已冰冷僵硬,沒有了一絲生氣。老翁將屍體翻過身,一看,卻是一個十幾歲模樣的孩童,身材瘦弱單薄,麵容浮腫,難辯容貌。


    老翁搖了搖頭,哀歎了一聲,說道,“多好的一個孩子,如朝陽般的年齡,竟如此死去,實在可惜啊!”


    老翁收了魚竿,搖著小舟,朝江邊的水舍人家劃去。


    夜未央,華燈初上。


    水舍人家,燈火通明,燈火一點點映在粼粼江水裏,顯出一片寧靜祥和。


    江畔的水鳥,不時被驚起,朝著江心飛去,水光掠影,和著朦朦的月色,顯現出秋的蕭殺和清寒。


    老翁將漁舟靠在岸邊,點亮了掛在舟棚上的油燈,然後坐在船頭,點起了旱煙,兀自抽了起來。原來這條船就是他的家,白天釣魚,晚上靠岸,餓了就將釣來的魚煮了吃,渴了就舀一瓢江水解渴,除此之外,無欲無求。


    天涯何其大,何處是吾家?


    對曰:此心安處是吾鄉。


    這條漁船就是老翁的家,這條江河就是老翁的故土,他自孩童時就跟著他爺爺在江上釣魚,到如今,他自己已白發蒼蒼,他仍在日複一日地早出晚歸,漂流在這江上。


    老翁抽了一袋煙,吃了一條清水煮的魚,摸了一把花白的胡子,十分滿足地欣賞起夜色來。


    月光越發的明亮了,幽幽的月光照在老翁布滿皺褶的臉上,又是秋寒的一夜。


    第二天,晨光已升,安穩地睡了一夜的老翁從船內爬出來,拖著昨天打撈的屍體,準備去岸邊找個地方掩埋。


    漂泊之人,總見不得他人在江上浮沉,入土為安,是世人約定俗成的習俗。


    老翁費了好大的勁才掘了一個小坑,雖容這少年不是十分寬裕,但擠一擠還可以。老翁臉上有些歉意,他對少年言道,“老了,不中用了,年少時跟著爺爺打一天一夜的魚也不覺得困倦,那時真有使不完的力氣,年輕真是好啊,偏你不知道珍惜,哎,可惜,可惜啊!”


    老翁搖了搖頭,又無奈又可惜地將少年的屍體推進了土坑裏,拿起短鍬,鏟土掩埋。


    埋到一半時,卻發現少年的臉上有了些紅潤的氣色,他吃了一驚,心想,這已死之人,怎會有這樣的變化?


    坑邊上的泥土紛紛灑落到坑內,落在少年的臉上,他的臉不但有了血色,在晨光的照耀下,浮腫也緩緩消退,臉上輪廓竟漸漸明朗起來。


    突然,少年睜開了眼睛。


    老人還拿著鐵鍬在坑邊自言自語,疑惑不解,少年竟突然坐了起來,一雙黑色的眼睛莫名其妙地盯著身邊的老頭。


    老翁嚇了一跳,一雙老腿早已站立不住,癱坐在地,一雙幹涸卻有神的眼睛,盯著少年驚慌地看,一時竟說不出一句話。


    “老爺爺在這裏做什麽?”少年也是一臉疑惑,不禁好奇地問。


    老翁又是一驚,一雙眼睛看了看少年,又看了看土坑,最後不知所措地說道,“我,這,你,我在埋你啊。”


    少年臉上露出奇怪的笑,問道,“老爺爺為何要埋我?”


    “你,你不是死了嗎,所以就埋了咯,難道留著下飯啊?!”老翁自問是出自一片好意,完全沒必要一副理虧的樣子,便索性直言。


    少年搔了搔頭,才想起自己跳江尋死的事來,一時情緒又變得十分低落,便又躺迴坑裏,哀言道,“埋吧!”


    老翁驚得跳起來,對著少年指罵道,“你這是訛上老朽了是吧?我這麽一大把年紀,難道會欺負你一個小娃娃?”


    少年見老爺爺急了,知是他誤會了自己,便又從坑裏坐起來,好言好語地對老翁說道,“老爺爺,我知道你絕無惡意,是我自己一心求死,你就當做好事,把我埋了吧!”


    老翁一聽,覺得事情不對,他急道,“你個混小子,說什麽蠢話呢,好好的生命不知道珍惜,非要尋死。再說,就算你要死,我也不能做那傷天害理的事情。”


    說著,老翁將手上的鐵鍬一扔,怒氣衝衝地轉頭朝自己的漁船走去。


    還是個倔老頭。


    能在世上走,莫往土裏埋。這是自小聽爺爺講的話,萬物戀生,人為萬物之首,豈能不自重呢?現在的人,老人是越發看不懂了。


    少年見老爺爺迴到了自己的船上,也是覺得忒沒勁了,便躺迴到土坑裏,打算就死在這裏。


    若知自己這一生注定無用,與其像廢物一樣痛苦地活著,倒不如死了來得解脫,他人又豈會理解呢?


    可世人大多都隻看得到自己沒有的,卻看不到自己已擁有的,一生尋尋覓覓,期期艾艾,就算讓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他就會真正滿足嗎?


    貪婪的人,總如誇父逐日,不知疲倦,一生追趕,卻不知人生不過是空來空去,快樂幸福地度過一生,才是生命全部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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