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的離席,讓宮宴立刻變得輕快許多。


    太子見狀,立刻捧了酒杯來到謝玿身邊,麵上卻無喜色,一邊喝著悶酒,一邊絮絮叨叨,無非是關於那妖道。


    “自高祖以來,勵精圖治,人定勝天,除卻社稷宗廟之祭,鬼神之說在這宮中近絕。然此番父皇所為,確實令我憂心。”


    “不論真假,能得陛下歡心,便是王道。”


    謝玿接過話頭,他的聲音有些暗啞,一直垂著眸,未曾抬頭與太子對視。


    太子將手中的酒杯重重地置在桌上,眼中盡是不齒,咬牙切齒道:


    “不過是妖言惑眾罷了!”


    隨即他斂容,麵色和緩,看向謝玿關心道:


    “你近來如何?西北苦寒,身子可還舒爽——你的嗓子似乎不大舒服?”


    “多謝殿下關心。話雖如此,臣一番打聽下來,那國師確實有真功夫。”


    太子將眉一蹙,冷哼道:


    “不過是花言巧語。”


    “那正道,自稱神算,卻盡算些無關痛癢之事,父皇卻好似樂在其中。”


    “先前,他秘報父皇推得一卦國運,神經兮兮的,父皇隻能好生哄著他,來套取他口中的‘天機’。”


    謝玿搖搖頭,道了聲“無妨”,然後道:


    “殿下,臣此次西北之行,確實有一收獲。”


    謝玿抬頭,見太子正一瞬不移地看著自己,於是他一字一句道:


    “匈奴狼子野心,不日必有一戰。”


    “匈奴內部生變,王位易主之時,往往以戰立威。”


    太子俊眉一擰,長歎一聲道:


    “真是怕什麽來什麽……南方也不安定,侯爺來告,南方臨南詔邊地,有兵馬流通。我派出去的探子,尚未有音訊。”


    “兵馬?南詔嗎?”


    謝玿沉思,南詔蕞爾小國,以及南疆邊境其餘小國,相安數十年,許是太過安逸忘憂了。


    然而太子卻問道:


    “你知道南方尚在世的領主嗎?”


    謝玿想了想,細數道:


    “淮遠侯、質南侯、緹章侯、平王、鄰南王、祿王、曲陽大長公主、慕明長公主。其實要論封地,拂明長公主也有塊封地在南方,隻是她未去罷了。”


    “是不錯。”


    太子卻歎了口氣。


    謝玿皺了皺眉,看著他,卻不開口詢問,隻等著太子自己說出來。


    “其實南方還有一位,卻也算不得領主,是先帝最小的兒子,即我的小皇叔。”


    一聽最小的兒子,謝玿疑惑:


    “泗察親王?懷王已薨,且封地在北。”


    “非也。”


    “我這位小皇叔,他封號離京時尚在繈褓之中,封號‘濯’。”


    “聞所未聞,豈不荒謬。”


    謝玿心中大駭,搜遍了腦袋也沒找出個什麽“濯王”來。


    “果然連你也不清楚。”


    見謝玿麵露疑惑,太子解釋道:


    “濯王生母是位不起眼的常在,若說不起眼,可她有因容貌有幾分像孝德慧光大皇後,與先帝有過一段時間的真情。”


    “濯王剛出生那陣子,太子,也就是當今聖上,鎮守西北,恰好西北生變,連累常在母家滿門抄斬。”


    “濯王身有殘缺,母家又遭此大難,先帝下旨將他與常在一同賜死。可先帝仁厚,到底舍不下這孩子,私心留他一命,卻也不願再見他。”


    “於是封土賜爵,叫乳母秘密帶其出宮,並許諾:隻要他活著到達封地,便許他自由身。”


    謝玿沉吟:


    “所以這位濯王活著到了封地,從此隱姓埋名?可為何,我從未聽過他?”


    “差不多。”太子掂量了一番,道:


    “這位濯王離開京城時還是初春,天寒地凍,往南去又適逢雨季,若非乳母不離不棄,怕真是活不到封地。”


    “不過,也是那位乳母到達封地後,含淚上書請求先帝就此忘了他。”


    “先帝聽聞幼子在世,心生歉疚,道他造化非凡,仍將其寫入宗碟,密發聖旨,免去濯王職權,不必治民、不必覲見、不必述職,此後朝廷幾乎失去了這位王爺的訊息。”


    “他的封地在何處?”


    “交州?還是桂州地界?總之他行蹤成迷,是個漂泊在外閑雲野鶴般的閑散王爺。”


    濯王出生及離京是在當時太子戍邊時發生的事,而後濯王之事一切從密,與朝堂斷了聯係,謝玿不免好奇:


    “陛下可知濯王的存在?”


    太子說出自己的思量:


    “我猜父皇一開始是不知的,不過現在可說不定。”


    “父皇踐祚後,與太後周旋心力交瘁,無暇他顧,舊宮下人所剩無幾,濯王如同子虛烏有一般,漸漸為人所遺忘。”


    “我還是先前祭祖,宗碟上瞧見濯王,可真是嚇了一跳,派人四處打探,傳迴來的消息卻少得可憐。這個濯王,在南方活動範圍很廣。”


    謝玿仍覺不可置信,萬般不解先帝的行為,歎道:


    “一個有封號的王爺,竟如此放任自流。且不說皇室血脈流落在外,他有名有分,不受朝堂管束,這分明就是埋下一個隱患。”


    太子道:


    “或許是先帝對他心懷愧疚,也不願他卷入鬥爭。先帝也是存了份僥幸,濯王之名,天下幾乎無人知,故而無人信服。”


    謝玿卻不讚同,皺著眉道: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就算無人知,他的身份擺在那,若他有意拿自己的身份做文章,未必不會聚集一批擁躉者,亂這天下。”


    謝玿忽而明白了什麽,看著太子問道:


    “殿下,您特意與我說起濯王,莫不是懷疑兵馬是他所為,恐其意圖造反?”


    太子點點頭,憂心忡忡道:


    “濯王有名分,逍遙自在,又有一塊封地,財力不算弱。且其不受管束,可能因當年事對先帝懷恨在心,如何不叫人生疑?”


    謝玿抿了口酒道:


    “殿下,莫要先入為主是好,要論野心,祿王、嶺南王,也不遑多讓。”


    太子有自己的理由:


    “祿王、嶺南王不和,同封南方,相互掣肘。”


    謝玿笑了笑道:


    “殿下糊塗了,人心朝夕易變,既有抗衡,又豈知他日兩人不會迴心轉意、相互勾結?”


    太子還要再說什麽,見謝玿舉起酒杯,太子伸手將他的酒杯截下,皺眉道:


    “你身子不好,莫再飲了。”


    謝玿笑了笑,似是想起了什麽,眸子黯淡了些,道:


    “不過是次小傷。”


    太子卻嚴肅起來,壓低聲音道:


    “若真是小傷,你也不會臥床數月,傷及根本。”


    見謝玿神色有些落寞,太子放柔了聲音寬慰他:


    “是我唐突了,沒事,都過去了,六妹在天有靈,是不願看到你這般糟踐自己的。”


    末了太子略有些責怪的韻味道:


    “你身子不好,瞧你的嗓子,啞成什麽樣了,整個人神情懨懨,聲音虛浮。”


    “殿下,”謝玿無奈,“您又誇張了。”


    太子卻不以為然,繼續道:


    “你這身子骨還比不上父皇,父皇不嗜酒,酒量卻好的出奇,鮮少喝醉。父皇身子硬朗,酒於他是良藥,於你而言卻是是毒藥。”


    謝玿卻立即抓住了太子話中的重點,怔了怔,皺眉問道:


    “陛下酒量極好麽?”


    “是。”


    “陛下可曾喝醉過?”


    “這麽多年來,隻有一兩次。今日卻奇怪,尚未盡興,父皇倒先醉上了。”


    隨即太子想到什麽,憤憤道:


    “定是讓那妖道迷惑了心智,拖垮了身子。”


    “殿下——”


    謝玿頗是無奈道:


    “您有些醉了,當心禍從口出。”


    太子卻露出輕蔑一笑,手指了一圈宴上之人,嗤道:


    “你瞧,這才是真正的禍。”


    太子淺笑著起身,拍了拍謝玿的肩道:


    “皇長孫還有勞你多教導,他與你親近些,先前還想著讓你當少傅,隻是父皇必定不會應允罷了。”


    謝玿笑了笑,道:


    “多謝皇長孫厚愛。”


    太子衝謝玿笑了笑,端著酒杯離開。


    宴會接近尾聲,謝玿眼見著雪要下大,率先請辭離席。


    夜已深,滿城人聲寂靜,隻聽見車輪軋進雪地的挲挲聲


    謝玿端坐在車內,雙目輕闔,腦中閃過帝與太子之語,他長唿一口氣,不安的情緒躁動著。


    謝玿睜開眼,抬手掀起車簾,冷風卷著雪花如洪湧入,狹小的車廂裏霎時被寒氣灌滿。


    幾瓣亂飛的雪飄落在謝玿頸間,涼意吹散他身上的酒氣,安撫他的情緒,使其清醒了許多。


    十年來,小心翼翼的試探,嚐試放下,想要釋然,苦求解脫,卻怎麽也做不到。俞想忘,記得愈發清晰,俞不敢忘。


    謝玿吐出一口氣,心裏說不上是什麽滋味,原來是假的,隻是想博取同情。


    陛下字裏行間,無一不是情,可惜無一是他裝出來的。


    陛下應當猜到王玢與自己關係非凡吧?不然,何必刻意提起他。


    有點想笑,又有點想哭,害怕陛下發現,卻又釋然陛下發現。


    終於不必費勁心思去偽裝,終於可以在聽見旁人詆毀王玢時光明正大地護著,哪怕接下來動輒身首異處,他卻可以讓陛下知道:


    你棄如敝履的人,我視若珍寶。


    有人費盡心思忘掉一個人,有人拚盡所有記住一個人。


    兩行清淚落下,蒼白的手掩上麵容,壓抑的吐氣聲被風雪吞沒,藏住了那一聲聲令人心碎的哽咽。


    他在席上喚你阿玨,聲聲動容,我便當了真,我忍住流淚的衝動,好似終於看見你苦盡甘來的那一天。


    可轉眼,發現隻是一場騙局,什麽酒後真言,不過是刻意為之。


    帝王捧出的心是假的、黑的、腐爛著,散發惡臭。


    若再看見陛下因提起王玢而露出的惶恐的神色,謝玿會像勝利者一樣笑出來。


    是的,你殺了一個王玢,卻又造出一個王玢,我在試探你,你也在試探我。


    你害怕了,我如願了。


    謝玿下了馬車,眼圈還有些紅,一抬頭,就看見門前撐傘站著的資良瑜,虯梨青傘的傘麵上已落上一層雪。


    兩人對視著,謝玿心裏忽有些慶幸。


    資良瑜走下來,來到謝玿麵前,為他遮去風雪,仔細地看著他的臉,眼裏滿是心疼。


    謝玿有些難為情地把臉別過去,資良瑜想碰碰他,卻又不敢抬手,想開口安慰,又怕沒有立場。


    資良瑜再仔細瞧他,還是這張熟悉的臉,卻失了曾經的明媚,染上時光的冷峻,目光淩厲,薄唇緊抿,清冷至極。


    謝玿的眼角爬上細微的紋路,眉宇間也透出滄桑,資良瑜久久凝眸看著謝玿鬢邊的白發,心痛無比。


    好難過,曾經才束發的少年,轉眼已至而立,青絲染上寒霜,年少一去不返。


    注意到資良瑜的目光,謝玿難堪道:


    “別看了,難看,我已經老了,這白發嚇到你了吧?”


    資良瑜強忍心酸,搖搖頭,道:


    “不難看,好看,像枝頭的梨花。”


    謝玿低頭笑了笑,資良瑜看著,忍不住在謝玿鬢角落下一個輕吻。


    謝玿一愣,資良瑜自知失禮,垂眸掩去神色,開口道:


    “抱歉,我……”


    “無礙,真情使然。”


    “你等我很久吧,外頭這般冷,真是傻傻的,進去吧。”


    資良瑜心裏一暖,與謝玿並肩而行。


    資良瑜想,謝玿或許是有點接納自己的吧?他在意謝玿,斟酌了一番,略有些遲疑地問道:


    “可是陛下說了什麽,叫你傷心了?”


    “陛下他……”


    謝玿欲言又止,心裏五味雜陳,語氣複雜道:


    “我隻是不甘心,他不值得你……帝王哪有真心,伴君如伴虎罷了。”


    見謝玿肯迴應,資良瑜笑道:


    “既然你都知道,何必為他生氣?”


    “我不是為他,我是……”


    “你忘啦?王玢早死了,為一個死人,不值當,氣壞自己。再說了,王玢到死也沒恨過他。”


    謝玿聽著,悶悶不樂道:


    “所以說,你傻,從前是,現在也是。”


    話語一頓,謝玿繼而道:


    “不過幸好,你還在。”


    資良瑜心裏歡喜瘋了,麵上卻隻是淺笑,他怕他一下樂而越界,故而克製自己。


    “良瑜。”


    “嗯?”


    “我這般厭棄帝王,你會怪我嗎?畢竟你曾經視他為摯友。”


    “你糊塗了,我隻為你而來,旁人如何,與我無關。況且,就算是王玢站在你麵前,同樣的問題,他也會迴答不會。”


    “為何?”


    “因為在他心裏,你不比帝王分量輕,你亦是他的唯一,是他全心全意去愛的人。”


    “無論如何,我永遠支持你。”


    謝玿不爭氣地紅了眼眶,偏頭抬手克製眼淚。


    兩人在風雪裏緩緩而行,謝玿忽而想起當年他對王玢說的話:


    年年歲歲,世世生生,戀我如故,愛我如初。


    “得遇君,三生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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