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朝會之後,謝玿隨帝一同前往禦書房。


    帝挑了個舒坦的姿勢坐下,指了指一旁的椅子,道:“坐著說。”


    謝玿不為所動,臉上看不出什麽情緒,淡然道:


    “臣還是站著說為好。”


    “隨你。你要和朕說什麽?不在朝會上提,卻要和朕私下商量。”


    “自然是聽到些趣事,與陛下分享。”


    帝坐直了身子,好奇道:


    “什麽趣事?”


    “世有居安國,國師妖心禍國,君王親之信之,自取滅亡也。”


    言官諫臣,皆忠言逆耳,動輒觸怒龍顏,身首異處。無論天威如何,君王有過,不可無視,此一番項莊舞劍、意有所指,乃是謝玿為人臣者之職責。


    何況,此人到底是君,君不賢,苦難的是這天下。


    好在帝沒有發作,隻是麵無表情地看著謝玿,接了一句“確實有趣”,然後道:


    “此國僅居安而不思危,國師一人之下,卻妖心禍國。幸而朕則不然,朕自以為朕之國師,尤善也。愛卿意有所指,若有言,不妨直說。”


    “陛下認為是幸事,臣卻為此心憂。”


    謝玿拱手,諫言道:


    “陛下,臣素聞天子之真,不聞鬼神之善。天子有德,上天聞之,則四海平順,奸惡息攘。鬼神不善,自古使然,聖人猶耳提麵命‘敬鬼神而遠之’,怪力亂神,望而生畏。”


    “殷商以鬼神立,而終亡矣。商王於鬼神,不可不謂之誠,然不足以承天命,足見矣,此為君不賢明而鬼神不善。”


    “故臣以為,天下之大德莫過於君善而賢、雅而聞、敏而聰。君如此,則選賢舉能,講信修睦,四境相安,天下乖順,故可行大道、至大同。”


    “如今陛下反行其道,以鬼神之說,蒙蔽聖人之明,以不善之道,易明明之德,以天子之真,從靈媒信言,縱使享極一時,然民多銜之,信不善也。”


    謝玿神色略顯凝重,語氣誠懇:


    “願陛下從天下之德,勿輕信鬼神之說。”


    帝突然笑將起來,感歎道:


    “朕最喜歡你用這般方式諫言朕,聽來舒服,也頗有啟發,朕格外偏愛像你這般的文士。”


    說罷他臉上的笑漸漸消失,頗有些戲謔道:


    “愛卿所言不假,不過朕倒是覺得,愛卿所言鬼神,不過方士之屬,妖言惑眾者爾。今國師之神靈,實乃上真仙人,非靈媒之流可相比擬,朕欲從之。”


    “然而,愛卿有心,朕自然歡喜。”


    謝玿見帝如此維護那國師,反問道:


    “陛下信為何?”


    “國師所言,一一靈驗,天下大事,盡在國師掌握之間。”


    謝玿固然生氣,十年來陛下也算勤政愛民,如今國力強盛,為君者卻開始放縱,耽於妖道,諫言多采而不用,坐吃山空的道理,人人都懂,偏偏至尊者不懂。


    現天下盜賊橫起,邊境不安,而天子卻信奉妖道,縱於聲色,叫謝玿如何安心?


    謝玿連官腔也不打了,冷言譏諷道:


    “國師如此神靈,可安四境嗎?可平內亂嗎?可逆水旱嗎?可歲豐登嗎?”


    “流熒墜東海之濱,可保東海十年太平,可陛下可知半月前,東海才剛平定盜亂。”


    “陛下,天子視聽在八方,而非上天,上蒼有好生之德,而以民眾為耳目。四境之所睹,乃上天之所聞,陛下若真要上達天聽,不若殷勤治民。”


    “您莫隻知聽道樓之巍然,獨不見四境之飄零。”


    帝再容忍謝玿,也不喜謝玿總揪著國師之事,指點他安於現狀,不興政事。


    他是老了,也愈發力不從心,可他自認不糊塗,他的盛世才剛開始,怎麽會圮於朝夕?


    這是他打下來的江山,他是天下之君,身為臣子,如此僭越,不妙。且謝玿未免太杞人憂天,他不愛聽。


    “丞相若沒有那通天的本事,為何要指責國師的不是?這是小人的做派。”


    謝玿冷哼:


    “若巧言令色、魚肉百姓者為君子之派,那臣寧願做小人之流。”


    謝玿壓低身子行了個禮,便要退去。


    帝緊緊地盯著他,突然出聲道:


    “謝玿,你站住。”


    謝玿聞言駐足迴首,帝的神情晦暗不明,頗有深意道:


    “國師之事,日後再議,朕有一事,積於心間,如鯁在喉,向……愛卿請教。”


    “愛卿,你對王玢有什麽看法,除卻他的身份?”


    帝明明可以等一等再問謝玿,隻是謝玿橫眉冷對的姿態,令他憶起一位故人。縱使帝心裏已有答案,卻還是想聽謝玿親口說告訴他。


    謝玿一頓,既然陛下已生疑,他也不想再瞞,坦然道:


    “王玢很好,臣心悅他。”


    帝的心陡然一緊,追問謝玿:


    “如此奸臣,為何你獨獨覺得他好?”


    謝玿到底知道些什麽?


    謝玿看著帝王,既然帝會這般問,想來還有轉圜的餘地,故而他道:


    “王玢待臣好。”


    含糊的迴答,令帝迷惑,十年過去,很多細節他已記不清了。若是謝玿因王玢待他好而喜歡王玢,倒也無可厚非;若是還有其他原因……


    帝轉念一想,不會,謝玿怎麽可能知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也許是他多想了,隻是謝玿會喜歡王玢,確實令帝覺得不是滋味。


    嗯……


    不行,若謝玿知道當年真相,恐其心懷怨念,隻怕夜長夢多。


    如此禍患,還是要除去他。


    “那公主呢?你確實愛公主嗎?”


    謝玿拱手,道:


    “陛下,此乃臣之私事,恕無可奉告。”


    “縱使嫄媗是朕的女兒?”


    “縱使。”


    帝盯著謝玿,仿佛要在他身上看出個洞來,意味深長道:


    “愛卿對王玢的心悅,朕頗為不解。朕聽聞有男子交媾,合歡行雲,抵足而眠,朕深感惡寒,如此有違人倫,實乃罪不可赦。不知愛卿以為如何?愛卿可否……”


    帝刻意停下,等著謝玿迴答。而謝玿麵容平靜,聲音清越:


    “臣以為,兩情相悅,非為罪過。”


    “那你與王玢,是兩情相悅嗎?”


    帝如是問道,而後神情嚴肅道:


    “謝玿,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兩士相歡,必損其一,此一罪也。”


    “陰陽調和,天人之道,自創世而固然,陰陽失衡,此二罪也。”


    “夫妻人倫,男女綱常,祖製也,兩男相歡,有悖祖製,此三罪也。”


    “惡習浸染,男風盛行,世無倫常,國無幼子,此四罪也。”


    謝玿沒有接話,帝又忽而想到什麽,頗為難以啟齒道:


    “朕聽聞你與衛邈有染,你可認?”


    謝玿抬頭,直視天威,帶上些怒意問道:


    “不知陛下從何處聽聞此等荒謬之言,平白汙人清白?”


    “衛卿與臣不過點頭之交,除卻朝政素無往來,如今卻被如此誹謗,不知是臣連累了衛卿,還是衛卿連累臣,還請陛下明察。”


    帝的聲音裏帶上安撫,道:


    “是朕多心,朕定當嚴懲造謠生事之人。”


    “隻是謝玿,你要記住你愛錯了人,一個亂臣賊子,非為良人。你與公主如何,朕既往不咎,你莫要告訴朕,你對那逆臣尚有情。”


    “罷了,你退下吧。”


    謝玿內心難過,卻還是行禮道:


    “陛下明鑒,斯人已逝,臣自有分寸。”


    “甚好。”


    謝玿的身影消失在殿外,何公公上前來奉茶,帝的目光一直落在殿門口,神情陰冷如吐著信子的蛇,道:


    “瞧見了嗎?他與衛邈清清白白,強行攀附,便會動怒。可王玢,嗬嗬,他說心悅,他甚至說‘兩情相悅非為罪過’,好一個愛憎分明的謝玿。”


    “朕還心存幻想,怕朕曲解了他二人的關係,你說的對,養虎為患,早日除之,謝玿與王玢不過一路貨色。”


    何公公躬身,道:


    “陛下英明。”


    帝心情愉悅,道:


    “多虧了國師指點,叫朕看清他二人的真麵目,朕去瞧瞧國師。”


    “是。”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屠龍:王謝之交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何以夫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何以夫子並收藏屠龍:王謝之交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