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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白登天的消息猶如狂潮一般卷遍了整個人間,而當趙春秋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他正在批著奏章,一時間他的筆懸在了空中,顫抖而不得落,他抬頭看向麵前的黃公權,心底有一股複雜的滋味湧上來。


    黃公權是從前侍奉李公羊的小宦官,李公羊死後,趙春秋將他招進宮中,曾經李公羊還活著的時候說過一句話,倘若這天下有人能穿他衣缽,那便是這個看似平凡的小宦官。


    曾經有個小孩,被家人所棄,在世上摸爬滾打了許多年,最後下定決心,咬著牙把自己自宮,投身於陽州深宮,深宮幽靜,而他隻是一個負責開大門的火者,他隻為一個人開大門,李公羊。


    李公羊或是在這個堅毅的少年身上看到了某些與他類似的東西,於是他給趙毅說他需要這個小宦官,從此黃公權就成了李公羊的貼身侍從,一跟就是二十餘年。


    “你說,王白的功夫應該是這個世上最高的了,對吧。”墨滴滴在了奏章之上,趙春秋感覺全身有一些發軟,他想到了某件事情,於是開口詢問道。


    黃公權點了點頭:“先生說過,如果這世上武道之中有人的成就可以和先生在文道之上的成就相比,那就隻有一個王白,江湖翹楚有很多人,但能一個人獨立浪尖的,隻有王白。”


    那尖細的嗓音如同利劍,刺的趙春秋有些心頭發悶:“那你說,王白登上天門之後,是死了,還是成仙了?”


    “相對於我們這些凡間人來說,他過了那道天門,死了也好,成仙也罷,有什麽區別?”黃公權已經明白了趙春秋心中所想,他問的不是王白,而是想知道王白究竟是個怎樣的下場,以推斷那個帶著陛下走了十年春秋的老家夥最後會落得一個怎樣的下場,但他認為無論是怎樣的下場,與眼前這個已經深居幽宮的皇上已經沒有任何關係,因為廟堂之高和江湖之遠往往是兩個方向。


    李公羊將他所有的權謀都教給了黃公權,可他唯獨沒有教一點,何謂人情,何謂人心,他始終認為這個東西,是誰也無法教的,即使他是世間第一文才,他也悟不透這其中的道理。


    聽到黃公權的迴答,趙春秋靠在了椅子上揮了揮手,黃公權轉身離開,趙春秋心底卻有一塊大石懸起,久久不能落下,苦澀十分,沉重十分。


    的確,無論成仙,還是成魂,我都沒有和你這個老家夥再見的機會了,這十年終究隻能如同一場幻夢,在我離開的那天,就已經破碎的不剩下半點,趙春秋閉上雙眼,皺眉深唿吸了幾口氣之後,猛地睜開。


    但無論日後怎樣,如今我既然坐在這個位置之上,我就隻能先做好當下的事情,老酒鬼,你如果日後登天了,無論生死,我趙春秋一定會舉杯敬西天。


    趙春秋身上重新被一股自信的氣息籠罩,他提筆之間,一本本奏章被放成一摞,他心中的鬱結在筆墨灑動之下,如同墨滴一般,緩緩浸透開來,融入了內心最深處。


    ……


    大雷音寺處於大世之中,卻沒有理會那天宮之上的變化,或者說是不能體會,不敢體會,它將要迎來的,是二十年一度的佛節,陳晨望著屋內多出來的那個麵色枯槁的中年人,他聽老酒鬼說他叫軒轅策,是老酒鬼的生死兄弟,曾經也住在那高不可攀的天宮之上。


    “軒轅叔,老家夥讓我來找你一起去觀摩那佛節。”陳晨開口說道。


    軒轅策咳了一下,依靠在床頭,望著這個曾經還是一個小毛孩的陳晨,輕輕笑了一下:“算了,我就不去了,身上還有些隱疾,見不得光。”


    陳晨點頭關門離去,軒轅策雙目又繼續茫然起來,他望著窗外微微露出來的晨光,仿佛看到了那被大霧遮蓋,當世無人再能進出的縹緲峰。


    不知道那王白能否戰勝那天上的持刀人,不知那個占據自己身體的天人,有沒有葬身於九龍之下,如果他還活著,相比下一個向死而求天下蒼生大濟的就是那個老家夥了吧,可惜了自己的一身通天修為,如今隻剩下一絲殘破的天人體魄,倘若再動武,恐怕也隻是個弱不禁風的老家夥了,除非自己肯舍了這條命不要,死前再入一次那曾經的聖者境界,綻放一次生命餘暉。


    可他終究不能這麽隨便就丟下自己這個殘軀,因為他很清楚,自己這條命是被王白救下來的,無論是順手為之還是刻意而為,但他畢竟在那個準備摧毀自己這個身體的瞬間他是想逼走那個天人,讓自己的靈魂重新掌控這個曾經屬於自己的身軀,否則那個天人沒有實力遁身而出的。


    雖然當時的軒轅策沒有掌控身體,可他能感受到王白那一劍下的恐怖,那劍風像是能把整個天地都給鑿穿一般,可他終究活下來且被王白送走了,從他蘇醒過來的那一刻他就已經做了決定,無論曾經的他有多無奈,可終究成了天上人手中的屠刀,那些被世人遺忘了的債也依舊存在他身上,於是他決定一定要還債,還債之時,就是他綻放生命最後的餘暉之日,他已經看到了那一天,他相信已經不遠,而在他腦中不斷閃爍的,是王白的那一劍。


    他應該是王白劍下唯一一個活下來的人,雖然身體被摧殘的不像樣子,但正是因為見過了那王白那把無鋒之劍,他才明白了真正的人間之力,人間有王白,不複有其他劍客。


    走出房門的陳晨不懂軒轅策心中的心思,昨日和老酒鬼互相暢談了一下分別後的經曆之後,他就已經醉倒,說的實在些,他不知道分別之後老酒鬼經曆了什麽,一直都是陳晨在說,老酒鬼在聽,他無數次想過這個老家夥應該是如同那些說書人故事中的主角一般,武功高強,可真當他見到老酒鬼這麽強的時候,他反倒覺得有些不自在。


    如果不認識老酒鬼,他肯定會為老酒鬼踏空行馬的那一手絕活大聲叫個好,那肯定已經是天境之上的功夫,可他偏偏就是和老酒鬼太過熟稔,他想不通為什麽這個邋遢、貪杯好酒、帶著自己四處遊蕩的老家夥,竟然也會有這麽高的功夫,他更願意自己和老酒鬼像之前一樣,兩個人互相平庸,互相相處,互相在這平淡無奇的生活裏日夜飲酒尋歡作樂,聽著老酒鬼嘴裏講不完的故事,哼著那從各地聽來的民歌。


    可偏偏那些事情都成了妄想,原來這個老家夥曾經這麽出名,被整個西漠人所銘記,原來這個老家夥給他說過的那個西楚曾經翩翩少將軍就是他自己,原來要真正的了解了彼此,他才肯給自己說,他叫王奇,是曾經的西楚兵馬大將軍。


    其實這一切原本他都不會多想的,可自從戒癡和尚給陳晨治過一次病後,他發現他每天都會做一些類似的夢,那些夢會時而清晰時而朦朧,他夢見一個少將軍,夢見一個讀書人,他不知道那是虛妄,還是曾經自己真切丟失的那十年,於是他的情緒就持續失落了下來,他感覺自己已經不是曾經的那個赤子,他會有更多複雜的感情,他會偶爾發呆思念那不知是否存在的父母,會在老酒鬼有這麽多身份擺在他麵前的時候心情複雜,他感受到整個世界對他的欺騙。


    而陳晨這些所有的心事,無人知曉,陳晨望見了迴音穀上的人山人海,看見了遠處坐著的老酒鬼和那個似乎是曾經醫治自己的薛三,高台之上坐著的有灰衣戒癡和呆頭呆腦的木魚,人潮之中的人頭聳動間,他還看到了那個青衣鏢頭王安山和她女兒青姑娘。


    從心底深處,陳晨感受到了一絲迷惘和孤獨,於是他選擇擠在那洶湧的人潮之中,看著高台之上的一個中年人侃侃而談。。


    “天下皆知修文以為民者,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以明明德,所謂明明德之後,報國安民,為官者有兩袖清風,方可有百姓安樂,若世間都是貪官汙吏,敢問百姓怎辦?我以為戒癡方丈提出的這個如何看待貪官簡直無需再論,若為貪官,則當斬當殺!殺一若不平,則殺他個千千萬,以為後世人做例。”中年人一身黑袍,像是模仿那陽州城內已逝的那個文才,他話語以柔轉剛,自以為自己口中的殺氣,對的上自己的這身行頭,比起那運籌帷幄的黑袍文才也不差半點,洋洋得意的扶著自己下頷的胡須。


    “阿彌陀佛,方丈,請問老衲可否與這位施主一辯?”平日裏在佛塔之內修書的玄空和尚沒有等戒癡迴話,已經下台到了那中年人身前:“施主是否是南唐呂卓?可容老衲與你細細分說一番所謂文人?”


    戒癡才點完頭,見到已經發話的玄空,臉上有些笑意的看向木魚:“小木魚,你看著,這場辯駁有些意思了,昔年玄空就是以一場辯駁之術震驚了上一次的所有辯駁者,之後剃度為僧。”


    木魚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他隻是覺得那個叫呂卓的老頭看起來自信滿滿傲氣十足,可胸中似乎戾氣實在太重,於是暗自巴不得見他在老和尚嘴下吃虧的模樣。


    呂卓看了看下台的老僧,越看越覺得像極了曾經自己見過的某張畫像之上的某個人,他突然有些激動地問了一句:“敢問大師是否是王公?”


    “如果你說的王公是個曾經叫王文略的糟老頭子,那我想,應該就是我了,不過如今法號玄空,萬事已成空,叫我一聲玄空便好。”玄空笑嗬嗬的應了一聲,看著眼前的這個南唐書生,心中已經有了些許決斷,雖已出家,可倘若能給這世間多留下一絲真正的文人氣兒,想必也是極好的。


    可在他對麵的呂卓已經巴不得把耳朵豎起來細細聆聽,眼前這位玄空和尚正是他的偶像之一,曾經自己上書言李公羊妖言惑眾,迷惑陛下開戰攻打其餘六國失敗後,正是效仿眼前這位玄空和尚,罷官不做。


    但是若是說模仿麽,也不盡然,畢竟那個後周太子講師王文略是一怒之下放棄了身外事,直接剃度出家做了和尚,可自己畢竟舍了官還是可以做南唐的一個世家子的,想了想還是拒絕了剃度,但是曾經王文略的畫像就掛在如今呂卓的房中,日夜觀之,警示自己要做一個剛正不阿之人,如今見到玄空和尚準備開口與自己辯駁,心中有些得意,不知道這個曾經地偶像會如何反駁自己這個感覺沒有辯駁必要的論題,但依然豎直了耳朵,他已經準備好了,就算玄空和尚說不過自己,自己也要大度一些,畢竟這話題畢竟是個無需辯駁的真命題。


    玄空和尚沒有呂卓的這麽多小心思,見到這個先上書批評李公羊,後以自己為榜樣的中年人,玄空看到了他內心深處的那一點正氣,於是準備開口。


    這個二十年前的第一辯才,二十年後的此刻,準備再出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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