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讓張驚浪好好迴想一下,他的計劃與變化、大侄子的命數與命運、張家許多人漫長一生的轉折點,其實都可以歸結在大侄子九歲那年的幾樁變故。


    但許多端倪卻要倒推到更久之前。


    “聖嬰”出現在本家的第三年,族長張瑞桐染了幾場病,被迫由張瑞山協理族中事務。


    幾乎與此同時,一個被壓製隱瞞許久的秘密突然在家族裏流傳起來——幾十年前,族長曾與外族人私自生下了一個兒子,養在了外麵。


    張驚浪能發現這件事,純屬意外。


    畢竟張瑞桐做了這麽多年族長,說不上隻手遮天,可也是權傾一時。為免泄露了秘密,他幾乎從不與兒子來往或見麵,按理說,除了他一手培植的親信,等閑絕難察覺。


    至少張驚浪想象不到,看似精明絕頂的張瑞桐竟會犯下如此低級的錯誤。


    事情起始於張瑞桐臥病期間,張驚浪被張瑞山抓壯丁,帶著族人們清點庫房時,偶然發現張瑞桐的私庫,有幾樣東西不翼而飛了。


    張家幹的是地下的活計,曆朝曆代的古董不計其數,缺幾件本沒什麽,或許是不慎遺失了,或許是被哪個不孝子孫小偷小摸了,並不奇怪。


    可偏偏,發現這件事的是張驚浪。


    張驚浪比對賬目後,發現不見了的幾樣東西都是女人家的頭麵首飾,湊在一起,剛好是當時東北一帶給未過門的媳婦下聘的排場。


    如果是自家人出了賊偷兒,那理應是直接拿一套,而不是這裏偷戒指、那裏偷簪子,不成套,不好轉手。


    他思索之後,將那幾樣首飾的圖形交給了汪銳,讓他們的人去暗中探訪。


    汪銳的人也很爭氣,不久便迴報消息,一百多裏地外的鎮甸上,有人曾看到一家獵戶的女兒戴過這些首飾。


    繼而查到了那獵戶的女婿,跟張瑞桐長得有幾分相似。


    麵對如此意外之喜,汪銳摩拳擦掌道:“族長公然壞了本家千百年來的規矩,茲事體大,我們的計劃說不定可以提前進行了。”


    “你想趁他病要他命?”張驚浪瞟了一眼汪銳,右手拇指和食指不斷地揉搓著,似乎在用這種方式思索。


    汪銳的笑容尚未消散,遲疑地問:“不應該麽?張先生說他活不了幾年了,可這一晃兒都三年了,我們不是閻王爺,誰也不知道他究竟要活多久……”


    “張瑞桐代表不了張家。”張驚浪指尖一頓,“要想徹底摧毀張家,不能隻靠摧毀他們的信仰,還要分而化之,挑動內戰。”


    “……張先生又要更改計劃?”汪銳語氣不善。


    張驚浪搖了搖頭,說:“不必更改,依舊照原計劃進行,隻是要多做一些事。”


    要讓這個家族分崩離析,讓張家血脈融入到更多普通人的血脈裏去,讓族人自發地開始質疑那所謂的族規禁令的正確性,讓一個世代追求長生的家族,漸漸放棄這種空想,向往長白山之外的普通人的生活。


    最後,再毀掉那些依舊堅守的人的所有信念。


    對隱藏在本家內部的汪銳等人而言,想要傳播秘密、煽動流言並不是難事,張瑞桐養病、張瑞山掌權,更使他們的行動得到了內部的助力。


    族長隻能有一個,可有能力當族長的人,從來不止一個。


    與大侄子陰暗的童年生活同線並行的,就是張家內部從未停止過的內鬥。


    當然,族長就是會比張佛林這樣的小蝦米擁有更多的特權。


    即便是觸犯族規之事傳得沸沸揚揚,但隻要張瑞桐還是族長,還有麾下為他出生入死的部眾,他就依然不會死。


    何況,他手中還握有聖嬰。


    沒人關心一個命不久矣的老族長年輕時的風流韻事,他們隻關心聖嬰身上的長生術能否實現在自己的身上。


    或許是有了族長開的先例,此後數年間,本家族人外嫁、外娶之事時有發生,這些人多半會在成親後向張瑞桐投誠,以求庇護,而執法堂似乎也在上層的指令下默許了這件事。


    不與外族通婚的家規,變得名存實亡。


    私下裏,族人們將張瑞桐的親信和那些與外族通婚的族人稱之為外家,將純血的本家嫡係稱之為內家。


    內外分明,如同涇渭。


    張瑞桐意識到了自己的身體狀況,開始竭盡全力發展外的規模,借此抑製張瑞山的實力進一步擴張。


    難免的,內家外家的矛盾逐漸擴大,其中少不了張驚浪和汪銳的推波助瀾。


    靠著一股心氣兒,張瑞桐活到了第九年。


    在此之前,本家在一卷玉簡上發現了有關長生之謎的線索,經過多年追查,最終確定了目標在泗州古城之中。


    張瑞桐,張瑞山,都帶了各自的精英前往古城,他們都希望是自己最先找到長生術的秘密。


    計劃進行得異常順利。


    泗州古城的消息是汪銳身後的組織放出去的,刺殺與死決的種子也是他們埋下的。


    張驚浪隻需在族中靜靜等待,等待一個張瑞桐身亡的消息,等待內鬥的獲勝者迴到長白山,將“聖嬰”推上族長之位。


    可俗話說得好,計劃永遠沒有變化快。


    張瑞桐等人剛到泗州古城,就快馬加鞭傳迴書信,命張也成送一批孤兒到泗州,當殺蟲劑。


    大概是古城裏的東西兇險,名單上的孤兒都擁有超凡的血統。


    出乎意料的是,大侄子也在名單之上。


    那應該是張驚浪度過的最冷的一個冬天。


    張也成顧不得會不會有人看到,帶著兩瓶上好的老白幹來尋他,就著蕊珠送來的四樣小菜,暢飲直至夜深。


    張驚浪喝了除竹葉青以外的酒,破天荒地沒有喝醉。反而是張也成,一杯接著一杯,幾乎都在椅子上坐不住了。


    張也成喝多了,一個勁兒地說對不起,說“二哥你體諒體諒我”。


    “實不相瞞,族長他們在古城裏遇到了屍蟞王……尋常的嫡係血脈,根本不是那東西的對手。”張也成痛苦地閉了閉眼,“二哥,十一是族長點名要的,張瑞山也盯著他……我沒法……”


    “你有你的難處,我明白。”張驚浪默默添酒,眼中猶自淡然。


    張也成繼續說:“十一是我看著長大的,我也不想他送死……二哥你放心,到了下麵我會好好看顧他,我一定會將他活著帶迴來……”


    誠然,張也成這幾年待大侄子沒話說,除了張瑞桐的安排,也是怕張驚浪暗地裏瞧著不滿意。他心疼大侄子這事兒,並不作假。


    張驚浪深吸了一口氣,說:“你疼他,我知道的……有件東西,你替我帶給他,算是護佑他平安歸來吧。”


    張也成迷迷糊糊地點頭答應。


    東西放在書房抽屜裏,張驚浪起身繞過他去拿。


    迴來時,看著他沾染了滄桑的背影,張驚浪忽然想起了許多少年事,有他,有自己,有老三,他們這幾個年齡相仿的,自幼最要好,無論怎樣胡天胡地都是在一處的。


    長著青年模樣的張家人未必還年輕,但少年就是少年,也永遠隻能留在少年。


    像少年時那樣,張驚浪伸手摸了摸張也成的腦袋瓜子,如有笑聲迴響在耳畔。


    銀光忽閃,手起刀落。


    變故來得猝不及防,張也成的喉嚨裏有鮮血噴薄而出,染紅了一桌子酒菜,也染紅了雙眼。


    張驚浪從背後扶住他,蒙住他因驚恐而睜大的眼睛。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裏,張也成聽到了張驚浪的歎息。


    “成子,你安心去吧,別怪二哥。”


    “當你決定和張瑞桐他們站在一起,將那孩子棄如敝屣時,就注定了終有一日我會殺了你。”


    “這世上,如果真有人能將他活著帶迴來……那我隻信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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