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風雪寂。


    書房裏點燃了一盞琉璃燈,張驚浪坐在桌前,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燙好的竹葉青。


    男人將自己的身體隱在陰影中,唯恐有燈影落在窗子上。


    他的麵容是張驚浪熟悉的一個本家侄子,今夜報了風寒未來。


    “把你那張臉撕了吧,我看著晦氣。”張驚浪拿著酒杯啜了一口,溫熱卻不烈性的酒液潤澤著喉嚨。


    對方遲疑了一下,一點點揭去易容麵具。


    “人皮麵具做的挺精細,張家都多少年不見這樣的好東西了。是從死人臉上扒下來的吧?”


    張驚浪由衷讚歎,盤算著有朝一日自己也得備一些在身邊。


    “你叫什麽來著?汪……”


    “汪銳。”


    一個不同於以往偽裝的年輕而清朗的嗓音,像他的容貌一樣,朝氣蓬勃。


    當然,要來冒名頂替張家人的,也不可能老氣橫秋的。


    “汪銳……嗯,好名字,以後我會記得了。”


    汪銳眼神複雜地掃了張驚浪一眼心道:你忘了你上次就是這麽說的?


    但他也隻敢在心裏想一想。


    “張先生還沒有迴答我,為什麽改變計劃?張家族人難得聚齊,之前是你親口說的,要趁著這個機會揭破龍紋石盒和聖嬰的真相。莫非你後悔……”


    張驚浪把酒杯往桌麵上輕輕一磕,汪銳隱含懷疑的聲音戛然而止。


    “你有這麽多疑問,卻還是聽從了我,沒有執意進行原本的計劃,說明你和你的那些同伴還是信任我的決策,不是麽?”


    張驚浪挑了挑眉,唇邊凝結著一抹冷笑。


    汪銳抿唇不語,清俊的眉眼帶著危險的氣息。


    “張先生無論做什麽決定,總要與我們解釋一二。”


    “很簡單。”張驚浪緩緩道,“張家人已經迷茫了很久,追尋了很久,到今天,他們需要一個希望,一個信仰,幫助他們繼續走下去。”


    “我們要做的,不就是摧毀這個信仰麽?”汪銳隨聲道。


    張驚浪卻輕輕搖頭。


    “摧毀信仰是對的,但時機不對。當人迷茫了太久,驟然擁有希望,便如久旱逢甘霖。可是如果這個希望很快就破滅,他們會悲痛欲絕,但也因為太過突然太過迅速的得到與失去,希望來不及在他們的心底紮根,這悲痛來得快去得也快。”


    就像沙漠裏一個快要渴死的人,給他一壺水,然後失手掉在地上灑光了,和給他一個用鎖鏈鎖住的箱子,等他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把鎖鏈弄斷後,才發現裏麵根本沒有水,這感受是完全不同的。


    汪銳明白這個道理。


    “我希望張家徹底毀掉,從那個不切實際的空夢中蘇醒。”


    從張驚浪口中吐露的,是對張家嫡係而言最離經叛道、驚世駭俗的話語。


    但汪銳會相信。


    而張驚浪永遠不會將最真實的原因宣之於口。


    “那之後呢?”汪銳問道,“張先生覺得最好的時機是什麽?”


    “再等幾年。”


    張驚浪用著雲淡風輕的語氣。


    琉璃燈裏的燭花爆了一爆,有霹靂般的火光在眼前一閃。


    汪銳略微不悅,冷笑:“幾年?”


    “……張瑞桐活不了幾年了。”張驚浪沉靜道,“等他死了,張家群龍無首、派係林立之時,自然會有人想起被奉在祭壇上的聖嬰。聖嬰,就是毋庸置疑的下一任族長。”


    “到那時,再揭穿一切?”汪銳終於有了幾分興趣,“聖嬰和族長,一下子經曆兩重打擊,的確令人難以想象。”


    張驚浪微微一笑,又添了一杯酒,推向汪銳的方向。


    國內的酒裏,張驚浪最喜歡喝竹葉青。


    除了性平暖胃、舒肝益脾等藥用價值以外,竹葉青清醇甜美、芳香純厚,是一種隨和溫婉的酒,很容易就會讓人忽略了,竹葉青,也是一種毒蛇的名字。


    “上好的竹葉青,嚐嚐?”


    *


    聖嬰之事,傳遍了海內海外、張家上下。


    如張驚浪所設想的那樣,在西方列強軍事、政治、文化等多方麵衝擊下的本家族人,終於在無盡的迷茫中尋得了最真切的希望和信仰,從而陷入一種異樣的狂熱之中。


    這樣超乎尋常的狂熱,雖然並不會引起懷疑,但確實有汪銳和他的同伴在其中鼓吹引導。


    族老們察覺到這種狂熱,唯恐帶來不可控製的局麵,反而開始低調起來,沒有真得把聖嬰捧上神壇,頂禮膜拜。


    張瑞桐率先做的,是給聖嬰選了個養父。


    張驚浪深知張瑞桐絕不會選自己,因為他與那孩子有些太過親密的血緣羈絆,張瑞桐不敢冒險。


    張也成曾把孩子抱給他看這件事,是絕無外人知曉的秘密……包括汪銳等人。


    張驚浪很清楚,如果汪銳知道那個孩子的真實身份,就會立刻明白,他推遲計劃最重要的原因,是為保下那孩子,保下他在人世間最後的一點親緣。


    最後,張瑞桐選了張也成,做那孩子的養父。


    張也成與張驚浪是三代以內的堂親,平日裏關係也不錯,又是除長老們外唯一知道聖嬰真實身份的人,他既不會苛待聖嬰,也不擔心再把更多的人牽涉其中,泄露機密。


    那個孩子,從此有了一個代號般的名字,張十一。


    因為同善堂的孤兒裏,剛好有一個代號“十一”的孩子死在了一所古墓裏。


    明麵上的說法,是遭遇血屍,沒能逃出來。


    實際上,張也成說,是有一群人被坍塌的墓室困住,那個被當成血包的孩子,是被活生生放幹了血,死在了地下。


    同善堂裏有很多孤兒,本家不會浪費時間精力,無緣無故地把他們養大。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要作為血包下墓,其間有些死了,有些扛過去活到了成人。生生死死,都會為家族所用。


    看在往日情分上,張也成待那孩子的確還不錯。他老婆前年下墓遭了難,一直沒有續弦,人口簡單,少了許多麻煩。


    張也成許是擔心他心裏不好受,偶爾會邀他去家裏吃飯喝酒,順便讓他看看孩子。


    張驚浪無一例外地拒絕了,並私下裏警告了張也成,不要做任何違背以往習慣的事。


    他有他要做的事,大侄子也有大侄子的路要走。


    他隻希望大侄子能長得快一點,再快一點,有足夠的力量自保,他也不必再有後顧之憂。


    一年又一年,逝者如流水。


    大侄子作為聖嬰,接受了張家最好的教育和供養,雖然被同善堂的許多孤兒排擠冷遇,卻也在張驚浪的眼皮子底下,平平順順地度過了九個年頭。


    從大侄子記事起,張驚浪每隔個把月,會有一次到同善堂教課的機會。他們可以遠遠地見上一麵,相聚半天。


    偶爾,還能一起吃個飯。


    這樣的平淡,也是一種奢侈。


    直到……那一天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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