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九日


    天氣熱不可耐,昨晚在地板上睡了一夜。醒來的時候還不到四點鍾,趁著立群和孩子們還在睡,索性把積下的字債還清了,一共寫了四十二張。


    吃早飯的時候,世英問我:“爹爹,你到蘇聯去,好久迴來?”我迴答不出,眼淚有點洶湧。


    自己的心境是在哀樂之間。能夠到蘇聯,自然是多年的夙願,但把年青的立群和幼小的兒女留在重慶,於心實在難忍。假使可能的話,我想在國外久住,或者索性往英美去遊曆一番。究竟什麽時候迴來呢?實在迴答不出。


    發現洗臉時所常用的一麵鏡子被用人打破了,心裏很不愉快。為什麽不早不遲,獨於在今天我要動身的時候,鏡子要被打破呢?盡管說那是迷信,心裏總有點黯然。


    送行的朋友不斷地來,有帶照相機來的,也照了好幾張相。立群說我的頭發太長,應該趕著去理一次發,九點半鍾的時候,我在忙亂中把漢英一同帶了出去,在附近一家極簡陋的小理發店裏把頭發剪了。漢英,我們是打算讓他到飛機場去送行的。迴家的路上,我不免有幾分淒涼地告訴他:


    ——漢英,你要大些。爹爹走了,你要好生聽媽媽的話,不要和弟弟妹妹們一同懊氣。


    他默默地在我旁邊走著,沒有作聲。他似乎已約略知道了一些別離的滋味。十一點五十分的時候,同朋友們一道用中飯。送行的人太多,隻好輪流著立食。


    剛好把中飯吃完,蘇聯大使館的汽車來了。立群叫用人們把小的孩子們帶開了,免得他們啼哭,連漢英她都臨時改變了計劃,叫他去睡午覺,不讓他到飛機場去了。


    朋友們送我到市民醫院門口,握手告別了。隻有少數的人,分乘著兩部汽車,向枇杷山駛去。


    天氣熱得難耐,到了大使館的時候,安南略先生接待著我們,開了幾瓶香檳酒以壯行色。飛機是兩點鍾起飛,時間已經迫促,沒有多作逗留,便趕著動身。米克拉雪夫斯基參事也趕來了,他本打算到飛機場的,但因中暑,有些熱候,便中止了。


    安先生,蘇牧先生,立群,我,同坐上一部汽車。要迴國述職的邵魯諾夫秘書,他同行李另外坐著一部,由枇杷山出發,經由兩浮支路,駛向九龍坡的飛機場。


    九龍坡離城十二公裏,飛機場臨著長江,並不甚大。這兒立群和我都是第一次來。飛機站是一層的建築,背著江麵,周圍有些洋槐圍繞著。站內進門處一左一右有兩個櫃台間,左手是美國人辦公的地方,右手的是中國人。一進站,先在右手間投到,據執事的人說:中國人出境還要有外事局的許可證,不然便不能起飛。這一消息出乎意外。因為時間太迫促了,還要迴城辦許可證,萬萬來不及。外事局照別國的慣例應該是管理外國人出境的事情,今天剛剛相反。打電話進城去一時得不到著落,安先生又連忙派了一部汽車迴城,請大使館就近辦理,我們便坐在站裏等候迴信。


    費德林博士趕來了。製片廠的司徒慧敏和另外的幾位攝影同誌也趕來了。等到快要兩點鍾了,許可證還沒有消息。執事的人來催問,假使得不到許可證,要到美國人那邊把乘機證取消。我心裏為這事反而有點高興:今天能夠不走,索性走不成,倒更好。人事是盡了的。外交部發了護照,美軍司令部也特別優待,沒想出還有這麽一道難關。


    然而碰巧,飛機遲了刻。不僅二時沒有到,就是三時,三時半,都沒有到,而許可證也同飛機的遲到在比賽,遲遲地得不到最後的著落。時間沉悶地過著,熱,汗,電扇鼓著溫風。


    快要到四點鍾了,對山有號角的聲音,報告飛機到站。那就是我們所等待的飛機。乘機的人都在做準備了。許可證還沒有送到。執事的中國人又來說,要去取消乘機證了。但就在這時候,右手內部的辦公室裏麵又有人出來,說是接到城裏的電話:許可乘機。這一來我好像得了赦令,但又好像受到了判決,無論如何非走不可了。我有點茫然。立群為我倒了一杯涼水來讓我喝,又把手巾蘸濕讓我抹了一次臉。送行者的姓名都被調查了,我們便動身走出機站。立群隻同我說了一句話:到那邊去少喝些酒啊。我在心裏發了誓,絕對要記住她的叮囑。


    在一架中型的運輸機下和大家握別,攝影的朋友們不斷地攝影。當我和立群握別的時候,費博士很愉快地說:假使在我們蘇聯,是要來這一套的。他把兩手比成擁抱的形式。但我們沒有擁抱。


    上了飛機。立群在下麵對我說:他們還要我們演一個場麵。慧敏導演著,要我從飛機上和立群握手。管飛機門的一位美國青年,含著笑,閃開了。攝影完畢,碰的一聲,鐵門關上了。


    飛機上的座位在兩旁的窗下,可以坐三四十人光景,但乘機的隻有九個人。座位兩旁有係腰的板帶,要起飛了,機師叫把板帶扣上以免震蕩。待飛到了上空,又叫把板帶解扣。後來在下降的時候也這樣,對於旅客的便利,注意得相當周到。


    坐在飛機上起初也還是有點茫然,待一飛定了,在上空發生著清涼的感觸,腦子裏的迴憶就像突然開了閘的一樣,洶湧了起來。


    八年的抗戰當中,自己所曾參與過的差不多每一個場麵都交錯地迅速地插換著,但一想到前途便突然現出一片白光。計自四點二十分起飛,七點二十分到達昆明,在空中足足飛了三個鍾頭,腦子裏的迴憶也洶湧了三個鍾頭。


    昆明的飛機場很大,不斷地有飛機起飛或降落;有大風,隻見塵沙蒙蒙。天氣倒很涼快,有點像重慶的晚秋。飛機站很簡陋,牆是土磚砌成,屋頂有些漏洞。來去的都是美國的士兵,人數很多。在站上辦好了手續,要明天午後四時才能繼續航程,當晚便落宿在飛機場內的美軍招待所。那是臨時性的白落庫(ba


    ack,即營房),每間屋子裏麵對放著四尊床,在屋底靠窗一張長條桌。我們落宿的一間已經先有兩位美國兵住著,正在光著身子在電燈下納涼,看見我們進門,他們把衣服穿好出去了。


    浴室裏麵隻有漏篷設備,衝浴了一次,同邵君往食堂進餐。定食,很簡單,但很豐富。咖啡盛以龐大的乳白玻璃盅,可以任人牛飲,這卻需要相當粗大的神經。


    一切都是美國式,雖感方便,但亦頗覺生疏。很想到昆明市上去看看,聽說還有十來公裏,沒有交通工具,也就隻好作罷。未出中國境便已經成為一個外國人了。


    六月十日


    晨六時起床——時間還是重慶的戰時時間,應該才隻五時。太早,其他的人都還沒有什麽動靜。到盥洗室裏去洗了臉,迴到居室時,發覺手表還放在盥洗室裏,連忙迴頭去找尋,不見了。一位老公役,中國人,在那兒打掃。我疑心是他拾去了,但也不好詰問。他看見我的情形,很安閑地問我:是不是在找表?我答應了他,他從衣包裏取出了表來還我,神色愈是安泰。我起了肅敬的念頭。盥洗室裏麵有禁製:“用水有毒,不能進口”。有一個大水囊掛著,我知道是漱口用的,囊腳有幾個水塞,但不知道怎麽開。我在這時才請教那老公役,他把兩個指頭套上水塞的兩翼,用拇指把挺出的活塞向內壓,水便從水塞下的一個小孔裏麵流出了。我非常感謝。今天真是吉利,一清早便遇著這樣的大好事。


    昨晚睡得不甚好。天氣涼,我蓋上了毛毯,本很暖和,但不知道怎的,兩腳的魚肚筋老是抽筋。


    在食堂裏用了早飯,請食堂中的一位中國仆歐引路,我們到達了公路,在那兒搭上了美國軍部的交通卡車,便往昆明城裏去。公路兩旁的風景樹很茂盛,樹葉肥厚,有點亞熱帶樹的風味,我不知道它的名字。乘十餘公裏達到城區,街道卻很淩亂猥雜,蒼蠅、垃圾、乞丐觸目皆是。吉普車穿梭式地來往,看起來美國兵好像比昆明市民還要多——當然這隻是我的錯覺。實際是遍街都是閑人,和重慶市頭並沒有兩樣。想象中的昆明是要更美麗些的,我有點失望了。


    昆明朋友們的住處,我一個也不記得。開始想到正義街去訪一位報館裏的朋友,但想在清早,過記者生活的人恐怕還沒有起床。在街頭看見有“聯大工學院合作社”的招牌,走進去探問聞一多、吳晗的住址,知道他們住在城外,路太遠,而且又是星期,不一定在家。沒有辦法,隻好在街頭流浪。


    街上有黃包車,車夫的雲南話卻不大好懂。我問他們昆明有沒有中蘇文化協會,他們也很茫然。我改變了計劃,向街頭過路的學生樣的青年問,這一問卻立地收到成功。一位操廣東音的青年告訴我:在拓東路勝利橋側臨江裏。他叫我們迴頭走,走不好遠的那座橋就是勝利橋,過橋倒左手,沿著城壕的那一帶就是臨江裏了。我們照著路向走,果然找到了一家門戶,有綠色油漆的鐵柵門,懸著“中蘇文化協會”的長牌。


    秘書楊須知和其他五六人正在樓下的會議室裏麵準備開座談會,要討論關於蘇聯的什麽。我們本來是不認識的,但一說明便都成了熟朋友,受著了很懇切的招待。我打算會田漢、光未然、聞一多、吳晗諸位,一位朋友乘著自轉車便去分頭通知去了。邵先生參加了座談會,我卻坐在一邊把清早沒有寫完的一封信又拿出來寫,想趕著付郵寄給立群。


    我手裏隻有一節長不滿一寸的斷鉛筆,還是今天清早在寢室裏的長桌上拾得的。


    ——你沒有鋼筆嗎?一位朋友問我。


    ——有是有的,被人抽去了。這兒又引起了我一段新鮮的迴憶。


    是六號的晚上,文委會的舊友們在我家裏,開過一次小規模的餞別茶會。並不怎麽寬的書房裏,坐了四十來往個人。我掛在壁上的上衣插著鋼筆,第二天清早才發現不翼而飛了。大約是誰取下來記錄,忘記了插迴原處的吧。


    那隻鋼筆在我是很值得紀念的,那是墨色有黃環帶的一隻頭號派克。前幾年寫史劇《屈原》的時候,寫得太快,把筆尖觸斷了。費德林博士也有一隻同樣的筆,他便送了我。斷了的筆尖,後來修理好了。同樣的筆我便有了兩隻,因此筆套頭便每每混用。然而區別畢竟是有的,費博士贈我的一隻筆杆上刻有一個“費”字,我自己的一隻筆套頭上的塞子是掉了的。結果遺失了的是我的筆杆,費的筆套,留下的是我的筆套,費的筆杆。這樣值得紀念的東西,我不願意它再遺失,便留在家裏讓立群使用,我是打算到了加爾各答買一隻新的。


    楊秘書把自己的鋼筆借給我,我把信寫完了,便托他用航快寄出。


    光未然來了,太不湊巧,聽說田漢下鄉去講演去了。本來在中午是有一次聚餐的,寄寓昆明的前政治部第三廳和文化工作委員會的朋友們要做一次會合,就因為田有講演,趕不迴來。改到晚上去了。


    乘自轉車的朋友也迴來了,接著是聞一多和吳晗兩位。多年不見了,意外的會合使得大家都興奮,又因時間短促,更覺得珍惜。大家都希望我能夠再留一天,邵秘書也有這個意思,我倒很想早走,希望能夠去趕上科學院的開會。這隻好等飛機來決定了,假使午後四時沒有飛機,我們就斷然留下。


    在冠生園一同吃了一頓中飯。把飯吃完之後,已經是兩點鍾了。王晉笙趕了來,很有點不自然的樣子。他一見到我便提到《孔雀膽》的上演稅。《孔雀膽》去年十一月在昆明上演,收入在一千六百萬元以上,照百分之三的比例,應該付我至少四十萬元的上演稅。但他一直拖欠著。他說了一些抱歉的話,又說要利上加利地付還,決不失信。我自然也感謝了他。(不過在我整理日記的今天,上演稅還是沒有消息。)


    是上飛機的時候了,大家要一同去,卻沒有方便的汽車。在這兒晉笙賣了力氣,他去找了一部很古式的大轎車來,坐上了十幾個人。到了飛機場的時候,四點鍾確是有飛機,便隻好同大家告別。


    飛機是五點鍾起飛的,機型較大,坐滿了美國的士兵,一共有五十來往個人。飛得很高,甚為平穩,曾用氧氣口罩一次,並不覺得有什麽不舒適。隻是冷得有時不能支持,我把隨身帶著的毛毯裹上了。約略飛了兩個鍾頭的光景,在密支那降落,乘客們通下機用晚飯。熱意如蒸,完全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一個鍾頭之後又繼續飛行,又曾用氧氣罩一次。乘機的人多裹上毛毯,在機底上和衣而臥。將近十二時,到了加爾各答。邵先生的行李很多,而且都很大而且重,在機場上逗留了很久。一位彪形大漢,麵孔有點像鬥牛狗一樣的英國警吏緊緊跟隨著我們。把行李捆上一部吉普車,在街道上跑了很長的時間。雖然已是深夜,但街道兩旁時有牛車往還,有不少的印度人在露天中過夜。跑了半小時光景,車子駛進了一座大建築的前庭,停住了。我以為是旅館,進去之後才知道是稅關。還不是辦公的時候,彪形大漢叫我們等候。到了一點過鍾才開始檢查,彪形大漢的那雙眼睛,鼓得像兩盞頭燈。邵先生是外交官,他的行李是不受檢查的,我的兩口皮箱便受了徹底的光顧。算好,我自己並不是違禁的人,也並沒有攜帶什麽違禁的物品,雖然麻煩了將近一個鍾頭,算也通過了。


    行李檢查完畢之後,本該出關了,但找不到旅館。邵秘書和我都是初次來印度,毫無經驗,便隻好坐在稅關裏麵過了一夜。


    六月十一日


    宏大的稅關在半夜經過了一番忙亂的檢查之後,稅警們都散了,隻剩著煌煌的電燈照著幾圓屋頂電風扇在那兒焦躁地旋轉。幾位印度仆歐,就像燒焦了的幾架死屍一樣在水門汀的地麵上陳睡著。


    六點鍾的時候,有一位紅頭巡捕進來,把仆歐們蹴醒了。有幾個拿了一種特殊的掃帚來拖地。那是用繩子綁的一大簇的植物纖維(似乎是麻),有四尺長的光景,沒有把柄,隻是用繩子拖。用起來好像很不方便,但看他們悠閑地拖來拖去,似乎也不十分費力便把地麵拖幹淨了。


    我走出庭前去看了一下,看見了那兒的街名是滑鐵盧路(wate


    looroad)。街沿上也還睡著好些印度人。不少的灰頸烏鴉在街上爭吃老鼠。


    七點鍾的時候,邵秘書和蘇聯商務代辦處通了電話,不一會兒有一位蘇聯朋友坐汽車來照拂我們。原來那稅關的樓上便是一家大旅社,是有樓門可通的。我們被引向右手的樓門,但還鎖著,隻得又退迴來,坐著汽車,轉了一個街角,便到了旅舍的門口,是g


    eateaste


    hotel(大東旅舍)。


    旅舍的客房聽說已經住滿,在一八七號房裏已經住了三個人了,臨時又安上兩尊行軍床,勉強住下。在食堂裏用了早飯,將近十點鍾的時候,商務代辦葉爾辛來訪,有五十上下的年紀,人很精幹。他立刻帶領我們到普列妥裏亞街去辦登記手續。因為稅關警吏在我的護照上蓋了一個鈐記,限於二十四小時內在外人登記處去登記。


    登記處把中國人和別的外國人是分開來了的,管理中國人登記的也是一位中國人,但他卻不說中國話而說英國話。這位先生算對於我特別客氣,沒有什麽刁難,給了我一張登記證,限於十五日內離境。這些限製不知道是什麽用意。在限製者或許會覺得這十五日的期限已經夠長,但在我自己倒也並不覺得這個期限的太短。假如當天便能夠起飛,我倒是心香禱祝的。


    登記手續辦完之後,隨著葉爾辛先生到他的代辦處去坐了一下,一個大廳的正中有幾位男女職員在那兒學習英文。葉代辦很忙,他另外派了一位年青的朋友陪伴我們到美軍飛機場去打聽飛機的消息。


    熱帶性的陽光很強烈,加以昨夜未睡,兩眼的結膜發炎,頗感覺不舒服。


    市街建築相當講究,愛用紫紅色,表示著印度的地方色彩。交通工具應有盡有。也有人力車,比中國境內的要大些。每每看見兩個美國大兵同坐在一部人力車上,意氣揚揚然。拉車的印度人,個子都很小,裸著黑得放光的身子,弓著背在前麵拉,一麵跑,一麵拍著右側車柄上的鈴子,響出一種特殊的韻律。運搬貨物多用牛車,用兩條牛拖,黃牛多白色,也有水牛,但角作畸形,總覺得有點異樣。街頭巷尾每見純粹印度人的小店,席地而坐,和日本風俗頗相類似。


    飛機聽說要後天才有,但因邵秘書的行李過多,照所規定的重量六十八磅超過了幾倍,要向重慶總部請示,到了後天再去討迴話。


    午後一時頃迴到旅舍,以濕手巾蒙目,午睡移時,補足了昨晚的睡眠,眼結膜的發炎漸漸好些了。


    六月十二日


    正是吃芒果的時節。芒果將近二十年不吃了,甚有風味。早飯後,隨邵秘書出外購物,價昂物劣,一樣呈現著戰時狀況。想買一支自來水筆,四處找尋不可得。在一家商店中遇見兩位中國青年,覺得很親切,我便和他們打招唿。彼此本不相識,但國外相逢,儼如舊友。一位k君,在遠征軍部服務,據說明日將返八莫,再經由昆明迴重慶,大概月底可望到達。一位y君,是要到倫敦去的,在等飛機。我告訴他們想買自來水筆,他們說隻有黑市才可以買到,中國街有賣的。我到這時才知道加市還有中國街(chi


    atow


    )。我要求兩位同道去訪問中國街,他們答應了,邵秘書不願去,便隻好暫時告別。


    三人坐黃包車到了中國街,街道狹,房屋矮小,一切情形儼然如像在中國。在一家姓秦的雜貨店裏麵買了一對新型的派克筆,一支鋼筆,一支鉛筆,去錢三百一十盧比,折合美金一百零三元。中國街有一家中國菜館,是西式三層樓的建築。k君約去用中國飯,館內陳設也多是中國式。無心中遇著了他們二位,算多少知道了一些印度和加市的情形。聽說在軍事吃緊的時候,遠征軍很受歡迎,現在日本人打退了,遠征軍全部快要撤退迴國了,印度的英國當局顯示著有急於送客的意思。又聽說外國兵不許進中國街,不然中國菜館的生意定然要應接不暇。


    目疾漸就恢複。傍晚邵先生迴寓時,購物頗多,以一沉香匣見示,雕鏤頗為工致。


    六月十三日


    早飯後與邵秘書同到美國軍部,乘機事尚無著落。據說重慶總部尚無迴電,午後二三時頃可再往探聽消息。我開始感覺著焦躁。


    同往新市場(newma


    ket),是印度人開的各色各樣的小商店的總匯。純粹印度式的水瓶很有美術風味,但不多見。街頭充塞著洋貨,純粹的印度貨以手工品為多,象牙雕刻,沉香匣,漆花皮篋,觸目皆是。


    水果頗多,鳳梨、香蕉、芒果、荔枝、桂圓、類似楊桃的小果。花類亦多,蓮花、晚香玉、茉莉,還有一些不知名的奇花異卉。


    貧困的印度人,有的年青,有的年老,有的是滿有力氣的中年,手裏各執著一個藤籃,追隨雇客兜攬肩荷的生意。好些顧客買了東西,放在藤籃內,讓他們頂在頭上跟著。這些印度人,每每在後腦勺上蓄有一小撮頭發,如像中國守孝的人蓄的孝辮那樣。這無疑是一種特殊的風俗,上流人中便很少見,大約是有階級性的吧。勞動力的浪費,和我們中國一樣,實在有點驚人。


    閱報,見有《全印泰戈爾紀念會募集紀念金啟事》,措辭甚為佳妙。


    泰戈爾去世三年有半了。流年輪轉而去,但他的記憶將要常青地留存,每年的夏季,春季,雨季,將要啟示他的製造的幻想所具有的不可窮歇的美與力。要使泰戈爾的記憶永存,沒有比這更適當的紀念物,便是讓我們生活於他的精神中,讓他的言語在我們日常用語中迴響,讓他的理想標誌著我們國民意識的最遠的地平線。他是我國最偉大的詩人,最偉大的聖者們中之一。他是不朽精神的永恆的門衛。


    我喜歡泰戈爾,讀到這些詞句使我迴憶起了二三十年前讀他的詩和劇時的碧玉一般的情趣。同室有一位印度人,我很想向他打聽一下關於這紀念會的情形,我把報紙給他看,但他很漠然,就好像根本不知道有過泰戈爾這人的存在。那是難怪的,他是一位做車胎買賣的商人,據他說他在孟買有一座大車胎工廠。他也是在等飛機,想飛往開羅。


    午後八時頃邵秘書迴寓,飛機仍無著落。同進食堂進膳,今夜有舞會,地狹人稠,毫無虛席,但多是英美人,以美國軍人為多。值得奇異的,是無論男女,沒有一個印度人。不,有的,有的隻是印度仆歐,而仆歐裏麵卻沒有一個印度以外的人。英美人的世界主人翁的麵孔,在這樣的食堂裏麵,特別放大了鏡頭。


    食後與邵同出散步。旅舍門外有不少的印度男子賣花。有一種白色的花頗像茉莉的,有香,穿成長串的花環逢人兜賣。賣花的是男子頗覺稀奇,逢到男子也要兜賣,也值得詫異。因此,賣花的也每每受人白眼。有一對美國兵從旅館裏走出,一位賣花的趕上去,兵的一位把花環拉去,嗅了一下,說:你看我是買花的嗎?各自走了。


    公園的樹木很蒼鬱,特別在夜裏顯得有濃厚的神秘味。大概因為昆蟲、蚊蚋很多的緣故,公園中很少有電燈。因此在那蓊鬱的林木中也少有人去納涼,雖然在那兒比別的地方要涼爽得多。返寓,已十一時過,在樓下的大敞間裏麵用飲料。有人在一側的壁次彈鋼琴,拍掌之聲時起。彈者乃美國軍人,頗為純熟。一位波蘭人走來打招唿,能講上海話。他說他從上海來,不久要迴上海去,夫人是廣東人,還留在上海。我問了些上海的情形,他極口稱讚上海的繁華,言下不勝迴味。我感覺著無聊,各自上樓來了。


    六月十四日


    早餐時與邵秘書同進食堂,有一人在偏僻的一隅獨據一席者,邵秘書說:那是蘇聯駐重慶的商務副代辦,才從莫斯科來,將往重慶,同樣在等飛機。


    食後與邵秘書同到軍部,仍言邵秘書行李過重,尚無迴電。


    如行李照規定減少,則午後七時即可起飛。不然仍須等待明日。邵秘書仍決定等待。紀念會是明天開幕,反正趕不及,我也反而悠然了。


    見報,載希特勒的前任副官肯寧堡談述希特勒的私生活。希與情婦葉娃·布朗同居多年已有一子一女,而公開場所決不讓葉娃出席。但在柏林臨陷落前卻和葉娃結了婚,據說是好在上帝麵前說話。大流氓慣講偽道德,古今中外竟找不出一個例外來,倒是有趣的事。但希特勒是否已經見了上帝,那真是隻有上帝知道了。


    午後又同邵秘書往新市場,邵秘書的行李已經過重,但他又買了一些東西。我很佩服他的沉著而且徹底,他絲毫也不焦躁,事事都處之泰然,真是值得佩服。我也買了一個花漆小手提包和一個介殼撇針,想拜托商務副代辦為立群帶去。


    晚飯後邵秘書約出去兜風,坐上汽車足足兜了一個多鍾頭。


    汽車是敞篷的老爺車,不自然的風兜得太久,頭部微微作痛。我勸邵秘書停止,但他似乎還感覺著沒有十分夠味。體力不強,連兜風都不夠格,自己覺得慚愧。


    六月十五日


    早飯後邵秘書又約我同往新市場,邵秘書又買了一些東西。


    歸途在街頭遇陳友仁先生之次公子,能操英語、俄語,均頗純熟。自言將往美國。我起初把他當成外國人去了。


    邵秘書往軍部打聽消息,我一人迴寓。無事可做,甚感焦躁。隻好與立群寫信,報告了些離昆明以後的情形。不一會兒邵秘書返寓,言今晚七時半即須離此。又算過了一道難關。邵秘書把這消息告訴了我之後,他一轉身又出去了,他說他還要買些東西。中國領事館有人打電話來,自己的兩耳重聽,聽不清楚對方所說的。我隻問明了領事館的地址,公園街十八號,我便一人坐了一部人力車去。會到了陳總領事,他告訴我,英國航空公司有電話通知,十九號有飛機,留有空位。我開始不大明了這個緣故,但想到一定是丁西林在重慶辦的交涉,所留的空位一定為的是他,並不是為我。我把這個想法陳述了,並說我當晚就要搭乘美國軍用機起飛。把這些話說明了之後,又匆匆忙忙地迴寓。我身上隻有印度錢一個盧比了,這是坐搭克西車的起碼價錢。我便雇了一部搭克西,兩眼不斷注視著車外的價標器。假使一超過了一個盧比,我就沒有辦法付錢。還沒有趕到旅館,價標器的字在動了,我便趕快叫司機停車。去錢一個盧比,剩下了兩袖清風。


    迴寓後邵秘書還未迴,不一會兒有人送了幾口大皮箱和布囊來,是邵秘書趕著去**的。我替他代收了。邵秘書迴來之後,幫著他把行李裝換了一遍,箱籠煥然一新,由重慶裝來的一些帆布口袋和舊皮箱,他便把它們丟了。我感覺著有點可惜。


    七時離寓,先到軍部,再轉吉普車至機場。在機場上為行李過重,又小有一些糾葛,但結果是通過了。


    上飛機後準九時起飛。這一次的是客機,座位設備均頗考究。左側雙座,右側單座,中央為通道。有通氣孔,有電燈可自由開閉。我們坐上了第五排的左側的雙座。乘機者仍純屬軍人,也有女兵。


    三時在新德裏下降用餐,休息約一小時後複起飛。


    六月十六日


    九時頃到卡拉奇(ka


    achi)。途中所見多係不毛之地,一望砂原,無丘陵可見。河道是泥流。


    下機後,在機站上又有警察檢查護照,要費兩道手續,相當麻煩,但比初到加爾各答時已經客氣得多了。檢查完畢之後,取得行李上機站樓上的旅舍。機站甚大,除辦公房屋之外兼營食堂和旅舍。旅舍一室二床,甚整潔。急行沐浴一次。


    離渝八天了,在渝的朋友們必以為我已經到了蘇京。參加大會,但誰知我還在這兒上不粘天,下不粘地。


    午後三時突然接得通知,將繼續航程,飛赴阿巴旦(abada


    )。飛機將開往開羅,大約因為要經過紅海,在乘機之前,機師將乘客集中於一室,實演救生服的佩帶;同時又有電影加以說明。這是預防飛機在海上出事時的萬一的準備,佩著救生服的人登上救生艇以免於難。


    四時四十分起飛,十一時四十分,到達阿巴旦。足足飛了七個鍾頭,因係高飛,頗覺寒冷,但等飛機一下地,頓如入了火獄。落宿於白落庫第三十五號第八室,室中尤熱不可耐。屋頂有電風扇一具,通夜不停。


    六月十七日


    邵秘書的行李過重又發生問題,在加爾各答的停頓,在阿巴旦又將重演。


    阿巴旦在波斯灣的腳底,地屬伊朗。這兒應該是古代巴比倫以來的美索布達米亞平原文明發祥的地方,但目前所見全是一片半沙漠的地帶。機場有溝渠,是人工挖掘的,隻有溝渠兩旁有些青草。美國人從別的地方移植了一些椰子樹來,在近處造成了一帶椰子林,但那些樹木都還在方生方死之間。足見在未有溝渠和椰子林之前,完全是不毛之地了。


    清早,太陽還未十分上升的時候,也覺得有些涼意。但隨著太陽的上升,空氣增加著灼熱,吹的風好像是在流著火焰。我得到一句類似詩的句子:“六月的火焰流出阿巴旦的黃沙。”想到《西遊記》上唐僧取經,經過火焰山的故事,足見作者對於南方氣候確有經驗,並不是全憑想象。


    食堂很大,席麵如一次坐滿,可能容納三四百人。兩側壁上有中、蘇、英、美四國領袖的畫像,以國旗為背景,畫著半身。畫者的伎倆並不高明,顯然是出於愛美者之手。斯大林像有點蹊蹺。蘇聯的國徽是鐵槌與鐮刀,像中隻畫了鐮刀而無鐵槌,而且相互間的位置頗有鐮刀加頸的形勢。早餐時邵秘書將此幅畫像向我指示,表露不滿,但我早已看出了那裏麵的毛病了。畫者或許是出於無心吧。


    夜有新月在天,這是在這海角天涯的唯一的相識。


    六月十八日


    時時思念重慶,鄉愁不能遏止。


    我對於重慶本是極端憎恨,覺得世界上再沒有這樣惡劣的地方。悶熱,崎嶇,不幹淨,一切都逼榨著人;但我今天離開了它,卻不免懷著無限的戀慕。我的朋友,我的家,都陷在那兒,那兒就好像我的天國。


    昨天的重慶在我還是地獄,


    今天的重慶在我卻是天堂。


    我的親人們都陷在那個地方,


    縱使是熱風如火,熱汗如湯,


    我也願意躺在那兒的垃圾堆上。


    六月十九日


    阿巴旦市街離機場尚遠,可惜未能前往一巡視。機場內有警告牌示,於惡性瘧疾、腸傷寒、迴歸熱之外,有性病的一項。邵秘書告餘雲:當地的性生活極為糜爛。


    熱不可耐,在中午以後溫度當在華氏一百二十度以上。口渴,室中無水,要到辦公站或食堂去才能有涼水可喝,但等你走到那兒喝了兩杯迴來,已經又不濟事了。自己的身體好像整個變成了沙漠,水灌下去立即幹沒,一珠汗也發泄不出來,這不是沙漠現象嗎?汗,大約是未達到皮麵便被蒸發了?


    伊朗仆歐時來掃地,隻有十五六歲的一個孩子,覺得很可愛。但他已經喜歡吸香煙。他來時,邵秘書便和他做一次寶貴的交易,以一支香煙換取二盅冷水。


    ——古代四大文明之一的發祥地,為什麽今天成為了這樣呢?一個始終梗在我心裏的問題,我說出了口來。這兒不是美索布達米亞平原,古代巴比倫文明燦爛過的地方嗎?為什麽成了這樣的沙漠呢?


    ——你中國今天又有什麽發明呢?出乎意外地那馴如子羔的仆歐這麽反詰了我一句,我喝著的涼水好像變成了一瓢熱湯。七時得到通知,以為當晚可以起飛了,如獲大赦。在小站上把宿舍的賬結清了,趕到大站去又為行李生出了一番糾葛,當晚沒有飛成,隻得又迴到小站。前住的宿舍已經另外住人了,換到白落庫第三十三號的第四間,房間窄小,裏麵隻有一尊小鐵床。交涉的結果,移到白落庫第十二號,這倒很大,是一個通敞間,帆布行軍床排成兩橫列,約有六十尊,但一個人也沒有。這倒確實是兵房,在前的小間安放鐵床的,倒還是低一級的官佐室了。無電風扇,勉強就寢,熱得不能安眠。


    六月二十日


    晨五時頃起床,喉嗓幹燥不堪,嘴唇已經被烤焦了。


    邵秘書往大站去交涉飛機,我一人留在房裏看守行李。不一會兒小站上有人來通知,有飛機飛往德黑蘭。我便趕著把行李一切運到了大站上去。邵秘書在那兒等候,他已進早餐,我因腸胃不調,未進食。


    飛機於六時三十分起飛,中途停機兩次,十時十五分到達德黑蘭機場。在這兒,俄國機場與美國機場毗鄰,邵秘書下機先到俄國機站上去了,我一個人在美國機站上留守。


    在飛行中沿途所見也多是不毛之地。經過一段險峻的山嶽地帶,那些山嶺的形象和色彩都儼如骸炭,峭削嶙峋,不生草木。愁慘的灰紫色有些令人生畏。有的山頭帶著冰雪,足見得它們的高峻。山下也有些蜿蜒的河道,每每斷岸千尋,深穀萬仞,想來那些山骨都是些石灰崖,融冰下注,積久崩頹,故形成了那樣的形勢。


    機站很小巧,一個人坐在一隻藤條椅上,混混蒙蒙地迴味著途中所見。時有和風吹拂,頗覺爽適,氣候恐比阿巴旦相差三四十度。


    突然一位中國人推開機站前門進來,直接走到我麵前向我打招唿。他是駐德黑蘭中國大使館的秘書呂式倫,得到機站的電話,特來接我。並且說,大使李鐵錚也來了,在汽車上等待。正在這樣說的時候,前門又被人推開,進來一位魁梧的中國人,穿著栗色的西裝。呂君即連忙向我介紹,那便是李大使了。我們是第一次見麵,我很感謝了他的盛意。


    邵秘書把全部行李都取到了,載上了一部吉普車,要到旅館拏德裏去。李大使有意招待我們,想要我們到大使館去住,邵秘書辭謝了,意很堅決。結果是我采取了一個折中的辦法,我先到大使館去坐談一會兒,再往旅館裏去和邵秘書同住。


    大使館是租住的,陳設相當堂皇。喝一盞蓋碗的中國茶,特別感覺著雋永。真是奇怪,不喝中國茶也僅僅隻有十天,就像闊別了十年的一樣。


    我想寫封信迴國,但聽說至快要兩個月才能到達,我大吃一驚。原因是用中國字寫的信要經由開羅,在開羅經過檢查之後再寄往中國。“行路難”並不專限於人的身體了。


    德黑蘭周年不雨,農作物的灌溉全靠山雪的融流。聽說伊朗**中有專門管水的官,分區給水,頗有條理。


    德黑蘭是伊朗地主薈萃的地方,街市已經充分現代化了。交通工具多用汽車和馬車。雖無電車設備,但亦無人力車。馬車馬純係高頭大馬,便是漢代人所說的“天馬”了。街名,店號,門牌號數都是伊朗文,不準純用外國文字。街路樹特別茂盛而壯大。這些都是前任老王的德政。他除整飭了德黑蘭的市容之外,還完成了很多公路和一條橫貫全國的鐵路。這鐵路在戰時物資的運輸上是有了貢獻的。老王是親德派,在這些建設後邊自然有德國人幫忙。德國被趕走了,現在據說是在同盟國的勢力之下。


    單從表麵上看來,德黑蘭被選為了第一次三巨頭會議的地點,實在是再適當也沒有。地點適中,氣候舒適,生活方便。然而德黑蘭也有它的裏麵。大概的人家都有小巧的庭園,園中除花木之外必備水池,池大者可供遊泳。就因為這私家庭園的發達,德黑蘭沒有公園。德黑蘭也沒有大學,沒有大規模的劇場。飯館、旅館的庭園裏麵大抵有小型的舞台,可供雜耍戲劇等的簡單演出。德黑蘭人也喜歡吸鴉片煙,連十二歲的孩子都已經有人染上了這種嗜好。鴉片是黃土,據說比印度出產的還要好。鴉片就叫著“阿芙蓉”,原來這樣的一個雅名,它的老家就是這伊朗王國。有機會倒很想去參觀一下這“阿芙蓉”是怎樣吸法,聽說也用火燒,但沒有中國人講究。我們真可謂“青出於藍”了。


    王室是大地主,裏海南岸的膏腴地帶都是王產。甚至連老百姓的住家都要向王室租借,王室也就是一個偉大的房東。這些也都是前任老王的一代所置備下來的,老王同時也是一名大癮客。老王本來是一位軍人,就因為有軍隊,便升到了大地主政權的獨裁者的地位。戰事發生後他是在非洲庾死了。


    在阿巴旦所發生的疑問,到德黑蘭來,算得到了一部分的解決。是這都市的畸形繁榮,地主政權的超度榨取,使農村沙漠化了的,難道不是嗎?


    旅館拏德裏在一條大街上,後麵也有庭園,也有一座小型的舞台。旅館兼營餐館,樹下陳列著好些餐桌。在園中與邵秘書同用午餐,館中用人均能操俄語,在邵秘書甚感方便。餐事不甚佳,蔬菜如黃瓜、番茄之類,均不甚新鮮。用啤酒,五六年來不曾享受了。邵秘書喝著啤酒,一麵自言自語地說“苦盡甘來”。足見在阿巴旦的四日間的生活,對於他也沒有什麽甜蜜的迴味。


    飯後邵秘書外出,要往蘇聯大使館和旅行社去。迴寓時甚晚,經過情形,未蒙見告。


    夜間庭園中有人結婚,賀客頗多,男女均著西裝。新娘入場時,群客皆拍掌。新娘頭頂白紗,身著白服,亦一西式婚禮。舞台上有跳舞,有爵士音樂。


    六月二十一日


    昨夜睡頗熟,半夜醒來,頗覺寒冷,乃將毛毯蓋上。


    清晨與邵秘書同出,散步街頭,餘因上衣未燙,隻著襯衫。街頭行人多著秋裝,衣履整飭,領帶華麗。著伊朗古裝者罕見。苦力傭販則多著襯衫而無領帶。


    已不見水牛。多水果店,莓子,櫻桃,巴旦杏,觸目皆是。櫻桃有黑紫色者,顆粒甚大。梅龍瓜已上市。有賣玉蜀黍者,貨攤平荷於驢背,四處行動,當街燒熟出售,頗動人食興。有抱水瓶沿街賣涼水者,水瓶長頸細腹,與印度瓶之短頸鼓腹者恰成對照,而各具美觀。波斯人美覺似尚纖細,色彩則愛好青綠,但表現於氈毯者,情趣複稍有不同。


    十一時頃武官黃子安來訪,黃君乃峨嵋人,來伊朗尚未及半年。餘複叩以伊朗情形,因得有所補充。


    伊朗今王甚年輕,隻有二十五歲。政權操在國會,國會為二百餘人之土豪權貴所把持,小黨林立,人數和黨籍都不固定,今天為某一問題意氣投合了便合起夥來,明天為了別的問題,又可以隨便拆夥。組織內閣如像輪流請客,今天你做東,明天我做東,換來換去還是在那些人裏麵兜圈子。隻有一個黨,叫“人民黨”,人數是固定了的,但隻有八個人,據說是親蘇的黨。目前正在政潮中,內閣還沒有成立。


    黃君坐移時而去,約於午後三時頃再來,同往參觀博物館。黃君去後,接著便是大使館的呂式倫秘書來訪,呂秘書傳達李大使的意思要我到大使的別墅去同用午餐,並請邵秘書同行,但邵秘書不在寓,我隻留下條子,與呂君同往大使館。再從大使館和李大使一道到城北的山莊。


    莊在山下,離城不及十公裏。山頭有積雪,山下地帶較城區更為涼爽。各國的大使館都在這兒備有避暑的地方,暑間的外交中心便移到了城外。聽說,往年的中國大使館還沒有別墅,是今年才租定的。原是一對孿生王子的離宮,這在便宜上倒可稱為“孿生山莊”了。


    李大使夫人是政治部舊同事張宗良之妹,長沙人,很能飲酒。已有七女一子,帶到了德黑蘭來的是三女一子,餘都留在了重慶。夫人很賢淑,招待客人的態度非常誠懇。我們在花園的花樹下和公子小姐們吃了一頓豐盛的午餐,嗑了好幾種洋酒。我自己感覺著已經有八分的醉意了。迴到客廳的時候,李小姐拿出一本手冊來要我題詩,我糊裏糊塗地寫了一首打油詩上去。一開首我記得是“人言此地德黑蘭,在我渾如是廬山”,中間有一句是“玫瑰花開六月寒”,最後一句是“歸來當使酒瓶幹”。以外的便記不清楚了。


    飯後曾往附近皇宮大旅社參觀,相當富麗堂皇。又在一處酒吧吃了兩杯冰淇淋,酒吧有如公園,遊泳池頗大,但天氣甚涼,沒有感覺有入水的必要。由酒吧退出後,尋司機不見人,結果他是到附近去過癮去了。煙雲滿麵的那位伊朗人司機,我早就料定他是一位癮君子了。


    迴寓時已五時過,邵秘書已歸,言三時頃曾有人來訪,那一定是黃君,自己失約,頗覺抱歉。


    晚間庭園中複有娛樂準備,觀客絡繹不絕。俄而,台上開幕,似話劇,聞係用俄國話表演,演出的目的是為救濟蘇聯戰時孤兒募金。


    六月二十二日


    邵秘書早出,一人留旅館中。無人可談,無事可做,無報可讀,昏昏欲睡。有伊朗文報紙,自然看不懂。也有俄文報紙,也還是看不懂。自離開了印度以來,差不多就離開了整個的世界。寂寞地在室中徘徊,突然想到希夷(葉挺的字),但希夷還有一個愛女在他的身旁,應該是可以得到些安慰的。


    你的笑容嗬竟引起了我的悲痛,


    每當我把你的寫照翻看了一通,


    我的淚泉不免要漾起一番波動。


    這也許便是我這後半生的受用。


    祖國的前途使我嗬增加了朦朧,


    世界太不平衡,強梁者過於驍猛,


    友人說我迴時當迴到北平城中,


    我感覺著這樣的預期類於做夢。


    本領未免太低,責任又過於隆重,


    赤手空拳,有誰能鼓舞我的餘勇?


    我好像魚離了水,飛鳥進了囚籠。


    我悲悼安息的文化已渺無遺蹤,


    招來了一個迴音:中國有甚不同?


    知道羞恥的人,試問有何地自容?


    三點鍾了,邵秘書還未迴寓,肚子餓得不能忍耐了,想用午餐,我便按鈴叫人。一位老閽人進來,講英文,不懂,講德文,不懂,比手勢,他恍然大悟了。他迴頭去跟我倒了一杯開水來。我又用手勢比刀叉式的用法,他又恍然大悟了。他迴頭去跟我取來一把吊刀。再跟他比手勢,他卻茫然了。他迴頭去叫了一位年青的聽差來。這位聽差也依然不懂英文和德文,但他卻懂到我的手勢。他迴頭去給我拿了一張菜單來。但菜單卻是我所不懂的俄文。第三次來了一位司務,他卻向我說法國語,雖然彼此還是不能暢通,但算他聰明,他跟我把餐事送來了。一生菜,一湯,一牛排,一冰淇淋。——啞子旅行的喜劇。


    正在開始吃,邵秘書便從外迴來了。他說,他也還沒有吃飯。“事情太多,都是為別人的事情忙”,帶著很忙的神氣這樣說,我很羨慕他。飛機的消息他沒有提到。


    六月二十三日


    早食後同邵秘書出去遊街,邵往蘇聯大使館去了,我便一人由原道迴到旅館。


    我聽說飛機起飛照例是一大清早,已經十點過鍾了,還沒有什麽消息,我相信今天又不會起飛了。想到一個人啞坐在旅館裏的無聊,又想到昨天對黃武官失約,應該向他道歉,而且還很想去參觀博物館,因此我便決心往中國大使館去。


    在街頭雇了一乘馬車,我不知道是什麽街名,隻向車夫指了一個方向,說往中國大使館。車夫在街上費了很多周折,問了好幾次路,算終究把大使館找著了。武官處本不在大使館裏麵,但由電話的通知,黃武官也就乘著汽車來了。另外還邀約了使館的雇員伊朗人的貝克先生(peke)同路,我們便向博物館駛去。貝克,人很誠懇,通英、法語,聽說對於曆史和考古學都頗有素養,參觀博物館,得到了他很大的幫助。但可惜時間太短,沒有工夫做充分的研究。


    館中陳列彩色陶器甚多,大抵出土於素沙(susa),有破片,也有許多完整的器皿。色彩,花紋,形式,都和我國甘肅、河南等地所出土的極相類似,二者必為近親毫無可疑。


    有由裏海海岸出土的龍泉窯綠色大磁盤,比我所藏的(七年前在武昌費二十元購得者)較小,色較綠,但風味極相近。盤心有蓮花蓮葉,係隱花,也全然一致。據這看來,似乎我所藏的也是真龍泉了。


    安息時代的石刻甚多,多係浮雕。有一石刻大獅爪,甚龐大,照那比例看來,整個獅身會比實物大到一百倍。


    有蒙古人侵入時代的蒙古文布告二大幅。一幅捺有“輔國安民之寶”數大印,印大可八寸見方,朱文。另一幅也捺有數印,字較小,隻能辨出末尾“之寶”二字。二幅均嵌於木框中,釘諸壁上,但應橫置者卻被誤為豎置,以致篆文愈難辨認,實一遺憾。多***古教堂中的遺物,木刻祈禱盦,《可蘭經》文壁毯。陶棺一具,形如中國鞋,細長,有蓋,蓋上有人頭,頗類饕餮。有波斯王與俄軍作戰之大壁畫一幅,嵌於壁,聽說是從宮中壁上剜取下來的,陳列在這兒,意思是在表示波斯人的英勇。畫中波斯王有大髯,波斯軍均作雄赳氣昂之態。俄軍成方陣,用洋槍,占右上部一角,人頗矮小畏縮。這自然是出於畫家的敵愾,落到深染法西斯流毒的前任老王眼裏,自然又高興把它搬出來炫示了。


    十二時當閉館,過了時候了,館中執事特別優待,不僅陪著我們參觀完畢,而且還叫人打開了一間別室。室中陳列的全是中國瓷器,據說是往年一位波斯王到中國去的時候所帶迴的物品。大抵是清磁,以康熙年代的出品為多。也有幾個龍泉窯大盤,色都較綠而形較小。多青花大瓶,也有三彩,器底著大明年號,恐怕是贗物。門楣上懸一白磁盤,上有波斯文,疑是波斯王的署名,是到了中國後自行燒製的。匆遽間忘記了問明國王是誰,是在什麽年代。


    草草參觀完畢,貝克先生在中途告了別,黃武官邀我到公園飯店午餐。名目雖叫“公園”,事實上隻是飯店的園子。餐廳純西式,隔席有一男一女,黃與之打招唿。女的裝態頗妖異,黃雲“她是德黑蘭交際界中的神秘女王,人稱為‘公主’,不知道是出自伊拉克,還是阿富汗,還是印度的什麽王族。她時而穿印度裝,時而穿埃及裝,交際界中人頗為之傾倒。男伴是猶太人,伊拉克的富豪”。男的是伊拉克人,大概沒有問題的,女的在我看來倒像是西班牙人,色白,皮下有相當的脂肪,人矮而不小,那是怎麽也不致錯誤為東方人種的。左頰有一大黑痣,或許是人造的所謂“美點”。單眼皮,睫毛是安上去的。


    二時半迴寓,邵秘書很惋惜地告訴我,我趕脫了一趟飛機。原來十一時有飛機往巴庫,臨時決定,要把我送到巴庫,再由巴庫轉機飛莫斯科,目的在使我能夠趕上二十四日的莫斯科的勝利遊行。四處找我,未能尋得,飛機還等了半個鍾頭光景,終於起飛了。這一錯誤使我非常難過,但除自己抱怨自己之外,也沒有其他的話好說了。傍晚我一人留在房間裏麵,電燈也不想扭開,黑黝黝地坐著自怨自艾。一位不相識的人來訪,是蘇聯旅行社的人。他告訴我,後天清早有飛機飛莫斯科,要我們早做準備。我請他坐,他不肯坐。站著把這幾句話說了之後,他又走了。


    六月二十四日


    去國不覺半個月了,音信不易通,是一苦況。


    晨食時蘇聯旅行社的人又來了,還是昨天來過的那個人。他說,明天的飛機隻能讓我一個人先走,邵秘書的行李過重不能夠同行。明天清早四點半有車來迎接。又說:得到莫斯科的電報,無論怎樣,非把我先送走不可。就這樣我和邵秘書便不能不分手了。飯後同到旅行社去買票,決定在明天清早一個人動身。


    迴寓後,大使館來兩次電話,說今天是星期,李大使在孿生山莊招待外交界的朋友,可以盡情遊泳,希望我去參加。我因為怕誤了行期,隻好辭謝了。結果是海維諒坐起汽車來接我,傳達李大使的意思一定要請我去。並且說晚上還有一處上流伊朗人的家庭晚會,也希望我去參加,好看看伊朗人的家庭生活。我為這邀約感受著厚誼,但我依然辭謝了。


    邵秘書約我出去走街,在太陽光中,差不多走了兩個鍾頭,但總走不掉心中的懊悔。正午十二時過迴寓,吃了一些巴旦杏、紫櫻桃。


    無事可做,隻好索性睡覺。糊裏糊塗地睡了半天,做了一些不成條理的怪夢。被捕,下獄,出獄,又被捕……


    晚上邵秘書約去看電影,是美國片子,敘一位從征的音樂家被俘,在若幹年後又和他已經再嫁了的夫人和女兒團圓的故事。電影場沒有屋頂,聽說其他的都是露天,這是周年不雨的好處。月亮已漸漸轉圓,由影場的左後隅升上,別有風趣。像在這樣的晚上能在莫斯科參加勝利遊行,是多麽愉快的事嗬!


    六月二十五日


    晨四時半,旅行社派車來接,邵秘書親自送我到飛機場,我和他握別了。晨風感覺寒冷。有俄國夫人送別丈夫的,臨別時果然擁抱。飛機是準五時起飛,也是運輸機,乘客隻有九位,但行李山積,把機中的空隙幾乎塞滿了。聽說大部分是美國軍部的行李。


    一個人乘機作啞旅行,迴憶到民國三年的年初一個人乘火車往日本東京時的情況。那時候也是啞巴,年齡雖然老了三十二歲,而不能說話的苦味,絲毫也沒有什麽不同。但那時候是真正的一個啞巴,而現在卻不是真正的一個啞巴了。留在日本的兒女,留在重慶的兒女,都在跟著我飛。前者的生死存亡至今莫卜,跟著的說不定隻是靈魂了。


    生別常惻惻惻惻至何時


    孤鴻翔天末天末浮雲低


    北山有網羅雛稚不能飛


    南山無樂土難得一枝棲


    哀鳴不相聞冷雨濕毛衣


    飛機飛過裏海,似乎在沿繞著海的西岸。我坐的一邊是背著朝陽的,由對麵的窗眼透視出去,時常看見海邊,海水碧綠,平靜無波。背側一望無垠,海水在陽光中反射著白光。


    七時半到達巴庫,油田在平疇中,井櫓林立,很像我們四川的鹽廠。四川的鹽井相傳發明於秦時的李冰,在封建時代便能有那樣的工業,不能不令人驚歎。但油井卻未能發明,而直到今天,四川依然沒有第二個李冰,也不能不令人驚歎。


    在巴庫要檢查護照和行李,乘客全部下機,到機站上聽候檢查。我自己是有蘇聯大使館的“照會”的,行李在免檢之列。“照會”的內容寫明著我去參加科學院慶祝大會,要往莫斯科和列寧格勒,凡蘇聯的官吏和公民,在我往返的途中,都應給我以方便。經檢後,機站的負責人應該把“照會”還我,但他卻沒有還。我向他要,他說是給他的,我也就沒有再事追問。到了莫斯科後,反正是不成問題了。


    同機有法國的外交官夫婦,人甚和藹,年齡怕將近六十了。他們的座位和我鄰接,我因為略略讓過一下座,外交官便事事關切我。我看他在讀莎士比亞的詩集,可惜我的英語程度隻有看書的本領,不能夠和他詳談,甚至連他的姓名,我都客氣著沒有攀問。


    機站的廣廳內,在前壁的左右隅,有列寧和斯大林的超等身的塑像,均係米黃色。列寧在右,右手握著《真理報》,左手執著上衣的前襟,右腳前進一步,左腳尖踮著地。斯大林在左,左手扶著迴欄或講壇,右手亦執著上衣的前襟。英氣勃勃,但亦和易近人。


    廣廳左側的正中處有一通道。乘客被引向這一通道,左轉,折入檢查室。室的右手一半是食堂,有三張小方桌斜放著。靠右壁是櫃台間,食品陳列在櫃台上,黃油和黑魚子都是過天秤稱量出售的。


    我身上沒有一個俄國錢,我也不懂一句俄國話,雖然行李不受檢查,我隻坐在檢查室裏看著別人的行李受檢查。肚子是餓了,但沒有可能向食堂走去。那位法國老外交官和他的夫人坐在食堂裏的一席,他看見我一個人在檢查室裏枯坐,便走來邀我去用早餐。我對他說明我沒有錢,他說不要緊的,他請我。我便大著膽子,也懷著謝意,去和他們同席。吃了兩片麵包,一小碟黃油,一小碟黑魚子,兩杯紅茶。外交官給我饋了,不知道花了多少錢。


    食後等了很長的時間,飛機又才繼續起飛。飛得不很高,略略有些簸動。向機下展望,一望青黃色的草原,渺無邊際。在草原上有許多不定型的黑團點綴,就像整個的大地,麵就了一張豹皮地毯。那些黑團不知道是什麽,要說是浮雲的投影吧,既不與雲團符合,而本身也不動移。(這到後來我知道了,是一些焦炭地麵,那兒的黑土是可以做燃料的。)天際有白雲成陣,就像四麵雪山環繞著的一樣。飛到十二時左右,氣候逐漸感覺寒冷,聽說還要飛五個鍾頭,我自己發起愁來了。自己身上穿的是夏服,大衣和毛毯都鎖在箱子裏麵去了,而是壓在行李堆的腳底的。


    一點鍾的時候又停機一次,聽說是斯大林格勒,但沒有看見城市。(這也是後來才知道的,機場離城市還有四十公裏。)機場不甚整飭,可以露天大小便,大有東方風味,大約是才經過戰事的緣故吧。


    應該是進午餐的時候,但我不好意思向站上走去。假使去了,又由那位老外交官為我付錢,那是有點難乎為情的。我便為了麵子犧牲了肚子。算好,餓雖然餓,但因天氣涼爽,口卻不甚渴。在機場內盤桓了一會兒,又迴到機上去。因為有人下機,取去了行李,我的壓在腳底的皮箱卻袒露出來了。我便把冬大衣取了出來,算是把寒的憂愁解消了。


    休息了一個鍾頭的光景,飛機繼續起飛。老外交官問我,為什麽不進午餐?我隻好說不大舒服,不想吃。他是隨身帶有兩件大衣的,一件春大衣,一件冬大衣,他要借一件給我。他說:迴頭會冷的,你身上穿得太單。我告訴他,我已經把大衣取出來了。他這樣在微細的地方,事事關注,使我感激。


    原說五點鍾左右可以到莫斯科,我便忍饑耐渴地等待著這五點鍾。好容易等到五點鍾了,莫斯科卻沒有到。在飄雨,離開重慶以後,才第一次看見下雨。雨有時很大,有時突然又晴了。這晴雨的變化,不用說隻是飛行途程的變化。北國是要寒冷得多,飛度並不高,穿上冬大衣都感覺著冷。能把大衣取了出來,真是一件大幸事了。


    一直到九時半,才到了莫斯科的中央飛機場。莫斯科雖是陰天,卻沒有下雨。飛機場上有人來接,我認得的是大使館的秦滌清和李清盛兩位,他們是得到德黑蘭大使館的通知。齊赫文斯基也趕來了,是重慶的老朋友,現在在外交部服務。他的中國話很純熟。經他的介紹我認識了其他的幾位先生。科學院的代表特羅伊次克,他是一位老學者,胡須都白了,是科學院的一位研究員。對外文化協會的代表栗文鬆,他是協會的東方部長,很年輕,怕隻有三十歲左右,還有一位能說中國話的是蘇布拉清太太,她也是屬於對外文化協會的。


    科學院的大會已經在昨天晚上移到列寧格勒去了。昨天的勝利示威遊行,遇著大雨,在軍士的遊行之後,市民的遊行便中止了,但依然是壯觀。大會的代表和來賓們在參觀了遊行之後,便乘著火車往列寧格勒去了。


    栗文鬆部長很殷勤而有力地挽著我,不斷地用英國話向我慰問,我感受著兄弟般的情誼。不知怎的,肚子卻一點也不餓了。隻是坐了整天的飛機,耳朵愈是閉塞,就像自己的腦子,在皮骨之下另外又加上了一層包裹的一樣。


    在機站上的賓館中休息,等待行李。在賓館中又遇著了那對老外交官夫婦,他們也有人來接。我重新對他表示謝意,他又把他的夫人向我介紹了一遍。可惜我依然客氣著,沒有攀問他的姓名。


    同乘著汽車經由通往列寧格勒的大道上駛入高爾基路,途中經過了普希金廣場和馬雅可夫斯基廣場,一直到了紅場附近。在照片和電影裏麵久已熟悉了的紅場,克裏姆林宮的尖塔,尖塔頂上的金星紅星,都呈著歡喜的顏色在表示歡迎,好像在說:“老鄉,你來了!”


    是的,我來了。我確是到了莫斯科,就好像迴到了自己的老家一樣。我當然不懂話,但當一個赤子初到他的家的時候,他能懂話嗎?


    落宿於紅場附近的“國家飯店”(natio


    alhotel),第二三〇號房。決定明天乘飛機往列寧格勒。十一時入浴一次,熱水滿盆,為數年來所未有事,正整十二時就寢。


    六月二十六日


    一覺醒來,已經是大天亮了,看表卻才僅僅三點鍾,疑心表是停了。上它兩手依然是滿的,疑心表是壞了。分明天是亮了的,隻好起床,但館內館外都毫無動靜。走到樓口的櫃台間去看,掛鍾也依然隻有三點過。


    問題得到解決了:莫斯科天亮得快。


    把行李檢點了一下,準備隻帶一口小手提箱去,到列寧格勒是隻有三兩天的耽擱的。


    蘇布拉清夫人來了,約我同到食堂早餐。食畢她又告辭而去,她說要去替我買幹糧,準備在飛機上用的。


    齊赫文斯基來了,手裏提著一口皮箱,很匆遽地一進門便向我說:我陪你到列寧格勒,九點鍾的飛機,已經八點半了,我們要趕快動身。


    我說:蘇太太剛才來過,去辦幹糧去了,是不要等她?


    ——等不及了。


    旅館裏的執事來了,把行李點交了給她,要她保管,我自己也提起一口小提箱,便跟著齊同誌出發。


    剛走到電梯口,蘇太太抱了一大包幹糧從電梯裏出來,她說:替你們把幹糧辦來了。我另外還有事,不能送行。


    齊同誌把幹糧接過了手,隨即一同跨進電梯。


    乘著汽車到了飛機場,特羅伊次克先生早在,他把旅行證和飛機票交給了我,同時又送了我一個科學院的紀念章,圭形,有撇針可掛,我便把來掛在衣領的左襟上。


    到了九點鍾,飛機卻沒有準時到。前線的紅軍正在部分複員,複員的紅軍是有乘機的優先權的,因此飛機不夠分配。的確,機場上不斷有飛機降落或起飛,上下的大抵都是軍人,雖然也有少數的公民,但恐怕不及百分之二十。最值得注意的是沒有什麽闊佬,這和別的地方隻有闊佬才有乘機身份的畢竟不同。


    飛機一直等到午後五點過鍾才到。


    在這期間,我們乘著汽車迴到國家飯店去過兩次。第一次去取來三種書,《卜辭通纂》,《兩周金文辭大係考釋》,《石鼓文研究》,是預備送給科學院作為紀念的。第二次去取《世界史年表》,以備萬一要做報告時的使用。


    帶來的幹糧也在三點鍾的時候打開來吃了。麵包、黃油、幹酪、香腸、還有茶葉和幹餅,後兩者留著沒有用。特羅伊次克先生,我們也請他吃了。他在機站上足足陪了我們一天,我過意不去,請他老先生先迴去了。


    最後我們還巡覽過莫斯科的市容。到過紅場,從列寧墓前經過,再沿著莫斯科河,把克裏姆林宮繞了一轉。“克裏姆林”據說就是堡壘的意思,是蒙古人侵入時開始建築的。也到過體育場,把一八一二年拿破侖侵入莫斯科時所住過的那間屋子也繞了一遍。


    依然是運輸機。沿途都是低飛,足足飛了三個鍾頭,飛到了列寧格勒。阿列克塞也夫院士和另一位科學院的代表在機場上迎接。我坐上了阿院士的車,齊同誌和另一代表同車,向市內駛去。阿院士是蘇聯首屈一指的漢學大家,今年六十二歲,蘇聯的漢學家差不多都出自他的門下。他從前到過北京,所研究的主要是中國古典文學,曾翻譯司空表聖的《詩品》和蒲鬆齡的《聊齋誌異》。他能講中國話,但他的中國話每每是純粹的文言。身體很魁梧,衣服很樸素,用著一隻丁字形的大手杖,很有些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


    ——袁同禮、顧頡剛、馬衡諸君無恙乎?阿院士在車上問我。


    我迴答道:無恙。諸位都在重慶。


    ——胡適博士,近來見解有變乎?


    我不明白所問的是何種“見解”,躊躇著沒有迴答。


    ——他認為施耐庵高過司馬遷,《水滸傳》勝過《史記》,不免是偏激之見哉。司馬遷畢竟是大天才,《史記》是一世界大傑作。我沒有表示意見。在我看來,兩位古人都是偉大的作家,兩部書也都是偉大的傑作。這或許騎牆得一點,但事實上是時代不同,性質也不同,我們似乎可以不必強為軒輊。


    阿院士說他打算寫一部中國文學史。用外國文寫中國文學史,首先須得把中國曆代的代表作翻譯成外文,這是一項極艱劇的工作。阿院士正不辭勞苦地在從事著古典作品的翻譯。他翻譯了陸機的《文賦》,謝莊的《月賦》,宋玉的《風賦》等,甚至如王勃的《滕王閣序》之類也翻譯了,實在是值得驚佩。阿院士也主張翻譯一定要信、達、雅,而特別注重雅。假使失掉了原文的美,那就等於把原文糟蹋了。他這樣說。


    汽車停到了加斯妥裏亞旅館(hotelcasto


    ia)的門口,把房間看好之後,阿院士和科學院的代表告退了。房間是三二四與三二五的聯號,一共是三間,一間客廳,一間寢室,一間洗澡間,陳設頗為堂皇,有點像王宮的感覺。但聽說當列寧城解圍之後,久經饑餓的市民曾被收容在這裏療養,久的有住了三個月才恢複了的。


    到食堂裏用晚餐,各國的學者差不多都聚集在這兒,但也有趣,大抵總是依著自己的國籍,自然而然地分據著個別的席麵。各國的新聞記者都有,同樣地受著招待。在這兒遇著胡濟邦女士,她是大使館的職員,以新聞記者的資格出席的。在去國之前邵力子、王昆侖和戈寶權兄都曾經向我介紹過,我到了這邊,便可以請她幫忙。滿以為在莫斯科便可以見麵的,是她先到列寧城來了。她的身材不高,兩頰和嘴唇的胭脂很紅,眼眶染著藍黛,頭發蓬在前頭像宮女髻,一身橙紅色的西裝,這在我習慣了看陰丹布的眼睛不免有點眩暈。


    中英科學合作館的李約瑟博士(needham)也碰見了。他看見我很高興,他說:你來得真好。大家都在說,為什麽中國學者沒有人來,我做過兩次報告,都是替中國學者說話。我差不多成了中國代表。


    李博士把幾位英國學者給我介紹了,其中一位是赫胥黎。他是《天演論》的作者的孫子,和威爾士父子合著《生命之科學》的一位生物學家。


    飯後齊赫文斯基同誌迴家省親去了。齊同誌是列寧城的人,他的父親是軍醫,聽說在圍城期中他一直是留守著的。胡濟邦和另一位中國記者來訪,後者是朱慶永,曾經做過中大教授,他現在是中央社社員。


    ——你有什麽表示慶賀的東西帶來?胡濟邦問我。


    ——我隻帶來了我自己著的幾部書。


    ——別國的學者都有很精致的“祝詞”,在大會上當場誦讀了之後,便奉獻給科學院,你有準備嗎?


    ——絲毫也沒有,我有點著急了。來的時候,走得很匆忙,大家也都沒有想到這件事情上來。


    ——迴到莫斯科去再想辦法吧,朱慶永插說著,在大使館裏麵總有辦法可想的。


    ——別國的學者差不多都做了報告,你怕也免不了的。


    ——有必要時也可以做,關於曆史和文學方麵的東西,我還可以應付得來。


    還講了好些別的話,我提到昨天德黑蘭到莫斯科的一段無錢啞旅行,彼此都笑了,胡濟邦便把她的手提包打開,取出了幾百個盧布來遞給我,她說:請你留用吧。


    但我想,反正在這兒做客,用不著錢,我便辭謝了。


    六月二十七日


    晨六時起床,趁著齊同誌還在休息的時候,我趕快寫了一篇《祝詞》和一封致科瑪洛夫院長的信。我的《祝詞》,是在信箋上用鋼筆寫的,沒有裝潢,並不精美,但其中包含了我自己的誠意,而且我相信也代表了中國人民的大多數的誠意。


    祝辭


    全人類都在景仰著蘇聯的偉大的成就,在不足三十年的期間建立了一個光輝燦爛的社會主義的共和國。


    全世界都在慶祝著蘇聯的偉大的勝利,在不足四周年的愛國戰爭中把最兇頑的法西斯野獸希特勒的第三帝國消滅了。


    這空前的成就和勝利絕不是偶然的。今天我們迎接著蘇聯科學院第二二〇周年紀念,恰巧提出了一個極深長的啟示。在這兒,科學是純粹為人民服務的,科學和人民結合了。


    這便增加了科學的力量,也增加了人民的力量。這便是蘇聯的建國成功和抗戰勝利的一個主要的因素。


    蘇聯科學院在彼得大帝的雄圖之下成立,在人民領袖列寧、斯大林的領導之下得到了輝煌的發展,促進了這科學與人民的結合,我是衷心慶祝而景仰著的。全中國的人民和學術界都是衷心慶祝而景仰著的。我願意把我們的聲音傳達出來。


    我們敬祝蘇聯科學院的偉大的成就,蘇聯科學院領導著世界文化向為人民服務的道路上發展,使人類理智獲得永遠的勝利。


    蘇聯科學院萬歲!


    蘇聯科學院的領導者們萬歲!


    偉大的人民領袖,科學的開拓者與保護者,斯大林萬歲!


    蘇聯科學院惠存


    一九四五年六月二十七日晨於列寧格勒


    郭沫若敬祝


    天氣異常晴朗,按照大會的日程,今天是參觀郊外的名勝和戰跡,恰好是最適宜於郊遊的一天。九時頃出發,在大旅社門前有不少的小汽車和公共汽車。我們坐的是公共汽車第一號。已經上了車了,李約瑟博士來和我打招唿,他告訴我,立地要迴莫斯科去了,並為我介紹了一位美國學者卜蒲(pope),他是考古學方麵的專家。我們從汽車窗口上匆匆忙忙地說了幾句。


    ——中國的青銅器,卜蒲說,其實是導源於波斯,在古代巴比倫的時代傳到中國去的。


    ——我在大體上同意你這個意見。


    卜蒲聽我這樣說,他非常愉快地又和我握一次手,表示感謝。他也要迴莫斯科,而且還要到德黑蘭去,要去趕飛機,等不及讓我說出我的意見,便又握手告別了。


    我說“我在大體上同意”,這是應該加上很長的說明的。中國的青銅時代,有確鑿的地下證據的,是從殷代末年開始,但殷代的銅器已經發展到了最高峰,必然還有它的先行時代無疑,而這先行時代在中國境內還沒有找出。或許是來自巴比倫吧?已經有彩色陶器留下了上古中西交通的紀錄,這部紀錄也未始不可以用青銅來做它的篇頁,但可惜卜蒲的證據我沒有詳細問明。不過據我在德黑蘭博物館的觀察,彩色陶器的聯係雖然毫無問題,而銅器的溝通卻沒有得到那樣的聯想。


    汽車出發了,似乎是向著東南方在走。有俄、英、法合璧的說明小冊以為向導。汽車裏麵又有一位女向導員,人很年輕,英文異常流利,每到一處值得注意的地方便用英文來說明。她把說明小冊的英文部分似乎已經讀得來倒背如流了。


    市內看不出什麽戰痕,破損的房屋多被修複,有的雖還在修理,但也破壞得並不厲害。一到近郊,情形便完全兩樣了。街道上還有堡壘正在拆毀,拆毀的人聽說就是德國的俘虜,真可以說是“作孽自受”。鐵軌的三腳架,鋼骨水泥的三角錐,四處都是。鐵軌是從火車道或電車道拆下來的。三角錐被稱為“龍齒”,是阻止坦克的障礙物。這些大體都是德國人留下來的。工場地帶有好些大建築還隻剩下殘骸,時而有未遭摧毀的起重機,就像恐龍的骸骨一樣,伸長頸子在天空中聳立著。


    在普爾珂夫山下停了車。山,隻是一帶很平緩的小丘陵,但在這兒是戰鬥最激烈的地方。山上本來有天文台,完全被摧毀了。立在山頭,在左前方,遠遠可以望見列寧格勒全市。山上的草木和中國境內所見的毫無差異,車前草、蒲公英、連翹、薊團之類,好像全未經曆過浩劫的一樣,在炸坑的絕底也暢茂地生發著。新聞記者們不斷地攝影,各國的學者,有的女的或眷屬,差不多每一個人都摘取一束野花在手裏,顯示著郊遊的滿足。


    最辛苦的是女向導員了,不僅時時要向自己所接待的賓客指點並說明,而那些賓客們一下了汽車,就像散了的羊群一樣,要團結在一道,卻不很容易。在和平時代迴到了自然界中來,就是世界聞名的大學者們,也都好像變成嬰孩一樣了。


    胡濟邦也拿著一個萊卡雜在記者群裏麵拍攝,她想照我的相,似乎對不準鏡頭,旁邊一位南斯拉夫的記者幫了忙。胡濟邦走來向我說:好些外國記者都在探聽你的履曆,究竟怎麽介紹?她為這事很著急,但在我很淡漠的。假使對於我毫無認識,就介紹了,也等於明日黃花。


    迴到汽車上的時候,乘客很不容易聚齊。就在這等客的時間,一位塔斯社的記者,經過齊同誌的介紹,要我發表感想。我便把我的感想略略整理了一下。


    到了普爾珂夫山,才見到戰事的激烈和德寇的兇頑,同時也才見到蘇聯人民和紅軍的英勇。山川草木和我的故國很相仿佛,尤其是仿佛江南的風光,我到了這兒,也就仿佛到了江南。像這樣戰鬥激烈的地方,在江南也有不少,但到今八年了,我們還沒有把日寇趕走,我們的同胞還在過著牛馬不如的生活。因此在我欽佩蘇聯的人民和紅軍的另一麵,我深深感覺著慚愧。


    汽車駛向另外一條公路,開到了普希金宮,又停下了。這原來是俄皇亞曆山大一世的夏宮,在他未即位之前的一七九六年伽德琳二世女皇時代建立的,是建築家卡蓮序(qu-a


    e


    ghi)的傑作。宮外有普希金讀過書的貴胄學校,壁上有“普希金讀書處,一八一一——一八一八”的銘刻。大約就因為有這樣的緣故吧,宮名是改用著詩人的姓氏了。


    宮是二層樓的建築,巴洛克式的,內部毀壞得最為厲害,所有的壁畫和裝飾全被拆毀了,嵌木細工的樓板,幾乎沒有一片是完整的。宮中有教堂,是伽德琳女皇祈禱的地方,也毀壞得不成名器。原有的一間中國室,其中所陳列的全是中國出產的物品,家具純全是竹製的,竟連影子都沒有了。


    和宮內的巴洛克式布置極盡了人工美的成對照,宮外的庭園卻很能發揮自然美。有湖水灣環,可以弄舟。湖畔綠草如茵,林木參天,時聞清脆的鳥語。林中在前原有各種大理石小雕像的配置,已被毀棄,但在外表上看來,倒似乎並不覺得有什麽虧損。臨湖有一座長方形的水殿,大理石造,有好些小雕像也被殘毀了。壁上斜亂地刻畫著西班牙文:“不許小便”。這類的字樣有好幾處。聽說圍攻列寧城時,西班牙的藍色師團是駐紮在這兒的。


    要走了,年青的女向導又在那邊團結賓客,這一次比在普爾珂夫山上更要困難了。各車的人混合在一道,有的還流連在宮裏,有的已分散在林中,有的搭上小汽車索性先迴城市去了。我同齊同誌兩人也想先走,便向女向導告辭了出宮,但沒有搭上小汽車的方便。


    宮外有一個小型的廣場,臨街有一些長椅以備遊人的休息。在和普希金宮成斜對的街角上有一個小型的公園,裏麵有普希金的銅像,那還是學生時代的普希金,身著長大衣,倚坐在一個長椅上,脫帽置於其側,前有遮陽,形如軍帽。詩人似在思索,或是疲倦。據說這是一九〇〇年雕刻家巴赫(bach)製作的,戰時安全地被掩埋了,最近才恢複了原位。


    我也有點疲倦,並不是有意模仿普希金,便退迴到廣場,也選了一個長椅來倚坐在上麵。是要準備做詩嗎?不,隻是等候著同車的人聚齊。


    四點鍾的時候迴到了旅館。用過中飯後,齊同誌又約我去遊覽市容,我很樂意地接受了他的提議。


    就在旅館附近的街心,立著尼古拉一世的銅像,端整地騎在馬上。齊同誌說:這位反動的沙皇應該把他拆毀的,但為保存藝術品的關係,把他保存了下來。


    銅像正對著伊薩克教堂,轉過教堂的那一麵去,在不遠的一段園地上又有彼得大帝的銅像。大帝騎著奔馬,馬的後腳踏著一條蜿蜒的長蛇,前腳雙舉,仿佛要騰空而上。這是十八世紀的名雕刻家華裏珂涅特(falko


    et)的傑作,把彼得大帝的雄圖大略,充分地形象化了。蛇是象征波羅的海,寓意是要踏破波羅的海的封鎖。


    兩尊銅像都是騎在馬上的,而且同向著一個方向,因此在列寧格勒市民的審美眼中又把它們構成為一個聯圖。齊同誌告訴我,列寧城有一句俗語,叫作“矮子想追革命家,被教堂擋著”。這話裏麵具有著深刻的批評,“矮子”自然就是尼古拉一世,這樣不開明的君主要想步彼得大帝的後塵已經是一個妄想,而不幸在這中間還有一座“教堂”擋路。


    列寧城整個是在涅瓦河的三角洲上,市中河道與橋梁很多,特別在濱海的地帶被分劃成無數的洲島。有一區域被稱為基洛夫群島,是為了紀念基洛夫(ki


    ov)而得名。島上有森森的古木,優美的花圃,各種文化娛樂的場所,是工人們休息的地方。人工美與天然美,配合得十分妥帖。在那兒閑步著,沿著皎潔的陽光,吸著清新的空氣,耳之所接,目之所承,我感覺著都是一片的閑適。


    有一處臨海的平台,有石欄可憑眺。石欄的兩端有兩個獅子相對,前腿的一隻在戲弄圓球。平台的兩側有石級,可步入海中遊泳。我們也在這兒憑眺過一刻,海水在夕陽光中反射著璀璨的虹彩,隻微微漾出一些舐岸的聲音。


    遊人很稀少,大約因為不是星期,或許也怕是列寧城市民傷亡太重的緣故。在圍城兩年的期中,聽說連餓死的也在十七萬人以上。因此,這樣的英雄城市在外表上卻顯示得異常肅靜,和莫斯科的印象不同。


    齊同誌說:他是列寧格勒人,他喜歡列寧格勒。我雖然不是列寧格勒人,讓我平心靜氣地說一句話,我也喜歡列寧格勒。七點鍾的時候到市**去,應市長的邀宴。市**就是有名的士摩倫宮,列寧在十月革命時指揮作戰的地方。來賓怕有兩千人的光景,蘇聯科學院的各位院士、外國的學者、保衛列寧城的各位英雄,及其他。


    在前廳裏麵賓主雲集當中,我第一次會見司徒魯衛先生,他是奴隸製研究的專家,擔任著科學院東方學院的院長。身體魁梧,腰背挺直,頭發已經斑白。他是非常有禮貌的;他不通中國話,我們的交談,全靠齊同誌翻譯,每逢說話告了一個段落之後,他一定要把右手掌舉到胸前敬禮一次。他說:“中國的古代,以前都蒙在迷霧裏麵,經過你的研究,把那些迷霧掃清了;我們很高興,人類社會發展的曆程,沒有一個民族形成了例外。”我的一些粗枝大葉的古代社會史的研究,他差不多都知道,愈見增加了我的敬意。


    由前廳的正麵通到橫長的食堂,主席設在左側,席後有舞台裝置,賓席是四列橫隊,與主席成垂直。我們坐在第七席上。和我對麵坐著一位老畫家,也是科學院的院士,他向我問到徐悲鴻。他說:徐悲鴻往年經過莫斯科,他們曾經見過麵。(這位老畫家是很有名的,可惜我忘了記下他的名姓。)


    市長很精幹,主持觴政,甚有條理。每逢酒過一巡,即簡單發言,為斯大林、莫洛托夫、加裏寧、科學院的學者、各國的來賓、紅軍、紅海軍、各業的英雄……而幹杯。每提名一次,全場即鼓掌應之。發言者均簡短,不做長篇大套的演說或“訓辭”,即此已是值得效法的一件大好事。


    市長的旁邊坐著科學院院長科瑪諾夫院士,他已經八十多歲了,須髯都已經全白了,行步雖然要人扶持,但精神尚屬矍鑠。各國的學者們都輪流著去求市長和院長幹杯。阿院士走來,特別引我去向市長與院長介紹。市長異常高興,稱我為“中國人民的代表”,立刻幹了一杯。植物學世界權威的科瑪諾夫院長,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便是:“我研究過中國的《本草》,我對於中國的植物科學向來表示敬意。”老先生的話是很誠懇的,中國的《本草》確是一種帶有科學性的藥用植物的研究,可惜自明以後這項研究便沉淪了,刻本是依樣葫蘆,事實上是連“樣”也走了。醫師,認真讀過《本草》的,就沒有好幾位。


    菜是很豐盛的。舞台上有歌舞和音樂助興。酒是不斷的醴泉。伏特加、香檳、葡萄,長筒的槍彈,尖底的圓錐,不斷地向嘴裏射擊。我自己感覺著有點不能支持了。但我看見那些老教授們卻是愈來愈見精神煥發,禿著的頭迸射著珍珠,在電燈光下放著虹彩。有的互相擁抱,接吻接出了聲音。齊同誌告訴我,這是俄國的舊禮節,年輕的人就不來這一套了。我自己大約是已經不年輕的緣故吧,很想去抱著那些老教授們接吻,但我還是忍耐著了。十一點半了,朱慶永走來告訴我:他得到一個消息,宋子文已經由重慶起飛。他擔心我醉倒,促我退席。退席的人已經很頻繁,我們也就和齊同誌一道退席。走出大門的時候,看見胡濟邦的背影,被兩位外國記者攙扶著,上了汽車。朱慶永說:她已經喝醉了。


    天還沒有黑盡,列寧城真可謂不夜城了。


    六月二十八日


    照日程今天上午是參觀巴甫洛夫研究所。這研究所的工作主要是研究腦子的作用,有名的製約反射說便是巴甫洛夫所倡導的,他逝世後,他的業績為承繼他的學徒們所承繼著。我是學過醫的人,對於巴甫洛夫的研究很感興趣,很樂意去參加這一項的參觀,但在八點鍾的時候接到阿院士的電話,十一時在東方學院有學術報告,要我去參加。我是東方人,關於東方的學術報告,我自然非去參加不可了,於是我便放棄了前者。


    早飯後與齊同誌乘車再遊基洛夫群島,這樣開朗、清和,而又閑適的地方,實在是得未曾有。或許在時季上也有關係吧?陽光和藹,空氣清醇,使我相信了在地上確是有天國。


    十一時到達東方學院。會場在三樓的一間長條房間裏,當中一張長案,四麵圍坐著聽講的人約略有四十人光景。司徒魯衛院長主席,他在致開會辭中特別提到我,把我詳細地介紹了一遍。報告者一共是三位。首先是一位老學者報告關於伊朗古文書的研究。其次便是阿院士,他把他所翻譯的《月賦》、《海賦》、《風賦》、《登徒子好色賦》、《滕王閣序》,逐次地朗誦了一遍,腔調異常的鏗鏘。讀著《好色賦》的時候,聽的人都發了笑。在這時主席宣告中休,但在休息之前允許了我臨時發言,表示我的謝意。主席在剛才的開會辭中,對本人特別表示歡迎,我非常感激。我這一次受到邀請,來參加蘇聯科學院的第二二〇周年的慶祝大會,我是懷抱著玄奘赴印度時的那樣的心情來的,可惜在路上耽擱太久,失掉了許多寶貴的參觀和學習的機會,實在是一件憾事。


    但我今天來參觀東方學院,拜聽了各位先生的報告,我得到了很多的教益。蘇聯學者在研究學問上所具有的實事求是的精神和縝密審慎的方法,我將要帶迴中國去,使中國的學術界也能夠興盛起來。科學要為人民服務,科學才能獲得正常的發展。人民要被科學武裝,人民才會發揮偉大的力量。這科學與人民的結合,隻有在蘇聯是確實地做到了。這種實踐的精神,我也一定要帶迴中國去,使我們中國人民和中國學術界,對於今後的世界文化能夠做出新的貢獻。我離開中國的時候,中國的人民和中國的學術界托我帶來了一個希望,便是希望中蘇兩國的學術界能夠得到密切的聯係,中蘇兩國的人民能夠更加增進親密的兄弟般的友愛。


    胡濟邦也在聽講,她向我進言,報告完畢後,應該去參觀阿院士的書齋。我同意了,她便也征得了阿院士的同意。在我發言之後,阿院士先走了,說迴頭開汽車來迎接我們。中休之後接著是史登博士(d


    .stei


    )的《管子與希臘經濟思想的比較研究》,我非得靜聽不可。在聽講中阿院士曾經來催過一次,但我不便中途退席。這樣竟使史登博士特別加速了他的報告的語調,我心裏很感覺著不安。報告將近一個鍾頭完畢,毫無疑問是一項很有價值的研究。可惜我不通俄語,隻能靠齊同誌和胡濟邦告訴我一些大意。齊同誌問我有什麽意見?我隻說關於《管子》一書的年代沒有明確的判定或許是白璧的微瑕。《管子》書並不是管仲做的,也並不是春秋時代的書。關於這個問題,有羅根澤所著《管子探源》,有參考的必要。這書雖然也並不就是結論,但它確實提出了好些新的問題。


    等史登博士報告完畢,我們走下樓時,阿院士已經走了,聽門上的人說,他迴頭再來。我們便在樓下的一室參觀蘇聯科學院自成立以來的關於植物學方麵的出版品的陳列。兩百多年前的珍貴的出版品很不少。在還沒有參觀完畢的時候,阿院士又乘著汽車來了,我向他深深地道了歉。


    阿院士的書齋裏麵所藏的中國書很多,壁上有黃庭堅所寫的詩,是拓本。阿院士說,他喜歡黃庭堅的字。又說,“入其室即知其人矣”,確是這樣。蒙以中國茶款待,一麵飲茶,一麵談到中國和日本的茶道。日本的茶道,我認為是從潮州、福建等地輸出的。因而便談到韓愈。阿院士說,中國人所供的財神在南邊的恐怕就是韓愈。這見解很新鮮,我沒有詳細問明根據,或許是因為韓愈有《送窮文》的緣故吧?臨行,阿院士把他所翻譯的《詩品》和《聊齋》一樣送了我一本,還用汽車一直把我送到了旅館。


    中飯後與齊同誌兩人往參觀列寧博物館,館內所陳列的係列寧城保衛戰的戰績。雙方的各種武器,各種詳細的數字,立體的平麵的各種模型圖和各種地圖,把整個戰況活現在參觀者的眼前,設計的縝密靈巧實在值得驚歎。


    在圍城的初期,一九四一年冬季開始時,一切供應線都切斷了,隻有靠空運救濟。但這供應量不夠分配,全城的居民在這時期餓死的人很多,有全家餓絕了的。館內在一個玻璃匣中便陳列了一例。那是一位姑娘的日記,她用鉛筆記下日期和時刻,那一天她的親愛的祖母餓死了,那一天是她的媽媽,那一天又是她的弟妹,直到沒有日記的一天,當然就是她自己死了。就這樣,七口人家一共死絕。


    就在這樣艱難的時候,東北方的拉多加湖結冰了,冰上便開出了一條運輸路來。然而在這冰路上卻依然發生了障礙。冰已經結得夠厚了,司機們照著自己的經驗以為可以毫無問題了,然而汽車駛去往往陷進冰裏。在這兒便表現了蘇聯科學家們的威力。科學家們被召集了來解決這個問題,而這個問題在約斐教授的研究室裏也終於得到解決。


    汽車在冰上開過的時候,它所引起的振動對於冰的破裂有重大的關係。這種振動以每小時約二十英裏的速度進行。假使汽車的速度快於每小時約二十英裏,那便沒有問題。假使是緩於每小時約二十英裏,那便是在振動上加上了汽車的重量,結果便起破裂。


    問題一闡明了,困難也就得到解決。冰上行車的規程便有了新的訂正。每小時的速度不能小於二十英裏。前後兩車之間至少要相隔若幹的距離。不得由對麵駛來的車旁邊駛去。


    這是蘇聯科學戰勝了自然,戰勝了法西斯的一個寶貴實例。在迴莫斯科之前,齊同誌要去向他父親告別,我便要求去拜見他的父親。在這兒我看見了蘇聯的家庭,父子之間非常動人的情愛。


    家是在一處僻靜街道的樓上,當我們的汽車駛到門口的時候,齊同誌先上樓去通知。有七八個男孩子走來圍著汽車張望,我便把汽車門打開,歡迎他們到車上來。他們非常的高興,一下便把汽車坐滿了。司機隻是笑。蘇聯的孩子們非常天真,他們對於外來的人並不感覺生疏,不用說更沒有絲毫侮蔑的情態。他們真好像是生在樂園裏的天使一樣。我愛他們。像這樣在自由的天地中所陶養出來的第二代,應該說是真正的人類的開始吧。


    齊同誌下樓來了,他看見一車的小孩子,開朗地笑了。“蘇聯的孩子們真是天不怕,地不怕,膽大得沒有王法。”他這樣說。我們上樓去了,車子就讓給孩子們占領著。


    齊同誌的父親是很魁梧的一個人,他以滿腔的誠意接待著我們,非常的興奮。他忙著這樣,又忙著那樣,一麵吩咐著他的一位新續弦的夫人,一麵又自己動手,想用盡一切的方法來使我們熨帖,使我們滿足。他本是普通醫師,戰時擔任軍醫,現在也還是。圍城時他自然沒有離開。住宅壁上有好些彈痕,他一一指示給我們看了。室中的餐桌上已經陳出了餐事。我們在旅館裏吃了中飯才不久,實在沒有方法再吃,但經不過齊老的懇切勸侑,結果還是喝了三杯伏特加,又喝了一杯咖啡。夫人也很殷勤地款待著。她親手做了一個大蛋糕,截了一大半來包好,要我們帶到火車上吃。


    ——因為你在中國,我沒有征求你的同意便續了弦,你不反對嗎?齊同誌把他父親對他說的話翻譯給我聽。


    ——這是父親的事,我無權過問。他又說:我是這樣迴答了。父子之間這樣的毫無隔閡,實在是美麗的事。像在我們中國,上了年紀的父親便每每武裝著自己就跟硬殼胡桃一樣,續了弦,誰還會向你兒子道歉呢?你要反對吧,扭著耳根向後母叩頭就是。到莫斯科的火車有八點和十點的兩趟,八點的是特別快車。我們為了要去趕這趟快車,便隻得匆匆告別。齊同誌和齊老擁抱了。我也和齊老擁抱了,他不斷地說“謝謝,謝謝”。我們下了樓,孩子們從車裏下來了,其中的一位摟著我要和我擁抱。我們也擁抱了。差不多每一個孩子都擁抱了。齊老夫婦站在樓頭的月台上送別,鄰室的人都出到月台上向著我們揮手。小朋友們等我們的汽車開動之後,還追送了一程,喊著“烏拉”!


    八時前一刻趕到車站,是特別快車“紅色的箭”。起初被分配在第一列車,四人同一車室,其餘二人係新聞記者。繼經齊同誌向車長交涉,上車後在魯班站上換到最後一列車,二人一室。室內寬敞,有寢台,有盥洗間,甚感舒適。


    沿途所見均是戰場,森林和村莊多整個被焚毀。鐵橋被炸斷,尚未修複,係用臨時架設的木橋代替。本是雙軌的路線,現也隻是單軌,因為有一半被德寇拆去做工事去了。因此車行頗緩,平時十個鍾頭可以到達莫斯科的,現在需要一倍以上的時間。


    六月二十九日


    夜在車上睡眠,頗為安穩。六時頃醒來一次,繼複入睡,再醒已八時,齊同誌已先起床。


    盥洗畢,將昨日所受幹糧複行分食。齊同誌對於中國外交史很感興趣。他在研究“孫中山的外交政策”,準備作為考副博士的論文,不久便要提出了。將來的博士論文還是想取材於外交史。他談到《鬼穀子》,我告訴他是偽書,就是蘇秦的存在都成了疑問,中國的學者和外國的學者,近來頗懷疑蘇秦是小說人物。中國外交大率起源於春秋列國盟會,至戰國時而成為縱橫捭闔,秦漢以後的四裔交涉,或則和親,或者用武,視彼此國勢而定,殊無原則可言。車至加裏寧站時,做第二次停車,天雨。站上有複員的兵車,係由前線凱旋者,人人皆有喜色。


    午後一時頃到達莫斯科,天仍雨。齊同誌送餘至國家飯店,已改換至二三二號室,有浴室設備。室在三層樓的東南隅,頗深邃。窗外即是美國大使館的**,停了不少的汽車。齊同誌以電話通知對外文化協會之後,便迴外交部去了。


    傍晚有人送戲票來,是科學院招待全體外賓,在國立劇場看歌舞。同時齊同誌也來了,他是來陪我到劇場去的。他說:“今天是最後一次奉陪,明天宋子文要到,外交部的事情要忙個不停了。”同赴劇場,座位在二樓第十五廂,就在當中的舊皇室間的右手第一間。一個包廂中有七個座位,正前憑欄有三座,阿院士和我和另一位老將軍。阿院士昨晚乘的是十時的火車,剛到莫斯科沒有好一會兒。


    劇場甚為壯麗,全部紅漆飛金,光彩奪目。舞台正麵垂著紅色海虎絨幕,也是金線全麵繡花。一共有九層樓,大概可容納三千觀眾。


    歌舞節目分兩部分,第一部現代形式,第二部民族形式。在第一部裏麵有一項節目是男女合舞,男的名梅瑟勒爾(me-see


    e


    ),女的名列拜辛斯卡亞(lepeshi


    skaya),聽說都是第一流的大舞星。舞畢大受歡迎,安可兒者數次。


    ——君對此跳舞樂乎?阿院士問我。


    我看阿院士不曾拍掌,揣想他是不甚感興趣的,因此,我便笑而不言。


    阿院士自言自語地說“無禮”,接著又說了一個“無恥”!接著是一項女高音獨唱,也博得熱烈的喝彩,也安可兒了好幾次。


    ——君對這歌樂乎?阿院士又探問我。


    我依然笑而不言。停頓了一忽,阿院士這樣說:“喉嚨大,吼得高!”


    中間有一段休息時間,離開座場,在外圍的遊廊裏漫步,遇著特羅伊次克先生,他告訴我:丁西林已經到了,但他還沒有見到麵。遊廊壁上滿懸著科學院列位院士的放大相,阿院士的相也在裏麵。這些文化英雄們受著國家這樣的表揚,令人更深切地感覺,蘇聯並不單是紅軍的國度,而同時是學者的國度。


    第二部的民族舞,以前在電影裏麵,雖然不止一次地早就觀賞過,但實地的印象畢竟不同。奇異而豔麗的裝束,淳樸而開朗的表情,原子能放射式的動態,炫目,開心,令人無條件地陶醉在歡樂的海洋裏。在看過一次烏克蘭舞之後,阿院士又問我,樂乎?我這一次沒有隱藏自己的意見了,我說:“這是藝術上的集體農場,農民藝術的高度組織化。”但我這樣說,似乎沒有得到阿院士的同感,他絲毫也沒有表示意見。阿院士似乎很受了宋明道學家的影響。


    十二時頃迴寓,雨已經住了。丁西林確是到了,和我同室。


    他交了一封信給我,是立群的信。


    六月三十日


    立群的信是六月十二日寫的,內容很簡單,但卻緊緊地抓著了我。我翻來覆去地讀,已經能夠暗誦了。


    你安心地去完成你那偉大的使命吧。家中一切都平安,隻是寂寞得難受。因為你走的路太遠了,怎麽能夠安定呢?同你在一起的時候不覺什麽,事實上分開了真覺得自己是一條迷了路的小羊,既年青又無智。唯一的希望是你要多多注意自己的身體,並時常能得到你的消息。你走之後,即接到公家發給的三千美金外匯,此款在重慶不能兌現,拜托丁先生將匯票帶去,你在那邊設法吧。期限隻一年,過時便將作廢。……


    相別已經三個星期了,漢英的學校應該是放暑假的時候。文委會已經裁撤了,我又不在家,恐怕他們要下鄉去住都不可能了。假使全家能同到莫斯科來,那是多麽幸福的事嗬!單是這涼爽的氣候已經就是很可寶貴的了。這兒的天氣隻抵得上重慶的晚秋。十二時頃中國大使館有車來接,我和丁西林兩人同往克魯泡特金巷訪問傅大使。適逢其會,阿院士也在。阿院士和傅大使很能談得上來,在列寧格勒時他曾經告訴過我,“傅大使很有文采”。不一會兒阿院士告辭了。傅大使留我們吃中飯,據說三點鍾的時候,宋子文和彼得羅夫大使將要到達,大使館的人都要到飛機場上去迎接。他要丁西林和我也同去。兩點鍾的時候我們先到飛機場,適逢波蘭總統剛走,機場上正把波蘭國旗換成中國國旗。


    不一會兒外交部次長洛索夫斯基到了,人很矮,戴著眼鏡,須發都斑白了。假使不是穿的官服,很像位大學教授。他說,他到過漢口和上海。我忽然想起,那是一九二七年四五月間的事。那時候北伐軍已經肅清了長江流域,第三國際工會曾經在漢口開過一次太平洋勞動大會,洛索夫斯基當時是國際工會的書記,我在漢口曾經聽過他的演說。隔了將近二十年,世界幾經滄桑,洛索夫斯基也老了,但他那慈祥愷悌的麵貌是愈見發福了。莫洛托夫也到了,各國的使節也到了。有樂隊和儀仗隊。攝影師們在不斷地工作。


    ——難得我們碰著了這樣的一個場麵。丁西林在一旁對我說。三點一刻鍾的時候,空中有拍音,飛機果然到了。迎接的人簇擁上去。握手,握手,握手。在中國使節團之外有彼得羅夫大使,米克拉雪夫斯基參事,伊三克秘書同行。米參事告訴我:有封信,迴頭給你送去。


    宋子文當場講了話,也翻譯了。儀仗隊嚴整步伐,致敬。大家分別坐上汽車。


    大約是在火車上受了涼,我自己有點傷風的氣味。胡濟邦說她有藥,便也同車到大使館,把藥取了迴來。迴寓時已四時將近,正想休息,大使館一位姓唐的來了,他說對外文化協會歡宴外賓,要我們趕快去。我們說是明天下午兩點鍾。他說,不是,是今天。但在清早九點鍾的時候,蘇太太來電話,不僅我一個人聽成明天,就是丁西林也是聽成明天的。我們在電話裏麵還追問過好幾次。姓唐的堅持著是今天,而且對外文化協會正在找尋我們。這樣,又隻得趕到協會去。果然是今天的招待,外賓們都在散了。在這兒,蘇太太、栗文鬆部長、凱緬諾夫會長很懇切地接待著我們,在別室裏特別又為我們整備了酒肴。有了這一錯誤,多少感覺著有些不安。蘇太**慰我們說,以後有事我還是不要打電話,我還是要親自來。


    有大汽車送客,迴寓時已經將近六點鍾,雨又下起來了。傷風漸成事實,微微感受著一些熱候。但在這時候又有一位女同誌送來了請柬,是克裏姆林宮的夜宴,但隻有我的一張。女同誌穿一身黑衣,英國話說得很圓熟。她是科學院的人。我對她說:我有點不大舒服,我不打算去。她說:你非去不可,一定要去才行,我陪著你一道去。這樣我便隻好跟隨著她去。在旅館門口坐上了一部汽車,車上已經有三個人,是蒙古的學者。一位年青的用英國話問我:你懂不懂法國話?我答應不懂。以後我們便隻默坐,看來他們是不懂中國話的。


    克裏姆林宮離旅館很近,對街便是,但汽車行駛須得繞道,街上交通管製,極有條理。在宮前停了車,進門處檢查了護照,入宮被引進了一間白色大理石的殿堂。石壁異常光美,全體刻著條文,金字,大約就是蘇聯憲法。我就的是第二十五席,恰巧李約瑟博士也同席。黑衣女士看見我認得李約瑟,她很高興。她說:那就很好了,李約瑟博士是很親切的。


    席次的排列和列寧格勒的士摩倫宮夜宴差不多,右手一排主席,其後有舞台。賓席成縱列,恐怕有四十席光景,每席可能坐三十人。酒肴果品極為豐盛,每人還有兩包香煙。


    我到了不一會兒,主席上的主人們,斯大林、莫洛托夫、加裏寧、其他常見的各位蘇聯領袖們都先後就席了。李約瑟身材高,他先看見斯大林出席,他把所見到的一一告訴我。斯大林穿的灰色元帥服,須發都已經灰白了。李約瑟說,他恐怕坐不了好一會兒就要退席的,今晚的會恐怕要鬧到半夜過。這預測,後半是猜準了,夜會直到十二時後才散會。但前半卻沒有猜準,斯大林和其他的領袖們,一直陪坐到了席散。


    莫洛托夫做主席,一切作風也和列寧市長相同。間歇談話,間歇幹杯,絕無長篇大套的“訓辭”。說了話的人不少,但斯大林卻一句話也沒有說。這是很愉快的事。一位大領袖倒不在乎每宴一次客,一定要來一套大演說的。誠信已孚,思想已移諸實踐,不說話比說話還要偉大。無聊的口水話,不兌現的空頭話,翻來覆去地占領時間,唯一的好處或許是自己覺得威風。


    歌舞的節目沒有間斷,斯大林似乎特別感覺興趣。他是側著身子往後看的,每一節目完畢他都很熱心地拍手。最後一場是紅軍歌舞,時間最長,每一位演員差不多把自己的全部靈魂,全部生命,都融注在那最高的歡樂裏麵去了。旋迴踴躍的猛烈,令人感覺著那整個的肉體是鋼鐵煉成,鋼條發動的。


    李約瑟告訴我,他不兩天要迴重慶去了。我便在當天的節目單上簡單地寫了一些離開印度以後的情形,托他給立群帶去。他很高興,他說:我一定要親自去訪問你的夫人。我很感謝他,得到這樣一個好機會,實在是一件愉快事。


    將要散席的時候,丁西林走到我們的席上來了。原來他也被邀請了,隻是請柬送到了大使館,來得比我遲。他坐的是第三十二席,與彼得羅夫大使同席。


    歸寓後,急入浴,水已不溫,匆匆就寢。


    七月一日


    早餐八時至十二時;


    午餐一時至五時;


    晚餐七時至十時。


    在這個期間之內,進食堂去,隨時可以進餐。


    傷風成事實。早飯後十一時頃,蘇太太來,約我們去參觀東方文化博物館。我們參觀了中國、日本、伊朗各室。關於日本方麵的搜集較為精粹;伊朗的,在我參觀過德黑蘭博物館之後,自然是“曾經滄海”了。中國的相當雜,古物多是贗品。但這不能怪蘇聯方麵搜集得不精,而是要怪我們中國人作假的惡習太厲害。我倒想建議,把中國曆代的文物,或者翻砂,或者複製,有係統地作為國家禮物,向各主要盟國分贈一套。這樣不僅可以敦睦邦交,也是介紹中國文化的一項方便。丁西林也很讚成我這個意見。在很多的現代物品中,我看到齊白石的《螃蟹》,徐悲鴻的《貓》,刃鋒的木刻《高爾基》,還有古元的木刻一張。


    臨行時館中負責人贈我一張照片,大概是《貴妃入浴圖》,畫者無名,畫很精細。站得遠的貴妃比站得近的男女侍者更大,上身與下身也失掉比例,但這正是中國古畫的特色。或者是元明人的法物吧?


    歸途丁西林欲瞻仰紅場,遂乘車經由紅場,在列寧墓前經過,並駛及普希金廣場,馬雅可夫斯基廣場,最後到了體育場。天雨,體育場未開放,複由原道迴寓。


    因微有熱候,感覺著不舒服,午飯後即休息,醒來時已經五點鍾了。


    七時頃齊同誌來,交來米參事帶來的立群的信。他說,我不打擾你看信的時間。把信交了,他就走了。信內有照片四張,是臨行時所照,剪報一紙——《端午節零緒》,讀之令人感動。重慶有霍亂流行,很值得憂慮。


    栗文鬆部長與蘇布拉清太太同來,約我們到國家劇院看芭萊舞。今晚是特別招待宋子文和他所領率的中國使節團。演出的節目是柯夫曼的童話劇《硬果鉗子》,柴珂夫斯基作曲,這是極有名的芭萊舞,聽說演出的機會不容易遇著。


    聖誕節的夜。有富貴人家宴客,一魔術老人攜帶一木偶,即硬果鉗子(木偶的口一張一閉可將硬果咬破),贈予主家的**。有一頑童用種種惡劣的恐駭手段想奪取,但沒有成功。**受驚,就寢後,即幻為夢境。夢中仙境有各種民族的歌舞,波斯、埃及、印度、希臘,均屬寫實。但柴珂夫斯基生前不曾見過中國舞,其中有一對中國人的舞態全是他想象出來的,把中國人漫畫化了。假使可能的話,改成唐宋的古裝舞,似乎也不會損壞全劇的調和。


    二樓正中的貴賓室(帝俄時代的皇室座)上麵交懸著中蘇兩國的國旗。當莫洛托夫陪著使節團出現在貴賓室的時候,全場都熱烈鼓掌,表示歡迎。第二幕、第三幕的開幕前也熱烈鼓掌,閉幕後使節團臨去時更鼓掌不息。我們是坐在池子裏麵的,座位是右手第十一排第二十七至三十。


    迴寓後已十時過,胡濟邦來,她是陪著使節團在樓上看。據她說,這樣熱烈的歡迎,比丘吉爾來的時候有過之無不及。聽說明天上午又被招待,參觀克裏姆林宮。


    東方學院有信來,是俄文的,幸得胡濟邦幫忙翻譯,知道是明天中午司徒魯衛院士將做報告,約我去參加。傷風愈見進行,趁水熱,急忙浴沐一次,就寢。


    七月二日


    中午本應該去聽司徒魯衛院士的報告,但在十一點鍾的時候,接到蘇夫人的電話,說午後一時半有事,她要來當麵邀約。並叫我們在一點鍾的時候用中飯,不要離開旅館。聽講的事隻好作罷。一時頃用了中飯,蘇夫人果然來了。原來也去參觀克裏姆林宮的博物館。步行前往,經過紅場,沿著莫斯科河,把克裏姆林宮幾乎繞了一個周轉。前一次坐汽車時轉瞬即到,步行起來卻很走了一會兒。天晴衣厚,發出一身大汗,或許是因為傷風。


    博物館中所陳列的是曆代沙皇的用具、武器、馬車、衣袍、冠帶、星章等,真可以說是“琳琅滿目”。說明者十分懇切,專門為了我們兩人,每一事物均加說明,甚可感謝。同時還有一大群蘇聯公民也在參觀,也有說明的人領導著。


    有拿破侖的大理石等身像一尊,頭上戴著月桂冠,是一八一二年進攻莫斯科時他親自帶來的。他的意思,打算把俄國征服之後,就以這個“勝利者”的姿態立在莫斯科。然而一敗塗地,這個“勝利者”沒有方法逃走,便成為了永遠的俘虜。我感覺著這是對於黷武窮兵者的極深刻的諷刺。參觀完畢之後,在題詞簿上我信筆題了這麽幾句:


    集工藝之美,聚珍寶之光,


    帝王生活誠然富麗堂皇,


    到今朝盡歸諸人民玩賞。


    試問權威何在?春夢幾場?


    最可憐是拿破侖一世石像,


    一個永恆的俘虜自行送上!


    陳列品中也有一些中國物品,但並不怎麽名貴。有不少的金錢、銀錢,滿擬在這裏麵找得出尼古拉二世加冕紀念幣,竟未發現。(立群有這樣的一個金幣,一麵有尼古拉二世和後妃的像,另一麵有王冠,有文曰“與上帝同在”。這大約是李鴻章參加俄皇加冕禮時所得,立群的祖父於式枚,是李鴻章的秘書。)


    歸寓後,伏伊丁斯基博士(voiti


    sky)來電話,約明日午前十時來訪。適胡世傑在室,我向他探問,才知道伏伊丁斯基博士在約飛之後曾經到中國做過代表,現任科學院曆史研究所所長。


    ——像這樣由政界退迴書齋,或由書齋進入政界,在蘇聯是常有的事。世傑這樣說。像彼得羅夫大使,他本來是研究院的研究員,而且還研究過楊朱、王弼、王充,他現在進入外交界了。九時頃,蘇太太來邀往看木人戲。劇場很小巧,可容三四百人。舞台上有燈光布景,和普通劇場相仿佛。劇名《鹿王》,一切頗有藝術味,唯意義不甚了了。大率有一國王,自言能變化任何動物或鹿,其宰相欲篡位,獵鹿謀殺之而強娶王姬,但結果終歸失敗。終場後大受喝彩,藝員各擁所操木人出場道謝,甚有情誼。


    七月三日


    今日快晴,傷風漸愈。十時頃伏伊丁斯基博士果如約而至,齊赫文斯基同誌同來,約於後日往曆史研究所做報告,我答應了,並求齊同誌做翻譯,他也慷慨地答應了。


    外文書籍出版部來電話約會,約以午後二時。屆時來二人,一俄國女士,中國話極純熟,一山東同胞,胸上帶有徽章。來訪的目的,主要是想知道外文部的書籍在中國讀者間的反響。這情形我不十分明了,我隻把帶來的書送了一部分給外文部。


    五時頃,莫洛托夫在外交賓館招待外交界,主賓是中國使節團,丁西林和我也在被邀之列。先到大使館,再同行赴會。各國來賓甚多。建築甚為華麗,壁上掛滿名畫。齊同誌告訴我,這在帝俄時代原是一位富豪的房子,打牌輸掉過。革命後已收歸國有。彼大使,米參事,羅申武官,伊三克秘書都在。胡濟邦給我介紹了一位導演家,人很高。他說,很願意導演一個中國戲,要含有哲學意味的。胡濟邦便推薦我的《屈原》。伊秘書說,那很好,我願意擔任翻譯。話就說到這兒為止。


    六時頃迴寓,有人送了藝術劇院的戲票來,一共三張。說是朱君**的。想來一定是朱慶永,但他本人卻沒有來。到時候了,我們便留下一張在櫃上,各自到劇院去。劇院離旅館不遠,前天朱君約我們遊街時,曾經給我們指示過。我們到了劇院附近,院外簇擁著不少的人,一位中年婦人,看見我們手裏拿著戲票,以為我們是賣飛票的,便向我們買票。


    走進門時,又有工人模樣的人也要搶買我們手裏的戲票。進門後走錯了路,走進吃食店裏去了,遇著一位紅軍軍官,他也向我們買飛票。結果還是這位軍官把路向給我們指示明白了,我們才得走進戲場。場麵並不大,隻有池子,沒有樓廂,怕隻能坐六百人左右。這是以演出契訶夫的劇本而著名的劇場,幕上有海鷗的徽記。所表演的是農奴解放時代的故事,鬧劇的性質很濃厚,我們隻看了三幕,沒有看完。


    在第一幕閉幕的時候,蘇太太也來了。她大約是在旅館裏探聽到了我們的去向。談劇情,在她也不甚了了。我們把剛才遇著三次買飛票的情形告訴她,她說:我們蘇聯人是極喜歡看戲的,莫斯科的劇場盡管多,但依然不夠分配。有的人想看戲而沒有票,有的人有票或許不能看,所以便有這買飛票的現象。


    我真是很愛慕這樣的國民,他們真正了解對於人生必要的娛樂。這自然也是物質條件使他們這樣的,他們的生活有保障,工作有保障,做了好多工便有好多報酬,醫療助產是官費,用不著有了今天愁明天,得到甘肅望西蜀。他們所得到的報酬自然便會要求正當的享受了。葛天氏之民歟?無懷氏之民歟?這是古人的烏托邦式的想象,而在蘇聯則是現實。


    七月四日


    晨起準備明天的報告,《戰時中國的曆史研究》,十二時頃完成。


    午後胡濟邦來訪,將延安版《屈原》借去。同時邀約外出,丁西林同她出去了,我因為想約齊同誌來商量報告的翻譯,沒有同去。


    有人來電話,接話時知是李立三。約以七時來寓一晤。接著又是電話,這迴是蘇太太。耳聾,聽話很不方便,聽出是凱緬諾夫先生約談,但總聽不出是什麽時候。蘇太太說,她要來,我便隻好等待。


    蘇太太來了,約談是六時。但已經五點半鍾了,隻好留下字條,請立三在九時再來。同時請蘇太太和齊同誌通電話,告以報告已經寫好,隨時請來商量。


    赴對外文化協會,與凱緬諾夫會長談約一小時,商量我在蘇聯參觀的步驟,允為訂一個月的計劃。丁西林主要的是看自然科學方麵,和我便不能不暫時分開了。丁西林依然是科學院的客,我便改為對外文化協會的客了。


    九點前一刻,齊同誌來,我把報告稿交給了他。他走了。不一會兒立三也來了,十八年不見,他比從前消瘦了好些。他說我的相貌一點也沒有變,這應該是不可能的事。立三在蘇聯已經十五年了,已娶妻生一女,女已二歲。他在外文書籍出版部做工作,《俄羅斯人物》和《考驗》都是他所翻譯的。他很思念國內的朋友,差不多的舊友,他都殷殷地問到了。


    我們同到高爾基大街去散步。他指著一座大廈給我看,他說:“這是以前的第三國際招待所,現在改作別用了。恩來來時,是住過的。那時候,這條大街,還沒有好多大的建築,現在是大廈淩雲,鱗次櫛比了。”的確,為了放寬街麵,有的高樓大廈正整個往後移,而同時又在向空中發展。這是原來的基礎好,改造起來也比較容易。


    立三住在郊外,坐地下車約四十分鍾。我們步到普希金廣場又折迴,在轉向旅館的街角上握別了。


    七月五日


    讀葛洛斯曼的《生命》畢,寫一小隊紅軍潛伏炭坑與德寇作戰,備極艱苦,終得脫險的故事。要這樣才可以算得是真正的“地下軍”。齊同誌本約十時至十一時頃來寓商討報告的翻譯,十一時將近,胡濟邦來,催去訪問亞布雷丁。亞布雷丁是作家協會的秘書,胡濟邦已經用電話同他約定了,說我十一時將往拜訪。這使我有點為難。萬一齊同誌來了怎麽辦呢?據說,作家協會很近,亞布雷丁在那邊等,我也就隻好先去訪問了。恰巧,在橫過高爾基大街的時候,在街頭和齊同誌對碰著了。約好在一點鍾的時候再來。亞布雷丁年近六十,見麵時表示熱烈的歡迎。往年我們曾經通過信,我送過他一小條四川出產的竹絲簾(毋寧改稱為綾),他說,他的夫人(哲學教授)甚為珍重。辦公室很窄,壁上有巴比塞、蕭伯納等作家的相。亞布雷丁也要我的相片。我請他向塔斯社要,幾天前塔斯社曾有記者到我寓裏照過相的。


    作家協會有《文學報》,是周刊,他要我發表談話,作為對於蘇聯人民和作家的致意。電話中約好了艾德林翻譯。明日午前十時再在作家協會會麵。


    與齊同誌商討譯稿,直至三時半始完畢。齊同誌字斟句酌地十分認真,有些地方我勸他馬虎一點,然而他決不馬虎。這工作態度使我欽佩。中國話和中國文太不嚴密精確,翻譯成外國文字是一件相當吃力的事。齊同誌在百忙中幫我這樣大的忙,我的感激是無言可以表達的。他在中國的時間並不久,而他的中國話的發音和了解都非常正確,進步之速足以驚人。這除他有聰明的稟賦之外,工作態度的不苟且,應該是使他成功的重大原因。


    齊同誌把譯稿弄完之後,迴去吃飯去了,我也下樓進食堂用膳。等了一個鍾頭,餐事不見送來,後來才知道丁西林先進食堂時,送出的是兩人份,我的一份已經沒有了。講演的時間快到了,又隻好迴到房裏。


    四時四十分頃齊同誌又來,同往曆史研究所。那是在一座大廈的二樓上,在一間會議室中由伏伊丁斯基博士主席。伏博士先把研究所的業績簡單地陳述了一遍,關於東方的曆史主要的是研究近代史。太平天國的運動、辛亥革命、太平洋問題等,是各位研究員的中心問題。接著便是我的報告。我主要的說到抗戰以來的曆史研究,通史的醞釀,古代社會的爭辯,曆代農民革命運動的關心,封建製長期停滯的探源。我說得很簡單,但包括的範圍相當廣泛。我讀我的原稿,齊先生讀他的譯稿。聽講者將近四十人,似乎都還感覺興趣。文化協會的東方部長栗文鬆先生和蘇太太也在聽講。講完之後,栗文鬆告訴我,希望把這同一報告,在文化協會再做一次,日期和時間決定後通知。我自然樂意接受了。


    七月六日


    今日快晴。九時過胡濟邦來,同往作家協會,與艾德林談話。


    歸寓已十二時,蘇太太在寓等待,當即同往參觀列寧博物館。說明者為一女士,甚為懇切周到。但須經翻譯始能通曉,頗費時間,隻看了樓下一層,改日再往參觀樓上。


    晚,外文出版部約往談話。我把戰時的文藝活動報告了一番。聽講者半係中國人,但除立三外,無一相識。


    七月七日


    晨起草就《戰時中國的文藝活動》。日前與凱緬諾夫會長談話時,曾提及要我在對外文化協會對蘇聯文藝界做一次報告,日期隨後通知,不得不早做準備。


    十一時頃蘇太太來,說有好消息,對外文化協會招待我去遊伏爾加莫斯科運河。不一會兒康屈拉雪夫同誌來,同乘吉普車,經由高爾基路、列寧格勒大道,到達運河碼頭。同遊者為英國康特伯裏主教約翰孫博士(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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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他的一位助手戴先生,另一位參加科學院紀念會的伊朗學者。主教身材很高,臉呈紅銅色,頭禿,僅後腦勺上蓄有半月形的銀絲鬈發,年齡當在七十以上。身上穿的是羽緞緇衣和紮腳褲,頸上帶著一個十字章。他是有名的“紅色主教”,對蘇聯極表同情,是英蘇文化協會和援蘇委員會的副主席。他到莫斯科沒有兩天。


    運河不很寬,怕不足三十公尺。河岸很整齊,時有森林蓊鬱,映帶著一些精巧的農家木屋,渾如圖畫。河水呈淡茶色,沿途兩岸都有不少的人遊泳。浴著太陽光的兒童們每每向著我們的汽艇歡唿。汽艇甚開朗,在兩旁宏大的玻窗下邊各有相對的座位,夾著固定在窗下的一個小茶幾。帶有不少的飲料和食品,對著晴光碧岸,喝著香檳葡萄,誠然是稱心樂事。


    艇行可兩小時,到達了一處水道分叉的地方,汽艇停泊了。但不能靠岸,跳板也不能及岸,幸好有一位中年人在近側駕著一隻小艇在釣魚,靠他來接應,把我渡上岸去了。


    大家上岸都解衣入水,連那七十多歲的老主教,他也精**裸地跳進水裏遊泳了起來。我因為傷風還沒有十分痊愈,躊躇著沒有下水。釣者看我在岸上徘徊,他用德國話和我攀談。他問我,為什麽不下水?我隻說我沒有帶浴衣。他說,那成什麽問題!你看那位老英國紳士不是裸體嗎?我受了他的鼓勵,也就解衣入水,來迴遊泳了一會兒。


    伊朗的代表,在岸上把手表掉了。四處找尋不得,被一位船上的女水手發覺,掉在靠岸的水裏。她腳上穿著長筒皮鞋,很矯健地跨進水去,拾了起來。——連手表都高興下河洗澡啦!有一位用英國話這樣說,大家都發出了一陣哄笑。


    歸寓時已六時過,發覺上衣上所佩帶的科學院紀念章在艇上遺失,甚為惋惜。


    七月八日


    潤色《戰時中國的文藝活動》。


    十二時頃仍由蘇太太做向導,繼續參觀列寧博物館的樓層。


    列寧的生平,自幼至於逝世,均有條不紊地陳列著。有實物,有照片,有模型,有畫麵,最後還有電影。我們不僅接觸了列寧的手澤,還聽見了列寧的聲音,更仿佛感受了列寧的唿吸。


    一九一八年遇刺時的黑色大衣,懸在一座玻璃櫥裏麵,傷在左膊及左肩胛處,有紅線標識。列寧的書齋照樣陳列著,壁上有一九二二年的日曆,有“禁煙”字樣。隻有這一點列寧和斯大林不同,他是不吸煙的。一九二二年列寧死時情況及其遺容,在一片紅旗簇擁中,令人湧出熱淚。棺墓模型的兩側,有各國的唁電或紀念文字,嵌飾在壁上。右壁有真茹暨南大學華僑學生會及其他由中國去的唁電。


    參觀完畢,我在紀念冊上寫了這樣幾句:


    一代的偉人,


    無產階級的父親,


    全人類新曆史的開創者,


    你的遺像永遠如生。


    人民的歡樂,將和你的


    勳業,永遠長存。


    在街頭聞雷,聲如排炮,與中國雷聲不同。略灑細雨。三時過返寓。


    六時頃,蘇太太複來,約乘地下電車,往文化公園。


    地下車站極堂皇,全用大理石砌成,每一個車站有不同的規模,不同的顏色,不同的裝飾,聽說是世界第一。全長達八十公裏。日本東京也有地下車道,視此自大有遜色。


    文化公園離紅場並不遠,隻隔兩個車站即到達。遊人甚多,有大小規模的娛樂場。有一露天劇院,名“綠色劇場”,規模之大可能容納萬人。我們在這裏又看了民族舞和紅軍舞。有一節目係二童子角力,結果隻是一位大人所演。衣服作二童子狀,一童子之足乃以手代者,演出時惟妙惟肖,絕不意其為一人。


    歸時蘇太太告餘雲:明晨當往斯大林格勒,約有十餘日勾留。得此消息,頗感興奮。


    七月九日


    晨六時起床,收拾行裝。直等至十二時將近,蘇太太才來,立即催促動身,想同齊同誌通話,把《戰時中國的文藝活動》交給他,也來不及了。仍然是康屈拉雪夫用吉普車來迎接的,到了機場已經十二時,有專機在等待著。同行者仍然是約翰孫博士和戴先生,有文化協會的副主席卡拉岡諾夫奉陪,此外還有康屈拉雪夫、蘇太太和另一位女英文翻譯。


    三時四十分到達斯大林格勒,機場上有市**代表、黨部執行委員、駐軍代表前來迎接。汽車行四十分鍾入市,落宿於唯一的一座賓館,是由破屋稍加葺繕以作應急之用的。市上已通電車,司機是女性,做清掃工作者也多是女性。沿途所見,一片破殘,但街道已經清理得相當整潔了。


    五時日蝕,蝕自第一象限起,最後才如新月。街上的人多用玻片著煙,以事觀察。


    晚飯很豐盛。食後參觀賓館周圍的戰跡。在一處街角上有一座大廈是以前的合作社,戰時是德軍司令部,後來被俘虜了的德國元帥鮑盧士就住在這兒的地下室裏。周圍有嚴密的保衛。斜對角上是市立劇場,劇場不用說也殘毀了,還剩下好些壯麗的雕像擁衛著忠骸。在這劇場背後(西麵)的一段空地上有一座地底室——是在戰時所掘的,深入地下,共有五層,有手搖發電機發電,這是英勇的紅軍的一個作戰中心。我自己用腳步來測量,這兒和合作社相隔,僅有五百步路的距離。


    負衛生行政的責任者瓦西列維奇博士,他聽說我學過醫,便和我特別親密,一麵為我陳述既往,一麵又為我指示目前,可惜他所說的我不能夠一一記憶。


    據他說,自一九四二年九月至一九四三年的二月,那五個月的期間是最危急的時期。單是敵機的轟炸,所投下的**一個月有三十三萬個之多。兒童都送走了,老病的有一千人左右住在地下室。此外的人都參加作戰,婦女們也同樣參加。大夫們左邊掛著藥囊,右手提著武器也同樣參加。不僅是做到逐屋戰,而且是做到了逐樓戰。就這樣一直戰到了紅軍的來援。德國的軍隊四十萬人,戰死了十五萬,其餘都被俘虜了。紅軍戰死了的人數比較少,隻有五萬人。


    學校已首先恢複,工程師宿舍已經建立,在一座學校的比鄰。全國有名的大工程師多集中到了這兒,集中精力,要從新建設一座嶄新的斯大林城市,要不負“斯大林”的英名。斯大林城市的人現在有一個口號,是“我們保衛了斯大林格勒,我們要再建斯大林格勒”。不錯,全斯大林城市的市民都像具有這種精神。他們雖然受了那麽空前的浩劫,卻好像從火裏再生的鳳凰一樣,個個都是那樣的開心見腸,積極進取。


    ——伏爾加!伏爾加!我們的美人嗬!


    在街上走著,走到望見伏爾加河的時候,執行委員會的主席洛伯欽,舉出雙手這樣叫出。


    另外一位委員問我:伏爾加像不像黃河?


    我說:更像揚子江。


    ——是揚子江大,還是伏爾加大?


    ——揚子江大。


    他表示著失望的神氣,說:不行,不行,一定是伏爾加河大,伏爾加大!伏爾加,伏爾加,我們的“瑪都序卡”呀!(“瑪都序卡”是母親之意。)


    實在的,伏爾加河是已經夠大了。浩浩蕩蕩,混混茫茫。水是淡黃的,平鋪著,呈出深厚的流動。但和揚子江還不能相比。我也簡單地介紹了一下揚子江的情況。


    木造的碼頭是完整的,但也並非新造,我很詫異。問明緣故,才知道是由別的城市遷移來的。


    乘汽船渡河,在一處砂岸上大家解衣入浴,河水很深,離岸不遠即不能透底。


    七月十日


    晨六時起床,瓦雀在街頭噪晴,陽光照入東窗,頗有夏意。


    斯大林城市可雲創劇痛深,全市無一家完整房屋。居民多住於原係三四層樓房之底層或地下室,上無屋頂。


    八時頃早餐。食後乘汽車往市外參觀拖拉機工場及紅色十月工場。前者在戰時改為了坦克修理廠,現在已經又在製造拖拉機了。後者是煉鋼廠,規模很宏大,由熔爐看到製成鋼板。


    兩廠在戰時所受損壞很重,還未十分複原,聽說不久前在附近都還有過延性**爆炸。工人中有德國俘虜,希特勒的“最優秀的日耳曼選民”,末路如此,大有意思。但在待遇上和普遍蘇聯工人別無區別,不經說明,我看不出他們會是俘虜。


    參觀了紅色十月工場的附屬學校,已放暑假,隻有工人眷屬在一課堂上補習,演算代數的高次方程式。工人眷屬竟有補習高次方程式的必要,使我感覺驚異。學校是戰後二月中所新建的,圖書室所藏書籍還不甚豐富。


    工人住宅係木造小屋,自成一區域。係由別處運來,隻需四十八小時即可鑲鬥完成。其中有由芬蘭運來者,乃作為戰爭賠償之一方便。


    遊了馬麥也夫山(mamaev)。山亦為平緩之一丘陵,戰事在此最為激烈。山頭展望可及五十公裏之範圍。遍地都是彈殼、機槍子彈帶、炮彈破片、水瓶、鋼盔之類。山上有二堡壘,相隔不及十公尺,其一為德寇所占,遂成對壘。


    遊山時有人做向導,因德寇所掩埋之延性**尚未掃清,時而爆炸。小徑在委黃的淺草中蜿蜒,如行不由徑,便有觸雷的危險。因此,在離徑稍遠的山坳處,便每有白骨散見,由那破爛了的軍服軍帽看來,可以看出是一些陣亡了的日耳曼豪傑。


    歸途入市後,在鮑伏洛夫屋前攝影留作紀念。鮑伏洛夫是紅軍的一位下級軍官,他領導著紅軍九人把守著一座兩層樓的房屋,周圍都是敵人,但他始終不屈,堅持了兩個多月,一直到解圍。解圍時,九個人已經隻剩下三個了。子彈糧秣,都是在夜間潛出搬運接濟的。這間房屋將來要永遠保存,屋壁上有題字:“鮑伏洛夫及其同誌們堅守不屈之處”。


    一時頃歸寓,頗覺疲倦,記述日記中即成假寐,乃就枕休息移時。


    中食後四時頃複出往參觀市立病院。病院是英國援蘇委員會捐款所修,我們所參觀的是第三座。據說在斯大林格勒之外也還有英國捐款所修的病院;美國捐助的卻沒有。院中用品,甚至如玻璃杯之類,亦係英國所捐助。這些正是約翰孫博士的功績,斯城的人感謝他,他自己也很感覺著愉快。可惜他那愉快的程度,我沒有方法體驗。我是中國人,我假如也在斯城看見了中國人所捐助的病院,那麽我也就可以明確地體味得到約翰孫博士的快樂心境了。


    院長是女醫,全院大夫,男者僅三人,其餘都是女性。產婦頗多。月中的母子,平安地睡在新修的病室和潔白的寢台上,看來真有形容不出的幸福。蘇聯的醫藥治療本來一律都是公費,而產婦入院尤其有優先權,這是母性保護的絕好的善政。醫藥費是蘇聯國家預算的一筆很大的開支,據說僅在斯大林格勒區域,每年經費便是十二萬萬九千萬盧布。


    在國內早就聽說費拉妥夫院士移植眼球角膜成功了,使盲者得以重見光明。我以此事扣問陪著我們參觀的一位眼科大夫葉略謝夫斯基,他說,這是事實,就是他自己也能施行這種手術,一百人中大多數的人結果良好。


    醫院參觀後,複往伏爾加河水浴。在白樺林中舉行酒宴,喝了不少的伏特加和香檳。船在夜色迷茫中,詠而歸。


    站立在英雄城的彼岸,望著斜陽,


    青翠的白樺林誘發著我的遐想。


    我也浴沐了,感覺著十分的清涼。


    我也幹了杯,談到了人民的解放。


    “中國的曆史是曾經大放過光芒,


    中國人民的前途依然不可限量。”


    我也幹了杯,表示了自信的堅強:


    “中國的人民不會負友人的希望”。


    絳黃的流水在我眼前浩浩湯湯,


    成陣的紅霞不斷的演變在天上,


    我仿佛是迴到了我自己的故鄉。


    親愛的,你是伏爾加?你還是長江?


    清快的,你是伏特加?你還是高粱?


    偉大的斯大林,我遙遙祝你健康。


    夜看電影,在一廢墟上露天放映。先是舊金山會議的新聞片,在代表中想尋出董老,竟未見。其次是斯大林格勒的複原工作情形。


    迴到賓館後,在食堂中複有盛大的夜宴,主人為中國人民幹杯,我又幹了幾杯。


    七月十一日


    晨七時入盥所,無水。一位老嫗,人非常慈和,她提著水瓶來為我盥沃,我很感謝,但也感覺著不安。


    此間人喜歡飲黑麵包水,色微黃而略帶酸味。投入冰與糖,實為無上的飲料。


    早食後,十一時頃出遊伏爾加。在汽艇中由工程師做了關於再建斯大林城市的報告。有詳細的設計圖、案圖指實,一一加以詳細的說明。據雲全部計劃完成將費十五年,分三個五年計劃而執行之,將使斯大林城市成為一座完全新式的都市。市長六十公裏,寬僅一公裏半至七公裏。僅於沿江馬路設電車,因電車之轟隆聲有損市之寧靜。市內將有三條橫貫大道,交通以汽車行之。房屋將由低而高,近江者低,離江遠者逐漸增高。將多設果樹園與菜圃。中央區設一大公園。北部亦將設一大公園。兩園之間以樹列道相聯貫。油庫將移於市外。斯城以前樹木甚少,外來人頗以為異,將更加意培植。


    在伏爾加與頓河之間,戰前曾有鑿通運河計劃,並已開工,但為戰事所阻。據雲工程頗不容易,因為頓河流域高於伏爾加河流域。運河計劃暫無複興之意。須待全市重建工作完成後,即將繼續。


    船在江中往來遊弋,在上流處右岸,臨江有小建築一簇,雲即保衛斯城的名將崔可夫將軍的司令部所在地。當時崔可夫將軍所指揮的戰線甚為遼闊,全長約三百公裏。外國武官曾來觀察,鹹稱此地下室為一絕好的軍事博物館。可惜我們沒有去做詳細的考察。


    船靠彼岸,於昨日入水處更有入浴準備。那位慈和的老嫗在砂岸上敷就了幾處毛毯,讓各人把衣履脫陳在上麵。帶有浴褲的人很少,男人們大都精**裸的,就像才從娘肚皮裏生出來的一樣,跳進伏爾加河裏麵去。浴後,慈和的老嫗又來為我揩腳,我真真是變成一個小孩子了。白樺林中又有酒宴,我又痛飲了不少的香檳。


    三時頃迴寓,略記日記不能成字,隻得倒在床上休息。


    七時頃赴市**招燕。得見英國所贈斯大林城市之劍與盾,羅斯福所署名的頌詞,兩者均甚輝煌。但可惜我們中國卻沒有絲毫禮品。市長和易近人,十分誠懇,毫無矜持氣味。餘醒未解,又複用酒,尚幸主人見諒,未至醉倒。


    席間得知明日將飛往中央亞細亞之塔什幹,今晚乃餞別。在塔什幹將有一星期左右之勾留。


    十一時四十分始返寓。


    七月十二日


    六時半左右早餐畢,市長及其他負責人均來送行,蒙贈照片一套,均係在斯城所攝。


    至飛機場時,對外文化協會副主席臨時接得莫斯科來電須迴莫斯科,不能同遊。七時四十分起飛。十一時十分左右在阿克休賓斯克降落,中休。機站樓上,四壁多油畫,有一幅畫列寧伏草地讀書,另一幅畫斯大林偕伏羅希洛夫與人民共話。休息一小時後複起飛,四時三十分到達塔什幹。乘汽車入城市。


    塔什幹是烏茲別克的首都,有新舊二城。新城係革命後所建立,已充分近代化,街頭有電車,中央區公園中林木甚為茂盛,近代建築頗有伊朗風味,色尚淡青。漸駛向舊城,則近代化程度逐漸減低。街路多以小石鋪麵,未加水門汀或柏油,兩側多土麵,並有陽溝露出。但水甚清活。牆屋頗帶東方情調,多用日曬磚砌成圍牆。


    街頭每見奇風異俗。每有女子頭頂一件大罩袍,臉前垂一黑色厚紗幔,渾如鬼神出現。**少婦喜畫一字橫眉,因眉濃,眉根接近,遂索性用濃黛聯接之,別有風趣。曩曾見畫新疆風俗者有此習,塔什幹地近新疆,烏茲別克人亦係突厥近親,風習自有相近者。男女均喜著花衣,戴繡花小帽,色彩斑斕。居民族係亦頗複雜,有黑發方麵,毫無西方風味者,殆蒙古人之後裔。此種人每戴一種氈帽,頗類戲台上的英雄帽,隻是不掛狗尾而已。


    在近郊處下榻於一賓館,頗為幽靜,花草甚多,林木森森,果實累累。


    白楊、白樺、桑樹、木槿、鳳仙、芙蓉、美人蕉、白玫瑰、燈盞花、蘋果、林檎、梨、杏、水蜜桃、無花果、葡萄,差不多都是國內所常見的花木果實。觸目皆是,應接不暇。隻是沒有芭蕉。得到兩句詩:“林檎委地無人拾,芙蓉花大桑葉肥。”


    園之一隅有浴池,水色青黃。水亦山頭冰雪所化。由水渠灌溉,每日午後必放水一次,故浴池之水常保靈活。


    傍晚被邀往參觀一攝影場,在一小型放映室中看放電影。一種是塔什幹的建設事業,一九三一年成水閘,土壤大見改良,物產豐盛,尤以棉花為最。此片在重慶時曾見放映,到此更增加了本地的認識。另一種是塔什幹的***教徒在愛國戰爭中的熱烈表現,獻金、出征、為戰爭勝利祈禱等,極盡了愛國的熱誠。禮拜儀式與中國清真寺中所見者完全相同,唯念誦經典之聲甚為宏亮鏗鏘,中國似已失傳。清真寺的建築,在中國也失掉了它的本來的藝術價值了。


    七月十三日


    賓館係平房,餘一人獨據一室,甚為寬敞。昨夜因不甚舒適,未進食。二時頃曾醒來一次,覺寒,遂將大衣蓋上,蓋因地域高,故氣候溫和耶?此等情形,為重慶所絕無。六時頃起床,盥漱,喉部有著涼之意。


    早飯後,八時頃出行,先往市**拜會市長,其次往訪科學院。


    科學院在一九三七年成立,在前本是蘇聯科學院的一個地方分院,一九四三年改為烏茲別克共和國國立。內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技術科學,第二部分文化科學,第三部分氣象數理。從事研究者有三百餘人,其中有一百五十人為烏茲別克人。有大規模的出版計劃,但因正式成立並未久,尚未實現。圖書館藏書頗富,共有一百五十萬冊,一百四十種以上的各種言語的書籍。


    工程師阿士珂新斯基報告,大約涉於專門,譯者最不得要領,主要似談到水渠的開鑿及水力發電廠的規模。有五個宏大的水力發電廠業已大部分完成。將來如全部落成時可能發生一千萬基羅瓦特。的電力,而在革命前是隻有二萬至四萬基羅瓦特的。


    地質學家烏克隆斯基報告,從事地質調查者有一千餘人,發現煤礦甚多,已開始采掘。鐵礦亦甚多,尚未利用。鉛礦亦不缺乏。大抵南部地質似印度,北部似西伯利亞西南部。


    東方古典文學家安得力夫報告,指示了各種的古文書,就中有蒙古文的資料。突厥文古典的搜集有六百種之多。


    烏茲別克全國六百萬人口,塔市一百萬。計有大學二座,研究所三十七座,從事教育者四萬餘人,一半以上是烏茲別克人。各處城市都普遍地有戲院、電影院的設立。病院亦甚普遍,革命前全國醫師僅三人,現在不僅城市中醫院林立,即每一鄉村都有病院或大夫了。醫藥免費,教育亦免費。


    臨別時蒙贈書四冊,一本是發掘報告,一本是詩,另外兩本是小說。小說中有一本是楊(ya


    是一位蘇聯作家的筆名)的《成吉思汗》。


    接著是訪問***教的長老。昨晚在電影中所見到的教長和他左右的人都十分懇切地歡迎著我們。開始是到了教長的書齋,席地而坐,在地上鋪了很多華貴的氈毯,還有厚大的坐褥以為靠背和靠肘之用。壁上也懸掛著華貴的氈毯。在極長的矮桌上陳列了無數的果品,有紅茶,有飴糖,有蜂蜜,有燒餅。燒餅實心,窪陷如圓帽,其色金黃。主人輒代為劈裂,拌蜂蜜而食,甚為可口。


    十一時頃,教長率領客人至教堂禮拜。拜殿頗宏大,可容納千人以上,人已跪滿,在堂外空地中複跪滿了更多的信徒,當在三千人以上。大多係老人,青少年亦間有之,但為數頗少。


    拜殿門前有方形月台,高出庭麵幾級,客人被引上月台,坐在石欄杆上觀儀。一切儀式與影片中所見者相同,讀經讚禮之聲非常中聽。


    祈禱畢,庭中有一老人走至月台下,挨次捧約翰孫博士及餘之手而吻之,雙淚交流,口中喃喃有聲,不知所作何語。——這大概是表示感激的意思吧?人頗貧窶,曾指其破褲相示,究亦不知其何意。


    教長退出拜殿後,又把客人邀引至其別院,大事款待。此次係一庭園,右側為一水塘,蓄水,疑可遊泳。中央為過道,道旁有楊樹、桑樹、白楊,森森成列,濃陰疊地。臨塘有木欄,有席麵設於其下,仍席地而坐。一切供張均比前次書齋中更為華麗,更為豐盛。左側為花圃,有紅色玫瑰花正在開放。


    背方塘,麵花圃而坐,餘倚桑樹一株,以厚褥墊背,頗為怡然。洋糖、方糖、冰糖、蜜糖、飴糖,糖之種類更見加多了。水蜜桃、櫻桃、葡萄、巴丹杏、莓子醬、牛奶酪、圓窪大燒餅,更陳設得毫無虛隙。這不僅隻是口腹的大享用,而同時也是眼睛的大享用了。有小榧實,味勝胡桃,惜剝食時稍嫌費事。叉燒羊肉,叉長二尺,每人五叉,每叉五肉,以手摘食,食後手指即以兩唇抹之。


    食間,一青年牽黑色綿羊一頭步入席次。青年一手牽羊,一手執桑葉二片。羊無角,頭小,尾大,垂耳,細頸,時舉其頭食青年手中桑葉。兩眼清明,甚覺可愛。餘問此何意?乃知羊將被宰割以享客,將求教長施以法語,頗覺不忍。俄而被牽入後院,一聲慘叫,想必是羊子死了。


    院後右方為一壇坫形,高出園地二級,護以土牆。牆上滿懸花毯,地上亦有花毯敷陳。繼複設長案,長老肅客移座至彼處,儼如古代酋長生活。包餃以大盤陳出,做法與中國同,多下胡椒。包餃食畢,重整席麵,又有抓飯,以大盤盛出。飯中拌以美龍瓜片,筆以叉燒羊肉。主人以手抓而食之,客則侑以刀叉。


    三時半迴寓,正記日記,蘇太太來告,僅有一小時停留,晚時將往觀劇。往浴池遊泳,水深處可沒頂,頗涼。有二人同浴,但均不能遊泳者。浴後複於園亭中續記日記,略用茶。


    五時頃隨眾出,在阿加德米戲場看演《奧賽羅》(“othe-llo”)。串演奧賽羅者乃“烏茲別克共和國人民藝術家”希達雅妥夫(ab


    a


    khidayatov),串演其妻德斯德孟娜者為伊香杜拉葉娃女士(sa


    ahisha


    tu


    ayeva),她也保有“烏茲別克共和國人民藝術家”的頭銜。兩位都是烏茲別克人,演出的台本是烏茲別克的詩人、同時也是烏茲別克科學院的院士,格富爾·古良謨(gafu


    guliam)的譯本。劇院的建築已經夠莊重,而整個的演出,以及燈光、布景、服裝、道具、音樂、效果等,無一不達到驚人的高度。


    在劇院中招待來賓的主人是烏茲別克的外交部長,人不甚高,但頗英發。他很佩服梅蘭芳博士,梅博士到莫斯科時,他還是莫斯科大學的學生。他還相信著往年的傳說以為梅博士已去世,甚為惋惜。我告訴他,梅博士尚在人間,而且在上海。他大吃一驚:——那麽,不是投降了日本?


    ——不是,他已經蓄了胡子,表示了消極的抵抗。


    ——哦,那就好了。


    他放了心,就好像關切著他自己的貼親者那樣。


    這位外交部長又叩問了約翰孫博士,請他提出關於演出上的批評。老主教認為演出的成績很好,就在倫敦舞台上所演出的也不過如此。隻是英國人的性格冷靜,因而在舞台上的奧賽羅便比較沉著。那種沉著的奧賽羅,搬到塔什幹來,恐怕是不會受歡迎的。塔什幹的奧賽羅,搬到倫敦去,恐怕也不會受歡迎。


    這話說得很巧妙,在約翰孫博士,顯明地是認為塔什幹的奧賽羅過於矜持了。倫敦的奧賽羅我沒有看見過,塔什幹的奧賽羅,確實是用了全心全力所演出的爆炸性格。在我,毋寧是喜歡後者。因為奧賽羅本是摩爾人,而且是武人,劇情也是因為短見邪猜而生出的悲劇,就在莎士比亞的性格構造中,想來也不會是把他當成沉著的人看待的吧?


    這本是莎士比亞的四大悲劇之一,戲劇本身在我自己卻不甚喜歡。劇情係由誤解而成悲劇,悲劇即無必然性,因而也缺乏曆史的時代意義。我在前讀劇本的時候便有這種感覺,今天第一次看到演出,雖然演員們都用了很大的推敲琢磨,而結果終沒有壓迫人的大力。奧賽羅隻是一位糊塗的大傻子而已。《哈姆雷特》也在同一舞台上演出過,有照片陳設在遊廊壁上的飾窗裏麵。這件事本身便具有著高度的文化意義。


    七月十四日


    清晨獨步園中,憂國之念不可遏止。國在人為,烏茲別克在帝俄時代乃受高度壓製之殖民地,革命以後不足三十年,羈絆解除,人民康樂,羨慕何可極?而返觀我國,則外患未除,內憂未已,水深火熱,地獄無殊,我雖遨遊天外,能無介然於懷?即景生情,乃成詩三章。明知涉於感傷,不能自已。劉後主入魏,曾雲“此間樂,不思蜀”,餘來塔什幹,獨有“此間樂,愈思蜀”之心。地獄正需人,我何當久於天國淹留?


    清晨入園林,杲杲明東日。林檎枝頭青,墜地無人恤。亦有胭脂花,亦有白蝴蝶。鳳仙花正開,芙蓉笑生靨。美人隔雲端,相思腸百摺。


    晨風溢清涼,草木凝青蒼。花枝紛爛縵,皎皎映朝陽。鳥語空中聞,時複見翱翔。迴憶水牛山,三徑諒已荒。狐鼠正縱橫,徙倚斷人腸。


    臨流濯我巾,巾穢猶能潔。牢憂蕩我腸,百摺渾欲折。縱有林泉幽,縱有歌舞絕。天國非人間,人間正流血。不當歸去時,此心將毀滅。


    早食時聞訊,蘇聯**贈與約翰孫博士以紅旗獎章,賓主鹹舉觴稱賀。又聞柏林三巨頭會議為期已近,美總統杜魯門已由華盛頓起飛。


    十二時過,乘車往參觀一女子中學。女校長乃烏茲別克人,人甚矮,左鬢有紅痣一片,頭梳兩長辮。烏茲別克女子大抵喜辮發,**有作無數小辮垂於腦後者。學生亦均係烏茲別克人。校長在辦公室內先做一番報告之後,即領往參視圖書室和教室。圖書室中所陳列書籍不甚多,書櫥中有一冊《中國蘇維埃》(一九三三年版),係俄文,國內未曾見。


    一教室正講授動物學,黑板上畫著阿美巴與草履蟲等,講壇上陳列標本甚多,有黃牛解剖圖一具。學生席上均敷花毯,學生亦均著盛裝。另一教室,黑板上有代數多項式分析。


    全校學生共六百人,教員三十二人。教員中有三人任初年級者,係中學畢業生,餘均大學畢業,差不多都是烏茲別克人。授課均用烏茲別克語,俄語隻是第二必修科,做高級研究的準備。中學及小學高年級男女分校,係戰前一二年開始施行。小學低年級及大學,仍係男女合校。改革製度的緣故,是因為女子在十歲與二十歲之間的智慧發育比男子較早,合校便不免互相遷就,使男生女生均受損失。


    校庭中有小學生露天唱歌,並做種種遊戲,或演民族歌舞。鄰近樹蔭下有寢床設備,以供午睡之用。這是暑期休息團,其中有烏茲別克以外的兒童遠來參加。


    一時返寓後,四時頃複出往參觀斯大林紡織工場。六時半迴寓。


    工場甚宏大,計有第一第二兩工場,我們隻參觀了第一工場和各種附屬工廠。每一工場都是六座工廠所組合的。第一座是坦花工廠,把棉花在機器上坦成長板。第二座是使這長板劃成無數甘蔗粗細的棉條。第三座,把這棉條紡成紗線。第四座,把這紗線延長。第五座,使它牢實。第六座織成棉布。每座工廠一望都是機器的海。機器都是電氣發動的。廠內的空氣要保持一定的高度,也不斷地散布著水蒸氣,頗覺懊熱。工人幾乎全是女工。


    替我說明的是一位英國學者,他在這工場裏協助工作,蘇聯**曾經贈以列寧獎章。據他說,一位女工要管理三十六部機器,二千錠紡錘。工作每日八小時。紗線如斷,電機即自行停止,有小紅電球發光指示斷處,結上,電機又自動運轉。他為了使我更加明白,在第六工廠時故意在一部織機上把紗線掐斷一根,機器便立即停止了。一一都如他所說明,他把眼光向我表示,似乎在說:“你看,稀奇不稀奇?”他又把機器上的標識指示給我,那是表明著“製造於列寧格勒”。他這一指示,大約是怕我懷疑,蘇聯的機器也隻是一些舶來品吧。據說,第六工廠織布機共二千五百部,每日產布二十五萬公尺。第二工場的機器比第一工場的更要新式。


    附屬工廠做漂白、染色、印花及配備零件等工作。花樣甚多,有專門圖案家設計,優秀者於薪給之外有各種獎金。印花機器,有的一套可印十一種顏色。


    要人人都有衣穿,


    而且要穿得好看——


    在從前隻是一個夢想,


    在今天我看見了這樣的生產。


    斯大林工場喲,機器的海,


    你是社會主義的搖籃,


    你的規模,世界所罕。


    參觀完畢後,工場長要我們在紀念簿上題字,我便寫了這幾句。事實上最值得看的還是工人村落。工人的福利是照顧得很周到的。工廠之外有花園設備,樹木繁茂,渾如公園。約翰孫博士對此極為讚獎,據他說,“工場內的設備,英美人可能辦到,或許有的還要更加完善;工人村的設備便為英美人所無法企及。”——這很明顯的,便是資本主義國家與社會主義國家的不同。前者是資本家做主人,而後者則主人就是工人。


    夜八時頃,赴國立劇院看歌劇《烏**·柏格》(“ulugbeg”)。這是十五世紀撒馬爾罕的國王,生於一三九三年,卒於一四四九年,中國的史書稱為“兀魯伯”。(《明史·西域傳四·撒馬爾罕》:“明成祖永樂十二年,賜其頭目兀魯伯等白銀彩幣。”)又叫作“兀魯伯米爾咱”。(同上,“宣德五年秋冬,頭目兀魯伯米爾咱等遣使入貢”。)“米爾咱”(mi


    za)其實就是頭目的意思。兀魯伯是建立莫臥兒帝國的鐵木耳的孫子,是蒙古人的後裔。他是一位開明的國王,愛好天文學和數學,盡力輸入了波斯文明。他有著作傳世,叫《天文圖譜》(“catalogueoftheheave


    lybodies”),在其歿後三百年,印行於英國的牛津大學,曾經再版數次。列寧格勒的普爾珂夫天文台還保存著他的一部分手稿。


    這樣一位開明的國王,不幸卻有位極反動的兒子,他的名字叫著阿布杜魯·拉迭夫(abdutif)。他乘著國王領兵出禦外來侵略的時候,在國內和保守勢力深相結托,暴虐人民,殘害忠良,並依靠外力,結果把他父親誘殺了。


    這無疑是一個典型的悲劇,但在這故事裏麵,作者珂誌洛夫斯基(a.kozlovsky)卻加上了一條戀愛的副線。女主人公是一位中國的歌姬si


    dua


    fa


    (新東方?),她由中國的使節進獻給兀魯伯,兀魯伯便當場把她許配了他的兒子。因為戴著麵罩,誰也不知道她是絕代佳人,但等麵罩一揭開,父子均為之瞠目了。歌姬也不喜歡拉迭夫,而卻喜歡國王。有一夜潛入國王的天文台,竊聽到國王對於自己的戀慕獨白,她也就把自己的熱烈的情意表白了出來。國王以禮自持,而歌姬卻轉愛成憎,於是使父子之間於新舊的隔閡之外又加上了戀愛的葛藤。王子陰謀日益進展,為歌姬所知,歌姬對於國王情心不死,乃與其忠仆va


    boda


    (萬寶丹?)潛逃,向國王告密,並勸國王勿迴撒馬爾罕。國王不聽,姬遂自殺。


    這副線我相信一定是加添上去的,而且有點不大自然,但為使場麵複雜化,或許是不得不這樣的吧。有了這一穿插,自然是便於插入各種歌舞的節目,增加了異邦情調。舞的姿態中有把刺繡手勢組合成為了一個聯舞的,一切腰肢和手腕的動作都帶中國式,這無疑是梅蘭芳博士所留下的影響。外交部長今天也在。藝術導演阿希拉菲(muhta


    ash


    afi)和他的夫人也都問到梅博士,他們都是在莫斯科看見過梅博士的演藝的。阿希拉菲是榮膺斯大林獎金的音樂家,並有烏茲別克共和國人民藝術家的頭銜。


    演出的成績是很輝煌的,這效果對於英國的兩位客人比昨晚《奧賽羅》的效果更大,約翰孫老博士就因為看了這一歌劇,便要求要到撒馬爾罕去憑吊。這是在我們的旅行程序中所沒有的。


    七月十五日


    六時頃起床,盥洗收拾畢,留在房中整理日記。


    十一時頃出參觀果樹實驗場。全場麵積約二十平方公裏。半為果樹園,有由中國輸入的桃和李,蘋果樹的種類甚多,石榴有大至一磅重的。我們隻參觀了一部分蘋果園和葡萄園。


    場長哈密果夫先生,驟看去頗像中國人,隻有四十來往歲,非常的篤實誠懇。據他說,在六月結實的蘋果在前隻有兩種,現經改良已有十二種了。在七月結實的已有七十種之多。八月結果的在前隻有四種,現有八十種之多。此外還有九、十、十一月結實的。


    果樹苗及果品輸往各地的數量在戰爭期中有些波動,但也逐漸在增加,有一個表,可以使人一目了然。


    果品噸數樹苗株數


    一九四一三八五七〇,〇〇〇


    一九四二三四二五〇,〇〇〇


    一九四三四八一一六,〇〇〇


    一九四四五六七四〇,〇〇〇


    樹苗輸出的株數在戰時減低得最厲害,但在今年已經要恢複戰前狀況了,一九四五年才過一半,輸出數目據說已經達到三萬株了。


    場長,有《果實園的發展與樹木的保護》的近著,毫無疑問是把學識與經驗融合而為一的著作家。“樹木的保護”,據我所親眼看見的情形,真好像嬰兒受著保護一樣,用意是很周到的。正是結蘋果的時候,蘋果樹上,果實累累,有各種各樣的支撐的方法。有的是圍牆式,有的是車輻式,有的是寶塔式,有的是扇麵式,據說一共有九種方式。目的不僅在幫助枝條免致斷折,而且要它們更容易接受陽光和空氣。為什麽要有九種?據說是在實驗中,要看那一種方式為最有效。


    葡萄園地約一平方粨,年收三百噸。紫色者多,實正熟。巡覽時,場長每人折贈一簇以解渴,味甚清新。隙地多種水楊,目的在伐取其條枚,以為葡萄支柱。


    參觀畢,在研究室後麵的森林中受招待。席設大樹蔭中,但非席地。席上陳設甚為豐盛,與***教長處所受招待相似。但有葡萄酒,乃場中所自釀。有雞血紅李子一種,雲是中國種,其大者如拳,為中國所未見。亦有抓飯,主客一律用刀叉,而不用手指。餘戲以手指抓食,因不得其法,一手都粘滿飯粒。主人皆大歡笑。與我對麵坐者為一年青的女研究員,烏茲別克人,眉黛雖洗去,眉間隱痕猶在。她含著笑教我以抓法。先取飯上叉燒肉置於盤邊,用二、三、四指將飯耙掩肉上,三指齊用力將飯與肉在盤邊壓成一團,舉起來以拇指一推,便全部進口了。真是抓食得非常靈巧而輕便,一粒飯顆也沒有粘著。我又跟著學,飯粒多壓扁了,粘在手指上愈見不能送脫。女先生及側近的人又是一番好笑。有詩為證:


    一字橫眉額下齊,濃情怫鬱正相宜。


    指頭癢癢頻抓飯,贏得黧顏一解頤。


    樹陰罩著席麵,有陽光從葉間篩下,增加了席麵的光彩陸離。空氣是那樣的新鮮,葡萄酒是那樣的清醇,人是仿佛在天上。正在這樣作想時,約翰孫博士起來說話了,他說:“我不是在地上,而是在天國裏。”啊哈,真是人有同心,心有同理了。


    場長夫人也在陪客,她很年輕,穿著烏茲別克的花衣,盤著長辮。她的官比場長大,是烏茲別克農林部的副部長。她有一個孩子,僅僅周歲光景,她抱來同場長和我,一同照了一張相片。臨別,場長夫婦對於每位客人送了無數的水果。


    午後三時頃,往訪十公裏外的一座集體農場,名稱叫“第十八屆共產黨代表集體農場”。主席烏司馬諾夫和其他的領導者歡迎著大家,先到一座土牆院子裏麵的一個園子裏。在一個牆角上有一大土炕,有屋頂罩複,兩麵靠牆,兩麵開敞,牆上和炕上都是華麗的氈毯。有席麵,如凹字形,缺口向外。席上有更豐盛的陳設。客人被肅上土炕,席地而坐。主人群即殷勤侑食,連稱“巴塞,巴塞”(請請)。但多蒼蠅,肥大驚人,密集不散,一位蠻魁偉的主人站在凹字形缺口當中,手提著一件大衣作為風扇,用力地扇來扇去。


    先用了一會兒茶,接著便被導引著出外巡視。


    領導者言,該農場係一九三一年成立。共有一千二百人,其中壯年八百五十人,有男子三百人已上前線,還未複員。有馬一百二十匹,都是英國種,戰時送了九十六匹上前線,並供應了一百一十四乘馬車。全場麵積六百五十平方粨,有棉田一百五十平方粨。戰前每年一平方粨可產棉花二千〇五十公斤。戰時卻增產至二千五百公斤。此外有洋蔥田、蔬菜田等,戰時生產均超過了戰前生產。今年計劃已經完成了百分之三百(即僅僅半年,已超過了一年計劃的三倍)。耕田用拖拉機,但亦見有用二牛耦耕者。


    在棉田旁一座小亭中休息,農主們從田中摘取了無數的黃瓜和番茄送來,請客人食用解渴。黃瓜在蘇聯頗見珍貴,在莫斯科的宴會上也每每有生黃瓜上席。洋蔥正開花,一望無際的球團,起初不知是什麽東西,農主也從田裏拔取了幾根來分贈客人,全長幾乎和我的身長(五尺五寸)相等。


    巡覽了一會兒之後又迴到剛才的土炕上,這次更送了酒和抓飯來。酒都是家釀的葡萄酒,用著大碗當茶喝。


    對著大土炕在園地裏又安放了一張小木炕,五位民間藝人坐在上麵。兩人彈阮鹹(細頸琵琶),一男一女,載彈載唱,其餘三人均是男子,亦同聲唱和,一人手執磁盤一麵,以手指甲敲打節拍。歌聲琴聲都和中國相似,隻是歌詞意義不明。聲音異常高亢,特別是那位女音樂家,她是用盡了她的全力。她的臉特別的黑,嘴特別的大,一字眉特別的粗,就像一條扁擔。彈唱既酣,全場的農主都唱和起來了,大家都拍著手掌以代節拍。女音樂家索性由木炕上走下地來,穿的是破舊的皮鞋,她跳舞起來了,一麵高歌,一麵跳舞。好幾位女主人也跳舞起來了。腰姿的款擺,腳步的密移,有一種形容不出的原始的風味。


    在約翰孫博士和戴先生相繼發言之後,大家也要求我發言。


    我這時是坐在園子裏的花樹下,我起來說,我不發言,我要朗誦一首即興詩。我先把詩意說給蘇太太聽,請她翻譯了之後,我便朗誦起來。


    黨代表的集體農場,


    真個是人間的天堂!


    親愛的人們


    一個個和天神一樣。


    世界上再沒有


    這樣好的地方!


    葡萄美酒,當作茶湯。


    擊掌高歌,震破土牆。


    親愛的人們


    你們是幸福無量!


    我慶祝你們的健康,


    我慶祝人民領袖的健康。


    烏拉,蘇維埃人民!


    烏拉,斯大林!


    大家都狂熱起來了,同聲高喊著“烏拉,斯大林”!大家把我簇擁著,那位以大衣代風扇的偉大漢子走來兩手一抱,一下子便輕輕地把我舉到了空中。我也迴抱他,但他的兩隻腿就像在土裏生了根的兩條鐵柱一樣,怎麽也扛不動。還是主席示意他,他自己跳了一下,把兩腳拔起了,但幾乎把我壓倒。他吃抓飯是用一大把抓,但也抓得很精巧,手上不粘飯粒。不知道是怎樣一迴,他在左手的拇指上頂上了一簇尖飯,就像尖頭京帽一樣。他舉到我嘴邊,要我吃,我便把它吃了。幾位女主人都向我翹舉起大拇指,高興得不亦樂乎。有一位男主人向我說:“你今天不要迴去了,就留在我們這兒過夜吧。”他一麵說,一麵做睡覺的手勢。


    主人們拿出了花衣花帽來,約翰孫博士一套,戴先生一套,我一套。立即替我們穿上了,衣如僧衣,無紐扣,用一張花絹包單做腰帶,一位女主人說,我的穿法最好。但我的頭太大了,帽子不能戴,主席當場在好些位頭上揭下了帽子來試,但都不合適。隻好仍舊把一頂花帽子頂在頭角上。


    每人都被贈送了一大簇花,幾籃黃瓜和番茄。三部汽車要離別農場的時候,女主人們多湧到我的一部汽車來,依然翹起大拇指。


    夜,往國立劇場聽音樂演奏。劇場是昨晚演《兀魯伯》的劇場,指揮也是阿希拉菲。第一部是近代音樂,第二部是民族音樂。水平和莫斯科、列寧格勒無別。最值得注意的,是剛才在集體農場見到過的一些主人,差不多都在場欣賞。農民能欣賞近代音樂,這文化程度之高是足以驚人的。


    七月十六日


    在室中,靠著蘇太太的幫助,整理昨日的收獲,已十二時過,有人來邀往參觀博物館。約翰孫博士們已先動身,我們趕去時,樓上已經觀覽畢,隻在樓下看了一遍。所陳列的均係現代畫,各種畫品畫材均有。臨行蒙贈油畫一小方,女館員在畫背用鉛筆寫烏茲別克文字,橫行,由右至左,寫得非常迅速。


    歸時已近二時,聞尚須參觀曆史博物館,希望在此能獲得一些有關中國的資料。


    三時頃往曆史博物館,約翰孫博士等不感興趣,未去。與中國有關係之古物甚罕,僅於曆代貨幣中發現“崇寧通寶”一枚,崇寧乃宋徽宗年號。但烏茲別克在漢為罽賓,在隋為漕國,應該還有早於宋徽宗時的東西,或許有而未及陳列的吧?有全部用綠色細寶石所嵌成的馬具,頗多。此種嵌石細工,據說明者雲“為烏茲別克民族所獨有,四世紀時輸入中國”。但在中國戰國時代的古物中已有嵌石細工的實例,雖然沒有這樣的精巧。這種細工為戰國前所無,當係輸入,但無須乎等待四世紀。疑是前四世紀之誤,但問諸說明者,亦未得其究竟。


    帝俄時代的烏茲別克所受者純係殖民地待遇。刑罰極其慘酷,一切文化施設全無,學校如中國舊日散館,鞭撲犯跪,毫無區別。此等舊時情況有各種實物及繪畫示例,與今日烏茲別克相對照,真是有天堂地獄的區別了。


    六時頃往參觀化學工場。工場由四個工廠組合而成。第一廠施行水的電氣分解,由水中采取氫氣。第二廠由大氣中采取自由氮氣。第三廠似乎是製造硝酸。第四廠製成硝酸铔(nit


    a-amo


    ium)。這樣便完成了人工肥料製造的曆程。原則本很簡單,規模卻很宏大。工作者也多係女工,第三工廠因為有毒性,臭氣特別大,女工隨身都有防毒設備的攜帶,生活待遇要比一般優厚。每日僅七小時工作。今年計劃業已完成,即是半年之內完成了一年的生產。


    使用人工肥料的結果,增加了生產百分之四十。


    塔什幹天氣,四月至十二月無雨;十二月,一月,二月,多雨及雪,時而今日雨,明日雪,或午前雨,午後雪。冬季甚短。最低溫度為攝氏十八度,但隻一個月光景。周年無大風。


    七月十七日


    晨七時頃起飛,赴撒馬爾罕。飛僅一小時即到達。這是鐵木耳——兀魯伯時代的舊都,都市的近代化程度雖不及塔什幹,但十三四世紀時代的古跡甚多。


    入市後被導入一座花園,花木繁茂。在一座凹字形的大船房中休息,各麵均有迴欄,欄外有藤蘿掩映。小憩後複入市參觀古跡。


    先到一處乃三座寺院所合成,建築年代不同,一建築於一四〇〇年,一建築於一四三五年,又一建築於一六八〇年,但建築形式均約略相類似。正中一圓頂結構,左右二圓塔對峙。塔之內部有螺旋梯階可上,梯道既狹且暗,幾至匍匐始可攀登,頗為不便。但當我們登臨圓塔之一時,約翰孫老博士以七十餘歲高齡,竟矯健如青年毫不畏縮,至可感佩。塔頂在初疑是鍾樓,樓毀,隻餘一麵平坦,立其上頗感眩暈,無欄可憑,無柱可倚,如遇大風,似難著腳。


    建築均係用小磚砌成,頗精巧。磚均上釉,多係青綠,色彩如新。全身施以大小花紋,均係《可蘭經》文字。基底部礎石,亦多深勒《可蘭經》文。


    繼又到一寺院,當中圓堂屋頂已圮,左右兩塔乃係八角錐體,亦全身施花,規模甚為宏大。據說明者雲,此乃鐵木耳之妃所飭造。妃篤信宗教,趁鐵木耳出征時飭人建築,並限期完成。後鐵木耳凱旋,見寺成,大不愉悅,發兵逮捕工師,僅獲其二弟子。問師何往?答雲:師尊道行高超,已向天外飛去。這或許是民間所附會的傳說,但足以想見,鐵木耳和兀魯伯一樣,是不大重視宗教的。《明史·撒馬爾罕傳》“城東北有土屋,為拜天之所,規製精巧,柱皆青石,雕為花文,中設講經之堂,用泥金書經,裹以羊皮”,所說或許就是這座古寺吧?庭園略偏左處有一露天經案,用石砌成。案形如v字,以供經典展陳於上。據案之大小以推測經典,寬當逾五尺,長可一丈,真可算得是偉大的書本了。氣候似較塔什幹稍熱。將近中午時複折迴花園。園中有小浴室,可行漏水浴,即行入浴一次。浴後用中飯。同席有老作家一人,言在《文學報》上看見了我的照片和談話,甚表親昵。


    市長年僅三十左右,人甚和易,食後承以當地情形見告。撒市人口凡十七萬六千人。有寄宿中學十二(女中一,男中十一),普通不寄宿者三十,其中收容一年級至十年級者二十,收容一年級至七年級者十。小學校七座,幼稚園二十座。大學一座。研究所七座,為農業、電影、計劃、人民經濟、醫藥、教育及教育行政等。離市十公裏處有集體農場,產葡萄,每平方粨產一百五十噸。有自備發電廠,用拖拉機耕種,但有稻田,仍由人工種植。工廠有棉、糖、罐頭、皮革、啤酒等。


    休息移時後,複出往參觀兀魯伯的天象室。室之所在處為一帶平緩的丘陵,頗似廢墟。室於一九〇八年為比雅特金博士所發現,博士死於一九三二年,其墓即在室前不遠處。室窄而深,屋頂很高,其形穹隆,有圓孔二。底壁近屋頂處有方形天窗一。室底有弧形隧道,深入地中。隧道可容一人步行,兩腋以石為垣,其高及腰。垣端平滑,即呈弧形,每隔約三尺處即有刻痕,殆以三十六等分表示周天三百六十度。每一刻痕之次即於圓圈中刻一文字,字不識。室壁上原有各種天文圖像,十六世紀時有英國學者曾將圖像抄錄,寄迴英國(牛津大學出版者殆即此),今已磨滅。丘陵之下有一小溪,水甚清潔。參觀天象室後,即來溪邊小憩。溪畔居民雲,少女如入此溪中水浴者,即可獲得如意郎君。約翰孫老博士亦善詼諧,他說:可惜我們這一群人裏麵,卻沒有一個少女。


    繼往近處參觀鐵木耳家屬的陵堂。這是好幾座陵堂集成為一條巷道,建築均甚完整,和午前參觀過的寺院一樣的精巧華麗。其中有一座是中國匠人所造。


    鐵木耳和兀魯伯的陵堂卻不在這條巷道的範圍內,而是單獨在另外一個地點。結構最為宏大,當中者亦為穹隆大屋頂,地底室中有鐵木耳之墓,槨為黑玉所琢成,立體長方形。十八世紀,波斯人入寇,曾將石槨劫去,但複由波斯王飭令送迴。一九四二年曾由蘇聯考古學家開槨驗視,內有木棺,棺內有骨殖及金線刺繡之破片。此等遺物均已送入博物館,唯未審係何處博物館。(金線刺繡可能是中國的賜品,在兀魯伯時代,《明史》中明言“特賜王及王妻子彩幣表裏”,鐵木耳時代亦曾貢賜往還,彩幣的贈予也可能是有的。)鐵木耳的墓側有兀魯伯墓,槨乃青玉琢成,較小。此外尚有一二墓,乃兀魯伯之臣下陪葬者。


    鐵木耳陵堂係一四〇四年兀魯伯時代所建立,已就頹圮,市**正加意修繕,使恢複原狀。聞每年古物修繕費不下一百萬盧布雲。


    五時頃複乘原機返塔什幹。賓館女主人特為餘製包餃,食時亦用醋,與中國北方習慣全同。盛意可感。女主人有一女一子,女在大學研究醫學,明年即將畢業。子僅十一二歲,尚在小學肄業中。


    七月十八日


    十一時出往參觀“棉花研究所中央精選站”。一時半返寓。


    本站領導蘇聯全國一切棉花研究站,有大規模的科學研究和方**的工作,生物學的,工藝學的,統計學的等。時時發現新種。蘇聯棉種百分之九十產於本站。


    在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二七年之間,大多數係用美國種,纖維僅長二十八毫米,收獲不大。


    一九三二年發現新種,纖維長三十一毫米,係由亞洲種與美國種配合而成。


    一九四〇年開始輸入埃及種,纖維更長,收獲更大,但有棉病同時輸入。研究結果,防止成功,乃得新埃及種,係由栽培種與野生種配合而成,更能耐病。此項新種,幹高,球大。絲長五十毫米,早熟,收獲大,耐病力強。此乃蘇聯新發現,為全世界所無。


    在一九三二年,纖維長者僅占百分之二,目前則長三十三毫米以上者已占百分之九十。


    有各色棉花,褐色,黃色,綠色,粉紅。有纖維粗大者,可作為羊毛代用品。綠色棉花為馬克西勉可氏所發現。


    棉田宜先種蘆赫爾拏草或苜蓿一二年或三年之後再種棉花,則成績更佳。苜蓿不及蘆赫爾拏。但後者似為中國所無。


    明日將返莫斯科,因所得各種贈品,無物容納,擬買皮箱一口。五時頃入市,購求皮箱竟不可得。這可證明蘇聯的一切生產是怎樣有組織,有計劃。蘇聯並非貧困到無皮革可製皮箱,隻是戰時生產集中於軍需及其他更迫切的日常必需品,皮箱之類當會在停止生產之例了。作戰四年間,既成的皮箱當然是不會再有存品了。


    夜在賓館中有盛大的餞別晚餐,參加者為烏茲別克科學院主席和副主席,及戲劇音樂界名人。歌星哈裏馬·拏西洛娃女士(halimanashy


    ova)居主席位,她是烏茲別克人民藝術家,曾經獲得斯大林獎金。麵目頗類蒙古人,黃黑而寬闊,神采奕奕,頭上梳著兩條長辮。席間自動唱歌,手執一磁盤,以指甲敲打節拍,與日前在集體農場所見者相同,大約這便是烏茲別克的民族形式之一。


    演《奧賽羅》中之德斯德孟娜者與餘鄰座。餘與之握談,譽其演技之佳。德斯德孟娜之幽嫻貞靜,適如其量,和奧賽羅之慓悍粗率,也適成對照。她很高興,自言心髒衰弱,藝恐不能更見精進。麵色頗蒼白,確是不甚健康。奧賽羅亦在座,人甚沉靜,與舞台上所見者迥然不同。


    在席上,繼約翰孫博士之後我也說了這樣的幾句話。


    “到塔什幹來住了一個禮拜,受著懇切的招待,我非常感謝。在這一個禮拜中,我參觀了新的烏茲別克,也參觀了舊的烏茲別克。烏茲別克人民毫無疑問是有很高度的文化的。新的烏茲別克是人民的烏茲別克。工業、農業、學術、教育、戲劇、電影、音樂、繪畫都達到了很高的水平。不足三十年的努力,從舊的烏茲別克蛻化而為新的烏茲別克,這是社會主義的偉大勝利。這對於我們中國人民應該是一個很大的鼓勵。我敬祝各位主人的健康。”


    七月十九日


    六時頃赴飛機場,晨風大有寒意。飛機已向空中蹓躂,俄而飛迴,即便起飛。在機中頗感疲倦,時時入睡。十一時半到達阿克休賓斯克,仍在此小休,一切風光依然如舊。休息可一小時,又繼續起飛。六時二十分到達莫斯科。莫斯科時間要晚三小時有奇。


    迴寓後始知丁西林恰於今晨離莫斯科返國,在衣櫥內發現他所留下的一張字條。


    今晨乘飛機離莫斯科返國。到重慶後就去看你的太太,報告你的近況。希望不久就可以在重慶會麵。


    西林,七月十九日晨一時半。


    相聚曾十日,相別複十日,一旦遠離,頗覺房中過於空闊。入浴一次,用中飯後正擬午睡,送水果的人來了。水果是由塔什幹空運迴來的,梨、杏、番茄、黃瓜等分量很多。水果在莫斯科是珍品,我便趁新鮮,把來分送了人。


    聞中蘇兩國曾發表共同聲明,宋子文已於五時前離莫斯科返國,等柏林會議結束後,還要再來繼續談判。


    九時頃傅大使以汽車來接,前往晤談,至十一時始歸。原來去年美國副總統華萊士訪蘇時,傅大使亦曾往塔什幹。塔什幹尚有中國領事,此在事前毫未知悉。


    七月二十日


    上午在寓潤色講演稿《戰時中國的文藝活動》。


    中飯後蘇太太來,約往參觀曆史博物館。館中由舊石器時代起陳列到現代,甚為井井有條。一部完整的蘇聯曆史更被形象化了。這是絕好的曆史教育。隻需在半天之內,談笑之間,便可以溫習一遍國史或甚至人類史,蘇聯新愛國主義之蓬勃發展,不是偶然的。


    見到烏克蘭托裏坡爾吉(t


    ipolji)的彩陶,年代約在四五千年前。這在學者間也判定為與巴比倫彩陶有密切關係。色彩文樣雖頗相似,但質厚而器較大。它和巴比倫彩陶間的親密似乎還不及中國彩陶與後者間的。


    有幾片漢瓦,文為“天子千秋萬歲常樂未央”,是一九四一年出土於貝加爾湖區的卡拉斯諾雅爾斯克省內。有純漢代式的中國建築的基址被發現,發掘者為基塞列夫教授(p


    of.kiselev)。據說明者雲:“教授之意以為乃紀元前九十九年李陵降匈奴後所建,兩個月後當有詳細報告問世。”我很希望能夠見到這項報告。在我的想法恐怕不會是李陵的居趾。館中所陳列者隻有瓦當和一銅製獸環,這些應該都是由中國傳去的。北匈奴境內沒有可能自行製造。李陵降匈奴後,雖然做到左賢王的高位,無法從中國境內輸入這些物品。假使在發掘品中還有更確鑿的證據可以斷定為李陵遺物,自當別論。假使不然,可能是漢家的公主下嫁時,王室為慰藉她的鄉愁,特別建立此屋以為陪媵的。我也叩問了,此外還有些什麽物品出土?說明者亦不知其詳,隻言尚有陶器。


    建築中有炕二,以備取暖。獸環饕餮有角,頗大,足征其門不小。瓦當亦甚大,足征其屋亦不小。在貝加爾湖區有此發現,則蘇武牧羊處的北海便是貝加爾湖(“貝加爾”即“北海兒”的音變),可以毫無疑問了。


    七月二十一日


    晨起時,天雨。未幾雨霽。


    十時頃齊同誌來,共同譯述《戰時中國的文藝活動》。正譯述間,胡濟邦來,塔斯社記者來,蘇太太來,齊同誌遂先去。塔斯社記者問我遊斯城和塔什幹的感想,我得到機會把我的感想整理了一次。


    這是兩座對照的城市。斯城受戰禍最為劇烈,塔什幹則未受戰爭的直接影響。但斯城的偉大勝利是有無數塔什幹的偉大建設以為後援的。我很感謝對外文化協會的凱緬諾夫會長,他特別選擇了這兩座城市給我們看。我們看到蘇聯紅軍的英勇,而同時也看到了蘇聯人民和蘇聯學者的英勇。尤其在我自己,因為是中國人,更增加了無限的景仰和勇氣。中國還在日寇的鐵蹄下,為什麽我們不能夠像保衛斯大林格勒的英雄們一樣,把祖國解放出來?中國也建設了三十多年,為什麽我們不能夠像烏茲別克的人民一樣,把祖國建設成和平幸福的國家?能夠的!但需要一個前提,便是國家要真正成為人民的國家,人民然後才能夠拿出自己的力量。


    午後本來打算去參觀革命博物館的,蘇太太說,博物館今天休息,須得改變計劃。


    胡濟邦便提議往參觀農奴村。這也是一種博物館,係就農奴時代的地主莊園而成,其中一切陳設可以看出農奴時代的麵貌。但乘車前往時,館正在修葺中,也不能參觀。我們便在館外的園林裏散步了一會兒。算好,我因牙根發炎,頭部正感覺著悶痛,經那林中新鮮空氣的滌蕩,便漸就平複了。


    三時半迴寓,在食堂中用食時,複遇著在德黑蘭同機的那對老外交官夫婦,他們仍是笑容可掬。


    寫就《蘇聯印象》以備廣播。


    傍晚,朱慶永來,邀出散步。經過紅場,走到克裏姆林宮外的河邊。步道十分清潔,岸上有石堤可供憑倚。談到了中國曆史上的人物,朱君提出了王安石、王莽和秦始皇。秦始皇是應該肯定的,他收到了統一中國的功勞。中國曆史的趨勢雖然已趨向於統一,但由秦始皇襲六世的餘威,雷厲風行,故收到了水到渠成的功效。當然,論開創的勳業,我們不能忘記商鞅。論思想的啟承,我們不能忘記呂不韋。


    朱君說,蘇聯的學者也有人讚揚秦始皇,更有人主張兩漢也還是奴隸製的。卓文君的父親有家僮千人,程鄭亦有家僮數百,足見當時還是奴隸生產。有名的“張安世有家僮七百人,皆有手技作事,遂富於大將軍霍光”,這奴隸生產的證據似乎更見確鑿了。


    中國的奴隸生產在春秋末年已經開始揚棄,經過陳吳革命之後便來了徹底的蛻變。卓氏、程鄭的例子隻是邊鄙的現象。張安世的例子也隻是前時代的殘餘,是特殊的變例。漢代如還是奴隸製,那麽大將軍霍光的奴隸應該比張安世的還要多,而且都應該是有手技作事的。張安世縱有家僮七百人,皆有手技作事,斷不會便富於大將軍霍光了。故張安世的例子不僅不能證明漢代是奴隸製,反而是適證其反。


    緩步,把克裏姆林宮繞了一周,在北麵草園中略坐片時。已經七點鍾了,管園的人吹出哨子,遊人均退出草園。


    迴寓後接到大使館的電話,明日星期,傅大使約往鄉間遊玩,十時半將有汽車來接。


    七月二十二日


    十時頃蘇太太來,傳言明日十一時,東方語文大學要我去做語言學的報告,我感覺著有點惶惑。因為我對於語言學毫無研究,怎麽能做報告呢?我疑心是傳言有誤,請求作罷。


    十時半與胡世澤同車至使館。被招待者尚有女客三人。一為計劃經濟學院學生,與胡濟邦同學,已頗有年事。一為女作家,曾翻譯美國赫爾曼的劇本,在上演中。又一為歌劇演員,原籍西班牙,聞其子年已二十。


    汽車往東行,可一小時許到達銀鬆林。鄉館在鬆林中,是一座舊式的農家屋。園中頗有花草,有潔斯曼正開,其香甚微。胡濟邦雲,在蘇聯很少香花。我想到日本也是這樣,日本的蘭花根本不香,梅花也少有香氣。這無疑是地質裏麵缺乏了什麽的緣故。天氣本很晴朗,原擬在鬆林中席地坐談,不料突然大雨。雨不一會兒也住了。


    中飯後有桌上遊戲種種,但我均不內行。又有音樂跳舞,我也隻能作壁上觀而已。


    五時頃與秦秘書同車先歸。秦君雲八時半將再來邀赴使館晚餐。至時秦君果來,遂複同往。傅大使及其他客人均已迴館,食事純是中國風,頗合口味。


    使館中的陳設,宮燈,地毯,紫檀家具,一切都是中國出品,頗為堂皇。建築也相當講究,據說在帝俄時代原是一位貴族為他的寵姬所置的別業。革命後,貴族亡命,寵姬落魄,曾經屢次要求願入使館服務,未能如願。結果是有一項秘密被發覺了。由逃亡向國外的貴族寫給他寵姬的信裏泄漏了這項秘密。在浴室裏的牆壁裏藏匿著兩個寶石匣,在一座木櫥頂上還放著一個。按圖索驥,全部都被收獲。放在木櫥上的一個,經曆了多年,都未被人覺察,是值得驚異的事。


    七月二十三日


    九時頃齊同誌來,繼續譯述《戰時中國的文藝活動》。至十一時將半,東方大學代表來,請去做報告,講題不拘,我因毫無準備,隻好請求改期。至一時將近,譯事始告竣事。


    三時頃,出往參觀革命博物館。大部分內容和列寧博物館所陳列者相同,列寧與革命是分不開來的。列寧死後的文物則多集中於斯大林,斯大林與革命也是分不開來的。


    有一個地底室的模型,列寧與斯大林曾潛伏其中工作,僅一井眼形的通道,並須由側穴繞行,始能出入,然而仍被破獲了。這種堅苦卓絕的典型的地下工作精神,令人感奮無似。


    曆年十月革命節,由各國所贈送的禮品多所陳列。斯大林六十歲時的壽禮紀念品更有一專室陳列。各種禮品都是些經心結構,極盡了精巧的能事。在壽品中發現了中國的一種,是在一幅紅緞上寫黑字,這要算是最簡單的一種了。好在紅黑分明,一眼看去,誰都曉得是中國的東西。


    晚八時,對外文化協會有歡送約翰孫博士的送別晚會,被邀往參加。來賓甚多。老博士的精神非常煥發。協會贈送了一張大幅的油畫肖像,鶴發童顏,相對而笑,老博士的心境,其樂可知。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種下仁惠的友情者得到仁惠的友情,在這兒是豐滿地被形象化了。但也有下了種不僅不結實,反而飛沙走石的磽確的土地,蘇聯人民的心在我眼前也活鮮鮮地呈現著,絲毫也不磽確。


    在這兒見到鮑羅廷。將近二十年不見麵了,起初我沒有認出他,是他自己先向我寒暄。他說,他年紀已經老了,而我卻絲毫也沒有變。鮑羅廷倒看不出什麽老象,比北伐當年似乎更加壯健。上唇上隆起著的一簇焦黃色的胡須,似乎也更加有力。他在主編著英文的《莫斯科報》,這是我在莫斯科所能閱讀的唯一的報紙,我感謝了他。他似乎有點迴避我的神氣,和我沒有說上幾句話又走開了。我很想對他說,“中國的人民是記得你的,並沒有把你忘記”;但沒有得到說出的機會。


    有音樂,有跳舞,我隻能在一隅作壁上觀。《寧死不屈》的作者果爾巴妥夫走來問我:你有什麽不樂嗎?有,就應該一概丟開。該快樂的時候,為什麽不跳舞?


    我隻說:我不能跳舞。


    果爾巴妥夫也說:我也不能跳舞。


    結果彼此都笑了。但我感覺著他畢竟有眼光,我自己心裏委實是有不能釋放的隱憂。我羨慕蘇聯人民和蘇聯作家,他們的國是建成功了,戰是抗勝利了,他們能夠由衷的快樂。但是,我能夠嗎?


    果爾巴妥夫和我差不多高矮,頗為精幹,直爽,真有“寧死不屈”的風度。


    兒童詩人馬爾沙克也在。他向我極口稱讚中國的國畫,但歎息對於中國的詩卻無緣接近。他問到了老舍,老舍的詩在一本中國詩選譯的小冊子裏麵選譯了幾首。


    ——中國也把我的詩介紹了,我很高興。我很願意多讀中國的詩。中國是不是也有兒童詩人?


    “中國是不是也有兒童詩人呢?”我自己迴答不出。隻好忍心說一句:沒有。我們中國的詩人和文學家似乎從往年科考時代的文人氣習裏還沒有十分解放得出來,寫詩作文為的是自己的功名,對象是能夠給自己以功名或利祿的讀者,誰還來管你一般的老百姓,更誰還來管你一般的黃口小兒呢?中國的兒童比雞鴨還要不值錢,活生生的到處丟,哪還說得上為他們寫詩或文學!但我畢竟還是一位“愛國主義者”,這些“家醜”,我卻沒有“外揚”。還有好些人向我問到了梅蘭芳博士。梅博士留在蘇聯的印象極深,他的演藝和中國畫似乎是被認為代表著中國文化的兩大要素。這在尊重民族形式的蘇聯是應該的,但我們在這兒似乎應該有一番更迂迴的內省。我們的舊東西自然是好,這就是所謂“國粹”,我們早已經知道保存;但我們反映新時代,表現新生活的東西,卻還沒有充分的被人重視的分兩。我們究竟應該怎麽樣?


    七月二十四日


    十時半往參觀列寧圖書館,承東方部部長詰謝列娃女士接待,甚為殷勤。女士身材極矮,驟視,頗類日本女人。全館書籍聞有一千萬冊。東方部所藏者多係普通書籍,有滿文“五經”及《四部叢刊》。(《四部叢刊》應為四千冊,但館中僅收到二千冊。詰部長問我:是否尚未刊全?我也不知其究竟。)有抄本部,多係地圖,有《潮惠地圖》,《貴州防苗區域圖》及各種《夷民圖》,均係清代物。此外尚有奏劄之類,目錄不甚完備,不知是否尚有其他名貴珍品。


    館分新舊兩部。舊館頗狹隘,新館甚為宏大,但尚未完工。


    聞今年**已支出六百萬盧布以為建築費,年底如不能竣事,明春必底於成。


    得晤副館長,亦一女性,巨目炯炯發光,甚有威嚴。


    五時過東方語文大學代表複來交涉講演事,決定二十六日上午十一時往講《中國文學的兩條路線》。據雲該校分中文、日文與蒙古文、伊朗文、土耳其文、阿拉伯文、阿富汗文六部,隻研究語言、曆史、地理。校長為費辛科博士(d


    .feice


    ko),中文部部長為哥洛托克夫教授(p


    of.ko


    otkov),另有鄂商陰教授(p


    of.osha


    i


    ),講授《說文》。


    七月二十五日


    腸胃失調,決斷食一日。


    十時頃,往克魯泡特金街,參觀托爾斯泰博物館。天雨,在途幾經探詢,始得館址。


    館共十室,一老年婦人擔任說明。據雲館舍建於一八一七年,為意大利工程師格裏哥列所設計,但托翁生平並不曾在這兒居住。第一室僅一托翁銅像。第二室為簽名處。第三室極大,為雅斯拏雅·坡裏雅拏鄉居及家眷資料。第四室,關於塞帕斯妥坡裏的資料。第五室,關於《戰爭與和平》,原稿共二千五百頁,改稿十一次,費時五年。其中鮑爾孔斯基公爵的模特兒即是托翁的外祖父,大眼睛瑪利亞即是他的母親。第六室,關於《安娜·卡列尼娜》,四十八歲時所寫,曾經修改四次。在此時期中已為農民及兒童寫作教本。第七室,晚年生活。第八室,關於《複活》。第九室,關於《哈德儒·牟朗謨》及臨終前後。第十室德寇暴行。德寇曾占據雅斯拏雅·坡裏雅拏四十五日,頗加毀壞,欲縱火焚燒,未果。陳列資料極為豐富。銅像,畫像,照片,畫片,原稿,校稿,日記,書簡,印本,各國的譯文,外國學者或作家的來信,印本中的插畫底稿,各項著作中的環境與模特兒,無不應有盡有。關於中國方麵的資料卻寥寥無幾,僅在第十室內得見“五十年代”版的《戰爭與和平》一部,夏衍署名寄贈的改編劇本《複活》,盛家倫作曲的《卡且林娜》五線譜,一九四三年五月十八日的《複活》公演簽名。


    四時頃複往參觀馬雅可夫斯基博物館,蒙贈全集兩套,膠片錄音二張及其他。


    博物館即馬氏住宅,一九二六年至一九三〇年居此。樓上進門處衣帽手杖均懸掛如故。食堂兼會客室,寢室書房,一切陳設亦均如故。


    食堂中的玻璃櫥內原有香檳酒一瓶。戰爭時女館員們並未撤退,曾發誓:如敵人被逐退,由莫斯科至斯莫棱斯克之後,即開瓶慶祝,故今已成空瓶,橫置於櫥內。


    馬氏能畫,與人談話間所漫畫的長頸鹿等尚被保存。也能自製簡單的家具,寢室中有曲尺及三角板等懸掛於壁上。生前曾擔任五十種報章雜誌的記者,各種記者證被保存在一個玻璃匣內。曾經三次外遊,自稱“詩人大使”。


    戰爭時所有重要的遺品均已收藏入土。房屋及各種物品均有詳細的圖案,以備萬一一切均遭毀滅,可以依樣複原。


    樓下有小型講演室及圖書館。館中所藏均係馬氏著作與有關書籍。中國方麵資料僅有桂林出版的《野草》一期,延安出版的《大眾文藝》二份,《新華副刊》一份,如此而已。


    館外有花園,戰時曾改種馬鈴薯,現已半就荒蕪,聞不久將有命名為“馬雅可夫斯基”的坦克開來,陳列於此。


    在參觀中不斷地想到了詩人的名句。


    對於詩人並不是八小時,


    而是十八小時的白天。


    詩歌——也就像鐳的開采。


    開采一克鐳,


    要一年的勞動。


    你用盡氣力


    一采了一千噸的字塊,


    隻為了


    一個字。


    在陳列品中看到了一冊被彈打穿了的馬氏詩集,是紅軍戰鬥員基裏洛夫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從斯大林格勒寄贈的,在斯城最艱苦的日子中不曾離開它。參觀完畢,我依照馬氏詩型在紀念簿上寫了這樣的感想。“進攻階級”是馬氏用語。


    革命的


    詩人,


    “進攻階級”的


    偉大的兒子。


    中國人


    早就知道


    你的名字。


    你的歌聲


    如像風暴


    飛過了


    中央亞細亞。


    任何的


    山嶽


    沙漠


    海洋


    都阻擋不了


    你!


    你,


    坦克車,


    快速度飛機,


    真理的使徒,


    你的時代


    是


    永遠的世紀!


    七月二十六日


    晨草《中國文學的兩條路線》,至九時頃完畢。這可以說是我的中國文學發展史的一個提要。文學的起源是集體創作,集體享受,集體保有的。自從社會內部有了分化,文學也就有了分化。一般的所謂正統文學是走上層路線,愈走愈狹隘,愈走愈板滯。而集體創作,集體享受,集體保有者則留在民間,走著下層路線。這種作品每為正統文學所不齒,以為不足以登大雅之堂。但等正統文學走到絕路的時候,卻又每每仰借這不足以登大雅之堂者來輸血,而等到這不足以登大雅之堂者一登上了大雅之堂的時候,便又愈走愈狹隘,愈走愈板滯。中國的文學,反複地走著這樣迂迴的路。我們的努力是要使我們的文學成為人民的文學,永遠走著它本來的路向。


    外交部萬西珂夫同誌和東方大學的代表相繼至。萬同誌也願意去聽講,我們一同等候汽車,直至十二時前一刻始得動身。大學在莫斯科北郊,車行二十分鍾即到達。中文部長哥洛托克夫教授到校門迎接。哥教授的中國話最為純熟,被他引導著上樓,先到校長室與費辛科博士談話片時,略用茶點後,即在別一會兒議室中開始講演。聽講者四十人左右。我一麵照著我的原稿作朗誦式的講演,哥教授便應聲翻譯,這是要有很大的本領才辦得到的。講演曆二小時完畢,聽者似乎還表示歡迎。


    歸寓後午睡甚酣,醒來時,看表已經五時半了。立三來電話,言六時將來訪,屆時果來。告我以英國選舉,工黨勝利的消息。這是一件出人意料的事。


    七月二十七日


    十時頃複往曆史博物館,拓“天子千秋萬歲常樂未央”瓦當。共三枚,各拓二張,以一份留贈博物館。


    “天子千秋”四字居中,餘六字分列左右:與普通製錢文序相同。字均反書。秋字有一枚作火,實因火旁太大,致無隙地,故字未寫全,好為穿鑿的人或許會以為漢人秋火二字通用了。三時半楊新鬆來邀往作廣播。電台聞即舊時專收中國學生的東方大學。電台遠東部主任珂爾米珂夫親自招待,因通日語,彼此甚感方便。廣播須同時錄音,開始廣播之前曾試音二次,用意十分周到。廣播約十分鍾完畢。完畢後即聽到錄音放送,不大像自己在說話。


    楊新鬆和孫克英(即孫維世)同車送我迴寓。楊君自言幼時來莫斯科,最初是一個裁縫學徒。後來又到海參崴,在那兒住了相當長的時間之後又迴到莫斯科。他得到讀書的機會,便銳意研究中國哲學。戰前他在某大學教中國哲學史,戰爭開始後他才到電台上來服務的。由裁縫學徒做到大學教授,使我特別生出敬意。他要我把廣播的原稿送給他,我很高興地答應了。


    克英是亡友孫炳文的**。炳文在一九二七年被褚民誼出賣,在上海遇難,那時候克英似乎隻有兩歲光景。“八一三”前後,曾經在上海見過,後來到了延安。六年前,恩來折臂來莫斯科就醫,克英被攜帶同來,現在已經成人,我完全不認識了。她在這兒研究戲劇,聽說成績很好,俄文的程度也比久住莫斯科的人高明。學校在暑期休假中,她在電台上暫時協助工作。她很關切地問到恩來的健康。我把恩來送我的延安版的《甲申三百年祭》轉送了她。她又向我要求《中國文學的兩條路線》的講演稿,我也給了她。她說,講演時她也在,並且還到學校門口迎接過我的。我卻絲毫也沒有注意到。她聽說我晚上還要到對外文化協會去做報告,擔心我一天所做的工作太多了。其實這算得什麽,我倒很願意能夠很忙,愈忙愈能夠掃蕩心裏麵的不必要的憂慮。


    七時頃,萬西珂夫同誌與齊赫文同誌同來,隨即同車往對外文化協會。凱緬諾夫會長,卡拉康諾夫副會長,都很懇切地接待著我們。聽講的人已經坐滿,大部分是在約翰孫博士送別晚會上相識的麵孔。我們立即開始報告。我報告《戰時中國的文藝活動》,我讀原稿,齊同誌讀譯稿,各人對讀一節,約一小時光景完畢。齊同誌再繼續報告《蘇聯戰時文學在中國》,也費了一小時光景。齊先生的口齒很清白,聲音也很宏朗,報告印象極佳。


    報告完畢後也有酒宴,也有跳舞。副會長要我把原稿留下作為紀念,我自然是很高興地答應了。


    七月二十八日


    十時頃曆史研究所西蒙尼芙斯卡雅女士與列寧圖書館詰謝列娃女士來訪,西女士能談中國話。她們兩位昨晚都在文協聽講。來訪的目的是要我幫助收集材料。她們都在準備著考副博士的論文。


    西女士在研究唐代詩人元稹,她需要元稹的《長慶集》,還需要《西廂記十則》。


    詰女士在研究一九三二年的“一·二八”事變,她要當時的軍事政治經濟等一切的材料。這些材料似乎在中國並沒有具體的收集,我隻介紹了陳真如,希望她直接和他通信。


    英國工黨大獲勝利,得席位三八九席。保守黨慘敗,僅得一八〇席。現由工黨阿特裏組閣,丘吉爾被聘為政治顧問。這一變化實在有點突然,不僅一般的人沒有預料到,就是丘吉爾和阿特裏自己恐怕也沒有預料到。這次選舉,尚未複員的一百萬士兵未及投票,如果參加,勝負的比例恐怕還要更加懸隔。這是英國人民的意誌表現。保守黨的政策不能解決戰後的問題,人民便自然地背棄了它,第一次歐戰後的情形更加把鏡頭放大了。第一次歐戰後,保守黨失勢,工黨遂代之而崛起;但工黨一登台之後,立即右傾,麥克唐納之流竟得到了爵士而成為了貴族,於是工黨便受到了人民的裁判。這一次工黨的勝利,應該是又一次的考驗。假如它的領導者們又照著麥克唐納的步驟走去,為政權而出賣政見,那將來所受到的裁判,必然會更加嚴烈的。


    午後三時往參觀特列洽珂夫斯卡畫館(t


    etyakovska-yagalle


    eya),從中世紀以來的繪畫雕刻一直陳列到現代的作品,據說所藏品共有二萬五千件,所陳列的僅僅二千件,但已經是洋洋大觀了。


    古畫差不多完全是宗教畫,我不感覺興趣。關於農奴時代的辟洛夫(pe


    ov)的批評畫,我覺得最好,這和戈果理、托爾斯泰的小說有著同樣的精神。這種批判現實的精神似乎一直是俄國畫的主流。


    但我是一位門外漢,我隻跑馬觀花地看了一點半鍾。這種類似暴殄的看法是不能夠得到什麽正確的觀感的。假使是專家來到這兒,就是對於某一張畫,某一個雕刻,或許都要費好幾天的工夫來吟味的吧?


    歸途我提到想看電影,《柏林》(“be


    li


    ”)正在放映中,我聽見人說剪輯得很好。向導者蘇太太便答應為我買票,約定九時迴話。十點過鍾了蘇太太才來,她說,票不好買,隻能看最後的一場,是十一點鍾開演的。十一點前二十分同出,電影館在相隔不遠的“首都大旅舍”(hotelmet


    opolis)的樓下。看的人真是擁擠。影片是柏林會戰的紀錄,但剪輯得確是巧妙。把會戰時的情形和希特勒得意時的情形時時用對比的方法雙管齊下,極盡了生動活潑的能事。柏林已殘破不堪,市民爭食及窘迫的情態超出了想象以外,一老婦人以手指從水車口刮水而嚼。這是什麽人使他們成為了這樣的呢?這應該是發人深省的地方。我隻感覺著了唯一的一點美中不足,那便是沒有把希特勒活捉著,讓他親自來看看:他給他的同胞們所造下的罪孽。


    終場時已十二時十分。在街頭遇萬西珂夫,蘇太太告訴他,明天午後要引我去參觀軍事博物館,請他設法派部汽車。


    七月二十九日


    前日,中美英曾共同宣告,勸日本無條件投降。今日報載日本同盟社訊,日本不重視這項勸告,仍將作戰到底。


    革命工人阿裏魯也夫(alliluyev)逝世,年七十九歲。列寧、斯大林做地下工作時常聚會於其家,加裏寧主席等為之發喪。十一時頃朱慶永來,複同往莫斯科河畔散步。天氣快晴,街頭多賣冰淇淋者,十盧布一包,可抵重慶所販賣者四客。我們買了兩包。在街頭一麵走,一麵吃,這是蘇聯通常的習慣。朱君寓“首都大旅舍”,邀往共午飯,應之。“首都”不及“國家”整潔,聽說國際記者多住在這裏。朱君房裏堆滿了不少的書籍,我感覺著他確實還保存著學者的態度。他告訴我,他迴國後還是想當教授。我想,那應該是比較好的事。


    我們談到了蘇聯的婦女問題。毫無疑問,蘇聯婦女爭取到了和男子平等的工作機會和待遇,無論在物質生產或精神生產上都被動員了起來。婚姻問題已經十分鄭重化了,離婚已經不那麽容易,特別是有黨籍的人假使要鬧離婚,會影響到他(或她)在黨內的或社會上的地位。保護母性的條例也有改訂,戰前母親有十一位兒女的便授以蘇聯英雄銜,戰爭發生後改為隻須有七位了。


    朱君向我提出了一個問題:男女地位是平等了,然而政治上或其他方麵的領袖們卻很少女性。這在我看來,隻是時間問題。蘇聯建國還僅隻二十七八年,假使再過二十七八年,那情形或許會兩樣。


    關於家庭製度的保護,蘇聯也並不是在往後退。男女受著平等的教育,得到平等的地位,婚姻上的悲劇便自能減少。在這樣合理的社會裏麵還要鬧離婚,那當然是須得用另一種尺度來裁斷了。


    午後等汽車,至四時始至。往參觀軍事博物館,館中所陳列的純是這次愛國戰爭中的紀念品和擄獲品。


    一九四一年德國缺乏防寒準備,以報紙為坎肩,以草為長筒鞋,極惹人注意。所俘獲的德國軍旗極多,其中有一八一三年的古物。德國人的傳單標語裏麵很多狂妄絕頂的語句:有一例是:“de


    russemussste


    be


    damitwi


    lebe


    !”


    “俄國人必須死絕,好讓我們活!”為了一個民族的生,一定要把另一個民族殺盡,這成什麽話?單隻這一個標語,也就盡足以把希特勒、戈培爾之流抓來,碎屍萬段!


    德國士兵中也有厭戰的。有一個木製的大十字章,中心畫一隻虱子。這是一位德國士兵的作品。德國的十字章,中心是一隻飛鷹,以虱子代替飛鷹,以木質代替金屬,明顯地表示著厭戰或反戰的意思。這在平時,隻能當成為瘋人的作品了。然而在一切都發了瘋的時候,價值在倒逆中發生價值。


    紀念品裏麵有陣亡了的瓦圖丁將軍(vatudi


    )的遺物,俄國被俘士兵所吃下的木條的殘餘,保衛莫斯科和斯大林格勒的各種戰績,斯大林格勒市長受劍像,崔可夫將軍的石膏像等。


    盛納宣傳品的木彈極有意思。宣傳品用飛機投散時,如是散章會在空中吹散,如加拴索不易落到目的地點,用木彈形式來投擲真是再巧妙也沒有了。這一簡單的發明,我們搞了對敵宣傳多年卻不曾想到。日本人也不曾想到。


    博物館的旁邊有一座大公園(我不記得它的名字,隻是公園外的街心有座“紅軍劇場”,是我所能明記的唯一的標識),遊人眾多,如過盛節。我們進裏麵去看了一會兒庭球的比賽。園內也有小劇場,有一處正在上演托爾斯泰的《黑暗之光》。向導者主張去看,但我感覺疲倦,隻在樹林裏麵坐了好一會兒,等到汽車來,便提早迴來了。


    七月三十日


    昨晚十時即就寢,今早醒來,仍然不大舒適。眼澀,喉嗓幹燥,大約是吸煙過多。


    胡濟邦來,言王世傑改任外交部長,不久將和宋子文同來,繼續中蘇談判。大使館裏麵的人好多都搬出來住旅館,以便騰出房間供使節團住宿。她現在是搬到了“首都大旅舍”。我們同到高爾基大街的一座大飲食店裏麵去吃了冰淇淋,一客之多仍足抵重慶四客,也同往莫斯科河邊上散了一迴步。克裏姆林宮下的是菩提樹林,據說開花時有微香。在地下車道前和我分手,約好晚上到高加索飯館吃羊肉。


    午後一時頃栗文鬆部長來,同往史丹尼斯拉夫斯基街看漆器展覽,是帕契赫、麥契拉、費多斯基諾、哈魯易諸民族的作品,作風大抵相同,是以民族固有的技術為基礎而施以近代藝術的改良。漆上繪畫,多摹名畫,有托爾斯泰像,有唐吉訶德與風車作戰圖等,甚為精巧。這方法在我國亦可仿效,可惜天天高喊保存國粹的人們卻絲毫也不注意到匠人的保護,聽其湮滅。


    七時頃,胡濟邦再來,同往高加索飯館,在高爾基大街馬恩列大學附近。每人吃了一盤生菜,一盤烤羊肉,用了兩杯葡萄酒,喝了一瓶礦泉,費了三百盧布。(合美金六十,合目前法幣九萬三千元。)聽說這比戰時已經便宜了三倍了。


    歸途遇雨,各自匆匆迴寓。


    七月三十一日


    昨夜雨頗大,屋瓦庭園皆濕,風有寒意。


    十二時頃往參觀詩人萊爾蒙托夫博物館。


    詩人以一八一四年生於莫斯科的一位退職軍人的家庭,三歲的時候失掉母親,便寄養在塔爾罕的外祖母的莊園裏,這是很富庶的貴族家庭。父親和外祖母之間經常不和睦,因為他不願意把自己的兒子讓給她教養。這種痛苦的經驗和農奴製度下的莊園的情況在詩人的心靈中留下了永遠的痕跡。


    一八三〇年進了莫斯科大學,在這兒沒有找到友好的環境,和一些保守的教授們時常發生衝突,遭受了考試不及格的報複,隻住了兩年,便不得不離開學校了。


    嗣後他進了彼得堡(列寧格勒)的近衛軍軍官學校。在一八三四年畢業,他便得到了他的軍人的資曆。這位年輕而多才多藝的軍人在彼得堡的上流社會頗受歡迎,但他“在音樂和舞蹈的喧鬧裏,在野性的低聲絮語裏”,是感覺著“又寂寞,又哀愁——在心魂煩悶的時候,沒有一個人可以握一握手”。詩人老早就是一位叛徒,和統治階級站在敵對的地位的。


    一八三七年二月普希金和一位流氓決鬥致死,而這流氓事實上是沙皇的宮廷所派出的殺人犯。這事件強烈地激動了萊爾蒙托夫的怒火,他寫成了《詩人之死》的一首吊詩,痛罵統治階級為“天才與自由的劊子手”。這便震呆了沙皇尼古拉一世,他看見剛剛死去了的普希金又借屍還魂了。於是萊爾蒙托夫的一生便從此更遭受磨難,一直到死。


    詩人就因《詩人之死》被充軍到高加索,但高加索的偉大的自然風物和流竄在那兒的十二月黨人們的鬥爭精神,卻更加豐富了詩人的生命。


    流竄生活經過了一年光景又迴到彼得堡,在這前後是萊氏創作的**期。他的第一部自印的作品《鮑羅金諾》於一八三七年出現,托爾斯泰稱之為《戰爭與和平》的“種子”。《關於商人卡拉斯尼科夫之歌》於一八三八年問世,大批評家別林斯基說:“證明著詩人精神與人民精神在血統上的嫡親關係。”


    一八四〇年的春天橫禍又來了,僅僅因為和法國公使的兒子決鬥,**又把他流竄到高加索。在這時他曾經參加過戰爭,行動異常勇敢。他的長官曾向**請求赦免他的前愆,他在這時潛迴彼得堡請示,然而結果是限他在二十四小時內重返高加索。


    那些“天才與自由的劊子手”們,僅僅把詩人流竄,自然是不能滿足的。他們又唆使了一位流氓馬爾丁諾夫,借口萊爾蒙托夫的小說《並世英雄》裏麵暴露了他自己的陰私,要求決鬥,詩人僅朝天放槍,流氓卻狠心完成了劊子手的任務。這是一八四一年七月二十七日的事,詩人僅僅二十七歲。


    這是專製魔鬼們摧殘文化的一個標本。


    館中舉凡關於詩人的生活和創作的資料均有豐富的陳列,畫片照片等極多。詩人亦善畫,畫亦優入專門之域。假使不受摧殘,不知道還要留下多少更偉大的業績了。


    八月一日


    對外文化協會對於外國學者征求關於科學院紀念會的感想,將匯為專集,我也在被征求之列。清晨執筆,因我對於紀念會,事實上等於未能參加,故隻泛泛地寫了一些關於蘇聯學術界的一般的印象。


    午後參觀奧斯托羅夫斯基博物館。這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和《從暴風雨裏所誕生的》的作者,兩部書在中國都已經有過譯本。


    奧氏為西部烏克蘭人,生於一九〇四年。家境甚為貧困,有二姐一兄。幾至乞丐為生,但他的母親決不讓自己的兒子過這樣不成器的生活。很小的時候便去做苦工,在一家旅館裏充當小使,沉重的擔荷每每超過他所能有的力量。


    繼後參加了共產主義青年團,努力自修,兩年期間把大學的五年課程完畢了。他屢次參加了反波蘭的烏克蘭人民解放戰爭,在前線受了傷。後來又患腸傷寒,劇烈的神經痛,卒致四肢癱瘓,雙目失明。這時奧氏才僅二十四歲。


    這位就跟獻身精神的具體化一樣的鬥士,就這樣在足以令人滲出血淚的萬種苦難中被捆紮而穿透著,他的鬥爭門徑似乎是完全斷絕了。然而自己正是“從暴風雨裏麵所誕生”出來的鋼鐵煉就的兒子,他絲毫也沒有挫折自己的鬥誌,他又選擇了文藝這項武器,在他盲目而癱瘓的一片黑暗中,打出了萬丈光芒的炫目的鐵火。


    在他開始寫作的時候,還能夠自己勉強動手。他用硬紙挖成橫的空條格,把這蒙在原稿紙上,在空格裏寫字,以求勉強貫行。後來連這點程度的自動都失掉了,他隻癱睡在床上口授,讓人筆記下來。在這樣的情形下邊,便產生了他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和《從暴風雨裏所誕生的》的兩部著作。前一種是得到了列寧獎章的。


    他很戀慕莫斯科,而且願意住在莫斯科的中心區。一九三〇年移到莫斯科居住,現在的博物館就是從那時住到一九三六年逝世為止的房子。他的居室,一切陳設都保存著生前的原狀。那是一間長條房間,左手當中靠壁順放著一尊床,床頭一張小茶幾上放著一部打字機。


    右手與床平行,放著一張沙發,沙發的前頭是一張大書案,再前頭便是臨街的窗壁。在書案背後的左壁上有一盞電燈,上麵罩著一張紅巾。


    博物館的館長便是奧氏的夫人,她把我引到這寢室來,特別把一根攔路的紅繩解開,讓我在沙發上坐下。她說:奧斯托羅夫斯基在生的時候是極喜歡朋友的,尤其喜歡青年朋友。朋友來便坐在這沙發上。他更喜歡人家在他的床前跳舞。他說過,一個不知道跳舞的人,是不知道人生的。


    夫人把書案上的留音機開開了,讓我聽了奧氏對烏克蘭共青第十八屆大會的廣播演說。聲音很有力量,絕不像是一位病人。夫人又說到錄音時的困難。奧氏是全憑暗誦睡在那兒廣播,目不能看原稿,旁人又不能替他提詞,隻好用一根線拴在他的手上,萬一有了錯誤,便牽動線子以促起注意。然而奧氏的記性很好,他的演說一點也沒有波折。


    這樣的一位鬥士實在是令人感奮。他的創作就這樣是由生命所凝成的,他和普通的職業作家不同,但批評家說,他所寫的內容比愛倫堡的更加有力而且生動。《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有英、德、法文的翻譯。在書架上有一本日本文的翻譯,譯者是杉本良吉,一九三六年白揚社出版。奧夫人取下來求我解釋,我把序言翻譯了給她聽。


    紀念簿上要我寫我的感想,我寫了。


    在艱難困苦中為人民解放而鬥爭,真像鐵在熔爐中受著烈火的鍛煉,你畢竟成為了鋼。


    你的眼睛雖然盲了,但你比任何人還要看得遠,看得更加仔細,透徹,正確,明亮。


    你的身體雖然癱了,但你的鬥誌比任何人還要充沛,你的工作能力比任何人還要堅強。


    你的生命雖然謝了,但你的精神寄托在每一個為真理,為正義,為人民而戰鬥的人們的身上。


    你,獻身精神的化身,一切苦難的征服者,永遠高唱著真理戰勝的凱歌,你萬代青年的榜樣。


    接連兩天,看了兩位作家的博物館,真是絕好的對照。尤其是兩種政治對於文藝家的態度,一種是唯恐文藝家不早死,一種是用盡各種方法,要使他多活一天。“不怕不識貨,隻怕貨比貨”,盡管有些沙皇的亞流,還昧著良心,倒黑為白。


    八月二日


    整日在寓讀《蘇聯國內戰爭史》,無人來擾,頗覺閑適。午後四時半往訪哲學研究所。這和曆史研究所同在一棟大廈裏,但在三樓。


    所長斯威特洛甫(svetlov),副所長魯賓希契因(rubi


    stei


    ),曆史哲學部主任瓦謝齊克(vasechkii)同任招待,楊新鬆做翻譯。我先把中國哲學界的情形報告了一番。接著是所長報告。


    研究所共分六部:一哲學部,二辯證唯物論部,三曆史唯物論部,四自然科學部,五美術哲學部,六心理學部。六部之外有研究班,三十人,楊新鬆在這兒擔任中國思想宗教史。


    蘇聯哲學界目前所著手的工作有下列各項:


    一,俄國哲學史的編纂,由哲史部主任瓦謝齊克主編。


    二,俄國各民族哲學史。


    三,十九世紀下半葉歐洲哲學史(世界哲學史第三卷)。


    四,馬克思主義哲學史。


    這些都是大部頭的著作。比這更普通的,有邏輯教科書,大學用辯證唯物論與曆史唯物論(年底可出版),大學用西方哲學史(亞曆克山得羅夫新著)等的編纂。


    作為專題研究的,有:


    一,列翁諾夫(leo


    ov)的辯證論方法(大著作)。


    二,列慈尼珂夫(rez


    ikov)的關於認識論的大著作《在現代語言學條件下的理解問題》。


    三,皮舍夫斯基(peshevsky)的《批評德意誌的宗族主義的理論》(這是屬於曆史唯物論的範圍)。


    四,社會問題方麵,目前所注意的是《蘇維埃社會的諸關係》、《新愛國主義的來源》等科學理論與現代生活的綜合。


    關於自然科學的哲學理論,有:


    一,哲學院院長瓦維洛甫(vavilov)所擔任的《由物理化學論因果律》。歐美有些反動的學者認為因果律已經動搖了,這工作是對於這種反動學說的反駁。


    二,雅諾夫斯卡雅(ya


    ovskaya)的《列寧的“唯物論與經驗批評論”與數學問題》。


    三,基德羅夫博士(kid


    ov)的《由理論方麵綜合化學的成績》。關於美術哲學部,這一部的主任便是對外文化協會的凱緬諾夫會長,在編製中的著作有:


    一,《十九世紀俄國美術史》。


    二,《馬克思主義與美術》。


    關於心理學部,研究的範圍為:一,一般心理學的理論問題;二,人的心理;三,動物的心理(作為人類思想的來源或為實用);四,心理學史。在編製中的著作,有:


    一,奧羅伊希清(o


    oistei


    )的《心理學基本問題》(修正再版)。二,基德羅夫博士的《心理學教科書》。


    所長很詳細地把這些工作情形告訴了我,我感覺著蘇聯的哲學工作者們有幾個值得注意的傾向,便是在辯證唯物論與曆史唯物論之外,特別注重曆史,而並不看輕各種基本的學術,如邏輯和心理學等。這似乎是值得做我們的參考的。


    談話告了一個段落,被所長領導著去參觀各個研究室。規模不很大,有點像講堂的形式,一個研究員一個座位。因為在暑期休假中,研究員大都到別處過休假去了,剩下的隻有三五個人。


    七時頃迴寓,路過莫斯科大學時,楊新鬆把招生牌示中有“原子核物理”一項指示給我看。他對我說,蘇聯的理化科學家正集中精力研究原子能,要用很大的力量來把原子核衝破,因而也談到了宇宙線的問題。我請楊君在夜間再到寓裏來詳談,在九點鍾左右,他果然到了。


    地球上有放射性的物質如鐳鈾等被發現後,放射能的測驗便成為科學界所普遍熱衷的問題。地上的放射能離開地麵一定的高度之後是要由逐漸減衰而至消失的,然而經過高空測驗的結果,卻有相反的現象出現,便是有更強大的放射能存在著,它無分晝夜,一樣的強大。它的力量超過了目前科學界所已經知道的任何的東西。例如x光線雖然有強大的穿透能力,但用一英寸厚的鉛板便可以抵擋著它,而這項高空中的放射能卻可以穿透十八英尺厚的鉛板,九百英尺深的水,一千六百英尺厚的岩石。這斷然不是地上所有的東西,因而被命名為“宇宙線”(co**icrays)。它的本質不明,不知是從宇宙中的什麽地方射來。這項強大的宇宙線,假使利用來衝擊原子,那麽原子核便容易被擊破而放射出原子能。蘇聯的科學家們也正集中精力從事於宇宙線的研究,就是在戰爭最激烈的時期都不曾停止過。


    接著又談到醫學上和農業上的新奇的發明。


    關於醫學,眼角膜的移植我是知道的。心髒的移植據說在蛙的實驗上已經成功了。癌腫也得到了根本治療的辦法。


    關於農業,西伯利亞已經有多年生的小麥,寒帶果樹已經發明了數百種。這些工作是由齊清博士在領導,他耐心地做著種種的交配實驗,結果是成功了。寒帶果樹,耐寒早熟,臥植以防風患。就這樣,靠著種子的改良,使從前不宜於種植的地方也有了方法可以利用了。


    此外如像靠著化學肥料和蓄水池的設備也使中央亞細亞的廣大不毛之地化成了沃野。關於這情形我在塔什幹是親眼見到過的,但據說在哈薩克共和國的巴爾哈胥湖一帶,這個現象尤為顯著。農場有蘇維埃農場與集體農場兩種。蘇維埃農場是國營,規模宏大,機械化、電氣化的程度甚高,一切設備如城市。集體農場是民營,向國家租借土地和機器做集體耕種。收獲所得以百分之若幹獻納**作為地稅與機器消耗費,以百分之若幹作為農場公益金及儲蓄,餘由農場成員依工作單位而分配。農民甚富,每每個人捐獻飛機,飛機損失又再行補獻。


    機械化現狀,用拖拉機耕地,用康拜因機收獲,用飛機播種、施肥、散藥殺蟲等。有汽車澡堂以供工作者沐浴。


    八月三日


    九時頃往參觀電車工人幼稚園。有一位市教育局的女士一同前往。


    園係一九四二年戰爭中所建立,共有園生一百二十人,七十人寄宿,餘者不寄宿。教職員共二十二人。分三組管育,第一組四歲至五歲,第二組五歲至六歲,第三組七歲(本組在本年九月即升入小學)。


    園舍甚整潔,一切設備也很周到。有課堂,有寢室,有食堂,還有病孩臥室。這病孩臥室,據說冬天不燒火爐,用毛口袋取暖。每天九、一、四、七等時進食,四時係茶點,午睡二小時。晨午各沐浴一次,夜洗腳。水由暖而涼。食時每日二人輪流服役,年少者免役。


    學費每人每月二十九至五十五盧布,但實際用費每人實需一百六十盧布,故取費最多者亦隻實際用費的百分之三十。軍人及兒女多者取費少。有病時全由公家療養。


    在課堂中全部男女園生都是裸體,我很驚異。因為莫斯科天氣很涼,我自己身上穿的是冬服。我怕他們會傷風,但據輔導員告訴我,這樣已經養成了習慣。在室外遊戲時,由輔導員執有環邊鼓一麵以作指揮,可任意做種種姿態,或步方木。菜圃、花圃均由園生自行栽種。課堂中也有木盆種植花草,於網欄內養畜天竺鼠之類的小型動物。


    在第一組的課堂中看到演紙人戲。有小型舞台,舞台麵係厚紙剪成。台前有小椅排成座位。園生入場時,有人收票。拍收票者手掌三下,表示盧布三枚,換票一張,所演者為雞狼犬的故事。出場動物也都是厚紙剪成。雞被狼誘,犬往救之,如此者反複三次。一輔導員在幔後操作發聲,一輔導員坐台側朗誦劇本。演畢,拍掌。輔導員複將雞、犬、狼持出,向觀眾致謝。一切步驟如正式舞台。


    看見輔導員為園生們一個個做午浴,之後便進食堂吃午飯。


    園生均著工作衣。各生先就座,服役者二人運送盤餐。每人黑麵包二枚,湯一盤,湯中有肉,但無黃油。盤餐分量係由輔導員分配。


    園生們看見我這個外國人都很高興,送了我很多他們自己所畫的畫。還有一位小朋友把他頭上從郊外所采來的花圈也送了給我。我感受著很大的光榮,連忙拏來頂在了我自己的頭上。


    我也看見園生們午睡,小小的寢台上鋪著柔軟而整潔的寢具。一轉瞬間全體園生都在床上睡熟了。那些姿態,真是令人憐愛。我也受了午飯的招待,吃的比園生們的常食豐富無比。食後飲茶。市教育局的女士又細細向我談到莫斯科市的一般幼稚園的情形。


    據說莫斯科共有幼稚園七一四座,暑間有五百座已臨時移下鄉間。今年園生共四萬六千人。經費戰前每月約六百八十萬盧布,戰時迄現在是六百九十萬。在夏季中用費特別大,莫斯科於冬季缺乏陽光,故須於暑間運送兒童至鄉下或南方,多做日光浴。戰時有未疏散的兒童也有幼稚園的設備,係在地下室中。


    我受著了很懇切的招待,得到了很多寶貴的知識之後,便向園內的各位輔導員告別。臨行時還送了我一大簇鮮花,這都是小朋友們在花園中所自己栽種的。


    三時頃迴寓。今晚當在對外文化協會做曆史報告,將前次在曆史研究所中所做報告略略加了一些補充。五時頃齊赫文同誌來,旋即同乘汽車往協會。


    報告時係由司徒魯衛主席,他是從列寧格勒遠來的。聽講者五十人左右,威丁斯基博士、費辛科博士等均在座。曆一小時完畢,有種種質問,均為之做答。之後,在地下室中有電影招待,係戰時消息片的剪輯。


    歸寓已十一時,晚餐時間己過,因未進食,肚餓,甚為難耐。但饑餓亦甚有味,初出國時因飲食改變,每每終日不知饑餓。今知有饑餓,自是愉快事。


    八月四日


    上午十時頃往波德欽病院訪托魯特涅甫博士(docto


    t


    ut


    ev)。博士是蘇聯有數的耳科專家,我請他為我檢查。


    我把我的病曆告訴了他。十七歲時(一九〇八年)曾患重症傷寒,愈後,兩耳即重聽。一九二七年年底在上海又患一次斑疹傷寒,很沉重,愈後,兩耳更加重聽,直到如今。


    托博士把外部檢查了一遍,驗明沒有其他的病患,又讓我進一間密閉的驗音室裏檢查聽力。室甚小,不足一立方丈。四壁完全密閉,不與外部通聲息。自鄰室發音由電線導入,由強而弱,以驗取聽閾的界線。有音即按鈴為號,以至不能聽取為止。這種設備,在二十年前,我在日本學醫時還不曾看見過。


    檢驗完畢,約定於下星期一(六號)的上午十時至十一時之間再往聽取檢驗的結果。


    十二時頃迴寓,在樓下賬房處遇秦滌清,言柏林會議結束,昨日已有公報發表,斯大林委員長似已迴到莫斯科。又言中國使節團六日動身來蘇,他來預訂房間。


    今晚原定乘夜車往托爾斯泰的家鄉雅斯拏雅·坡裏雅拏,但因天雨,乃約定改期。


    八月五日


    今天是星期。上午十時頃胡濟邦與一老女畫家同來,言在地下車中相遇。胡濟邦也在學畫。她們談得投機,便一同到我寓裏來了。


    老女畫家說要給胡濟邦畫一張油畫像,也打算替我畫一張。我提到不久要到雅斯拏雅·坡裏雅拏去,迴來之後可能要做迴國準備了,作油畫是來不及的。


    濟邦問我:為什麽不多留?來一次不容易,而且也應該順道往英、美去看看。


    其實我也是這樣作想的。但在蘇聯是做客,主人正是多忙的時候,我絲毫也不能幫忙,在情理上也不便久留。上月四號,凱緬諾夫會長允許為我訂一個月的遊覽計劃,今天剛好滿一個月。我已經得到了消化不完的收獲,盡可以滿載而歸了。迴到國內去多少總可以有一些能夠做的事情。說到往英、美去觀光呢,可惜我是不能夠去觀光的。


    不一會兒蘇太太也來了。她告訴我:車票已經買好,今晚一點鍾乘夜車往雅斯拏雅·坡裏雅拏,由邵魯諾夫做伴。老女畫家取出鉛筆和紙來替胡濟邦畫了一張素描,但不大像。提到了我的年齡,她竟說我頂多隻有三十八歲。


    ——趕快打電報迴去告訴太太吧,胡濟邦取笑著,太太會開心的。


    ——假使我真顯得這樣年輕,太太倒會不放心了。


    大家笑了一會兒,各自走開了。


    晚間胡濟邦又來過一次。送來兩本關於雅斯拏雅·坡裏雅拏的向導書,一本是英文的,一本是俄文的,都有一些插圖。我把英文的一本立刻看了一遍,算得到了一番準備知識。


    聽說大使館方麵已經接到了對外文化協會的請柬,訂於九日中午正式招待我,有中蘇兩國大使做陪。但這請柬我卻還沒有接到。


    胡濟邦說,這可能是送別宴。她希望我過了十二號走。十二號是體育節,在紅場舉行,這是每年一次的盛會,非看不可的。我也懷抱著這樣的希望。


    等到夜半,邵秘書來了,因為時間不待,我們便趕上車站。搭上了四人一室的寢台車。開車時間正整一時。


    八月六日


    七時起床,切用幹糧。同車廂者另有一位女眷,乃教育界中人,迴圖拉省親。以幹糧分贈之,蒙購莓子相酬。


    天雨,甚悔來時未借雨衣。望天能轉晴,不然,在鄉間參觀,頗多不便。


    過圖拉時有兵車一列停於車站,聞係複員紅軍。十時頃到達雅斯拏雅·坡裏雅拏車站,在這兒也停著一列很長的兵車,從車後繞道渡過車站去。和車站接連著還有好些建築,前麵有一帶木欄杆,在每個正方形中,斜對角地架著撐柱。在欄杆後麵有稀疏而整齊的一列白樺樹。雨算住了,空氣很濕潤。我在月台上走著,想到托爾斯泰生前是時常在這兒往來的,仿佛他的唿吸就在自己的周圍一樣。


    從車站到托翁的莊園(現在的博物館)還有三公裏路遠,聽說有汽車來接,但因我們在那一長列的兵車後繞道,費了些時間,司機已經把車子開走了。幸蒙站上的人指示,我們又橫過鐵路去,搭上了一架載草的卡車,在公路上走了兩公裏的光景,便在一條支路上把我們放下來了。那條支路就是通往博物館的路。


    雖然大雨初過,路道並不十分泥濘。在途中遇著一位中年人,他正是往博物館去的,沿途替我們做了向導。據他說,昨天是非常晴朗的一天,來博物館參觀的,將近有一千人左右。我很失悔,倒是前天晚上動身來,不是剛好了?莊園現在等於是公園,每逢晴天,就到晚間來,都有很多青年前來散步。行路間,遠遠望見有一座白堊的樓房,據說是托爾斯泰中學,內部已經為德寇所摧毀,尚未恢複。路的右手又有一帶白堊的建築,夾在森林裏麵,據說是托爾斯泰醫院,也被德寇摧毀得很厲害,現在已經部分複原了。


    走到了門口,那就跟門闕一樣的一對矮圓塔是絕好的標識。


    塔蓋是荷葉形,周身都粉刷過,有門,裏麵可以容人,或許是農奴時代站崗者的崗位吧。完全是鄉間的景致,門道上有些牛糞雜在泥裏。進門處的左手有一間小屋,大概是從前的門房。我們沒有經過任何的傳達,跟著那位中年人一直走進去。在森林的樹列中走了好一會兒,走到了一座院落,有兩位紳士出來迎接著我們,一位年青的就是本館的職員蒲清,另一位中年的,能講法國話,是莫斯科博物館科學部職員,謝坡希尼可夫。他們先道了一番歉,說汽車沒有把我們接上,惹得我們在泥塗中走了路。接著引我們到了一間行館裏休息。


    行館小巧玲瓏,有電氣設備,壁上有托翁畫像及其著作中的畫麵,如《卡秋霞受審》、《安德雷與拿達霞》等。有鮮花兩瓶,阿芙蓉,大蓮花,六月菊,上麵還有露珠。另有三小盆單瓣的鳳仙花,兩藍一白。正麵一帶玻窗,麵臨菜圃。圃中菜蔬甚為肥碩,不知其名,葉似瓢兒菜。遠處可以望見一帶村落,在前本是農奴的住處。


    盥漱畢,我立在窗前眺望,一位工人模樣的人從菜圃裏走來向我道歉,原來他就是司機。我求他握手,他不肯,表示手上有汽油,但我們還是握了。


    十二時頃館長邀食。館長就是托翁的孫女,她有著雙姓,是托爾斯泰雅一葉先寧娜(tolstya-ese


    i


    a),有三十以上的年齡,身材高大,態度十分大方。我看見她也佩帶著科學院二二〇周年的紀念章,原來博物館是隸屬科學院的。她說,她在列寧格勒的士摩倫宮,莫斯科的克裏姆林宮,都曾經看見過我,還在對外文化協會聽過我的報告。但因為沒有介紹,我一直到今天才認識了她。


    食堂是在托翁住宅的旁邊一座俄國式的農家屋裏麵,屋壁用整個的圓木材鑲成(不是解成木板),不十分高,但在冬季一定是很暖和的。男客除我們之外,有蒲清、謝坡希尼可夫,另外還有兩位女客。食品很豐盛,有黑麵包、酸牛奶、黃油、蜂蜜、黃瓜、肉餅等,聽說都是莊園裏自己生產的。食中談及館中工作情形:(一)研究作品,(二)接待參觀,(三)研究托翁與東方哲學,尤其與中國的思想之關係。


    原來雅坡莊園本係托翁的外祖佛爾康斯基公爵的產業,母氏於歸,作為陪媵,遂為托氏所有。有東西二館,東館即托翁住宅,西館在前本是學校。在東西二館之間本有正屋,有樓,早被焚毀,今已成為一片森林。托翁生於正屋,因正屋既毀,常笑指示於人曰:“我生於樹林上的空中。”


    食後往西館參觀,係十八世紀式建築,二層。所陳列者為家族、生活及創作等史料,蒙蒲清為一一說明,真真是如數家珍。


    我真感謝他,僅僅在一兩個鍾頭之內,我等於讀了一部頂詳細的托爾斯泰傳,而且比任何詳細的傳記還更有收獲。


    托翁早年為農民興學甚費苦心,西館原為師範學校,此外所立學校凡二十所。此事甚遭當時地主階級與**當局之忌,曾有憲兵前來搜查,托氏曾經逃避過一時。一八六二年托翁外遊所購迴的計算器大小二具,尚懸於壁上,頗類算盤,但橫長而子少。各國的學者和作家的來信很多,我在這裏麵發現了一張中國人的名片和這同一個人所寫的一張明信片。


    遊學英印國私費學生長


    孔憲立字天增(m


    .t.c.k.)


    廣東南洋生長人


    明信片是用英文寫的,隻看見表麵,稱托翁為“歐洲聖人”(“thesageofeu


    ope”),所署年月為“一九一〇年三月”,隻是三十五年前的事,這位孔先生或許還存在也說不定。


    一九一〇年也就是托翁逝世的一年。他在死前,曾留下遺囑,所有土地及他的著作權都贈予農民。這一年的十月二十八日離家,後在阿斯達坡佛(astapovo)小車站上病倒(這個小車站本打算去,可惜沒有去成),十一月七日逝世。在逝世前五分鍾索菲亞夫人趕到。(夫人小托翁十六歲,托翁逝世後九年有半的一九一九年去世,年七十六歲。)九日舉行葬儀,墓在莊園林中。


    革命前索菲亞夫人曾要求沙皇**把雅坡莊園收歸國有,俾以保存,**未允。革命後一九二一年,列寧手令加裏寧收歸國有,改為博物館。一九三九年人民委員會令莫洛托夫,把博物館由教育部改隸科學院。


    德寇占領雅坡凡四十五日。一九四一年十一月三十日德寇第一輛戰車開入館門。附近本有大規模的托爾斯泰病院,占領後付諸炸毀,而卻以館為臨時醫院,不知是何居心。退出時大肆毀壞掠奪,但因紅軍進度迅速,未及炸毀。托翁墓側林木被伐去一一三株,掩埋寇屍七十五具。恢複後寇墓已夷平,以填炸坑。附近中學校,在托翁誕生一〇〇年紀念時命名為托爾斯泰中學,有圖書三萬五千冊均被焚毀。病院亦係同時命名。


    一九四二年五月二十四日博物館修複原狀。於時戰線尚近。舉行恢複紀念會時,附近人民參加者凡二千人,**、科學院、紅軍,均派有代表參加。


    明年為本館成立二十五周年紀念雲。


    出西館後在館外長凳上略作休息,再向西行有菩提樹的甬道,托翁生前常散步於此。大木森森,殆難合抱,唯其中亦有年小樹木填補空穴者,乃依列寧指令所補栽。列寧於一九二〇年參觀莫斯科托翁博物館時,在照片中見菩提樹有已枯朽者,即指令負責人應即行補栽,並加意保護。


    愛國戰爭中斯大林注意保護本館亦不遺餘力,德寇未到前所有重要物品均已盡先疏散,德寇退出後尚在戰爭激烈進行中複盡先將本館修複。**對於文化遺產的保護是無微不至的。


    莊園全麵積凡四百平方粨,一切附屬建築均三十五年前舊樣。北麵一片森林,據雲凡三萬五千平方粨,遠者名曰界限林,與防衛韃靼戰爭有關。


    西館之西北亦有一帶建築,十八世紀式,本為佛爾康斯基的織布廠。廠後一帶空地,今種洋芋,據雲本係蘋果園,四一年冬嚴寒,果樹盡死去,將來仍擬恢複。再西南行,又有一果樹園,據雲在前有樹一萬二千株,今已寥寥無幾,僅存八百株左右了。折向西北行即入大森林中,肅穆清冷,如返太古。在一溪壑迴環處,有淺塚橫陳於樹下,別無碑碣銘識,這便是托爾斯泰的墓了。墓作長方形,長不過丈二,寬不過四尺,高出地麵僅尺許。其上平坦,全體護以新鮮的蕨薇及藍色的鍾形花。因樹列陰森,日光稀少,花草不能繁茂,故必每日摘取應時花草以護墓。我在墓前默立了數分鍾。萬籟俱寂,誠適宜於善盡其生職者的安眠了。近墓處用樹枝彎作弓形以界道,除此以外,一切均純任自然。周圍德寇墳墓已渺無蹤跡,樹木被砍伐者也絲毫不見其遺痕,似乎是從來未被騷擾過的一樣。


    由原道折迴,經過西館背後時,蒲清指著地下室的出口說:德寇死屍先陳於地下室,即從此出口運往托翁墓側埋葬。


    折迴東館,建築形式本與西館全同,唯因家族人口添多,略有增築。西翼有涼廳,建於一八七〇年。館後有廚房,建於一八九〇年。托翁居此凡五十五年,重要著作均成於此。一切均保持一九一〇年托翁離家時原樣,戰爭中被破毀處已於翌年五月完全修複。


    有老樹一株在館之西北隅,樹下有木凳半環,農民來見托翁者例於此木凳上坐候。有小鍾橫釘於樹幹上,往年喚農民上食時即鳴此鍾。樹齡當在百年以往,心已中空,一九二三年**令加意保護,填以石灰。莊園中一切樹木均於同時責成專家,嚴加保護。


    遊畢,下榻處已由行館移至東館樓層,餘室在後列東北隅,甚宏敞。壁上多掛油畫,乃佛爾康斯基公爵的舊物。


    七時頃用晚膳,有小果實一種,紅色,略似櫻桃而小,且係漿果。聞亦有白色與黑色者,平生第一次見之。略帶酸味,拌蜂蜜或白糖而食。俄國話叫“斯莫洛丁拿”(smo


    odi


    a),不知中國亦有此物否。(案中國名“醋栗”或“酢栗”,日本人訓讀為sugu


    i者即是此物。)


    食後蒲清複邀出散步,館長隨後趕至,謂天候將變,恐有雨,不可遠行。天空確實有些不穩的模樣。折向東館前麵走去。前麵有花園,園中有芍藥,乃托翁在世時所栽。再右折向南行,複有菩提樹甬道,大抵均屬百年前古木。行約二百步,左側又有甬道橫出,樹列相同。折入此橫道,行不數十步,又一白樺樹甬道縱走。甬道縱橫,樹列參天,所挾隙地則為草原。如天晴,在草原中偃臥或露食,應是無上樂事。在白樺樹甬道中更向南行,有人聲自身後灌木叢中唿出,迴顧乃一對中年夫婦,據雲係托翁之孫在莫斯科大學擔任英文教授者及其夫人。教授亦予餘等以同樣之注意,言將有雨,不宜遠行。別後略前行,進入灌木隧道。右手有小池。其前有敞路橫走,為車馬通行之路,布滿泥濘。時聞雷聲,天色突變,濃陰襲人,雨瞬息可下。匆匆折返,方及館簷,驟雨即傾瀉如注。


    雨俄而霽,蒲清偕拉略諾夫博士


    io


    ov)來訪。拉博士亦館中職員,正從事研究托爾斯泰與中國思想的關係。他帶了一部分的材料到我房裏來,有他的打字手稿和托翁的各種有關文件,在電燈光下,很懇切周到地把他研究所得一一為我陳述,使我得到了很大的收獲。(這是最值得我們中國人學習的學者態度,中國的學者一有了什麽新的資料每每是倚為奇貨,門外不傳的。這種壟斷的態度也阻止了中國學術界的進步。)


    托翁晚年,在一八八〇至一九一〇年間銳意研究東方文化,特別是中國哲學,曾有不少次的引用和介紹。全集第四十三卷中有關於中國哲學的引用,《孔子》十八句,《老子》三十五句。第四十四卷中有關於《孔子》、《老子》、《墨子》及《書經》的介紹。一八八四年開始提到老子。他讀過迦魯斯(pauleca


    us)英譯的《道德經》,後來又得到海辛格(heysi


    ge


    )的譯本,但他都不很滿意。他在一九〇九年和一位日本學生姓小西(ko


    ishi)的每日討論,就靠著小西的幫助把《道德經》重譯了一遍,在一九一三年出版。一九一〇年出版過一本《老子》,是一本小冊子,封麵上畫有老子騎青牛圖。


    一八八八年開始提到孔子和孟子,他讀的是吉姆斯·來格(jameslegge)的四書和五經,認為“應使孔子哲學普遍化”。他喜歡《詩經》,認為“在這書裏麵得到極大的人生力量”。同在一九一〇年出版了《孔夫子的生涯與哲學》,也是一種小冊子。關於墨子也有一本小冊子,叫《墨翟——關於其兼愛學說》,出版於一九〇九年。


    此外在一九〇五年十二月四日他曾和中國的一位有名的學者通信,這位人的名姓,我特別請拉博士用俄文寫出,是ЧЖАhЧnh-tyh(張青同)三個字。這個人在國內有人認為是“錢玄同”,錢玄二字可謂風馬牛不相及。在我看來,可能就是“張之洞”,之字被對音為Чnn,因字形相近,末一字母被誤認成為h去了;在俄文草書,二者是尤其相近的。我要求看托翁的原信稿,據雲保存於莫斯科博物館。迴莫斯科後當再往調查。(迴莫斯科後,因不久即返國,此事未曾做到。)以年齡和資望說來,以張之洞為合格。此人並無迴信,或許原信沒有送到。


    一九〇六年曾和辜鴻銘通信,此信已刊入全集。


    一九〇八年曾接受辜鴻銘所寄贈的兩種英文著作。一種是《theu


    ive


    salo


    de


    ofco


    ductoflife-aco


    fu-


    catechi**》(《人生行為的一般信條——一種的孔門問答》,恐怕就是《中庸》),另一種是《g


    eatlea


    i


    gofhighe


    educatio


    》(《更高教育的大學問》,恐怕就是《大學》)。此外還接到過一本法文的著作。一九一〇年七月曾閱讀上海出版的《thewo


    ld''schi


    esestude


    tjou


    al》(《寰球中國學生報》)。對於中國所發生的事情極感興奮。他曾經說:“如果還年青,定要到中國去。”


    八月七日


    醒來時已經天明,但因表停不知時刻,以故亦不能睡穩,隻好起床。估計似乎隻是四五點鍾的時分。


    九時頃早餐。餐後即參觀東館,托翁生前的生活狀況。先從樓下看起,從西北隅的門道先入一室,有書櫥二靠後壁。右壁後半有一槍櫥,其中藏獵槍五,短銃一,早年喜獵時所用。晚歲樂道,素食,不複行獵。有鹿角飾於槍櫥上。左壁近後隅有門,通入一小室,與增築的廚房相通,隻備雜用。門上有時鍾一具。門楣旁掛一皮囊,雲係送信件之用。


    圖書凡二萬三千冊,其中一萬四千冊有托翁親筆標識。戰時貴重之物均已疏散,僅笨重者留存,多被德寇加封,上題“準備運迴,作為戰利品”。時間不及,未能運走。德寇係以東館為其宿舍。


    由室之左前隅轉上樓層。


    上樓朝後轉,在過道上陳有托翁病椅一事,一九〇一年至二年在克裏米亞養病時所用。前進即入食堂,橫長,通貫樓層,地板乃嵌木細工。正中橫陳一大長餐桌,夫人席在北端,托翁恆坐於其右側第一席。席麵右側蔬食,左側葷食。左側首席為貴賓席。早餐時托翁則坐於南端。西南隅有一大圓桌,係由已毀之正館中移來者,有梭發及坐椅數事,做重要談話時就座於此。西北隅一小圓桌,有藤椅數事,做普通談話時就座於此。兩圓桌間有長藤椅,其前有一小方茶桌,嵌木細工,下層置放著棋具。此外靠壁尚有坐椅數事。壁上懸掛油畫像五幅,其次第由南而北為(一)三女瑪麗亞,(二)托翁壯年,(三)次女拿霞,(四)托翁晚年,(五)夫人索菲亞。初進門處(即東北隅)有平麵大鋼琴二架。東壁南端有門通小客廳。門與鋼琴之間,靠壁一高背靠椅,托翁恆坐此椅上聽琴。東壁上亦懸掛油畫像五幅,其次第為(一)外祖母佛爾康斯基公爵夫人,(二)外祖父,(三)曾祖父,(四)祖,(五)母。曾祖父為人貪吝,晚歲盲目,終日隻知點數錢幣。但其錢幣為其管事以白紙易去,毫不知覺。轉入小客廳,乃夫人索菲亞的會客室。托翁處女作寫於此室。入門處右側靠壁一琴桌,索菲亞曾於此為托翁繕寫《戰爭與和平》,易稿凡十次。屠格涅夫曾四次來訪,其最後一次,即在此室中誦其散文詩中之《犬》。


    再進為書齋,此為樓層前排的正中室。有一大書案縱置,與背壁成丁字形。背壁上有隔板二格,上格整列辭典一套,下格插放晚年所好書籍。其中有迦魯斯的老子《道德經》,裏封麵上譯者名下有二印章,一文為“在美德國學士”,另一為“迦魯斯印”。書中有托翁用鉛筆所標記的章數及注意線。托翁所譯《道德經》的原稿也插放在一道。


    書案東側為托翁座位,有坐椅甚矮,幾如小兒玩具。餘曾試坐之,亦頗舒適。據雲托翁喜坐矮凳。椅後有一黑皮大炕床,戰時未移動,德寇曾加以破損,有數處刺刀的傷痕。床側有小矮條桌一事。西壁下圓桌一,壁隅靠椅一。托翁每晨坐此讀信,每晚坐此讀書。圓桌上展陳著多士托弈夫斯基的《克拉馬若夫兄弟》,頁數是第一四二頁。這是一九一〇年十月二十八日的晚上托翁離家之夜所讀過的書和頁數,美國愛迪孫所贈的錄音器一具在東南隅通往寢室的門次。正麵有雙門,其外為一帶月樓,下臨花圃。更進為寢室。室頗小,形亦不甚正整。鐵製寢台窄而低,頭靠東壁。其上有夫人手織的睡毯。妹氏所贈的毛線花枕。壁上有夫人油畫像一幀。法文譯本《托翁全集》在東南隅壁上一小擱架上。床前有雙門,其外亦通月樓。床後有衣櫥一具。後壁正中一盥洗櫃,其側有鐵啞鈴一對。壁上左手掛有馬韁及馬鞭,右手掛衣帽及手杖等。麵盆係磁製,乃祖傳,聞出國旅行時亦隨身攜帶之。藥瓶之類頗多。


    由東北隅側門步出為一廊道,隔廊有一室,門正對。其室即夫人寢室,甚寬敞。四壁滿懸大小照片,餘均夫人生前所喜之物。夫人操持家政甚勤。有《手記》出版於一九四〇年。又有《我的生活》一書,敘自一九〇四年至一七年,因戰爭發生,尚未出版。一子名瓦裏奇者,甚慧,夫人極鍾愛之,七歲時夭折;放大照片一張懸於南壁正中處。東南隅有十六世紀的金嵌聖像一具。大衣櫥二,德寇曾加封擬運走者,封條依然存在。


    由夫人寢室退出,估量形勢,始知餘所居室即在背側。經由廊道北進,西轉入一室,頗寬敞(此在托翁寢室背後),有大寫字台,南北縱置,其後靠壁有長條梭發。此室初無專用,後為秘書室。秘書古塞夫教授(n.ngusev)現存,今在莫斯科托爾斯泰博物館服務,西壁正中處有門。門右壁上有捷克斯拉夫的人民於一九〇九年六月二十三日所贈的一幀油畫,作家央古斯(ya


    gus)被焚殺圖。央古斯被縛於木樁上,跪地受焚,有聖影親吻之。被焚時為一四一五年七月六日。


    再進為圖書室(此室在書齋之背後),百分之四十為法文。有一大櫥為父母所遺舊法文書籍,托翁幼時習讀之。晚年曾學荷蘭文。此室聞被毀最烈,但已完全恢複原狀。


    再進即上樓時之過道,病椅所在處。有英國製古式大鍾一具在門次,倚北麵南。下樓,正對處壁上有炭坑工人倦臥於炭車上之畫像。托翁懸此像於此,意在使自己及家人每日不忘工人之痛苦。莊園附近有一炭坑,革命後已經完全近代化了。那兒是另外一個世界和時代。


    下樓複迴到初進館時的一室,此室在獵槍櫥與書櫥之間還有一個門道通往前室。入前室後向導蒲清先引我們左轉,穿過樓下諸室,直抵東頭一室(此在樓層托翁寢室之下),再倒轉來對於每室加以說明。


    東頭一室,頂作穹隆形,據雲《戰爭與和平》第一部寫於此。


    八十歲後,亦多在樓下寫作。一九一〇年托翁之女阿理克山得理雅在此室居住,十月二十八日之夜,托翁離家出走時曾來叩門以示告別。其時醫生捷克人馬克裏次克同行。次室本為保姆室,一九〇四年以來馬克裏次克醫生住於此。


    再進即迴到西頭。此室分為兩半,東半為客房,屠格涅夫、高爾基等曾下榻於此。《安娜·卡列林娜》即執筆於此室。西半乃托翁死時遺體停放處,有一矮木凳,乃吊者踏腳其上以瞻仰遺容之物。於時吊者凡八千人,教會方麵無人參加。西壁正中處有一處龕,置其兄尼可來塑像一具。托翁篤愛此兄,早歲與此兄在高加索所同獵取的鹿頭高懸於南側壁上。托翁每掛帽及手巾於鹿角上。南壁有門可通外圃,托翁之棺即由此荷出雲。


    以上將東館參觀完畢,由原道走出。一大群的參觀者和我們擦身而過,等他們進去了,我們卻折入了西翼之涼廳中休息。蒲清英年煥發,雖諄諄說解,曆時甚久,而毫無倦容。在索菲亞夫人室中時,曾指西壁所懸相片之一告餘,乃其亡父,為索菲亞夫人之友,並係詩人雲。可知蒲清和托翁家族要算是世交了。我很感謝他,他說這是他的分內事。他希望我談說我的感想,我也談了。他要我迴頭寫在紀念冊上。就這樣略作休息後,我們又繼續遊覽。


    先到了托爾斯泰中學,被毀甚烈,正堂有一極大的托翁石膏全身立像尚完好。教員住宅已不留痕跡。近處有幼稚園,已修複,現兼中學之用。收容學生八百人。明年動工恢複,**已允撥款五百萬盧布雲。


    托爾斯泰病院已部分恢複,可容患者一五〇人左右,未入內參觀。


    經由麥地草場等折返園林,野花頗多,多不知名。有草似艾,葉較纖小,有微香,聞當地農人雲,衝水服用,可以療疾。鬆林挺直,為托翁夫婦所手栽。林中多白菌,可食。林際,有在數株鬆木下用白樺條幹所釘成之長凳一處,托翁於林中散步時,恆坐此凳上休息。餘等亦於此小坐,背草原而麵鬆林,眼前一片蓊鬱,渺無涯際。蒲清時言,有畫眉鳥之鳴聲,餘因耳背,寂然無聞。有雨意,遄返。在西館後麵參觀養蜂場,凡有蜂箱一二〇個,均置放於地,如小屋而斜頂(聞此乃新法,其作人字形者乃舊法)。養蜂者以黑網蒙頭蓋麵,一人用煙熏,一人揭去箱蓋之一,從箱中取出一木框,框內無數蠟房,滿貯蜂蜜,即以見享。蜂蜜透明如黃玉而有暖意,如此食蜜,實為生平第一次。蜜蠟嚼後,呈白色,毫無風味。餘初不知亦隨蜜咽下,後乃效法餘人吐出。所謂“味同嚼蠟”者,實際經驗也是生平第一次。


    歸室後複被介紹至樓下室與托翁之長子塞爾格老翁見麵。此室即在餘所居室之直下。此室及其前鄰一室由**指定歸托翁遺族住居。塞爾格老翁年已八十二歲,前往莫斯科時,因下電車失慎,一足受傷,左目亦因故失明,以致臥床不能起。濃髯雪白,驟視,儼如托翁再生。塞翁雖在耄年,複膺傷病,但意識清明。自言恐將不能再起,甚願中國人民能免除戰爭禍害,享受和平幸福。


    ——我的父親生前是最關心中國的,晚年所愛讀的是中國的《孔子》和《老子》。


    塞翁這樣向我說,他那懇切而慈和的態度使我受著很深刻的銘感。


    他譴責了日本。對於美國的援助,他問了我一句:美國不是在裝備中國的軍隊,盡力幫助中國嗎?


    ——是的,我迴答了他,美國是在幫助中國的**。


    對於我這樣迴答,塞翁有點詫異,他思索了一下,又問:那不是一樣的嗎?


    ——假使是為了對付日本,那自然是一樣。假使別有用意,那就不一樣了。


    塞翁沒有再問了,他隻又重說一遍:我總希望中國人民能夠免除戰爭禍害,享受和平幸福。


    退迴樓上後,拉略諾夫博士複來就教,他拿了一本日本岩波書店出版的《托爾斯泰全集》,問我是否看過。我在日本時是曾經看過,但我很抱愧,實在並不曾通讀。拉博士說,蘇聯所打算出版的全集一共是九十一冊,其中作品四十五冊,日記十三冊,書簡三十冊,傳記三冊。戰前已出三十八冊,日後當繼續刊行。


    中飯後,蒲清把紀念冊拿來了,上麵多是外國的學者、著作家們前來參觀時所留下的題識。老約翰生博士的題識也在,他比我要早來幾天。我又略略考慮了一迴,也寫出了我的感想:


    “我像一個巡禮者來到雅坡,唿吸著偉大的哲人所遺留下的靜肅的空氣,我更具體地認識了托翁的崇高的人格。他的書齋、寢室、客廳、書籍,雖然都被寂靜地遺留著,但他們都好像在告訴我:‘先生剛出去,正在林子裏麵散步。’”


    “一切都這樣地樸素、自然,而又這麽地整齊、肅穆。這樣宏大而清新的環境正不愧是托爾斯泰的搖籃,也不愧是《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林娜》那些偉大作品的搖籃。”


    “一切都和大自然在擁抱,一切都和老百姓在擁抱。人在這樣的環境裏麵也更容易了解得那博大的農民愛和人類愛,何以能那樣地磅礴。”


    “不斷的人民行列前來瞻仰。托翁有知,我相信,一定在解頤微笑。他那臉上所有的深刻的愁紋怕已經消失了吧。”


    “各國的學者、思想家、作家,不遠千裏萬裏地遠來,決不是徒然的。到了這兒誰也會發出更深切的內省。人生的意義是什麽?使命要怎樣才可以完成?”


    “但我同時也更具體地認識了列寧和斯大林的偉大。是他們的合理的領導把這人類的壤寶保存了下來。一切為了人民。使這優秀的文化遺產不僅教育了本國人民,而且教育了人類。”


    “我為同胞愛和人類愛的情緒所飽和了,我虔誠地表示著我由衷的謝意。”


    把感想寫好之後,與館長和蒲清諸人再往托翁墓前告別。館長從墓上抽了一片薇葉和一枝蘭花給我,作為紀念。(這花和葉一直到現在還夾在我的日記簿裏麵。)轉來,我以為立刻便可以告辭了,但館長說還要吃了晚飯才能走。八時頃用晚飯,事實上我一點也不餓,恐怕是由於我吃蜂蜜過多。飯後,館長送了我一本一九四二年新出版的《雅斯拏雅·坡裏雅拏》,她在卷頭題著這樣的語句:


    為了郭沫若先生來訪托爾斯泰的故鄉,


    在這愉快的紀念之上把愛和敬意送給中國的人民。


    托爾斯泰雅·葉先寧娜


    我懷著無限的謝意告了別,就在那有報食鍾的古樹下乘上了汽車。一位女館員陪伴著我們,一直坐到了圖拉車站。在站長室裏等待,直到十一點鍾的時候,搭上了由克裏米亞開來的夜行車迴莫斯科。


    八月八日


    車上醒來已六時,天雨。八時頃抵莫斯科,坐地下車迴寓。剛迴到自己的房間便有電話。邵秘書把電話接了,他說蘇太太立刻要來,他便告辭而去。


    不一會兒蘇太太果然來了。她非常的抱歉地說,五點鍾的時候就坐起汽車到車站上去接。第一班車沒有接到,在車站上一直等到現在。第二班車到的時候,她每個車窗都看望過,卻沒有把我們找到。


    我感謝了她和協會的盛意。


    在食堂吃早飯時遇著蔣經國、卜道明諸位。蔣說在加爾各答遇見了丁西林。卜說,他把《屈原》的劇照帶來了,已經交給傅大使。


    在席間我才知道,美國在日本廣島投下了第一枚原子**。這是才發明的新武器,比英國十一噸重的地震彈(ea


    th-quakebomb)要超過二千倍,比二萬噸的*****還要猛烈得多。聽說廣島市已經完全毀滅了。


    廣島市,我曾經遊曆過。在日本岡山第六高等學校念書的時候,有一次的軍事教練在那兒打過野外演習。它是在瀨戶內海的邊上,附近有一個有名的宮島,是日本三大名勝之一,風景很不錯。市內河道頗多,日本人稱之為東方威尼斯。日俄戰爭時,日軍的大本營設在這兒,明治天皇曾親自到這兒來督過戰。那兒有一座師範大學,經常有中國留學生在那兒肄業。這次假使還有人在那兒,當然也會同歸於盡了。


    昨夜在圖拉車站等車的時候想起了立群在九龍坡飛機場上送行時的情形,又迴味到了她給我的信上的一些話。有點民謠式的情緒在迴旋,直到今天清早,在火車裏勉強作成了一首詩。


    送郎送到九龍坡,郎將飛往莫斯科,我欲擁抱奈人多。


    適彼樂土爰得所,縱不歸來亦較可,可憐留下一個我。


    握手告別說什麽,隻道少飲莫蹉跎,牙關緊咬舌頭鎖。


    鐵門掩閉一刹那,風起揚砂機如梭,縱欲攀援可奈何?


    天有雲兮雲有波,山有樹兮樹有柯,我如木雞迴舊窩。


    忽聞兒女語伊哦,要我飛去尋爹爹,頓教眼淚自滂沱。


    四時頃胡濟邦將《屈原》及劇照帶來,劇照共五十二張,前在重慶時曾見展覽。濟邦言已買好戲票二張,約於今晚同往觀劇。但四時半蘇太太來,言與莫斯科大學校長已約好,五時往訪。又七時頃栗文鬆部長將來訪,有事奉商雲雲,與胡濟邦所約遂不免齟齬。


    五時往訪莫斯科大學,學校在旅館東首,隻隔三四間街麵,蒙校長、考古學部部長、曆史學部部長接談。據雲全校學生八千人。但目前在暑期休假中,教授和學生都已離校赴休養地或修學旅行。內部組織共分十部:(一)曆史,(二)地理,(三)數學,(四)物理,(五)化學,(六)生物學,(七)考古學,(八)言語學,(九)法律,(十)哲學。在學期間五年。一、二、三年級普通課程,四年以上專修。中學畢業成績優秀者免考。


    大學生畢業須受國家試驗,除專門之外,須考哲學、唯物辯證論、曆史辯證論、政治製度等。每年五六月準備報告,七月受試。通過後就職或進研究班繼續研究,成為副博士、博士等。有各種獎金,除普遍的斯大林獎金外,莫大自身有諾曼諾夫獎金。前者有盧布一百萬與十萬兩種,後者有二萬五千至一萬五千兩種。獲得斯大林第二獎金者在莫大已有六十四人。更有各種獎學金,獲獎者學生每人二五〇至五〇〇盧布,研究生八〇〇,得斯大林獎金者由學校更獎以一五〇〇盧布。


    談話約一小時半迴寓,濟邦已在室中等待,七時頃栗部長來,言明日對外文化協會公宴,一時半將有汽車來接。示以《屈原》及劇照,栗部長要求明日攜往協會展覽,並望將舞台麵詳細注明。看戲太遲,因作罷,濟邦約往街頭看體育節的準備。紅場附近的大小街道上都有男女集團在銳意練習。午夜已過,情緒甚為熱烈。


    八月九日


    晨六時起床,將《屈原》劇照詳細注出。


    八時過在食堂遇熊式輝、沈鴻烈諸人,聞昨夜廣播,蘇聯已對日宣戰。這是早在意料中的事,蘇聯人民也以極沉著的態度接受著這一消息,在一般社會情緒上沒有引起絲毫的波動。


    九時半蘇太太來,亦言及對日宣戰事。乘車同往訪托魯特涅夫博士,聽取聽覺檢驗之結果。本當在禮拜一(六日)前往,因赴雅坡,遂至延期。


    博士告餘注意四項:(一)嚴忌煙草,(二)嚴忌奎寧,(三)用電氣治療,(四)注意鼻道的衛生。假使能夠遵守這四項注意,可望轉好,至少不會更壞。


    我告訴他:重慶對於耳疾尚無電氣治療的設備。


    博士大吃一驚,他說:這是很平常的事情,怎麽會沒有?但在別的國家是很平常的事情,而在我們中國並不平常。反過來,在我們是很平常的事情,而在別的國家卻是很不平常的。好在博士又說:電氣治療無關重要,要緊的還是一二兩項。這是屬於自己分內的事。這,我可以發誓,絕對終身奉行。博士很關心中國的耳鼻咽喉科的一般情形,據他說,世界各國的學者差不多都是消息相通的,隻有和中國的學者還無法互通聲息。我答應迴國後把這項意見傳達給這一科的專家們。(我要告罪,迴國後並沒有機會把這意見傳達,我今天就算在這《紀行》裏麵,把它公布出來,希望專家們注意。假使要和蘇聯學術界發生關係,由蘇聯對外文化協會的駐華代表做中介,我想是很方便的。)


    在醫院的庭園中坐候汽車,展閱新聞,見有關於***的消息,廣島一彈炸平了四平方公裏。杜魯門的聲明也見披露。一時頃栗部長來,邀往對外文協參加公宴。我們到得比較遲,客廳裏麵已經賓主雲集了。中國方麵有傅大使、錢參事、胡濟邦,蘇聯方麵,凱緬諾夫會長特別為我介紹了好幾位新見麵的來賓:名作家愛倫堡、西蒙諾夫,作家聯盟的主席尼古拉·吉洪諾夫,外交部第一遠東司司長鄧金,蘇聯**直屬藝術委員會主席赫拉卜青科,蘇聯**直屬高等教育委員會副主席庫茲明尼赫教授,科學院通信院十康那德教授。此外我認得的有彼得羅夫大使,米克拉雪夫斯基參事,東方文化研究所所長司徒魯衛教授,哲學研究所所長費維特洛夫教授,東方語文大學校長費辛科博士,詩人馬爾沙克,以及外交部與對外文化協會的朋友們。


    宴會開始了,凱緬諾夫會長致辭,朗誦著打字的原稿,由遠東司副司長萬西珂夫同誌翻成中文,中文的譯稿也是預先準備好了的。從這裏可以看見,招待的準備是怎樣的周到。最有意義的是這日期特別選在今天,蘇聯對日本宣戰的今天,這絕對不會是偶合。歡宴的消息,大使館方麵在五號便已經得到通知,可見蘇聯的宣戰日期在五號以前便已經決定了。凱會長的演說是特別強調了今天的這一個曆史性的日期的。


    會長開始是對於我的稱譽,但也含著鼓勵的意思。他說我“在中國人民的英勇的過去中,找到了富有生氣的傳統精神,促進今日的民主中國為國內的團結而戰,為消滅外來的侵略者——強盜的日本帝國主義者而戰”。我雖然並不敢說就“找到了”,但正盡力在“找”,而且是向著這個“促進”的方向在“找”的。


    接著,話頭一轉,便是:“今天是意義重大的一個日子。蘇聯國家忠實於對盟邦的義務,已經對日本宣戰了。我們現在可以幹杯,祝我們共同鬥爭的勝利。”


    凱會長的演說相當長,打字稿一共有四張。他引用了普列哈諾夫所曾稱引過的古話:“朋友的朋友是朋友,朋友的敵人是敵人”,中國是蘇聯的朋友,故中國敵人的日本也就是蘇聯的敵人。反過來是:“敵人的朋友是敵人,敵人的敵人是朋友”,日本是德國的朋友,而且是仇視全人類的,故日本也就是蘇聯的敵人。他明朗地宣示著:“複仇的日子已經破曉了。由於聯合一致的努力,就要把這個共同的敵人完全打敗了。”


    接著傅大使說了話,強調了中蘇兩國傳統的友誼和文化的交流。


    會長要我說話,我請求齊赫文斯基為我做翻譯。我表示了對於文化協會與凱會長的深厚的謝意,為我訂了周詳的計劃,使我在短時間之內遊曆了不少的地方,得到了很豐富的學習機會。尤其在今天,這樣曆史性的紀念日,受到盛大的招待,使我感受著沒世不能忘的光榮。中國人民的最親愛、最忠實的朋友,今天對我們最執扭、最殘酷的敵人宣戰了,我相信英勇的蘇聯人民和強大的紅軍,必然會給予日本法西斯強盜以神速的一蹶不振的打擊。中國人民將要翻身了,這快樂和感謝必然像電氣一樣,傳遍了全中國,感觸了全中國四萬萬五千萬人的心靈。戰爭的勝利是前定了的,但在贏得了勝利之後還需要進行猛烈的鬥爭,便是要根絕法西斯的意識。這是文化工作者的責任,隻有在進步的民主的文化基礎上,才能夠獲得持久和平的建立。我們願意和蘇聯的作家們、學者們、一切的文化工作者們,緊密地攜手,來完成這項重要的使命。


    彼得羅夫大使致詞,為中蘇兩國的聯合武裝力量的勝利幹了杯,為中蘇兩國的領袖幹了杯。


    兩位大使目前正在為中蘇條約的協定而繁忙著,他們是在百忙中抽出了時間來參加宴會的,在彼大使致詞完畢之後,兩位大使也就聯袂地先行退席了。


    到會的差不多每一位來賓都對我說了一番鼓勵的話。使我印象最深的是愛倫堡的新鮮而富有文學意味的說辭。兩隻軍艦在海上相遇要互鳴禮炮,一位作家遇著另一位作家必然要向他敬禮。他接著又說,聽說我是中國作家中的浪漫派,浪漫派是永遠年青的,他要歌頌中國的青春和我的青春。愛倫堡似乎是頗以浪漫派自居的。


    在國內聽見人說自己是“浪漫派”的時候,感覺著是在挨罵,但今天卻隱隱地感覺著光榮了。是否浪漫派,自己不敢保證,但說到年青,倒確實有這樣的感覺。因此我在宴席之後,在客廳裏麵,對於全體的鼓勵,作了這樣的總的答詞。


    “我把各位的誠懇的鼓勵,作為對於中國人民全體的說話而接受了。中國在全世界的獨立國家中是最年老的一個,也是最年青的一個。自己在中國現代作家中是最年老的一個,也是最年青的一個。我們是處在方生方死之間的,但我們決不讓死的老是拖著活的。我們要使方死的迅速死去,方生的蓬勃成長。蘇聯和蘇聯作家是我們的模範,希望以兄弟的情誼,永遠締結著我們的文化聯盟。”


    傍晚的時候散會,凱會長送了我一尊象牙雕刻的列寧像,是演說的姿態。大衣和上衣是敞開著的,右掌向前伸出,左手握著上衣的胸襟。站立在一個圓台上,台底刻著雕刻家的姓和年月日,是lomo


    osov19-30/Ⅻ/40(羅摩諾索夫,一九四〇年十二月十九至三十日)。神采奕奕,如聞其聲,真是極可寶貴的一個紀念品了。此外還送了我好些美術書籍和古本的托爾斯泰著作,有不少的插畫。米參事和齊同誌送我迴寓,在寓前彼此分手。


    晚間栗文鬆部長來訪,言明日得休假,將離開莫斯科,特來告別。他送我一本科學院第二二〇周年的紀念冊。又拿出了一本往年我五十歲時重慶世界語學會所出的專號來,因為封麵上有我的肖像,他要求我署名,作為紀念。我把從塔什幹寄來的照片中選了一張來送他。自從我的兩腳踏在莫斯科的地麵上以來,栗部長以一貫的情誼關切著我,我很感謝他。我希望他有一天能夠到中國來,我將以同一的情誼向他報答。


    八月十日


    午前整頓行裝。


    午後二時頃齊赫文斯基來,約同往列寧圖書館為翻查魏絳和戎事。《史記·晉世家》與《魏世家》均甚簡略。尋《左氏春秋》,竟不可得,幸於《四部叢刊》中得到《春秋分記》一書,始得查出。


    出館後即同往高加索飯館,由米參事做東。進館時遇一軍人向餘握手寒暄,一時不能辨別為誰。齊同誌告訴我:這就是作《寧死不屈》的果爾巴妥夫了,他要到滿洲去參加對日戰爭。我生出了無限的敬意和羨慕。


    到館不一會兒,米參事和他的一位朋友馬爾珂夫同誌也來了。


    馬同誌是蘇聯新武器“卡秋霞”大炮的設計人,真是“朋友的朋友就是朋友”,我們立刻便成了多年的知己一樣。


    喝了不少的酒,已經是半醉的時分了,一位年老的侍者走來報告:“無線電廣播,日本人無條件投降!”


    好快!出乎意外的快!幹杯,幹杯,不斷地幹杯,自己完全失掉了意識。……


    醒來的時候是睡在一個梭發上,我聽見無線電在放送音樂。齊同誌來扶起我,拿著一個刷子,盡力替我刷衣裳,我才知道我竟至嘔吐了。他向我介紹了馬爾珂夫夫人。我才知道到了馬同誌的家。但是究竟是怎樣到的,什麽時候到的,在什麽地方嘔吐的,我絲毫也不知道。昏昏蒙蒙地走進馬同誌的書齋,看見齊夫人也來了,米參事應著無線電的音樂在那兒跳舞。他一看見我,便和我擁抱起來對舞,但我的腳是虛飄的,他的腳也不穩,乓董一聲跌倒在地。兩人的頭碰在壁上,膝碰在地上,幸好都沒有碰破。米參事的一個大拇指用紗布裹著了,我詫異。齊同誌說,他用刀把手割傷了。馬夫人還在那兒忙著準備晚餐,齊同誌趕緊催促著我們告辭,我們告辭了。馬同誌打了電話去叫汽車來,把我送迴了旅館。


    八月十一日


    昨夜大醉,左側胸部作痛,此因嘔吐所致。發現手表玻璃已碰破,不知作盡了何等醜態。


    十一時頃蘇太太來,今日節目乃往參觀中央鐵道工人病院,病院規模甚為宏大,每天將近有七千人的患者就診。院長波布洛夫斯基十分殷勤,他始終陪伴著我,把全院參觀了一遍,都一一為我加以說明。


    鐵道病院是獨立成為一個係統的,全國有十萬人以上的醫師從事於這一係統的工作。中央醫院附設有大規模的研究所,凡在地方服務的醫師每三年一次必須輪流來中央繼續研究,以交換經驗並獲得新知識。醫院本身,每日有晨會,每禮拜二午後一時有大會,均係研究性質的會報。


    鐵道工人每年須施行四次健康診斷,每一條鐵路有五百種以上的衛生設備、托兒所、休養所、病院、產院。每一車站必有一治療室,每年關於鐵道工人的衛生費用為一千萬盧布。


    院內設備異常完備,水療室、電療室、各種光線的療室、外科手術室,無不應有盡有。


    外科主任卡倉斯基教授(p


    of.kaza


    sky),他兼管著輸血的部門,有幹血能保留三年,使用時使成為液體,可省去檢定血型的麻煩。輸血管比美國所用者小,一管足夠一次輸血之用,使用時較為方便。


    卡教授對於食道癌的手術新近成功,以人皮製造人工食道,截去癌腫部位之後以人工食道移接,據雲手術六例已成功五例,僅一例失敗。這對於食道癌的治療應該是一種福音。雖然癌腫的遊走絡(metastases)不容易除盡,還不知道有效的年限究有多久,但比以前的坐待死亡總要好得多了。


    整形外科很發達,因戰爭而損壞外形者,盡力使其完整,失掉了官能的力求其恢複。神經被截斷了的可以聯結起來。


    院中招待午餐,食品甚為豐盛,但因傷酒,食欲不佳。


    四時頃返城,車至一處十字街口,遇康德拉雪夫,邀往合作社購物,是凱緬諾夫會長的指示,一定要為我的夫人和兒女購買禮物。我感覺著非常的不安,但始終無法辭卸。


    返寓後,國家出版局代表來訪,邀往談話。艾德林擔任翻譯。


    國家出版局是管轄蘇聯全國出版事業的機關,權限甚大。負責人說,今後打算盡力介紹中國作品,無論古典的或現代的都要翻譯介紹,希望我開一個書目。我在咄嗟之間就我認為值得介紹的,從古代一直到近代,開了一通。


    艾德林先生翻譯了白居易的詩,不久將由出版局出版,他要我為他寫一篇序,我答應了。


    談話完畢之後有電影款待,是美國新到的片子《紐約的歌聲》。女主人公是一位聲樂天才,其兄在紐約某鋼琴家家中當仆歐,女往依附,經種種曲折,結果與鋼琴家結為伉儷。故事甚簡單,主要節目是在聲樂與鋼琴演奏。


    八月十二日


    晨草《白居易譯詩序》,寫至十時頃剛才完稿,蘇太太來,邀往參觀體育節。警衛頗嚴,紅場四周的街道都為警衛者所橫斷,須得轉彎抹角,經過不少的側巷,始能進入紅場。憑柬入場後,站在請柬上所指定的第十七欄的前區。這是在列寧墓右側的第二欄,論理應該是很好的地位,但因前麵有一列照相者臨時安置的平台,便把視線擋著了。


    今天是星期,是我到莫斯科以來的第一個好天氣。列寧墓兩旁的各欄上下都站滿了觀客。聽說普通人不能入場,不久同樣的節目將在體育場舉行,到那時便是向群眾開放。


    十一時頃斯大林和蘇聯**的各位要人們入場,一片海潮樣的掌聲和歡唿。他們登上了列寧墓,斯大林站在偏右手的一邊。訪蘇中的艾森豪威爾和美國大使哈立曼被邀上了墓台,站在斯大林的兩側。克裏姆林宮的塔上有聲音宣布開會。音樂同噴泉一齊噴射,紅場轟動起來了。


    這是蘇聯人民的大檢閱。各民族的代表團,各種機關的代表團,次第出場。形形**的旗旛,形形**的裝束,形形**的節目,形形**的姿態,炫目地光怪陸離。簡單的鼓音敲打著進行的節拍,在**華麗的秩序中行進著。一切都在流動。天頂上的白雲,地麵上的建築,一切都在流動。無數的噴泉在右手的一座塔亭上不斷地飛升。忽然有一群大大小小的小氣球在左手向空中飛揚起來了。紅色的,藍色的,黃色的,白色的,綠色的,都競爭著往上升,升到了一定的高度時,又都徐徐地向西南流去。


    天在動,地在動,人在動,


    紅場的上下化成了一片音樂,


    在平勻壯健的節奏中,沉,浮。


    歡樂,健康,美妙,輕靈,英勇,


    古代希臘羅馬的群神再生了,


    繽紛著炫目的風姿,體態,笑容。


    五色斑斕的旗旛的海,海,


    萬口同聲的歡唿的海,海,


    克裏姆林的紅星分外猩紅。


    勝利完成了,宇宙這樣的晴明,


    慷慨地泛濫著陽光的融晶,


    黑暗已潛藏得無蹤無影。


    由十一時站至三時半,一直受著陽光的直射,自己的腰部因為曾經患過加列斯(ca


    ies),不能經耐久站或久屈,感覺著有點不能支持了。我看見有好些人在走了,我也就對不住,隻好離開紅場,雖然我看見斯大林和其他的要人們依然在列寧墓頭站立著。迴寓後吃了中飯,躺在床上休息。有人叩門,是胡濟邦來了。她是才從紅場迴來的,已經將近五時。她和大使館及使節團的人們站在列寧墓左側的第一欄,足足站了五個半鍾頭,連腿都不便走路了。斯大林是一直站到了最終才退場的。我佩服這位人民領袖的驚人的健康。


    八月十三日


    午前立三與外文出版部另一女代表來訪,求將《考驗》與《在遼遠的北方》閱讀數章,對於譯文加以嚴格的批評。


    二人去後即開始閱讀。《在遼遠的北方》,譯語確太生硬,有些習慣語竟忘記使用,如一本或一冊書作“一個書”,一隻或一口皮箱譯為“一個皮箱”之類。這大約是俄國朋友翻譯的,不然便是離國太早或太久的中國人。《考驗》無此毛病,雖略嫌過於使用文言。


    二時過,蘇太太複來,約往參觀斯大林汽車工場,坐地下車前往。


    工場是一九三三年改造的,規模很宏大。場長列罕屈夫是**委員,領導了本工場凡二十年,由一個小型工場改造成為了今天的局麵。全部共分三十二部門,各部門為一獨立工廠製造各項零件,而有機地聯絡著,直到第三十二工廠把一部汽車完成,駛出工廠為止。但輪胎係由別處做好運來的,僅此為例外。我們去參觀的時候,適逢場長在招待別的參觀人員,遂由副場長領導我們。坐著小汽車隻參觀了三個部門,假使要全部看完,再參觀兩個工人村落,恐怕要費三五天工夫。


    工人村落,設備甚為完善。有醫院、戲院、電影院、音樂堂、浴池等。有飯堂十五座,托兒所六座,可容納三千以上的兒童。又有兒童休養所,每年夏季可輪流休養一月,每月可容納二千餘人。


    生活用具,如刀叉及一切用品,乳母車、小兒自轉車等都由工場以次等原料自造。


    有寄宿小學與寄宿中學各一所。更有大規模的研究院,每日工作完畢後自由進行研究。有文化俱樂部,可容納二千人左右。工人,仍多女工。每日工作時間,目前為八小時。男女工友多長於體育,各種運動設備,應有盡有。


    關於工人生活設備,曾經**檢定,據雲於五百餘單位中以本工場為第一。


    工場在戰前除製造載重卡車外,並製造小汽車。戰爭發生後,小汽車的生產停止,目前專造載重三噸的卡車,每天可生產一百五十輛。不久將恢複小汽車的製造,生產一種新型的,定名為“齊斯一一〇號”(zis—110)者,已經設計完善,甚為輕便。卡車亦有新型,將使載重增加。


    工場在一九四一年德寇進逼莫斯科時,曾將機器撤往烏拉爾區。現烏拉爾區工場照舊生產,並未遷迴。本工場的重要機器是重新安置的。——這個說明使我感受著最大的興會,便是因為戰爭的關係,蘇聯的生產機關卻增加了一倍。


    因為時間關係,僅僅參觀了三個部門,開始的一個,中間的一個,和最後的一個。雖然隻看了三個橫斷麵,但如像看了一個三幕劇,整個的工程已經可以了解了。


    蒙副場長以戰前本工場所造的小汽車送迴,車頗結實,且亦十分新穎,比起美國汽車來並無遜色。


    晚繼續讀《考驗》,讀了楔子和前四章。略略把自己的意見寫出了。


    八月十四日


    晨八時頃赴首都大飯店訪朱慶永,拜托他把護照代交大使館辦手續。一二日內有同使節團同機迴國的可能。


    歸寓後,立三和外文出版部的另一代表來訪,我把兩種閱後的書交給了他們,毫無掩飾地陳述了我的意見。


    十二時頃蘇太太來,又催往合作社買物,固辭不得,隻好同行。想為兒女們買些玩具,但因戰事關係,玩具多停止生產。幾年前在重慶曾購得蘇聯製的各種玩具車輛,均有發條,有橡膠輪胎,能自動運轉者,乃不可得。又想購買皮箱一隻,亦不可得。這些現象並不表示著蘇聯物資的徹底缺乏,而是表示著生產計劃和管製的徹底嚴密。這是值得注意的。


    蘇太太談及“中國城”(“kitai-go


    od”),言在今紅場地帶,與克裏姆林宮和莫斯科河相近,有些地方猶有遺址。本係商業區,韃靼人、波蘭人時來焚毀。一五三四年曾增修,周圍三公裏,有門七道。除這之外,據說基輔附近也有同樣的建築,但都是商業性質雲。


    胡濟邦送來禮物多件,古版《戰爭與和平》三巨冊,書中插畫甚多。


    晚齊赫文斯基及其夫人同來告別。齊同誌明天將往列寧格勒向他父親辭行,因為他不久也要到中國去。他抱歉,在我離開莫斯科時不能送行。


    八月十五日


    晨往首都大旅社訪朱君,得知上午十時,宋子文與美國大使哈立曼同機赴美。近日大使館工作甚為忙碌,昨夜工作至四時以後,聞中蘇友好條約業已簽字。


    午後得知中國使節團明晨啟程,我可同機起飛,仍經由德黑蘭、加爾各答迴國。


    晚,胡濟邦來,同往大使館,向傅大使及其他友人致謝兼告別。和對外文化協會通電話,擬親往向凱緬諾夫會長辭行,聞已離會,遂作罷。我留了一封辭別的信,托濟邦轉交。


    夜半十二時過,蘇太太來寓,攜來禮品甚多,並吩咐旅館執事照拂一切。盛情可感。


    終夜未能入睡。三時一刻侍者來叩門,即起床收拾一切。


    八月十六日


    四時頃乘車赴大使館,克裏姆林宮的幾個尖塔上的紅星是安置有電燈的,在晨空中放著光明。


    四時半由大使館出發至中央飛機場。官方送使節團者有外交部次長洛索夫斯基以外多人,機場上懸有國旗。對外文化協會方麵有理事基斯洛娃女士代表凱會長專門來送我,蘇太太和康德拉雪夫也來了。在清涼的晨風中,一一握了手,一一告了別。我懷著一種離開學校時的情緒上了飛機。


    飛機於五時起飛。午後一時頃到達巴庫,和來時從前門進站者相反,此次是由後門進站。列寧和斯大林的兩尊魁偉的塑像依然生氣勃勃地俯瞰著我。


    在站休息一小時後,又繼續起飛,午後四時頃抵德黑蘭。


    就這樣我在蘇聯境內的五十天的生活便成為了一段永遠值得迴味的過去。


    《郭沫若自傳.第四卷,洪波曲》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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