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撤退——再撤退


    搞文化工作的人,平常搖動筆杆和嘴唇的時候,似乎也還能頭頭是道,但臨到艱劇的時候,卻是捉襟見肘了。


    三廳的從長沙撤退便給予了我們一個很深刻的教訓。


    首先是我自己毫無應變的才幹。平時一切事務上的工作都是靠著朋友們執行的,到了變時,朋友們不能應付,那我就更加束手無策了。


    照現在說來,當時就待在長沙,不撤退也未嚐不可以,為什麽要那樣“庸人自擾”呢?但在當時卻誰也不能預料到敵人的行徑。敵人在十號占領了嶽陽之後,他如要長驅直入,誰也是不能阻擋的。長沙不是連警察都已經撤退了嗎?


    我們的撤退本來是預定的程序,比起任何中央機關來,已經要算是最後的了。十號起交涉火車,沒有辦法;交涉公路車,也沒有辦法。十一號清早,張治中本來答應我們可撥六輛卡車備用,然而一直等到半夜,完全成了畫餅。於是便不能不下最後決心,自己想辦法了。


    幸好周副部長在長沙,他知道了我們的困難,才連夜連晚地親自督率著,決定了一個撤退的計劃。


    他把人員分成了兩部分。一部分的人走路,步行到湘潭。另一部分的人可以到車站上去候火車,據傳十二號有火車開出。


    行李也分成了兩部分。笨重的公物由火車運,輕鬆的由卡車運。私人行李,每人隻準帶兩件,一律由卡車運。卡車,這時我們又有兩部了。在十一號我臨時買了一部破卡車,雖然又啞又瞎,但機器還能用,還可以在公路上滾動。在這之外,又把八路軍辦事處的一部借來幫忙半天。就靠著這三輛卡車,在長沙與下攝司之間,來迴搬運,到搬完為止。火車行李由坐火車的人押運,卡車行李由各單位留下負責的人押運。


    出發是第二天清早。這一天是孫中山的誕辰,我們在操場上還舉行了一個紀念會。周副部長講了話,並趁著這個機會替走路的人詳細地給了行軍的指示。他要大家特別注意,因為敵機可能來空襲。行軍時不可密接,要保持著相當的間隔,須時時照管空中,萬一發現敵機,便須得迅速散開。


    周公的計劃很周到,指示非常細密,我這裏隻能記得一個梗概。經他這一部署和指引,使紛亂如麻的局麵立地生出了條理來,使渾混一團的大家的腦筋也立地生出了澄清的感覺。


    我對於周公向來是心悅誠服的。他思考事物的周密有如水銀瀉地,處理問題的敏捷有如電火行空,而他一切都以獻身的精神應付,就好像永不疲勞。他可以幾天幾夜不眠不休,你看他似乎疲勞了,然而一和工作接觸,他的全部心身便和上了發條的一樣,有條有理地又發揮著規律性的緊張,發出和諧而有力的律呂。


    紀念的儀式完畢了。走路的由田壽昌領隊,坐火車的由範壽康領隊,各自分頭出發。行李的處理,由洪深作總提調,並盡可能與兩隊的人員保持聯絡。我和少數的人如像張肩重、張曙也留在最後,幫忙照料一切。


    照道理,我們的撤退,應該可以做到有條不紊的理想的地步了。


    二、“風平浪靜”


    三部卡車在公路上來迴搬運,各各來迴走了四次左右,天已經黑下來了。


    周公在清早給了大家指示之後,還時常到水風井來查看情形。他看到一切是照著計劃在進行,行李已經運走了四分之三,在火車站候車的人們雖然還沒有動身,但晚上準有車可以出發,他是感覺著可以放心了。九點鍾左右,他還同陳誠、張治中們通了電話,探問前方的敵情,都說沒有什麽動靜。特別是張治中,他所說的話,周公還照樣轉告了我們。


    ——張文白說:“風平浪靜,風平浪靜!”他接連說了兩個“風平浪靜”呢。今晚上大概不會出什麽岔子了,文白還邀我到他那邊去閑談。


    探聽了前方的消息,周公算更加放心了。他已經兩晚上沒有睡覺了。他告別了我們,要迴辦事處去好好地休息一夜,明天清早動身。


    夜境的確是風平浪靜的,我們的人是快要走光了,行李也剩不了許多了。忙了一整天的局麵,看看是到了終場的時候。長沙師範的校舍畢竟還是寬大。


    市麵也一樣風平浪靜。雖然警察撤走了,但在戒嚴期中,街上早就連人影都沒有了。一小部分的黨政次要們清早在教育會坪舉行總理誕辰紀念大會,原宣布在晚上要火炬遊行的,但也沒有影響。大概準備沒有周到,停止了吧?


    肚子餓起來了。清早吃了一頓早粥之後,夥夫們已經跟著出發。中午在街頭胡亂吃了一些東西搪塞著,但沒有考慮到晚上的事。到了晚上來,卻什麽也買不到了。


    洪深是有準備的。他從外表看來好像是一位粗線條的人,做起工作來很緊張,也很能敢作敢為,不怕得罪朋友,但他同時也很仔細,在猛勇衝鋒的時候,好像同時連退路也是考慮到了的。周公這次把他挑選來作為撤退計劃的執行人,真要算是適材適所了。他盡管忙了一天,卻早買了燒餅來在那兒當晚飯吃。


    肚子餓,看著洪老夫子拿著燒餅在啃,似乎比受電刑還要難受。自己感覺著能力實在太差,不僅沒有本事照顧別人,竟連自己的衣食住行都照顧不周到了。文化人的可憐相喲!


    是要想個辦法才行,我悄悄走向那鄰接著操場的大廚房去,想找些殘羹剩飯來緩和一下肚子裏的內亂。


    廚房裏的電燈還是輝煌著的。但我一進門,立刻便看見了張曙。他已在那兒向碗櫃裏搜查了。


    ——什麽東西也沒有!真是收拾得好幹淨呢!張曙向我發著失望的聲音。


    我也進行著再搜查:假使有些米,我們也可以自己煮些粥吃的。嘴裏說著,心裏也有些自負:日本生活前後過了二十年,燒火煮飯的這點本領還有。


    所有的缸罐都看完了,除掉水缸裏還剩著些水之外,一顆米粒、一片菜葉都找不到。夥夫們真是了不起,簡直是堅壁清野啦。


    但可萬幸嗬,最後我有了一個大發現!我發現在一隻大木桶的底子上還剩下些清早吃剩的殘粥。出發時太迫促了,吃了飯沒有洗桶。這真是天上掉下來的“曼那”了。


    當然,也還得講講衛生,張曙把殘粥刮進鍋裏,我便在灶下生火。


    總得有點鹽味才行呀,但連鹽的殘屑也沒有。


    ——嗬,皇天不負苦心人!張曙忽然大聲叫出,原來他從碗櫃頂上一些陳年的廢積裏麵找出了一牙鹽薑,那湖南的名物,切得像雲母一樣的鹽薑。薑的本來的紅色都已經翻黃了。張曙把來洗幹淨了,劈了一半給我。


    啊,那滾熱的稀飯和多麽鮮味的鹽薑呀!


    三、良心的苛責


    十二點鍾的時候,張曙把放映隊第三隊的大部分行李押走了。行李就隻剩下第三隊的一小部分和第四隊的全部,另外還有一大桶汽油。隻消再來一趟卡車便可以運完了。


    這時候,行李已經完全搬出街頭。張肩重在外麵看守,洪深在內麵守著電話。我則時而跑進跑出地兩頭照看。在火車站候車的人時常有電話來,等了一天,火車都還沒有開。但軍事上並沒有什麽消息。


    戒嚴著的,連人影都沒有的街頭,漸漸有些異樣了。有些穿藍布製服的警備隊三五成群地出現。奇妙的是有的人提著洋油桶,有的人又提著小火爐,身上都掛著步槍。在我們搬行李上車的時候,這樣的人已經來催過我們——快點吧,是不是快完了?我們問他們是做什麽的?他們不做聲,又各自走開了。


    一點鍾後,立在操場上看見市內有兩三處起火,敵人進了城嗎?但又聽不出槍炮聲。洪深所守護的電話,失掉了作用,和四處的通話都不靈了。我又到街頭去看。這時三五成群的警備隊更多了。有的氣勢洶洶走來幹涉我們,問我們是什麽機關?有的更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著**去撞各家人家的門。我更走出大街去看,三五成群的警備隊每隔十家光景便是一隊。一樣的裝束,一樣背著槍,提著洋油桶和小火爐。街頭的火已經更多了。天心閣都燃起來了。天心閣是長沙城內最高的地方,那兒一起火,便好像是舉起了烽火的一樣,全城的火柱接一連二地升上。三五成群者更加活躍起來,撞門的撞門,開桶的開桶,都在準備放火。


    ——你們到底是做什麽的?我大膽地喝問著。


    ——奉命放火!那些人異口同聲地迴答。


    ——敵人進了城嗎?


    ——早就殺過淚羅了!


    火頭愈來愈多,我趕迴學校去,洪深也從校內走到街頭來了。我們估計,兩部卡車在幾分鍾內便可以迴來,火車站上的人是須得去把他們救出的。我和張肩重便坐上小汽車想趕到車站去叫等車的人趕快迴水風井,以便搭卡車逃難。


    然而火勢齊頭爆發,一霎時滿城都是大火。通向車站的街道,兩邊夾成了火巷。我要司機往前衝去,司機幾乎要罵起我來了。


    ——衝!你想做肉彈子!這瓦斯令經得起大火裏一烘,你的車子還不炸?


    誰有辦法呢?一街都是火海,一街都是人海,一街都是車子海!


    放火的人似乎很有計劃地為逃難者開了一條路,有那麽一條街卻沒有放火,人和車子就像流水歸了槽的一樣都湧向這兒。車子便立地陷入了重圍,隻能進,不能退。進,也是像蝸牛一樣,慢慢在地麵上梭動著。


    ——糟糕!車站上的人怎麽辦呢?洪老夫子呢?周公和八路軍辦事處的人們呢?我就這樣各自先走了?


    坐在車子上不斷地受著良心的苛責。


    沿途的情景真是慘目。公路上擁塞著逃難的人,拖兒帶女,扛箱抬櫃,哭的,叫的,罵的,裹著被條的,背著老年人的,負著傷的,懷著胎的,士兵,難民,雜亂成一片。喇叭不斷地在叫,車子不斷地在撞,狼狽的情形真是沒有方法可以形容。


    這樣撞了一個半夜,在天亮的時候車子撞到了湘江邊上,過河就是下攝司了。河上隻有一架渡筏在渡車,連夜不停地。我們的車子接上去的時候是第二百七十九部。


    自己是逃出來了,但就好像臨陣脫逃,犯了一次大罪的一樣,心裏老是受著苛責。


    周公究竟怎樣了呢?洪深怎樣了呢?車站上的人怎樣了呢?那裏麵是有乃超和鹿地亙的。假使他們有了什麽短長,我為什麽卻隻顧到了我自己?……


    四、第三次狼狽


    靠著張肩重的奔走,和押運行李先到下攝司的人接上了頭。


    接著和周公、洪深也陸續見麵了。


    周公是同葉劍英一道逃出的。八路軍辦事處已經疏散就緒了,剩下周公和劍英兩人打算靜靜地休息一夜。他們太疲勞了,睡得很熟。在大火中被鬧醒了,想從大門出來,停在門外的小汽車卻不見了。再折迴後門時,後門附近也著了火,兩個人兩手各提著一隻重要的提箱,便從大火中衝出。走到半路上才搭上了我們的一部卡車。


    洪深是乘著那部又啞又瞎的破卡車逃出的,剩下的行李已經來不及裝車了。他乘在破卡車上,據他說:一手提著鉛桶,一手拿著個手電筒,時而打打電筒代替頭燈,時而敲敲鉛桶代替喇叭。開到半途,卡車拋了錨,便把它丟掉,走路趕來了。


    周公十分憤慨。他向來是開朗愉快的臉色,對於任何人,處到任何難局,都綽有餘裕的恢宏的風度,在這一次,的確是表示著怒不可遏的神氣。汽車不見了,還是小事;長沙燒成那樣,不知道燒死了多少傷兵、多少難民,而敵情怎樣卻是一點也不清楚。這些,我相信,就是使得他不能不憤慨的原因。


    他把處理三廳的意見向張肩重指示了一番,於是又拉著我和劍英兩人乘著卡車,折迴長沙去,想探看一下究竟。


    公路上的車子跑完了,逃難的人還在路旁拖著疲倦的腳,但也沒有初出長沙時像水破閘門一樣的擁擠了。鐵路上有一串列車被兩個車頭拖著,像恐龍的角鰭那樣,車外都載滿著人,在慢慢地爬。


    我們折迴到離長沙不遠的一段高地上,那兒是有一座關帝廟的,大火正在加緊燃燒。長沙全城籠在一叢火煙裏,那火煙的威勢好像要把整個的天宇都吞滅。


    ——看來,敵人是沒有進長沙的。周公感慨著說:假如敵人是進了長沙,那一定要窮追的,不會全沒有動靜。……


    再前進也探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我們又乘上卡車折迴了。沿途收拾了不少三廳的掉隊的人。我們發覺,我們的撤退計劃的另一部分也意外地失敗了。


    這一部分的失敗,領隊的壽昌是不能推卸責任的。


    壽昌是長沙人,平時的生活很重紀律,能走路更是有名。


    他自加入三廳後,始終都穿軍裝,馬褲上套一雙長筒馬靴。在廳裏每天一清早起來便率領著第六處和附屬隊的朋友們做早操,早操後再開始辦公。對於他的軍裝和早操,有好些過慣了浪漫生活的朋友在背後還說過一些閑話。


    其實能這樣整軍經武,作為一個文化人,用以矯正文弱的積習,倒是值得稱讚的。因此在撤出長沙時把步行的隊伍讓他領率,大家都覺得他能勝任。臨行時他的氣宇很軒昂,也充分表示著他有勝任的自覺。


    然而文化人的積習畢竟太深,盡管有全身的戎裝和馬靴也管勒不住。孫中山誕辰那一天,天氣很好。隊伍一出城,一和大自然的風光接觸,於是文人氣習便解脫了羈絆。據說沿途都在遊山玩水,遇到有什麽風景好的地方,便停下來流連流連,或繞道去牽就牽就。有的人又喜歡照相,第六處的攝影同誌隨處在拍照,以留紀念。就這樣,一個隊伍弄得五零四散了。


    這一失敗,嚴格地說,比大火中的狼狽還要厲害。有好些走散了的人,或者跑進了湘潭城,或者待在沿途的農家裏,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一直到了第三天,才把他們收集齊了。


    坐火車的一批是十三日的晚上才到達下攝司的,他們的遭遇又是別一種狼狽的情形。


    據乃超告訴我,火車是在大火當中才開出來的。開車的時候有好些傷兵在車站上打滾,想爬上車,但沒有辦法搭載。車由兩個車頭拖著,爬得很慢。有的地方兩邊兩岸都是火,車就從那火巷中爬出。坐在車上的人,隻好把頭埋著,連臉都炘得不能忍耐了。一車子的炮彈和汽油,幸虧沒有爆炸。長沙車站丟滿了東西,我們的笨重公物,不用說也全丟掉了。


    五、收容和整頓


    十四那一天就停在下攝司,費了整天的工夫從事人員的收容和行李的整頓。


    這一天的工作也全靠著周公的指揮和調度,從再度的混亂中又整理出了一個眉目。


    我們的確是打了一次大敗仗,不是敗於敵人,而是敗於自己。


    洪深是受了嘉獎的,他有應變之才,能勝任繁劇。周公又指定他作為計劃的執行人。他執行得也頗有快刀斬亂麻的風味。當其整頓行李的時候,他把各處科的好些公物一火而焚了。私人的行李也限製極嚴,決不容許超過兩件,也決不容許超過斤兩。後來有好些人批評他,怨恨他,說他毀棄了不少重要的東西。甚至於還有人這樣說:那樣的整理法,誰又整理不來?但這些閑話都不過是哥侖布的雞蛋而已。


    要在事後來說話,人人都可以做諸葛亮。你盡可以說,連從長沙撤退這件事,整個都是多事。因為敵人根本沒有進長沙。但在當時誰能預料呢?當時的情勢,一切都是天變地異。敵人要來,隨時都可以長驅直入。因此,當機立斷,正是當時的要求。假如有聰明的朋友,能在這失敗中得到了學習的機會,那倒會是獲益不淺的了。


    當天也是晴天,時而有敵機飛來偵察,我們的人員便散布在田野裏,守看著眼前的公路上進行著宏大的車輛展覽。真是各種各樣的車子都有。小汽車、卡車、炮車、坦克車、指揮車、裝甲車,平時所不容易見到的東西都展開在眼前。有載探照燈的,有載高射炮的,也有載著沙發椅的,殷殷洪洪,烈烈轟轟,把公路地皮輾進了心骨,黃塵一直蒙上了公路樹的樹頂。


    為什麽敵機不來轟炸?這倒是一件怪事啦。——事情是後來才知道的,在大火後四天,敵人方麵沒有關於長沙的情報。四天之後,我們去從事長沙善後,他的廣播又才開始提到長沙。從這來推測,大約在大火當中敵人的情報網也被燒掉了。這,或許要算是不幸中之一幸吧。


    關於周公的汽車,在這兒有一段小小的插話。


    在大火中以為失掉了車子,事實上並沒有失掉,而是在車上睡覺的司機,一覺醒來看見滿城大火,他怕汽油爆炸,便死命開走了。開走後沒有辦法開迴,便隻好逃跑了出來。


    這真是一部數奇的汽車,在前我們同赴南嶽的時候被碰壞一次,這迴在大火中受了虛驚,停在下攝司,就在十四日的晚上又真真正正被人偷走了。——偷車的是後勤部的人,偷到了桂林,後來在桂林才被查出。


    十五日全體人員到達衡山,和原駐衡山的三廳人員合流。


    在衡山駐了一夜。十六日的清早在一座很宏闊的廟宇裏整隊,準備向衡陽出發。這個廟原是第二廳駐紮過的地方,二廳已經撤往衡陽。廟的名字我記不起了,隻記得廟前很空闊,有一條寬大的溪水橫流,廟裏駐的是道士。當我們在那兒聚集著等待整隊的時候,老道士一人捧了一個小皮箱來獻給我。據說是在防空室裏撿到的,恐怕是二廳丟下的東西。


    我們把小皮箱打開來看了,的確是二廳遺留下來的。那內容的重要可以說是二廳和二廳廳長的全部生命——二廳的關防、官章、廳長杜心如的私章、密碼電報若幹種、軍委會的電報用紙及其他。丟掉了這樣重要的東西,假如是在清朝當年是會丟掉腦袋子的。衡山隔長沙那麽遠,而二廳的狼狽情形,竟到了這樣的地步。這些東西,後來我們到了衡陽的時候,當然都奉還了。不過我還可以保證,他們一定會把密碼電報大大地改編過一道。


    整隊向衡陽依然是由於交通工具不夠,要一部分人走路。在這一次的領隊原已決定由黃埔二期的尹伯休來擔任,不幸地遲了刻,於是臨時又改由洪深擔任了。這一次便再沒有掉隊的情形。受了名譽處分的伯休,是有一半功勞的。他自告奮勇去打前站,打尖宿營,都做得井井有條,真可以說是“失敗是成功之母”。


    六、長沙善後


    放火燒長沙,是國民黨人在蔣介石指使下所搞的一大功德。他們是想建立一次奇勳,模仿庫圖索夫的火燒莫斯科,來它一個火燒長沙市。隻可惜日本人開玩笑,沒有出場來演拿破侖。撒下了一大攤爛汙,燒了百多萬戶人家,更燒死了未有統計的傷病員和老弱病廢的市民,到底誰來負責呢?


    在行政上的處分是——十八日槍斃了三個人,警備司令鄷梯,警備第二團長徐崐,公安局長文重孚。


    長沙人不了解真實情況,頗埋怨省主席張文白。事後有人做了一副對聯和匾額來譏諷他,流傳得很廣。匾額是“張皇失措”,對聯是“治湘有方,五大政策一把火;中心何忍,三個人頭十萬元”。在這裏麵把“張治中”三個字嵌進去了。“五大政策”記不清楚;“十萬元”是國民**對長沙市民的撫恤金。少得太可憐了。


    然而冤有頭,債有主,埋怨張文白是找錯了對頭。張文白和其他的人隻是執行了蔣介石的命令而已。據我們後來所得到的確實消息,張文白在十二日上午九時,曾接到蔣介石的密電,要他把長沙全城焚毀。因此關於長沙大火的責任應該由蔣介石來負,連“三個人頭”認真說都是冤枉了的。


    行政處分隻在平息人民的怒氣,對於滿目瘡痍並沒有絲毫的裨補。警察是跑光了,省**的高級人員跑到了沅陵。於是長沙善後這一工作卻又意外地落到我們三廳的頭上。


    十六日我們到達衡陽三塘之後,十七日便奉到命令,要三廳派人火速赴長沙從事善後。這一工作,周公又指派了洪深,要他帶領若幹得力的人員和兩個抗劇隊在當晚便趕赴長沙。當大家上卡車的時候,田壽昌自告奮勇,臨時參加了。洪與田是大火後最初入長沙的人,掩埋死屍,撫慰居民,安插傷病,恢複交通,實在做了不少的工作。由於工作繁忙,人手不夠,十九日又由乃超和我另外帶了一批人去支援。這時候的善後辦事處是設在財政廳裏麵的。當我到長沙後的第三天,省**的各廳才有人從沅陵迴來參加工作。民政廳長陶履謙、財政廳長尹任先、建設廳長餘籍傳、教育廳長朱經農,來財政廳拜會我們。我們倒也感覺到有種說不出的情緒。


    陳誠和周公都到長沙來過。陳誠是很得意的,長沙善後由他的“部下”來做了一個開端,當然替他增光不少。周公看見大家做得井井有條,也很愉快。我自己很明白:這些完全是在長沙大火中被他短期訓練出來的學生,經過了幾天的堅苦鍛煉,他的學生們是有些進步了。


    流離的人逐漸迴來了,從廢墟中再建長沙的勇氣已被鼓舞了起來。以後的工作便不在我們的範圍內了。那得讓人民的創造力去自謀發揮;而為了減少摩擦,也得早讓那些黨老爺們去部署他們的威福。


    長沙經過大火,大概燒去了十分之八九,而有趣的是我們住過的水風井卻沒有燒掉。長沙師範裏麵我們還存著一大桶汽油,竟依然無恙。這大約是我們走得遲,放火隊被阻礙了的緣故吧?


    我們是二十六日迴三塘的。在這之前,我應平江張發奎之邀,曾偕乃超、壽昌二人去訪問過他一次。那是二十四日的事。當晚由張做向導,同去看過一次楊森。那位多子將軍送了我們好幾根茶樹根子的手杖。他談到地方上有些迷信觀音的人在醞釀反戰運動,也談到一些下級政工人員不守紀律,專做特工,一遇緊急,便先行逃跑。仿佛抗戰不力就隻有那些迷信的地主和特務的政工那樣,我們也姑妄聽之而已。


    但兩位將軍和我一樣都有點奇怪:為什麽日本人卻停止了進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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