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在沙市


    在沙市,我們有一個宣傳站,是劉明凡在主持。


    二十八日下午到達沙市之後,我們去找明凡,無心之間卻碰到乃超。乃超是二十六日的清早從長沙開了一架卡車來接我們的,他早一天到達當地。


    根據明凡的報告,我們知道周公和許多要人們於二十五日即到達沙市,留居一夜之後便都渡江南下了。乃超和周公恰好在途中錯過。那是二十六日的夜裏,乃超到達澧縣,周公也到達澧縣,但周公和白崇禧受了縣**的招待,宿於縣署,而乃超則睡在車上,因此便失諸交臂。這不用說是後來才知道的。乃超說:他到澧縣時,縣城戒嚴,知道有什麽要人到了,他便根本沒有進城去。


    和乃超的再見,是很高興的事。雖然僅僅相隔了幾天,但都是透過了一道生死線而來,仿佛就好像二世重逢的那樣。


    雖然彼此都平安,但可以說多少也是出於幸運。


    乃超說,他們撤往長沙的一批,在路上便險些遇炸。二十一日離開漢口後,二十三日上午十一時到達新堤。那兒的公安局為他們開了一個聯歡會。就在這開會的時候,他們的坐船移動了。原來靠船的地點,有別機關的船開去停泊,卻被炸沉了。相隔不到半個鍾頭。這,也隻好說是偶然的幸運了。但他們也還好,以後便沒有遇到什麽危險。二十四日下午三時到湘陰。二十五日下午三時到長沙。二十六日清早乃超便乘卡車來接我們。


    ——得不到你們的消息,大家都很惦念。依然是乃超在說:謠言很多,沙市的情況也無從知道。有的人甚至說周副部長還留在武漢做地下工作,你們恐怕也無法脫圍。來的時候,本來想帶抗劇第五隊同來的,但洪深認為還須得訓練,也就中止了。


    沙市的動亂,看起來比武漢還要厲害。秩序是紊亂透了,市麵總有好幾天沒有打掃,商店多隻是半開門。但據明凡說:暴風的中心已經滑過去了。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的那幾天,車滾馬騰,天崩地塌,把整個沙市鬧得來隻有沙而沒有市。


    晚上,市商會的人招待我們吃了一頓很早的晚飯,並在一座銀行的樓上替我們備下了房間。重要的負責人大都走了,隻剩下些不甚重要的人物。他們所最關心的,就是——日本人究竟會不會來?這話是隻有日本人自己才能夠迴答,因為隻要他們高興來,便隨時都可以來。


    飯後,天色還沒有黑盡,我一個人到街上去觀光。看到有兩三家類似荒貨店又類似古董店的鋪麵,並沒有關門,那卻誘起了我自己的一個野心。——在這樣兵荒馬亂的時候,在這樣並不能算是頭等的通都大邑的口岸上,說不定會有什麽名貴的東西埋藏著,待我發掘的?假使有得個把殷、周的古器,那才是新大陸呢!


    我進去看了,而且仔細地看了。可惜,大抵也都隻是一些荒貨。但在其中的一家裏麵有幾片磚硯,有的竟有年號。但那樣笨重的東西怎好攜帶呢?為了作為到過沙市的紀念,我花了一塊錢買了一麵漢鏡,又花了一塊錢買了一對小銅花缽。這一對銅花缽大約是三五百年前的舊物,身上各有一條龍和一個太陽,底上鑄有篆文“內用”二字。該不是明室大內的用品,是李自成南竄時丟在這裏的吧?管它的!僅僅一塊錢,就作為五金材料買,也並不會虧本。


    二、慘目的光景


    二十九日清晨,到宣傳站去和乃超聚齊,動身往長沙。


    時間還早,我便在附近的街頭行(街名我失記了)。我發現就在宣傳站側近隔不兩家鋪麵的一棟院子門口有士兵站崗,而從那門口望進去,卻仿佛住著一大群乞丐的集團。這使我詫異了,我便索性踱進那院子裏去。


    我當天穿的是軍服,而且還帶著證章,這樣的裝束是企圖在路上唬駭唬駭人,省些麻煩。效果立地昭著了,當我一踱進那院子,站崗的便向我立正敬禮,絲毫也沒有阻攔。


    疑似乞丐的那一大群人,事實上並不是乞丐,而是一批比乞丐還不如的壯丁。那真是一個慘目的光景!那些壯丁們在每一個人身上穿著一件衛生衣,不用說是暑天穿上身的。本來的白色已經變得和泥土一樣了。大框小洞,帶片披襟,甚至有的一邊袖筒短了一截。大多數是沒有穿褲子的。頭發和胡子至少有三個月沒有剃。每一個人都在冷得發抖。周身的皮膚在土色的質地中藍一處、紫一處的顯些不規則的斑痕。有的人看來連站都站不牢了。有的擠著睡在一團。有的擠著坐在一團。也有極少數倔強的人還在行動著。地上略略有些稀疏的稻草。


    這些就是“壯丁”!這些就是準備“執幹戈、衛社稷”的我們的同胞兄弟!這受的是什麽待遇呀?我真是愕然了。


    壯丁們看見我進去,自然也驚愕了一下。但睡著的睡著,坐著的坐著,並沒有動。走動著的走動著,也並沒有停止。每一個人的眼睛裏麵,都飽含著一種在饑餓狀態中所獨有的冷焰。誰也沒有發出聲音。你們是從什麽地方來的?到這兒好久了?一天吃幾頓飯?歸什麽人在管?……我這樣問著他們,但誰也不肯迴答。我恐怖起來了。那每一個人的眼睛中的冷焰,似乎隨時都可以爆發。我不寒而栗了。


    退出,向著站崗的我又問了一番,他也隻是吞吞吐吐地迴答了一些。但我算弄明白了這一點:那些都是四川送出來的壯丁,在等待什麽管區來編隊的。


    迴到宣傳站去,我把這個光景向乃超和明凡談到,要明凡調查一下,並設法幹涉一下。


    明凡說:那批人從四川送出來已經有一個月了。早就向那負責的人提醒過,但他們推說沒有經費,說經費被四川境內的人吃了。要入了伍才有辦法。


    乃超接著說:這情形是並不稀罕的。在二月裏,由廣西送到武漢的壯丁,我是親眼看見過的,還不是完完全全和這一樣?那樣的冬天,也僅僅穿一件破衛生衣,大多數沒有褲子。那時我們倒發動了一些民眾團體,贈送寒衣,局部地補救了一下。但那樣,當然也是無補於事的。整個的機構是腐化了。


    說來也真是有點傷心,就那樣我們據說是在動員,是在抗戰,而且我們天天在說“最後勝利必屬於我”!我是敢於保證的,在抗戰八年中這樣被糟蹋了的同胞,所謂由壯丁而弱丁,由弱丁而病丁,由病丁而死丁,比起作戰陣亡或為日寇所屠殺的,起碼會超過一百倍!


    這樣的壯丁即使少數殘留了下來,編成了隊伍,戰鬥力難道還會強得起來嗎?陳誠、劉峙、胡宗南、湯恩伯、顧祝同、羅卓英之流為什麽一上陣就隻好賽跑,逞腿長,他們的隊伍為什麽都像雞蛋一樣一碰就破,難道還不能理解嗎?參謀總長兼軍政部長的何應欽,的確是功居一等了!最高統帥,的確是“軍事天才”了!而抗戰竟公然支持了八年。這,豈不是一個奇跡嗎?


    不!假如真有奇跡,那倒是笑話了。老老實實地說吧,一點也不奇。那是中國人民另外有一支鋼鐵一樣的隊伍在發揮著認真的抗擊和牽掣作用。那便是始終在敵後發展著的八路軍和新四軍。


    誰如不了解當時的情形,不妨想想今天的情形。


    今天的情形是怎樣呢?


    日寇那一層阻擋被抽掉了,雞蛋直接碰上了鋼鐵。是人民報仇雪恨的時候了。


    三、惹得人憔悴


    由沙市到長沙足足費了兩天工夫,但沿途的情形已經很模糊了。


    途中經過了一些山路,自然是有些秋景的,如像霜林紅葉之類,但沒有留下怎麽深刻的印象,也沒有感觸到有什麽風景特別秀逸的地方。澧水和沅水是渡過了,所謂“澧有芷兮沅有蘭”的那種芬芳氣韻,卻也絲毫沒有嗅到。


    我們頭一天晚上也是落宿在澧縣,是在城外一座雞茅店裏。地方很陰暗,沒有電燈。雖然是座縣城,但和鄉村相差得不遠。洗臉的一個舊木盆,也是用來洗腳的,盆腳很高。這,是留在我腦中的很明顯的一個記憶。


    第二天中午我們在常德打尖。地方倒很開朗,也曾經受過敵機的光顧。這兒是有一個俘虜收容所的,鹿地亙和廖體仁來調查過。我同乃超也動了一下念頭,想去看看,但為了要趕到長沙,便隻好作罷。我趁著大家還在休息的時候,也在城裏跑了幾條街,想買些小型的土產,如像玩具之類,作為紀念。然而玩具之類的東西都是洋貨,而且都是粗製濫造的東洋貨。我對這買辦文明的徹底感歎了一番。最後,隻好在一家銀樓買了一顆銀製的小荔枝。這也是留在腦中的又一個記憶。


    過益陽的時候,渡過了資水,在一段高地上有座宏大的白鹿寺,隔江和縣城對峙。周圍鬆柏挺立,頗占形勢。公路經曆其下,是一個站口。我們的卡車也停下來休息了好一會兒。這白鹿寺據說是李自成失敗後逃來做過和尚的地方,照道理當然是值得去登臨了。但不幸的是我根本不相信這個傳說,因此我在心理上起了一種反駁,竟連那寺門都沒有去瞻仰一下。


    李自成失敗後,最後走到通山縣的九宮山,僅帶著少數隨從,脫離了隊伍,遂為當地的地主勢力所殺害。根本沒有經過這兒。他所留下的農民隊伍還不少,是由他的高氏夫人和侄子李過率領著,加入了南明,歸何騰蛟節製,一直抗清到底。李自成本人哪裏會中途落伍,跑來當和尚呢?有的人認為這是讀書人懷念李自成,本悼惜英雄之念,不忍說他被殺,故假托為僧,予以善終。這樣說來,倒好像還是有良心的讀書人的一片好意了。但其實是受了奴才教育的無聊的讀書人,對於李自成的誣蔑,企圖泯滅叛逆者之異誌,以直接間接效忠於本朝而已。


    三十號晚上已經很遲,到達了長沙。落在離水陸洲不遠而和它成垂直的一條街上。街名忘記了(似乎是西湖路),院子名卻還記得,是“陶園”。鹿地亙夫婦、尹伯休、羅髫漁、朱潔夫都住在這兒。立群也和他們同住在一道。


    大家看見我們到了,自然是歡天喜地的。特別是立群,她趕快關照人去通知周公。她說:周公剛才還打發人來探聽消息,他關心得很。他很失悔,不該讓你們坐了船呢。……


    船是意外遲延了,消息也隔絕了,日子愈長,愈使得大家心焦,都以為我們是兇多吉少,在船上遇炸了。主觀上的懸念和客觀上的享受相隔得多麽遠嗬!


    是的,僅僅十天不見,我看見立群是憔悴了許多。


    四、長沙種種


    武漢撤守後,長沙暫時成為軍政薈萃的地方。就在那十月和十一月之交,“最高”和軍事委員會的各部會長官都集中在那兒,陳誠的第九戰區司令部也移到城東門外來了。從十一月一日至三日開過幾天高級軍事會議,以檢討作戰經過,是南嶽會議的準備會。但在這個會議之後,軍政重心又暫時移到衡山去了。


    三廳前後由武漢撤退下來的兩批人,在這兒駐紮在水風井的長沙師範學校。那個學校是在教育廳和民眾教育館的背後,學生們早被疏散到別的縣份去了。


    前一批是由範揚和範壽康率領來的,到得較早。他們已經有了一個月的滯留了。但這一批朋友在長沙究竟做了些什麽工作,我是很隔膜的。遺憾得很,我搜不出什麽迴憶來寫。但我相信,他們是不會有什麽工作好做的。首先是這兒不是可以做工作的環境。在省**主席張治中之下,潘公展在做著秘書長。那些黨老爺們和官老爺們一向就把民眾封鎖著,他們有他們的一套,不允許你外來的人過問。而我們的二範又是抱著息事寧人的過境主義者,他們更不會去爭取工作做了。在這樣內外相得之下,或許可以說,沒有工作正好是一項成績。


    第二批到來之後,卻又是疏散工作傷腦筋的時候了。各機關都在鬧著疏散,省**的各廳已先後疏散到沅陵。從武漢撤退下來的則更往南撤,我們三廳也就不能不從事準備了。就在這時我們的那位副廳長的範揚幹下了一項小小的“德政”,使我留下了一個很不愉快的記憶。


    十二月裏,在重慶不記得要開一種什麽會,部裏派範揚去參加。他便關照三廳的副官處給他備一部卡車。這事我是不同意的。三廳的交通工具原來隻有兩部小汽車是部裏發下的。在武漢撤守之前不久,我采納了朋友們的意見又買下了兩部卡車,以供戰地文化服務處運輸宣傳品之用。不消說在流亡途中也就是用作重要的疏散工具了。擺著那樣的一個局麵,擺著那麽多人員和公物,我們就僅僅靠著這兩部卡車和兩部小汽車,而範揚卻偏偏要調一部卡車往重慶,這是怎麽也難令人容忍的。我答應派一部小汽車給他,沿途有汽油站可以加汽油,坐小汽車走長路當然要更舒服一點的。這樣吩咐了之後,我和周公一道往衡山去了。不料隔了三天迴來,範揚竟逼著副官處把一部卡車開走了。據說他還有十來個朋友,幾十件行李,一架小汽車容納不下。我真是快把肚子都氣炸了。我把一位武漢大學出身的姓葛的副官痛斥了一場,他竟流了眼淚。


    當然事情也並不能怪他,他隻是受了逼迫,而且也沒有想到放走了一部車子會有那麽嚴重。因此,我是了解的,他所流的眼淚,並不是表示他自己的後悔,而是表示對於我的抗議。那眼淚的意思是說我過於暴躁了,或許是怪我對於範揚有什麽意見,我是在作威作福。


    不錯,我的性情是有點暴躁的。有時候發起脾氣來我自己也不能夠控製。但我為了一部車子,為什麽要那麽暴躁,隔不幾天葛副官自己也就明白了。


    五、一幕滑稽插劇


    我同周公到衡山去,記得是在七號的晚上。那一天晚上是唐生智請客,在城外的一座大公館裏吃了一席很講究的湖南菜,還吃了有辣味的瀏陽豆豉。我們是在那公館的花園裏上車動身的。


    說起這一番宴客,倒可是一場錯中錯的滑稽插劇,迴憶起來頗足令人捧腹。


    當時有一位唱京韻大鼓的女士,姓名我記不清楚了。——滑稽劇的起因就由於這姓名的誤會,而我偏偏忘記了,記性真是太壞。她到了長沙,我們曾發動她在青年會唱過一夜新編的有關抗戰的大鼓書。


    隔不兩天,是五號的晚上,軍令部的第一廳廳長劉斐,表字為章,在z總顧問的寓所裏和我見了麵。他對我說,他見報,看到了某某女士的名字,他是認識的,原本是上海的舞女。但不知幾時唱起大鼓來了?


    我有點詫異,從那京韻大鼓女士的麵容和生活態度上看來,怎麽也和上海舞女聯想不上。


    ——你怕弄錯了人吧?她不像舞女啦!我很鄭重地這樣說。


    ——不,一點也不錯,姓名的確是那樣,我是記得清清楚楚的。


    於是劉為章的要求來了。——好不好把她約來,我們來個跳舞晚會?


    劉為章是湖南人,屬於桂係,據說他是南京**的有數的戰術專家。他和我在北伐時便認識了,很喜歡跳舞,和何應欽、賀耀祖諸人形成著一個跳舞集團。在武漢時代,他們每禮拜至少要跳舞一次的。有時候是“走國際路線”,在蘇聯顧問的公館裏舉行。有時候卻假座江海關碼頭附近的一座郭姓的廣東人公館,邀請一些名媛淑女參加。不蒙見外,他們也每每請我去“參觀”(我是跳不來舞的),但主要的目的還是在請立群去跳舞,我自然很明白。)


    武漢撤守了,將軍們逃亡到長沙,跳舞會也就逃亡到長沙。


    ——好不好呢,劉為章執拗著說:請她來跳舞?我可以去發動孟瀟(唐生智的號),讓他請客。他的廚子是有名的湖南廚子。我們借機會也可以大吃他一頓啦。


    反正我是一位觀光者,既有湖南名廚得飽口腹,又何樂而不為呢?隻是我給他說明:我沒有多的時間了,在七號晚上,我要同周副部長到衡山去。


    ——那好,劉為章仿佛自己做主人那樣說:我們就定在七號晚上吧。我在七號晚上也是要到衡山去的,我們就連周副部長一同請好了。我們關照大家的車子都集中到唐公館,吃了飯,跳一會兒舞便一同出發。好吧?


    話就那樣決定了。於是七號的晚上唐孟瀟果然就大宴其客。有周公,有我和立群,有參謀總長何應欽,軍事委員會辦公廳主任賀耀祖,自然有劉為章。另外還有兩位地方上的大員,對不住,名姓我記不清楚了。


    唐孟瀟在北伐時是經常見麵的,但自抗戰發動後,才第一次見到。十年契闊了,免不了有一番的敘舊。他頗有點員外的風度,招待起朋友來倒還灑脫得很。


    最後是劉為章派車子去把那位唱京韻大鼓的女士接來了。完全不對頭!那位四十以上頗為寒酸的江湖女士,除立群和我之外,對於滿座的大員全不認識,慌起來了!但也隻好作為上賓款待。


    弄得劉為章好不尷尬呀,他把我拉在一邊去說:不對,弄錯了人。


    ——我原給你說過,怕你弄錯了人啦!


    ——算了吧!我們迴頭也可以請她唱一曲大鼓,大鼓。……


    我在肚子裏實在好笑。但得多謝這一錯中錯,那晚的湖南名廚的確不錯。尤其是那瀏陽豆豉。因為立群說:那實在好吃。唐孟瀟便立地命人送了我們兩罐。


    六、紛亂如麻


    從唐公館動身往衡山,周公讓我和他同車。劉為章為了好談話,也讓他的小汽車和卡車吊在後麵,坐上了周公的車子。是很晴明的月夜。但離長沙不遠,在一處幽暗的山道上,對麵一部卡車像狂牛一樣跑了來。這邊連忙避讓,連車頭都讓出了公路,結果終竟被碰上了。算還好,隻碰壞了車門的把手。假使略略錯前錯後,要不碰傷前麵的司機,便會碰傷後麵的周公了。


    狂牛卡車還想逃跑,但它卻陷入了重圍。後麵有劉斐的小汽車和卡車擋著,前麵又追來一部卡車,原來也是被狂牛碰傷了,趕來追究的。狂牛在前頭剛好碰了車,不負責任地慌張而逃,又碰上了我們。不足五分鍾它便闖禍兩次。但那樣的事情是常見的。那是後勤部的車子,後勤部多把一些應急的學兵來開車,時常在公路上闖禍。


    周公的車子被拉迴長沙去修理,我們自然又改乘了劉為章的汽車。


    到衡山去的目的是什麽呢?我是為了要和陳誠商量,今後三廳的人事部署。周公是有更重大的使命的,我記不清楚了。


    照原先的預定,在武漢撤退後,衡山是要設立大本營的,軍事當局留在前方指揮作戰。因此所有軍事委員會的各個機構便須得有一番新的部署:留一小部分人參加大本營,把大部分的人轉移到重慶。三廳自然也就不能不做這樣的準備了。


    第二天在衡山半麓的一處風景區,一座臨著山穀的小洋房裏遇著了陳誠。古人說“天下名山僧占多”,我在當時卻有了一個新的靈感,是“天下名山陳占多”。大約他也是沾“最高”的光吧。真是名山有主,仿佛隻要是風景區,總會有陳誠的份。


    然而,計劃卻又有了變更。據陳誠說:大本營不再設立了,還是保留軍委會,可能分設西南、西北兩行營。西南行營設桂林,西北行營設蘭州,軍委會仍駐重慶。三廳也得分為三部分。留在本部的縮小組織,廢處減科,原來的三處九科隻能保存四科。他叫我就照著這樣的步驟另改編製,但一切人事問題,等撤到桂林之後再說。


    這不用說又是一個傷腦筋的大變革。但我們隻好照著命令準備,不好有什麽推諉了。隻要肯認真抗戰,這種精兵簡政,分頭並進,倒也似乎更要合理些了。


    九號迴到長沙,久有辭職之意的胡愈之,趁著有改組的消息,便在這時離開了三廳。


    十號嶽州失守,長沙的情形更有岌岌不可終日之勢。人心惶惶,謠言四起,竟連公安局的警察都在開始撤退了。


    三廳呢?情形是同樣紛亂的。人太多,公私行李在兩千件以上。除本廳之外還帶著四個放映隊和幾個演劇隊。放映隊在訓練中,演劇隊有些是從戰區退下來的,也須得重新分發。這紛亂如麻的錯綜,把我們一群文化人弄得來實在有點無法應付了。


    最傷腦筋的是交通工具的缺乏。火車雖然照常在開,但已經麻痹了,供應不靈,不容易輪到我們名下。公路車更是少得可憐的。孫師毅從漢口開來的一隻小火輪,他雖然還把它保留著,自己甚至在船上辦公,但因上遊水淺也不能再使用了。兩部卡車被範揚開跑了一部。兩部小汽車當然是無濟於事的。


    拿著這些傷腦筋的問題,首先便把主任秘書的孫師毅累倒了。孫師毅是工於設計的,他的計劃書經常是滿滿一提包,因此“孫師毅的提包”很有名,在我們圈子中是常常拿來開玩笑的。但這一次的提包卻泄了肚子。


    在得到大家的同意之後,十一號晚上孫師毅便乘著一部小汽車先走了。同車的有夏衍、池田幸子和立群。他們是先到桂林去,為三廳布置一切。


    怎麽會有夏衍同車呢?在這兒請讓我簡單地補敘一下:


    夏衍是《救亡日報》的主筆,在廣州淪陷的那一天清早,他才和報社的同人們由廣州步行逃出,在路上走了十天走到了桂林。他把同人們寄留在桂林之後,又由火車來到長沙,是八號到達的。


    夏衍在長沙期中,就和師毅兩人同住在那隻小火輪上。正逢著這樣紛亂如麻的時候,我們差不多連靜下來談話的機會都沒有,又匆匆讓他先迴桂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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