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良宴會,歡樂難具陳。眾人食盡盤中的蟹肉後,由排成兩列的侍女走來,一一把蒸籠撤下去。


    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接下來的這道菜,是由小廝們提著竹製的食盒送上來的。打開後,共有三層屜格。


    一層放著菊花鳳卷和菊花餅類的糕點,一層放著菊花粥和菊花羹,最後一層是菊花餃子和菊花豆腐。


    眾人每樣都吃了一些,算是嚐個鮮。


    夕照漸晚,曉看天色暮成雲。最後一道菜也經由蒙著麵紗的西域女子,舉著托盤,踏著舞步送來。


    上麵放著的原是白玉執壺,倒出的酒還不甚一樣。


    給男客倒的,是色澤淺黃,清香突出的桂花酒。幽雅宜人,迴味綿長。


    給女客倒的,則是深寶石紫紅色,晶亮透明的桑葚果酒。入口酸甜,濃馥悅人。


    眾人將要舉杯共飲時,這邊小廝一聲通報打斷了最後一步。


    “陸相到,謝家少主到。”


    這兩人,怎麽會一起來?人群心思各異,紛紛看向從橋邊一前一後走來的人。


    兩人具是身著白衣,不過少年身形低矮了些,還未長開。跟在青年身後,倒像是兄弟一般。


    陸維楨的麵上,時刻都戴著半塊麵具。有人說是因為他臉上有一道醜陋至極的疤,曾經驚嚇到帝王。


    從那以後,他便一直戴著麵具,大家就都心照不宣地默認這是真相了。


    但最近也有些捕風捉影的消息,說他其實貌比潘安,戴麵具是怕生出衛玠之禍(被自己美死的美男子)。


    雖說眾人都好奇他麵具底下,究竟會是怎樣的一副容貌,但也沒人敢真正上前去揭開。


    隻能如現下一般,目光如炬,似要灼穿這層偽裝。


    等兩人走近了,眾人才看到。為首的陸維楨,在今日的穿著打扮上,有些不同於往日。


    他著意做了些整改,不再是以往純白的錦衣,袖口紋以暗竹。


    如今這身,內裏是一件絳紫襦衫,領口袖口都鑲繡了銀絲邊流雲紋的滾邊。外搭雪白的直襟長袍,腰間束著一條青色祥雲寬邊錦帶。


    與平時的清風朗月不同,更添了幾分神秘,高貴且優雅,風華且飄逸。真正是,風流天成的翩翩濁世佳公子。


    沒人覺得有什麽不妥,除了清野。她看了看有些微醺的少女,因為生了些熱意,外麵披著的翠紋織錦羽緞鬥篷滑落了一半,露出一襲暗花細絲紫綃裙。


    公子這身,該是特意和郡主搭配的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青年身上,無人在意他身後眉眼低垂,乖巧溫順的少年。


    少年衝他點點頭,先一步走到江蘭禾身後的位置上坐下來。


    已經有人陸陸續續站了起來,一邊準備挪動位置,以陸維楨的身份,該坐在和南安王一樣的右邊。一邊攏起了手,預備著向他見禮。


    青年自顧自地來到端木隰華前麵空著的一個位子坐下,拿起案幾上的銀酒盞,朝眾人舉了舉杯,麵上笑意盈盈。


    “諸位可別拜,今日是齊光兄的家宴。不談朝事,隻論閑情。”


    “扶蘇啊,你既來晚了,一杯酒就能諢過去麽?”


    身為主人的魏齊光發話了,他自然沒法推脫。


    “我當自罰三杯。”


    一杯一杯飲過後,宴席繼續,這下人都到全了。


    陸維楨轉頭,看著端木隰華銀盤裏去了小半的蟹肉,以及每樣都動了些的點心。他眯了眯眼睛,語氣溫和。


    “這些東西性涼,隰華不可貪食。”


    “倒是桑葚果酒,溫補養身。但也不能當作白水一樣隨意喝,當心醉了。”


    “管那麽多,你煩不煩啊。”


    她此刻實打實的醉鬼作派,大約意識不夠清醒,沒平時在他麵前那樣好的自控力。有些憋久了的話,不自覺出口。


    少女一手拿著酒杯,一手托腮看著他,舉止嬌憨可愛,看得他心下微動。


    “清野,你去前麵,問他們討一盞醒酒湯來。”


    “欸。”


    清野應著下去,有公子在,還有旁邊相熟的百裏郎君和江小公子等人,她不必擔心會出什麽事。


    “容與,我去看看。”


    趙斯年看著清野離席,找到了機會,想要去問些事情。他沒想瞞著崔空齡,因兩人這般相熟,即便自己不說,他也能看出來。


    上座的魏知弦看著青年同少女言笑晏晏,氣的臉色發白。卻無奈賓客太多,不好發作。


    端木隰華還想再喝,她一向喜愛甜食。果酒酸甜醇和,口感綿軟悠長,一杯接一杯下去,她喝的有些飄飄然了。


    眼見著少女又拿起了酒壺,他當即出手搶了過來。


    “好東西不該分享麽,我也很想嚐嚐呢。”


    “那我再叫人拿一壺來。”


    說著又要去叫侍女,陸維楨沒想到她這樣執著。他想了想,帶了些誘哄的意味。


    “光喝酒有什麽意思,咱們來玩個遊戲吧。”


    “你要是贏了,我給你倒一杯。輸了,我喝一杯,怎麽樣。”


    “不要,我不和你玩。”


    “你那麽聰明,我肯定要輸。”


    少女小小的打了一個嗝,有些狡黠地笑笑。


    “我……才不上你的當。”


    “隰華,你還認得我是誰麽?”


    他懷疑她已經醉的識不清人了。


    “我當然知道。”


    少女一挑眉,有些苦惱地嘟了嘟嘴巴。


    “嗯,我是誰?”


    “你是陸維楨。”


    “大騙子陸維楨。”


    “哈哈哈哈。”


    崔空齡一行人挨得近,她的聲音又沒有刻意壓低,自然聽得清楚。


    陸維楨:“……”


    不得不說,看著陸維楨吃癟,他心裏就很爽。


    “那,小隰華你看看我,還認得我麽。”


    崔空齡拿扇子指了指自己,一雙滿含蜜色柔情的眼睛看著她。


    少女笑了笑,端詳了他一會兒。


    “你是……”


    “我是什麽?”


    崔空齡毫不掩飾的期待。


    “你是妖仙表哥。”


    他點點頭,也行,起碼比大騙子好。春風得意,自然第一就想打擊陸維楨。奈何這人學聰明了,直接眼不見心不煩,不搭理他。


    “我呢我呢。”


    江蘭禾也來了興趣,端正了坐姿。


    少女搖搖頭,睜著嬌滴滴的鹿眼打量著他。


    “你是——富貴呀。”


    江蘭禾:“……”


    “那他呢。”


    江蘭禾有些挫敗的指了指旁邊的百裏之恆。


    “金閃閃。”


    “嗯?”


    “金燦燦。”


    少女在空中比劃了一下,一字一頓。


    “大元寶。”


    剛剛還在幸災樂禍的百裏之恆,此刻臉上的笑,也裂開了。


    倒是聽完答案的其餘幾人同時笑起來,這下可是套出了她內心對他們真實的看法,也算好事一樁。


    唯有陸維楨看著遠處靜靜執著夾菜的少年,想到今天意外在醉月樓外麵看見他,不應該的。


    謝喻之一直以來都是呆傻不知世故的,在見到他以後的種種表現也如自己所料。


    但他不應該出現在那裏才對,時間太湊巧了,好像他知道了什麽,故意等在那裏。


    “那麽他呢?”


    而後少女順著他的指尖看向白衣少年,謝喻之沒想著自己也被牽扯進去,有些羞澀地低下了頭。


    她小聲囁喏了一句,聲如蚊蚋。隻有挨得近的陸維楨聽得清楚,她說。


    “他長得很像一個混蛋。”


    他心下酸澀,知曉是自己當初那番話說得有些重了,傷到她了。但他保證,僅此一次,以後都不會了。


    少女抬頭,笑得有些似孩童般天真。


    “華茂春鬆。”


    “什麽?我們幾人中,竟是謝小七評價最高。”


    江蘭禾一臉難以置信,有些控訴地看著少女。


    “表妹,你才認識他多久,我們可是十多年的交情。”


    十多年,在她心裏自己就是富貴??


    “哈哈哈。”


    “小隰華,那,你覺得他是什麽呢。”


    崔空齡指了指高座上的玄衣男子,正是魏思闕。


    “他看起來有點兇,我不喜歡。”


    這下換陸維楨笑了,他貼近少女,揉了一把她的頭發,用隻有她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道。


    “珠珠兒真乖,是我的掌上珠。”


    誰知少女根本沒在意他說了什麽。


    “你做甚麽摸我的頭,會長不高的。”


    她有些委屈的咬著唇,好像真的在為自己沒法長高的事情難過。


    “那你摸迴來,這樣我也長不高了。”


    青年向少女低下了頭,姿態虔誠而溫柔,好似對待稀世珍寶一般。


    “哼。”


    少女撅了撅嘴。


    “可是你現在已經比我高了,都不管用了。”


    青年沒有半點不耐煩,語氣輕柔,一點點哄著少女。


    “我長得高,是要站在你身後,為你遮風擋雨。”


    事實證明,和一個醉鬼是沒道理可講的。


    “大騙子,我不信你。除非……”


    “除非什麽?”


    “郡主,陸相。”


    清野迴來了,適時地打斷了兩人之間曖昧的氣氛。她端著托盤,上麵放著一碗醒酒湯,表麵浮著幾兩山楂和柑橘皮。


    “嗯。”


    陸維楨雖坐直了身子,眼神卻飄忽不定,一直往少女那裏瞟。直到清野服侍著她喝淨一盅湯,方才若無其事地轉了視線。


    半刻鍾後,端木隰華清醒了。剛剛的記憶,她有些模糊。隱約記得自己好像迴答了很多問題,但具體是什麽卻不記得了。


    不過現下她很不舒服,先是吃了蟹,接著是一應菊花製成的小食,中途還貪了酒。如今又喝了酸酸的醒酒湯,胃裏一陣翻湧,一陣嘔吐感衝上來。


    她拉了拉清野的袖子。


    “清野,我不大好受,出去一會兒。”


    清野見她已經清醒,也不好說什麽。


    少女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後,清野才發現。因為剛剛酒熱,她脫了鬥篷,但晚間的秋風寂涼。


    想到上次端木隰華一連幾天的高熱,清野當即有了分曉,正欲拿上鬥篷去尋她。


    陸維楨先一步攔住了她,伸出手來。


    “給我吧,我去找她。”


    青年神色堅定,不容拒絕。清野點頭,公子自然不會讓郡主有事,她沒做推脫。


    但他一離席,上座的魏知弦終於逮住了機會,也跟著悄悄離開了。等魏思闕終於挨個和朝臣,世家子們敬完酒,魏知弦的位子已經空了有一會兒了。


    他下意識地看向陸維楨的位置,果然。


    思量再三,他也起身離開了席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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