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涼素秋節,酒美蟹肥橙菊香。


    魏府後院曲水流觴,世家公子和小姐們三三兩兩結伴,不論熟悉與否,見麵即三分情。稍稍交談一二,便能一邊聊著盛京如今的趣事兒,一邊相攜著賞花。


    四人走過小橋,隔著老遠就看到萬千花叢中的一角青衣。本就是妖豔至極的皮相,眉梢一彎風流,竟然姹紫嫣紅都失了顏色。


    江蘭禾這金光閃閃的一身,無疑就成了人群中最亮眼的那個,很難不讓人注意到他。


    百裏之恆沒覺得這些目光有什麽不對勁,他一直對自己的品位有著迷之自信。但一旁的端木隰華和清野,和眾人一樣有著清醒的認知。


    是以,盡管她試圖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然,身邊有著這樣一個惹人矚目的焦點,還是一眼就教崔空齡找到。


    他迎上來,頗為親熱的同幾人打了招唿。


    “小隰華。”


    “無憂。”


    “還有江小公子?”


    “你們一起來我是沒想到的。”


    這一句說得有些意味深長,其實她也沒想到崔空齡是認識百裏之恆的。


    不過再想想也不覺得有什麽奇怪,他們參加的筵席多。自然就從一開始的陌生相識,慢慢到後來的熟悉相知了。


    “修明呀,我看著小隰華身後的姑娘,這模樣上倒是生得和你有幾分像呢。”


    崔空齡歪頭打量了一會兒清野,轉頭看向身後矜淡自持的白衣青年。


    趙斯年以為他是看著人家姑娘生得好看,生了幾分逗弄的心思。本來沒想理,倒是百裏之恆聽了崔空齡的話,認真審度了一番,點頭。


    “還真是和少府卿生得有些像。”


    是麽,他看向端木隰華身後的少女,目光微微一滯。他正欲開口問些什麽,人群突然一陣嘩然,而後雅雀無聲,齊齊的下拜。


    “晉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橋上緩步行來一位青年,他穿著一身深紫直襟朝服,腰間紮條同色金絲蛛紋帶,黑發束起以鑲碧鎏金冠固定著。


    男子身姿修長筆挺,整個人豐神俊朗又透著與生俱來的高貴。他嘴角一抹若無若無的笑,一雙琥珀色的瞳孔似睨非睨。眼波流轉之處,留下無盡風情。


    四人轉頭,在此刻如此闃靜無聲時,人群中突然傳出不合時宜的一聲驚唿。


    “你做什麽?弄髒我的裙子了。”


    這一聲嚷的很大,沒人想在這節骨眼上惹事。循著這道聲音的出處,眾人很自覺的讓開一條路。


    竟是兩位身著同樣花色的少女。


    此刻其中一位少女,正指責著另一位,眉眼盡是怒氣。


    少女項上掛著圈玲瓏剔透瓔珞串,雲髻插著水晶缺月木蘭簪。她身著淡綠色對襟裙,襯著月白玉色睡蓮短腰襦,腰間用一條集萃山淡藍色軟紗輕輕挽住。


    今次來赴宴的都是世家貴族,小姐們俱是做了精心打扮的。如今少女的裙子被人弄上了泥濘,自是當場發難。


    眾人轉了視線,見另一位女子手裏正捧著一隻被打碎的花盆。裂開的花盆裏,紅中帶紫,紫中透黑的墨菊微微發蔫,根部外翻。


    女子墨玉般的青絲,簡單地挽成個飛仙髻,幾枚飽滿圓潤的珍珠隨意點綴在發間。她低低咳嗽一聲,不急不緩地攏了攏肩上滑下來的黃色絲蘿披風。


    女子裏麵穿著的是一件青色的石榴裙,裙上繡著百合,花色白裏透著紅,猶如此刻她白皙紅潤的臉龐。


    她抬頭對上少女,沒什麽忸怩之態,也不見半點畏懼。而後女子微微一笑,語氣輕柔,一舉一動皆是溫婉大氣。


    “有人不慎踢倒了這盆花,我隻是……”


    少女當即截斷她的話。


    “這花比得上我的這身衣服嗎,你知道我這裙子是什麽料子麽。”


    這邊正僵持不下,因不知她們的身份,眾人也不敢冒然上去分辨。


    剛剛被忽視的晉王已經過了小橋,來到人群中央。


    “殿下。”


    兩女先是行過一禮,少女眸子轉了轉,最先上去抓住晉王的袖子。


    “殿下最是公正英明的,請為臣女評評理。”


    端木淞麵色沒變,隻是不動聲色地抽出了自己的衣袖。他看向拿著花盆的女子,上上下下打量過一番後,問道。


    “你可知罪?”


    少女聽他這麽說,當即抬高了下巴,心裏越發有了底氣。倒是女子抬頭看著青年,稍稍愣了一下,正對上他眼裏的笑意。


    “敢問殿下,臣女何罪之有?”


    “大膽,敢這樣頂撞殿下。”


    少女嗬斥一聲,心裏卻愈發竊喜。原本自己隻是想著對她略施小戒,這下可是這人自尋死路了。


    即便是位高權重的閣老們,也不敢這般質問晉王。是以,這女子下場會如何可想而知。可惜了,眾人都低了頭。


    青年一步一步走近女子,下一秒他的舉動卻教眾人都震驚了。他頗似無奈的歎口氣,接著從女子手中接過花盆,向身後跟著的侍從使了個眼神。


    “重新找個花盆把這墨菊將養起來。”


    “是,殿下。”


    侍從應著下去,而後他從袖擺裏拿出一條雪白的帕子,牽起女子的手。眾人這才看到,她的手腕上一道劃痕,隱隱沁出些血珠。


    青年溫和細致,拿帕子繞了一圈在她的手腕上,輕輕打了個結。語氣雖帶了些責怪,卻滿含寵溺。


    “弄傷自己,教我擔心。這算不算是錯了,嗯?阿雪。”


    女子臉上飛快閃過一絲紅暈,眸子裏帶了幾分羞惱。她想要抽出自己的手,青年卻拉住了她的指尖,教她無法掙脫。


    少女聽到他這樣說,又見他這般作態。心裏想到了什麽,麵色一陣青白。


    “殿下……”


    崔空齡挑了挑眉,了然地點點頭。拿扇子掩了唇,向三人低語。


    “是傅又山的女兒,傅行雪,這下有好戲看了。”


    傅家的嫡小姐傅行雪,小字淺予。因同魏家世代聯姻的關係,這輩上,她是魏淑妃看重的兒媳人選,欽定的晉王妃。


    眾人當即心中有數,知曉了該幫誰後,立刻就有一位貴族小姐站出來。


    “我看到剛剛是你衝著傅小姐,先踢倒了這隻花盆。傅小姐隻是想撿起來,你卻不讓,爭搶之間自己跌倒在地沾上的土。”


    天道好輪迴,風水輪流轉。剛剛還趾高氣揚的少女,此刻如蔫了的茄子一般耷拉著頭,兩手揪著裙子,惶惶然不知所措。


    她隻是覺得那人不該和自己穿一樣的花色,這裏的人看到傅行雪以後,都不自覺湊過去了。


    這讓她很不開心,所以一時動了不軌之心。


    “殿下,臣女知錯,臣女不該,不該……”


    少女聲抽泣著低喃,幾乎要落下淚來。端木淞不為所動,甚至沒開口說話,隻是一味看著傅行雪。


    傅行雪指尖在他手心畫了個圈,輕輕擺動幾下。


    “殿下,今日是魏世伯的家宴。不宜牽扯是非,還是該賓主盡歡才是。”


    傅行雪一語雙關,不再多做追究,想要就此揭過這樁事。


    “阿雪所言即是,但她這等行徑。不止想占你的便宜,還想損你的名譽。是可忍孰不可忍,即便你不在意。傅統領在的話,應當也不願意。”


    “殿下,臣女知錯,臣女知錯。”


    少女撲通一下跪在地上。


    “所以,就罰她宴會之後抄錄法華經謝罪吧。”


    傅行雪不緊不慢地接過他的話頭,麵上溫婉一笑,舉止端方大氣。青年失笑,他總是拿她沒什麽辦法。


    “既然阿雪這樣說了,本王再計較下去,就顯得小氣了。好吧。”


    “多謝晉王殿下。”


    “謝謝傅小姐。”


    “你當以此為戒。”


    端木淞淡淡掃了一眼地上的少女,她連忙低頭,身體瑟縮著。


    “是,臣女再不敢了。”


    “她此舉,倒是很是大體,不像那位。”


    “嗯?”


    江蘭禾眼睛瞥向另一頭走來的幾人,三人隻顧著看這邊的鬧劇,自然沒注意到屋後的動靜。此刻隨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正是今日宴會的主角。


    走在前麵的是魏知弦,身後跟著的中年婦人,應當是魏家主母傅華芝。而婦人旁邊的中年男人應是司寇魏齊光,另一邊的青年則是武安君魏思闕。


    他們身後還跟著一群仆從,手裏端著托盤。托盤上拿紅綢蓋住,不知是什麽東西。


    如果說江蘭禾今天被百裏之恆打扮成了一隻公孔雀,那麽魏知弦今天的一番做派,則像極了一隻花蝴蝶。


    少女一襲白色拖地煙籠梅花百水裙,外罩品月緞繡玉蘭飛蝶氅衣,內襯淡粉色錦緞裹胸。袖口繡著精致的金紋蝴蝶,胸前衣襟上鉤出幾絲蕾絲花邊。


    頸上帶了一隻金絲通靈寶玉,耳旁墜著一對銀蝴蝶耳墜,垂鬢插著一支嵌珍珠碧玉步搖。


    在眾人都被這場鬧劇吸引的時候,這些人已經走了一段路了。魏知弦先是在人群裏掃了一圈,沒有看到陸維楨,略有些失望。


    他喜歡穿一身白衣,喜歡在袖口繡翠竹。她就請人著意裁製了一套與他相配的衣服,想要在今天的宴上穿給他看。


    結果,他怎麽沒來。


    “爹爹,你沒給陸相發帖子嗎,怎麽沒看見他。”


    眼見著自家妹妹臉色耷拉下來,魏齊光在朝堂上又是和陸維楨最不對付的那個,母親又最是嬌慣著她。


    是以,魏思闕不得不夾在中間安撫她。


    “陸相公務繁忙,宴會上遲到是時有的事情,他總會來的。”


    聽到哥哥這樣跟她保證,魏知弦才又露出笑來。


    “傅家小姐來了,你不去找她麽。”


    魏知弦眸子亮了亮。


    “淺予表姐?”


    當然要去,她鬆開牽著魏夫人的手。向綠蘿裙的女子揮揮手,先一步略過兄長和父親,一路向她跑過來。


    宴會的主人們走過來,魏齊光打頭陣。


    他兩鬢略有斑白,眉毛濃黑整齊,一雙眼睛閃閃有神采。雖年過半百,卻依然身軀凜凜,相貌堂堂。


    魏齊光端出和藹的笑意,圓融而世故,教人捉不住一絲一毫的破綻。


    “諸位都請快快入坐,咱們啊,要開宴了。”


    眾人同他互相見過禮後,一一走向擺著的數十張花梨大理石小案上,盤膝而坐。待人群都落座了,樂伎和舞伎們蓮步款款,自橋邊走來。


    接著小廝們端著果盤,蒸籠送到每張小案上。再有往來間的侍女們分開桌上的銀質餐具,滿上茶水和美酒。


    崔空齡和趙斯年挨著坐,百裏之恆又和江蘭禾挨著。清野拿了個軟墊挨在少女邊上,但她們前麵和後麵的座位卻都是空出來的。


    無他,隻因她們本就坐的很靠後,幾乎是本場筵席上最末端的位置。而賓客們向來都是都是願意趕著坐到前麵,甚少有如他們一般往後縮的。


    不過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最前麵左邊首席上坐著的是南安王端木清和,向下一席則是晉王端木淞。右邊首席是傅家的姐弟,傅行玄和傅行雪。


    向下的席位上依次是中書令漆雕白,巡撫林可染,長史馮若禪,大理寺少卿吳宗頤。


    再有便是一些依附於魏家的世家,裴氏,元氏,李氏,趙氏。亦有中立者盧氏,鄭氏。


    這一場筵席,魏家幾乎邀請了所有手裏有權有錢的世家貴族們。


    見眾人都落了座,魏齊光咳嗽一聲,絲竹聲停下。


    “犬子喬遷之喜,感謝諸位前來。我也沒什麽好招待的,如今秋時蟹子肥,就請大家賞菊吃蟹,管個飽吧。”


    魏齊光拍了拍手,舞伎們也退下。而後是兩排丫鬟端著菊花葉和桂花蕊熏的綠豆麵子和手帕,嫋嫋娜娜地從橋邊走來。


    “請諸位客人淨手。”


    眾人依次淨了手,又換了一批侍女上來。她們蹲跪小案一邊,打開先前小廝們上的蒸籠,一共有三層,都是滿滿的紅蟹。


    侍女們把銀質的餐具擺出來,拿著長柄叉等一應工具,開始一一掀蟹殼,去蟹臍,剪開蟹腿和蟹鉗。


    最後湯匙一點點把蟹黃和蟹膏挑出來,擱置在小銀盤裏,又向小銀碗裏倒了醋和薑絲。


    一串行雲流水的操作,又快又利落。


    一隻螃蟹挑淨後,她們又拿起籠裏剩餘的螃蟹,重複上述的步驟,直到銀盤裏的蟹肉蟹黃倚疊如山。


    做好這一切後,侍女們拿著空了的蒸籠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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