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故人非故


    前一戰,陶臣末大殺四方,威名遠播,這對渝州軍來說自是一件好事,所謂千軍易得一將難求,能有如此神勇的殺將,要想在亂世中有所作為也並非難事,可是任蒹葭和蘇木卻暗暗有些擔心,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如今非尋常時候,陶臣末一戰立名,難免引起他人嫉恨,閑時聊天無不顯露出心中憂慮,上一戰陶臣末連敵三將,蘇木雖未在場,但在醫帳之中也總是提心吊膽,事後想去過問又覺唐突,所以隻好從任蒹葭那裏打聽,聽聞陶臣末英勇,自己也放寬了不少心,作為醫者,自有養身健體之法,在陶臣末歸來之後,她便做了些滋補膳食想要去送給陶臣末,可由覺自己與陶臣末不熟悉,便隻得去拜托任蒹葭,任蒹葭何等聰明之人,自然是看出了她這位蘇妹妹的心思,心中自是有一種難以言明的感覺,不過她很願意成人之美,所以她便打趣拒絕了,讓蘇木自己去送,可這蘇木臉皮薄,愣在那說幹脆自己吃算了,任蒹葭覺得甚是好笑,無奈之下便要和蘇木一起將其親手調製的膳食送去陶臣末帳中,蘇木想了想,如今渝州城危已解,自己也不適合一直留在軍中,便借此機會打算向陶臣末等人告別歸去,陶臣末收到美食先是受寵若驚,爾後聽聞蘇木要離開心中卻有無比失落,但是卻不知道如何開口,任蒹葭何等聰明之人,她與陶臣末相處多日,自是見過陶臣末對自己的關懷和憐惜,但是卻與此刻他臉上的表情完全不一樣,她深知個中緣由,所以自己先笑笑,然後一個勁的誇蘇木,之後再有意無意的說這渝州短時間內怕是難得平安,上次醫館被人毀壞一事難保不會重演,便借機權蘇木先留下來看看情形再說,醫館一事,蘇木依然心有餘悸,聽得任蒹葭這麽說自己也打起了退堂鼓,陶臣末想了想,也覺得任蒹葭說得有理,而且蘇木父女醫術高明,留在軍中自有好處,最主要的是自己其實也十分不舍蘇木離去,所以便接著任蒹葭的話讓蘇木先留在軍中,之後再慢慢打算,見蘇木不再離開,任蒹葭放寬了心,但是其實打心裏講,她倒巴不得自己一人好好去關心關心陶臣末,可是她心裏有底,這世間,最痛苦的便是那些心如明鏡的人。


    馬為邦退去不久,圖蘭博拜就給圖蘭骨柔送來了北棄王庭的書信,據信中所說,北棄大軍幾乎未遇到多大抵抗便已拿下了半個元仲,全滅元仲指日可待,看到這一消息,圖蘭骨柔自是十分高興,但博拜也帶來了淵軍即將再次攻打渝州的消息,並勸說圖蘭骨柔早些返迴北棄王庭,可圖蘭骨柔並不想這時候離開,渝州形勢還不明朗,自己的使命才剛剛開始,在她心中,似乎早就打定了一定要將陶臣末帶迴北棄王庭的主意,更何況,知道此次掛帥的是梁平川,她自然是想一睹當年讓北境各族聞風喪膽的老帥的尊容,博拜無奈,隻得退去。


    僅僅二十天,渝州便有麵臨著大軍圍城的困境,梁平川雷厲風行,領著十萬大軍不到三日便由泰安趕到了渝州,在城郊二十裏出安營紮寨,休養生息,待大軍整頓,再慢慢悠悠的開赴到渝州城下。


    登上城牆,隻見旌旗萬裏,鐵甲深深,程錦尚心裏打了一個寒顫,不由感慨老將軍出馬,淵軍果然麵目一新,他深知此戰才是真正的關係到渝州數萬大軍的生死存亡,不過事在人為,自己親手調教的渝州軍也非草莽流寇,既然大淵朝廷已經下定決心要不滅自己不罷休,那他自然也願意奉陪到底。


    梁平川並不急著進攻,他也決定先試一試這城中到底是何狀況。想了想,那便讓陸文霆打頭陣,簡單作了幾句交代之後,陸文霆手提熟銅棍打馬而去。


    來到城下,陸文霆報了名號,直奔主題,請戰陶臣末。


    城牆之上,程錦尚看看左右,說道:“梁老將軍也不含糊啊,他知道臣末上一戰立下威名,所以便想先挑了這杆棋,即如此,那便讓他老人家先等等,臣末免戰,誰去見識見識這位陸將軍?”


    王金易正要說話,成言吾搶先道:“卑職去會會他!”


    程錦尚看看二人,大笑道:“你二人不必爭,如今形式,誰都有機會,言吾先上。”


    成言吾得令後得意的看了看王金易大笑著提刀立馬,出城而去,王金易也提了兵器,在成言吾身後護著,以防出些什麽意外。


    二人皆是好手,相見自然客氣。


    成言吾大聲道:“渝州領將成言吾來會會陸將軍。”


    “早就聽說過成將軍威名,本想有機會好好拜訪拜訪,奈何世事無常,竟是在如此情形之下,在下有聖意在身,交起手來若有得罪還望將軍勿怪。”陸文霆依舊十分謙虛。


    “文霆老弟不必客氣,你我盡管比劃,來吧。”成言吾大聲道。


    陸文霆不再說話,而是做了一個請的動作,成言吾也不客氣,提著九齒迎風鏜拍馬而去。


    陸文霆雖不如成言吾那般高大魁梧,但也七尺男兒,錚錚好漢,兩人一交上手便如神仙打架,招招攝魂。


    程錦尚對自己的這名愛將十分有信心,畢竟這大淵朝中能與之相抗衡的鮮有人在,王金易、陶臣末等人的表情也較為輕鬆,梁平川自然是知道成言吾的,所以他心中多少有些替陸文霆擔心,畢竟自己從未見過這位年輕人在戰場上的作為,不過沒過多久,他就明白了自己的這份擔心是多餘的。


    場上二人你來我往,轉眼間已交手八十餘迴合,依舊難見勝負,這時,程錦尚等人開始驚訝這個陸文霆的身手了,想不到眼前這位年輕將軍竟有如此手段,圖蘭骨柔不免暗暗驚歎,想不到大淵陣中竟有這麽多好手,看來王兄臨行前交代她要謹慎行事是有道理的。


    就這樣,成言吾、陸文霆二人竟然在場上纏鬥了百餘迴合也未分出勝負,隻聽見兩兵相接傳來的乒乓之聲,成言吾越鬥越來興致,時不時大叫著好功夫,陸文霆也多年未有如此盡興,自然也是越殺越猛,二人在場上殺得興起,可看得場下眾人提心吊膽,越到後麵,程錦尚越是覺得此戰難打,難以想象梁平川陣中還有何等高人。正想著,突見得場上一人跌落馬下,定睛一看,正是成言吾,程錦尚心裏一慌,大道“不妙”。


    王金易在身後看得真切,正打算打馬前來相助,卻聽得成言吾哈哈大笑。王金易一時間竟是莫不著頭腦,原來這成言吾雖是敗了,但心中痛快,敗得心服口服,要知道,自他從軍開始,幾乎未在戰中被人挑落過馬下,他邊笑著還邊誇著陸文霆。


    陸文霆將成言吾挑落馬下也並未乘機追殺,而是抱拳道:“成將軍,得罪了。”


    成言吾擺擺手,哈哈道:“無妨無妨,痛快痛快。”


    王金易見此情形竟然有些哭笑不得,城牆上,程錦尚等人本來懸著的心也放下了不少。


    王金易趕馬而來,朗聲道:“讓我來會會你!”


    陸文霆見得真切,握緊手中的熟銅棍準備迎接又一場硬仗,恰這時,梁平川卻鳴響金器,示意陸文霆暫退,聽得對方收兵,王金易也就不再追擊,而是先下馬扶起成言吾。


    進得城來,成言吾依舊對陸文霆讚不絕口可是程錦尚卻顯得憂心忡忡,對方主帥未出前鋒先勝,很顯然,這次是真的棋逢對手了,此時,陶臣末請命:“如此看來,梁老將軍定是有備而來,我等萬萬大意不得,今日一戰,老將軍棋勝一著,他不繼續挑戰卻鳴金收兵,很顯然是在試探渝州兵力,陸文霆先勝一局,將軍帳中必然還有其它高手,如果我沒猜錯,他必將繼續請戰,如若再來,卑職願前去一試,若僥幸得勝,還能先鎮住一番,如若戰敗,恐怕便攻城不遠了,我等必要做好完全準備。”


    程錦尚想想,確實如此,兩軍交戰,將軍相挑,勝者必然激勵士氣,今日一戰,戰無不勝的成言吾敗下陣來,城中士兵必然會心生擔憂,成言吾與王金易跟隨自己多年,戰功赫赫,軍中威嚴極高,成言吾先輸一陣,士氣定然有所影響,如果接下來王金易再輸一局,那情況將會對自己極為不利,陶臣末在渝州軍中的影響並不如這二人,此番前去,即便敗了,也總比王金易戰敗對士氣的影響要小得多,所以便應允了陶臣末的請求。


    見今日情形,聽聞陶臣末要出戰迎敵,任蒹葭心裏便又擔憂起來,當年白靈攻打雲陽的那種不安貌似又有些浮現了,不過既然以天下為敵,這也是遲早的事,甚至說這才剛剛開始。


    陸文霆迴到帳中,也是對成言吾極盡讚美之詞,他隻道自己險勝,梁平川甚是滿意,果然是虎父無犬子,但是他也十分清楚,雖然陸文霆先勝一局,但就目前來看還並不能確定太多,一來陸文霆出手試出了成言吾武力,雖然勝了,但成言吾亦是把好手,二來,城中還有何人,是否勝過陸文霆也還說不清楚,所以他打算休息休息了再次派人喊戰。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梁平川再次出手,此次上場的卻是梁雲碧。


    依梁平川指示,梁雲碧依舊是報了名號請戰陶臣末。


    很快,城門洞開,一位白衣少年倚馬而來。


    按先前所得的消息,渝州小將陶臣末上場禦敵從來都是一隻銀槍,一襲白衣,不著甲胄,以此看來,迎麵而來的應是陶臣末沒錯了。


    “如果我沒猜錯,你便是陶臣末了吧?”梁雲碧緩緩說道。


    陶臣末拱拱手,答道:“正是在下,梁將軍,久候了。”


    梁雲碧一聲朗笑,大聲道:“很好,大淵諸將在你槍下猶如草芥,今日得見,我便不再多言,來吧,看看傳言是否當真!”說罷亮出兵器,殺馬而來。


    陶臣末手握長槍,也即打馬相迎。場外諸人特別是任蒹葭顯得十分緊張,生怕陶臣末受哪怕一丁點兒傷。而此時,蘇木也不知何時到了城頭之上,因她醫術高明,頗受軍中將士喜愛,所以她來得城牆,也未有人阻止,不過她也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並沒有靠近任蒹葭等人,隻是在眾人數丈之外遠遠觀看,蘇木從小生在醫家,怪病頑疾、刀劍槍傷見怪不怪,卻從未親眼見過戰場上你來我往的相互廝殺,今日見得陶臣末在場上纏鬥,心裏亦是七上八下十分不安。


    梁雲碧一身武藝乃梁平川親授,再加上自己天賦異常,盡得精髓,陶臣末則得了童靜言傳身教,這二人交起手來,比那成言吾和陸文霆交手還要精彩,一槍一鎬,鬥得那是天昏地暗,轉眼間已交手百餘迴合。


    隨著時間推移,二人依舊難見勝負,程錦尚的心裏也不免焦急,想不到梁平川帳中真的有如此多的高人,城牆之下,梁平川卻是另一番心境,陶臣末與梁雲碧一番纏鬥下來,梁平川已然窺見陶臣末的武功路數,再加之那杆獨一無二的梨花槍,讓他心緒翻湧,故人容顏,幕幕重現,看著陶臣末的一招一式,他也就明白了為何馬為邦等人在他槍下不堪一擊了。


    城下之人各有心思,場上二人卻依舊你來我往的鬥個不停,就這樣,二人又纏鬥了近百迴合,當年在雲陽力戰百靈,陶臣末也未覺得如此暢快,這梁雲碧的功夫定然是比那百靈要高出不少,不過二人交手至此,陶臣末優勢漸顯,梨花槍相較梁雲碧手中的狼牙鎬更顯輕便,加之梨花槍法本就講究細致靈巧,穿梭之間,如風繞長林,凡有間隙,無所不到,鬥到後來,梁雲碧手中的狼牙鎬便慢慢跟不上梨花槍的靈巧刁鑽了,又過十餘迴合,陶臣末一槍架向梁雲碧上胸,梁雲碧立馬舉著狼牙鎬格擋,陶臣末虛晃一槍隨即刺向梁雲碧手腕,梁雲碧反轉手腕,握兵器的力度頓時削了幾分,陶臣末用力一挑,梁雲碧竟是脫了手,狼牙鎬“哐當”一聲掉落地上,梁雲碧稍一愣神,陶臣末槍劍已抵住他的喉嚨。程錦尚等人一陣驚歎,任蒹葭和蘇木懸著的心也瞬間落了下來,圖蘭骨柔也忍不住驚唿,她這才意識到,原來自己也隨著場上的變化早就緊張了起來,梁平川也被從迴憶裏一把拉了出來,驚出不少冷汗。不過陶臣末也就此收手,未再出招,梁雲碧驚詫不已,想不到關於這個陶臣末的傳言竟然一絲不假。


    “好槍法,如此功夫,卻為何要做忤逆之事?可惜可惜了。”梁雲碧邊讚許便有些責問道。在他心裏,他本就是反對自己的父親應召征伐渝州的,朝廷的所作所為早就傷透了這些忠臣的心。


    陶臣末微微一笑,說道:“既有如此身手,卻又為何要伺奉奸佞小人而枉置黎民於水深火熱?”


    梁雲碧未再接話,隻是深深的歎了一口氣,這時候,梁平川打馬而來,任蒹葭見狀,急忙道:“程將軍快些鳴金。”


    而跟隨陶臣末出城的魏文忠此刻也緊張起來,立刻便打馬來到陶臣末身邊,程錦尚緩緩道:“夫人莫急,陶臣末不會有危險。”


    果然,梁平川並未有作戰的打算,近得眾人,他便慢了下來,隻是眼睛直勾勾的看著陶臣末和他手中的長槍。


    “如此槍法再配這一杆驚世長槍,這世間絕沒有第二個人做得到,陶臣末,你究竟是何人?”梁平川問道。


    陶臣末並未搭話,而是跳下馬來,躬身拱手,拜了一拜,說道:“陶臣末見過梁老將軍。”


    陶臣末拜梁平川,在眾人看來也算合理,畢竟梁平川被奉為大淵戰神,任何人見到他都會油然崇拜。


    “你不必多禮,迴答我的問題吧。”


    陶臣末抬起頭,這才仔細打量起眼前這位老將軍,雖然梁平川發須雪白,但雙目炯炯,精神矍鑠,如果不是一頭白發,很難看出其已七十有餘,陶臣末內心不由感概,若家師尚在,今日得見故人,想必會無比寬慰吧。


    陶臣末微微歎了口氣,緩緩道:“臣末不答,將軍也已然知曉了。”


    梁平川竟然哈哈一笑,隻是這笑聲卻絲毫沒有笑意,隻有滿滿的無奈和心酸。


    “可否看看你的兵器?”


    “當然可以。”說罷,陶臣末便將自己的兵器雙手呈上。


    這一來,眾人就不解了,明明陶臣末占了優勢,卻為何突然將兵器奉給敵手,就算這梁平川再厲害,也不至於讓人這麽輕易的不戰而降吧?


    梁平川拿到梨花槍,雙手有些顫抖,“沒錯沒錯,就是著杆槍。”說罷跳下馬來,持槍飛舞,隻聽風聲謔謔,如潛龍在天,吟吟不止,看得眾人一陣驚詫,如此武藝實在看不出這位赫赫有名的將軍是位七十歲的老人,更是看不出與他對戰到底能有幾分勝算。


    一陣狂舞,梁平川收槍止勢,竟無一點氣喘,隻是呆呆的看著手中的長槍,不禁得又笑了起來,大唿道:“好槍好槍!”


    陶臣末聽得出,老將軍心中悲憤。


    梁平川很快又平靜了下來,將兵器還給陶臣末,轉身向梁雲碧吩咐道:“取我茶幾來。”梁雲碧雖不知父親何意,但也立馬迴身照辦。


    就這樣,梁平川於兩軍之間擺上茶幾,倒好茶水,向陶臣末說道:“你且坐下,老夫有話要問你。”


    如此行為,程錦尚等人端是不解,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但他們知道,陶臣末應是不會有危險。


    這時候,任蒹葭瞄到了遠處的蘇木,隻見蘇木還是有些許緊張,她便過去招唿蘇木過來。


    “妹妹何時來了城頭,這裏危險。”


    蘇木一直盯著城牆之下,被任蒹葭這麽一問,頓時打了個機靈,有些語促,說道:“我......姐姐,我來了一會兒了,我......”


    任蒹葭溫柔的笑道:“妹妹是在擔心陶將軍的安危嗎?”


    蘇木有些不好意思,但又不知如何作答,顯得有幾分囁嚅,緩了緩,才說道:“既然陶將軍已經勝了,為何還不迴城,我未曾見過戰場對決,擺上茶幾又是為何?”


    “我也不知這是何故,不過妹妹放心,梁老將軍如此做,陶將軍不會有危險的。”任蒹葭安慰道。說罷便拉著蘇木的手往眾人所在走去,圖蘭骨柔有意無意的打量著這二人,隨後便又將目光轉下城下。


    陶臣末與梁平川二人就這樣席地而坐,魏文忠與梁雲碧對立而站,梁平川敬茶,先飲了一口,陶臣末便也端起茶杯,微微一啜。


    “你一身武藝盡是童帥絕學,還有童帥兵器在手,想必定是童帥親授,老夫說得可對?”


    “實不相瞞,家師正是童帥。”


    梁平川突然兩眼放光,急切的問道:“童帥安好?他現在何處?”


    見到梁平川如此急切,陶臣末反倒不知該如何迴答,他長籲了一口氣,緩緩說道:“家師已於五年之前仙逝。”


    聽聞此言,梁平川筆挺的身子突然向下躬去,二十年前,朝堂之上童靜當著皇帝得麵將秦庸怒罵一通之後憤然辭官,從此杳無音信,自己不是沒想過自己的這位老大哥已經不在人世了,但心中多多少少還是有些期盼,畢竟自己年紀越來越大,能活多久誰也說不準,若在黃土掩身之前還能見見故人,那也算一樁幸事了,今日見到陶臣末,自己竟是欣喜若狂,仿佛故人就在眼前,可現在聽到陶臣末這麽一說,本來燃起的希望又被瞬間澆滅,心中悵然,實在難以釋懷。


    陶臣末也未言語,隻是關切的望著眼前這位發鬢雪白的老人,眼裏不禁慢慢濕潤。


    良久,梁平川才緩緩說道:“老夫十五歲便認識了童帥,他長我三歲,我入軍時他已經是一個小小的頭目,見我年幼身材還瘦小,所以每次都派給我簡單的任務做,後來,我便不服了,去找他理論,你猜他怎麽說,他說如果我能打贏他就讓我上陣殺敵,那時我急性子啊,也不管他什麽身份,上前便打,哈哈,奈何我還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隻兩招便敗下陣來,從此之後,我便發誓一定要打過他,打了很多次,可一次未贏過,到後來,大家都有了歲數也就不打了,再後來呢,有個叫顏青摘的小屁孩也做了和我當年做的同樣的事情,自此以後,我與童帥便總是那他開涮,一路打打鬧鬧幾十年,上陣殺敵也要比誰砍的人頭多,比到最後,我與顏青摘還是沒比過他,反倒是我險些輸給了青摘,一眨眼,幾十年就沒了。世間有亂象,我等粗人才有用處,天下歸一,我等便成了他人眼中釘肉中刺,童帥辭官遠遊,老夫被貶官還鄉,隻有青摘一直頂著,本希望他能懲治奸佞,重整朝綱,唉,想不到到最後,他自己也被貶了官,到現在,童帥駕鶴西去,青摘生死不明,反倒是我又被召了迴來,世事無常,世事無常啊。”說罷一陣悲嘯。


    陶臣末見這梁平川實在太過感傷,自己心中也不免憂鬱,但他可能還是無法了解到梁平川心中那種鬱結之深切和無能為力,所以他隻好安慰到:“老將軍切莫過於哀傷,斯人已逝,任誰都無可奈何,先師走時也算平靜,至於顏尚書,其人在千幕,晚輩已著人在暗中照料,日子雖然清苦了些,但他每日寫詩作畫,寄情山水,也還算愜意。”


    梁平川定了定神,帶著幾分謝意,問道:“聽這意思,你也曾見過青摘?”


    “實不相瞞,晚輩能在軍中任職,多虧當年武舉之時顏尚書力保,否則,早就被秦相門人掃地出門了,哪還有如今這般情形。”陶臣末也有些許無奈的說道。


    “那你與童帥又是如何結緣?”


    “臣末幼時體弱,加之家境貧寒,病疾猶甚,先師雲遊至淺城之時巧逢臣末病危,於是出手相救,後見臣末體質實在太弱便在淺城留了些時日,以便教我一些氣息脈理之法助我調息,這一來二去,臣末便粘著他老人家非要他傳我什麽神功,先師祥和之人,耐不住我頑劣,便決定教我些內功心法以幫我增強體質。先師一生戎馬,身上刀傷不計其數,遺毒頗深,當年至淺城之時已五十有餘,舊傷複發,身體有漾,於是便在淺城修養了數月,臣末這段時間便與之朝夕相處,先師亦覺得我雖非天賦異稟但也還算有兩分資質,於是便決定收我為徒,將其一身武藝傾囊相授,並教我先賢教化,兵書奇詭,這樣一往便是近二十年,先師再也沒有離開過淺城,直至仙逝。他老人家從不談論其過往,直到最後時月才一一與臣末道來,並告誡臣末,能不為官便不要為官,如果入朝參政卻萬萬不可提他名號,臣末最後還是違了他老人家意誌參加了武舉,並尋得了一個閑職。”陶臣末說罷,也有些無奈的感慨。


    “哈哈哈哈。”,梁平川笑道“童帥傳你武藝,教你兵法,實際上便是不希望將自己一身本領帶進黃土,內心深處自是希望你報效朝廷,保境安民,他之所以又說不願你入朝為官,可能怕是擔憂朝廷小人當道,你最後也淪得他那般結局。”


    梁平川這麽一說,陶臣末竟然有恍然大悟之感。


    “你等雖是打著誅殺奸佞的旗號起兵,但是老夫自知你等心中所想。陶臣末,你既是名門之後,又得青摘力保,那你為何要反?你如此行徑豈非有違師意,若童帥還在,你如何向他交代?”梁平川繼續說道。


    陶臣末深深了歎了一口氣說道:“臣末初心自是希望報效朝廷,才盡其用,奈何鎮守雲陽之時,秦相門生作惡,臣末一時不忍便親手殺了他,是故惹惱秦相,遭了殺身之禍,程錦尚將軍為救我性命,於雲陽起兵,背負罵名,如此大恩,臣末豈能枉顧一人聲名而固思報效腐朽朝廷,退一步講,如今的大淵早已千瘡百孔,朝堂之上小人弄權,忠良盡殞,山野之間餓殍遍野,民不聊生,如此朝政,既然箭已離弦,枉談力挽將傾之大廈還不如重整乾坤還萬千黎民一個清明天下。”


    “你可曾想過,大淵三百年基業,可是那麽輕易能撼動的,事成,你等是開國功勳,事敗,你等將永遠背上亂臣賊子的罵名。”


    “男子漢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事敗,我等自是會被大淵史官釘上叛逆之名,可天下黎民、後世來者自有評說,我不動,秦庸以為天下百姓皆是魚肉,任他宰割,我等為先,有識之士自會前仆後繼,重整乾坤。”陶臣末定定的說道。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古往今來,忠君之事便是如此,既是大淵臣子,怎可打著拯救黎明蒼生的旗號作亂謀反,違逆君臣之禮?”


    “如今朝廷,不是君要臣死,而是相要臣死,君不能君,那國便非國,肅殺朝堂既淪為一人之物,挑了他又如何?老將軍,先師為何辭官遠遊,右宰相百裏忌為何賦閑在家,顏尚書平叛有功為何卻被發配雲州,老將軍功高勞苦卻又為何被貶官還鄉,如今朝堂之上,秦庸說一還有誰敢說二?”陶臣末依舊定定而言,語氣堅定而沉穩。


    他說的這些,梁平川自然清楚,可是他知道,大淵如今的基業有他當年的功勞,他痛心這即將失去或者說正在失去的一切。所以他又深深的談了一口氣,緩緩道:“陶臣末,你要知道老夫是大淵之臣,奉旨來此平叛,你等若是能懸崖勒馬尚有一線生機,如若不然,哪怕你是童帥弟子,老夫終究還是會攻下渝州的,戰場相遇,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你可想清楚了。”


    “以秦相作為,老將軍當真以為我等此時收手還能有一線生機嗎?”


    “所以陶臣末,你鐵心不降?”


    “箭已離弦,覆水難收!”


    梁平川點點頭,哈哈大笑,他眼中是無奈,是悲愴,也有理解,良久,他才緩緩說道:“既然如此,老夫便隻有行聖意了,是非成敗,看天命。”


    陶臣末起身,深深鞠了一躬,緩緩道:“梁將軍,就此別過,是非成敗,看天命。”說罷再鞠一躬。


    梁平川起身,意味深長了看了一眼陶臣末,再看看高聳的渝州城,緩緩轉身,倚馬而去,陶臣末目送梁平川離開後才招唿魏文忠迴了城中。


    迴到城中,眾人立馬將陶臣末圍住,七嘴八舌的問著適才城下之事,隻有蘇木和圖蘭骨柔遠遠站著,陶臣末目光微轉,看到了遠遠站著的蘇木,蘇木見陶臣末看到自己便又很快的躲開了目光,陶臣末迴過目光笑著說道:“諸位別急,待我慢慢道來。”


    說罷,便將他與梁平川之間的對話大致講了一遍。


    聽完陶臣末敘述,程錦尚哈哈大笑:“在雲陽之時,我便覺得你手中兵器似曾相似,奈何當年緣淺,未曾近看過童帥的神兵,想不到啊想不到,陶臣末,你竟然是童帥弟子,你小子也隱藏得太深了,來渝州一趟,收獲不少,哈哈哈。”


    不過他很快又恢複了平靜,說道:“看來,老將軍這次是不拿下渝州不罷休了,傳令下去,各位各司其職,加強防務,另傳信雲陽,確保糧草及時供應,梁將軍可不是凡人,諸位定要做好完全準備,隨時應戰。”


    梁平川下定決心拿下渝州,可是自與陶臣末長談已過去兩日,卻未見他有任何動靜,不知為什麽,陶臣末心裏總是隱隱覺得不安。


    人的直覺有時候很可怕,因為他特別準。


    第二日申時,正在廳中議事的諸將見到了一個渾身血淋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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