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陳哀公名叫溺,他的正妃鄭姬生了兒子偃師,已經被立為世子。次妃生了公子留,三妃生了公子勝。次妃很會討好陳哀公,特別得寵,生了公子留後,陳哀公對他極其寵愛。但因為偃師已經被立為世子,無故廢掉他也不好,於是就任命他的弟弟司徒公子招做留的太傅,公子過做少傅,囑咐他們說:“以後偃師要把君位傳給子留。”


    周景王十一年,陳哀公生病臥床不起,很久都沒上朝。公子招對公子過說:“公孫吳漸漸長大了,如果偃師繼位,肯定會重新立吳為世子,哪還能輪到留呢?咱們可就辜負國君的囑托了。現在國君病了這麽久,大權在咱們手裏,趁國君還沒死,假傳他的命令,殺了偃師,立留為君,這樣以後就不會後悔了。”公子過覺得有道理,就和大夫陳孔奐商量。陳孔奐說:“世子每天肯定會進宮問候三次病情,早晚都在國君身邊,國君的命令可不好假傳。不如在宮巷裏埋伏些士兵,等他進出的時候,趁機刺殺他,這很容易做到。”公子過就和公子招定下計策,把這事托付給陳孔奐,答應他等立了留為君後,給他大的封邑。陳孔奐就暗中召集心腹勇士,混在守門的差役裏,守門人以為他們是世子的親隨,一點都沒懷疑。


    世子偃師問安完,晚上出宮門的時候,勇士們弄滅了他的燈火,把他刺殺了。宮門一下子亂了起來。不一會兒,公子招和公子過來了,假裝很驚慌的樣子,一麵派人搜捕刺客,一麵宣稱:“陳侯病得很重,應該立次子留為君。”陳哀公聽到變故,又氣又恨,就上吊自殺了。有個史官寫詩說:


    嫡長宜君國本安,如何寵庶起爭端?


    古今多少偏心父,請把陳哀仔細看。


    司徒招擁立公子留主持喪事並即位,派大夫於徵師去楚國報告陳哀公去世的消息。當時伍舉在楚靈王身邊,聽到陳國已經立公子留為君,不知道世子偃師的下落,正在疑惑,忽然報告說:“陳侯的第三個兒子公子勝和侄兒公孫吳求見。”靈王召見他們,問他們來幹什麽。兩人哭著拜倒在地上,公子勝說:“我的嫡兄世子偃師,被司徒招和公子過設陰謀殺害了,導致我父親上吊自殺,他們擅自立公子留為君。我們怕被他們殺害,特地來投奔您。”靈王質問於徵師,於徵師開始還抵賴,卻被公子勝一一指出真相,無言以對。靈王生氣地說:“你就是招、過的同黨!”喝令刀斧手,把於徵師綁下去砍了。


    伍舉上奏說:“大王已經殺了逆臣的使者,應該擁戴公孫吳去討伐招、過的罪行,這樣名正言順,誰敢不服?平定了陳國,接下來就輪到蔡國,先君莊王的功績就不算什麽了!”靈王非常高興,就下令出兵討伐陳國。


    公子留聽說於徵師被殺,害怕惹禍上身,不願意當國君,逃到鄭國去了。有人勸司徒招說:“你怎麽不一起逃走呢?”招說:“楚軍來了,我自有辦法讓他們退去。”


    再說楚靈王大軍到了陳國,陳國人都同情偃師的死,看到公孫吳在軍中,都很踴躍,紛紛拿著食物和水來迎接楚軍。司徒招事情緊急,派人請公子過商量對策。公子過坐下後,問:“司徒說有辦法退楚,是什麽辦法呢?”招說:“退楚隻需要一樣東西,想跟你借。”公子過又問:“什麽東西?”招說:“借你的腦袋!”公子過大吃一驚,剛要起身,招的手下就用鞭子亂打,把他打倒在地,接著拔出劍砍下他的頭,親自拿著去楚軍那裏,磕頭訴說:“殺世子立留,都是公子過幹的,我現在仗著大王的威嚴,殺了過獻給您,隻求您赦免我的罪過!”靈王聽他言辭謙卑,心裏已經很高興了,招又跪著向前爬,爬到王座跟前,悄悄說:“以前莊王平定陳國之亂後,已經把陳國設為縣了,後來又重新封立陳國,就失去了那次的功績;現在公子留害怕獲罪逃走了,陳國沒有君主,希望大王把它收為郡縣,別讓它被別的姓氏占有。”靈王大喜說:“你說得正合我意,你先迴國,給我準備好宮殿,等我去巡視。”司徒招叩謝後走了。公子勝聽說靈王放招迴國,又來哭訴,說:“陰謀都是招策劃的,具體行事的是過讓大夫孔奐做的。現在他把罪名推給過,想為自己開脫,先君和先太子在地下都閉不上眼啊!”說完,痛哭不止,全軍都被他感動了。靈王安慰他說:“公子不要悲傷,我自有安排。”


    第二天,司徒招準備好帝王出行的儀仗,來迎接楚王進城。靈王坐在朝堂上,陳國的百官都來參拜。靈王把陳孔奐叫到跟前,責備他說:“殺害世子,都是你行兇,不殺你怎麽能警告眾人?”喝令左右把陳孔奐砍了,和公子過的頭一起掛在城門上,又責備司徒招說:“我本來想寬恕你,奈何公眾輿論不允許啊。現在赦免你一條命,你可以搬家到東海去住。”招驚慌失措,不敢辯解,隻得拜別,靈王派人把他押送到越國安置去了。公子勝帶著公孫吳拜謝靈王討伐逆賊的恩情。靈王對公孫吳說:“本來想立你為君,延續胡公的祭祀,但招、過的黨羽還很多,肯定很怨恨你,怕你被害,你暫且跟我迴楚國吧。”於是下令毀掉陳國的宗廟,把陳國改為縣,因為穿封戍在爭奪鄭國囚犯皇頡時不諂媚,就讓他駐守陳地,稱為陳公。陳國人非常失望。有個老頭寫詩感歎說:


    本興義旅誅殘賊,卻愛山河立縣封。


    記得蹊田奪牛語,恨無忠諫似申公!


    靈王帶著公孫吳迴國,休整軍隊一年,然後討伐蔡國。伍舉獻計說:“蔡般作惡多端已經很久了,都忘了自己的罪行。如果去討伐他,他反而有話說,不如把他騙來殺了。”靈王聽從了他的計策,就借口巡視地方,駐軍在申地,派人給蔡國送去禮物,請蔡靈公到申地相會。使者呈上國書,蔡侯打開讀,上麵大概說:


    寡人希望看到君侯的容顏,請君侯屈尊到申地來。微薄的禮物,先用來犒勞您的隨從。


    蔡侯準備好兵車出發,大夫公孫歸生勸諫說:“楚王為人貪婪而且不講信用,現在派人來,禮物豐厚但言辭謙卑,恐怕是在引誘我們,您不能去。”蔡侯說:“蔡國的土地還比不上楚國的一個縣,他召喚我我不去,他要是出兵,誰能抵抗呢?”歸生說:“那麽請先立世子再走。”蔡侯聽從了,立他的兒子有為世子,讓歸生輔佐他監國。當天就乘車到了申地,拜見靈王。靈王說:“從這裏分別後,到現在已經八年了!很高興君侯風采依舊。”蔡侯迴答說:“我蔡般承蒙上國收留加入盟會,靠著君王的威望,鎮守安撫我的國家,感激不盡。聽說君王開拓疆土到商墟,正想來祝賀,就接到了君王的命令,怎敢不來呢。”靈王就在申地的行宮設宴款待蔡侯,安排了很多歌舞,賓主暢飲,非常快樂。又把酒席換到別的寢室,讓伍舉在外館慰勞蔡侯的隨從。蔡侯高興地喝酒,不知不覺就醉得一塌糊塗。牆上的帷幕裏埋伏著士兵,靈王扔杯子為號,士兵突然衝出來,把蔡侯綁在座位上,蔡侯醉得還不知道怎麽迴事呢。靈王派人向眾人宣布:“蔡般殺了他的君父,我代替上天討伐他,隨從的人沒有罪,投降的有賞,想迴去的也可以。”原來蔡侯對待下屬很有恩義,隨從的大臣沒有一個肯投降的。靈王一聲令下,楚軍圍過來,把他們都抓住了。蔡侯這才酒醒,知道自己被綁著,瞪大眼睛看著靈王說:“我蔡般有什麽罪?”靈王說:“你親手殺了你的父親,違背天理,今天死都算晚的了。”蔡侯歎息說:“我後悔沒聽歸生的話啊!”靈王命令把蔡侯車裂處死,一起被殺的有七十人,最下等的奴仆都不放過。把蔡侯般殺君的罪行寫在木板上,在國內宣布。然後命令公子棄疾率領大軍,長驅直入蔡國。宋代的儒者評論說蔡般的罪固然該殺,但是引誘他來再殺了他,這不符合法律。有個老頭寫詩說:


    蔡般無父亦無君,鳴鼓方能正大倫。


    莫怪誘誅非法典,楚靈原是弑君人。


    再說蔡世子有,自從他父親出發後,早晚派人打探消息。忽然報告說蔡侯被殺,楚軍不久就要到蔡國,世子有立刻召集士兵,分發武器,登上城牆防守。楚軍到了,把城圍了好幾層。公孫歸生說:“蔡國雖然長久依附楚國,但晉、楚曾經結盟,我也參與了盟書的簽訂,不如派人向晉國求救。如果晉國顧念以前的盟約,也許會來救援。”世子有聽從了他的計策,招募能出使晉國的國人。蔡洧的父親蔡略,跟著蔡侯去了申地,在被殺的七十人當中。蔡洧想報父仇,就應募而出,帶著國書,趁夜從城北用繩子吊下去,直奔晉國,來見晉昭公,哭訴這件事。昭公召集大臣們詢問,荀虒上奏說:“晉作為盟主,諸侯都依賴晉國求得安寧,既不救陳,又不救蔡,盟主的大業就要毀了。”昭公說:“楚虔強橫霸道,我們的兵力比不上,怎麽辦呢?”韓起迴答說:“雖然知道比不上,難道能坐視不管嗎?為什麽不聯合諸侯一起商量呢?”昭公就命令韓起約各國在厥憖相會,宋、齊、魯、衛、鄭、曹各國都派大夫到會聽令。韓起說到救援蔡國的事,各國大夫都嚇得直伸舌頭,個個搖頭,沒有一個肯出麵主張救援的。韓起說:“各位如此害怕楚國,難道就眼睜睜看著楚國蠶食各國嗎?倘若楚兵從陳、蔡逐漸逼近各國,我們國君也不敢管了。”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吭聲。這時宋國右師華亥在會上,韓起單獨對他說:“在盟宋的戰役中,你們家先右師實際上是倡導者,約定南北弭兵,如果有先出兵的,各國共同討伐他。現在楚國首先破壞盟約,對陳、蔡用兵,你卻袖手旁觀,不發一言,不是楚國不講信用,而是你們國家欺騙人啊!”華亥嚇得渾身發抖,說:“下國怎敢欺騙,得罪盟主呢?隻是蠻夷不顧信義,下國也沒辦法啊。現在各國長久不備戰,一旦用兵,勝負難料,不如遵守弭兵的約定,派一個使者為蔡國請求寬恕,楚國肯定不會拒絕。”韓起看到各國大夫都有害怕楚國的意思,料想救援蔡國這事也鼓動不起來,就商量寫了一封信,派大夫狐父直接到申城去見楚靈王。蔡洧看到各國不肯發兵救蔡,哭著離開了。狐父到申城把信呈上,靈王拆開信看,上麵大概說:


    以前宋之盟,南北相見,本來是以弭兵為名義;虢之會,再次重申舊約,鬼神都在看著。我們國君率領諸侯恪守約定,不敢輕易動用武力。現在陳、蔡有罪,上國赫然震怒,興師討伐,這是出於義憤,暫且權宜行事。罪人已經被殺,兵還不解散,上國怎麽解釋呢?各國大夫執政,都聚集到我國,責備我們國君有拯救危亡、排解紛爭的道義,我們國君很慚愧!又怕征集軍隊,自己違反盟約,派我召集各國大夫寫了這封信,為蔡國請求饒命。倘若上國顧念以前的友好,保存蔡國的宗廟,我們國君和同盟各國,都受您的恩賜,不隻是蔡國人啊!信的末尾,宋、齊各國大夫都簽了名字。靈王看完笑著說:“蔡城早晚就要攻下,你用空話來解圍,把我當三歲小孩嗎?你迴去迴複你的國君,陳、蔡是我的屬國,和你們北方各國沒關係,不用你們操心!”狐父還想再哀求,靈王突然起身進屋,也沒有迴信。狐父怏怏不樂地迴去了。晉國君臣雖然怨恨楚國,卻無可奈何。正是:


    有力無心空負力,有心無力枉勞心。


    若還心力齊齊到,涸海移山孰敢禁!


    蔡洧迴到蔡國,被楚巡軍抓住,押到公子棄疾帳前。棄疾威脅他投降,蔡洧不從,就被囚禁在後軍。棄疾知道晉國不會來救援,攻城更加猛烈。公孫歸生說:“事情緊急了!我應該拚上一條命,直接去楚營,勸說他們退兵,萬一能被聽從,也能避免生靈塗炭!”世子有說:“城中的調度全靠大夫,怎麽能丟下我離開呢?”歸生說:“殿下如果不舍得我,臣子朝吳可以去。”世子把朝吳叫來,含著淚派他去。朝吳出城去見棄疾,棄疾以禮相待。朝吳說:“公子重兵攻打蔡國,蔡國知道要滅亡了,但不知道罪在哪裏。如果因為先君般失德,不能被赦免,那麽世子有什麽罪,蔡國的宗廟社稷有什麽罪?希望公子可憐並明察!”棄疾說:“我也知道蔡國沒有該滅亡的理由,但我受命攻城,如果沒有功勞迴去報告,肯定會獲罪的!”朝吳說:“我還有一句話,請屏退左右。”棄疾說:“你說吧,我的左右沒關係。”朝吳說:“楚王得到王位不正,公子難道不知道嗎?凡是有良心的人,沒有不怨恨憤怒的。他又在國內大興土木耗盡民脂民膏,在國外窮兵黷武使百姓筋疲力盡,不體恤百姓,貪得無厭。去年滅了陳,現在又來誘騙蔡。公子不考慮君仇,聽從他的驅使,怨恨正在積累,公子將會分擔一半啊。公子賢明有聲望,而且有‘當璧’的祥瑞,楚國人都希望公子做國君。如果公子真的反戈一擊,誅殺他弑君虐民的罪行,肯定會人心響應,誰能和公子對抗呢?這和侍奉無道的君主,積聚萬民的怨恨相比,怎麽樣呢?公子如果有幸聽從我的計策,我願意率領剩下的這些將死之人,做公子的先鋒!”棄疾生氣地說:“你這個家夥竟敢用花言巧語離間我君臣,本該殺了你的頭,暫且先寄存在你脖子上。傳話給世子,趕緊乖乖地綁著自己出來投降,還能保住性命!”喝令左右把朝吳帶出營。原來當初楚共王有五個寵妾生的兒子,長子叫熊昭,就是康王;次子叫圍,就是靈王虔;三子叫比,字子幹;四子叫黑肱,字子晰;最小的就是公子棄疾。共王想在這五個兒子中選一個立為世子,心裏猶豫不決,就大規模祭祀群神,捧著玉璧暗暗祈禱說:“請神在這五個人中,選一個賢能而且有福的,讓他主宰國家。”於是把玉璧偷偷埋在太室的庭院裏,暗暗記住位置,讓五個兒子各齋戒三天後,五更進入宗廟,依次祭拜祖先,看誰拜在玉璧所在的地方,就是神選立的人。康王先進去,跨過埋玉璧的地方,在前麵拜倒;靈王拜的時候,手肘碰到了玉璧;子幹、子晰離玉璧很遠;棄疾當時年紀還小,讓保姆抱著進去拜,正好在玉璧的紐帶上。共王心裏知道神保佑棄疾,對他更加寵愛。因為共王去世時,棄疾還小,所以康王先繼位。但是楚國大夫中聽說埋璧這事的,都知道棄疾應該做楚王。今天朝吳說到“當璧”的祥瑞,棄疾怕這話傳出去,被靈王猜忌,所以假裝生氣把他打發走了。朝吳迴到城中,轉述棄疾的話,世子有說:“國君為國家而死,是正理。我雖然還沒有正式繼位,但既然代理君位守護國家,就應該和這座城共存亡,怎麽能向仇人屈膝投降,把自己當奴隸呢?”於是更加堅定地守城。從夏天四月開始圍城,一直到冬天十一月,公孫歸生積勞成疾,臥床不起。城中糧食吃光了,餓死的人占了一半,守城的人疲憊不堪,抵擋不住敵人。楚軍像螞蟻一樣爬上城牆,城就被攻破了。世子有端坐在城樓上,束手就擒。棄疾進城,安撫居民,把世子有裝上囚車,和蔡洧一起押到靈王那裏報捷。因為朝吳有“當璧”的話,就把他留下來沒送迴去。不久,公孫歸生死了,朝吳就留下來侍奉棄疾。這是周景王十四年的事。


    這時靈王的車駕已經迴到郢都。夜裏,靈王忽得一夢,夢中有神人前來謁見,自稱是九岡山之神,對他說道:“若你祭我,我便助你得天下。”靈王一覺醒來,心中大喜,遂傳令駕車前往九岡山。剛到九岡山,恰好棄疾的捷報傳來,靈王當即下令,取世子有充作犧牲,殺以祭神。申無宇聽聞此事,趕忙勸諫道:“昔日宋襄公在次睢之社用鄫子祭祀,引得諸侯紛紛叛離,大王萬不可重蹈覆轍啊!”靈王卻不以為然,說道:“此乃逆賊般之子,罪人之後,怎能與諸侯相提並論?不過是如六畜一般,殺之何妨。”申無宇無奈,隻得歎息退下,心中暗自思忖:“大王如此暴虐,恐難善終。”於是,他便告老還鄉,歸隱田園去了。蔡洧因父親先被靈王所殺,心中暗暗懷著複仇之誌。見靈王欲殺世子有祭神,他覺得時機已到,便趁機向靈王進言:“諸侯之所以事晉而不事楚,皆因晉近而楚遠。如今大王已擁有陳、蔡之地,與中原接壤。若將城池加高拓寬,各配備千輛兵車,以此向諸侯示威,四方諸侯誰能不懼?待聲威遠揚,便可出兵吳越,先定東南,再謀西北,如此一來,取代周室而成為天子,亦非難事。”靈王被這一通阿諛奉承之語說得心花怒放,對蔡洧日漸寵信重用。


    於是,靈王下令重新修築陳、蔡兩國的城牆,使其倍加高大寬廣。又任命棄疾為蔡公,以嘉獎他滅蔡之功。此外,還修築東西二不羹城,占據楚國的要害之地。靈王自覺天下已無強於楚國者,隻需舉手之勞,便可坐擁天下。他誌得意滿,召來太卜,命其用守龜占卜,問道:“寡人何時方能成為真正的天子?”太卜迴道:“君上早已稱王,不知此問何意?”靈王解釋道:“楚與周並立,並非真正的天子。唯有得天下者,方為真王。”太卜遂點燃龜甲,隻見龜甲裂開,太卜觀後,搖頭說道:“所占之事恐難成功。”靈王一聽,頓時怒從心頭起,將龜甲狠狠擲於地上,揮舞著手臂,大聲叫嚷道:“天呐,天呐!這區區天下,為何不肯賜予我?生我熊虔又有何用?”蔡洧見狀,連忙奏道:“事在人為,那朽骨又怎會知曉天命。”靈王這才稍稍轉怒為喜。


    諸侯畏懼楚國的強大,小國紛紛前來朝拜,大國也遣使前來通好,貢獻禮品的使者絡繹不絕。


    單說齊國上大夫晏嬰,字平仲,奉齊景公之命,前往楚國修好聘問。楚靈王得知後,對群臣說道:“晏平仲身高不足五尺,然其賢名卻聞於諸侯。如今海內諸國,唯有楚最為強盛,寡人欲羞辱晏嬰一番,以彰顯楚國之威,卿等可有妙計?”太宰薳啟疆聞言,上前密奏道:“晏平仲能言善辯,僅用一事恐難以羞辱於他,需如此這般行事。”靈王聽後,撫掌大笑,連稱妙計。


    薳啟疆連夜調遣士兵,在郢城東門旁另開一小洞,洞口僅五尺高。隨後,他吩咐守門軍士:“待齊國使臣到來時,先將城門關閉,讓他從這小洞進入。”不多時,晏嬰身著破舊皮裘,乘坐瘦馬輕車,緩緩來到東門。見城門緊閉,他便停車不前,令車夫上前叫門。守門者指著小洞對車夫說道:“大夫出入此洞,寬敞有餘,何須開啟城門?”晏嬰聽聞,不卑不亢地說道:“此乃狗洞,非人所出入之道。出使狗國者,方從狗洞入;出使於人國者,自當從人門而入。”車夫將此言飛速報與靈王。靈王聽後,苦笑著歎道:“本欲戲弄於他,不想反被其戲耍。”無奈之下,隻得命人開啟東門,迎接晏嬰入城。


    晏子入城後,沿途觀望郢都城郭,但見城牆堅固,市井繁華,真乃地靈人傑之江南勝地。心中正暗自讚歎,忽見前方有兩輛馬車,車上之人皆身材魁梧,長須飄飄,個個都是精選而出的出色大漢。他們身著鮮亮盔甲,手握大弓長戟,威風凜凜,仿若天神下凡。原來,這是靈王特意安排,欲以他們的高大威猛,來襯托晏子的矮小。晏子見此情形,心中明白靈王的用意,卻麵不改色,鎮定自若地說道:“今日我乃為兩國修好而來,並非為戰事,何須動用武士?”說罷,便將這些人叱退一旁,驅車徑直前行。


    行至朝門,隻見朝門外站著十餘位官員,個個峨冠博帶,儀表堂堂,分兩列而立。晏子知曉這些皆是楚國的豪傑之士,遂急忙下車。眾官員紛紛上前,逐一與晏子相見,隨後權且按左右次序站定,等候入朝覲見。


    人群之中,有一後生率先開口問道:“大夫莫非就是夷維晏平仲?”晏子抬眼望去,見是鬥韋龜之子鬥成然,現任郊尹之職。晏子微微點頭,答道:“正是在下。大夫有何見教?”鬥成然說道:“我聽聞齊乃太公所封之國,昔日兵甲之強,可與秦、楚相匹敵,財貨之富,能與魯、衛相流通。然自桓公一霸之後,齊國卻內亂不斷,篡奪之事屢屢發生,宋、晉兩國交替征伐,齊國君臣四處奔走,歲歲不得安寧。以齊侯之誌向,難道不如桓公?平仲之賢能,亦不遜於管仲。君臣二人若能同心同德,為何不思大展宏圖,重振昔日霸業,以光宗耀祖?反倒屈身侍奉大國,自比臣仆,實在令我等費解。”晏子聞聽此言,微微揚起頭,高聲說道:“夫識時務者為俊傑,通機變者為英豪。自周室綱紀崩壞,五霸相繼興起。齊、晉稱霸於中原,秦霸西戎,楚霸南蠻。雖說人材輩出,然亦屬氣運所致。想那晉文公有雄才大略,卻也曾在戰場上受挫;秦穆公強盛一時,然其子孫後代卻漸趨衰弱。莊王之後,楚國亦屢屢遭受晉、吳之欺淩。此等情形,又豈獨齊國一家?寡君深知天運有盛衰,時務有機變,故而養兵練將,以待時機。今日前來交聘,乃是遵循鄰國往來之禮儀,此乃周禮所載,怎可說是臣仆?你祖父子文,乃楚國名臣,亦懂得識時通變之理。你莫非不是他的嫡親後裔?怎會說出如此悖謬之言?”鬥成然被晏子一番言辭說得麵紅耳赤,羞愧難當,隻得縮頸退下。


    片刻之後,左班中一位官員站出來問道:“平仲你向來自負為識時通變之士,然崔、慶之亂時,齊國臣子自賈舉以下,效節死義者不計其數。陳文子家中有馬十乘,卻棄國而逃。你身為齊國世家子弟,上不能討賊,下不能避位,中不能效死,為何還貪戀名位?”晏子定睛一看,乃是楚上大夫陽匄,字子瑕,乃穆王之曾孫。晏子當即迴應道:“懷抱大節者,不拘泥於小節;有遠慮之人,豈會隻圖眼前。我聽聞君死社稷,臣子當隨之而死。然先君莊公並非為社稷而死,那些隨他而去者,皆是其私交親昵之人。我晏嬰雖不才,又怎敢躋身於寵幸之列,以一死來沽名釣譽?況且臣子遇國家之難,有能力者則圖謀挽救,若無此能力則當離去。我之所以未離去,乃是為了安定新君,保全宗廟社稷,並非貪戀權位。倘若人人皆棄國而去,國家大事又將托付於誰?何況君父之變,哪個國家沒有?你敢說楚國諸位在朝之臣,個個皆是討賊死難之士嗎?”這一句話,暗中指向楚熊虔弑君之事,意謂楚國諸臣明知其君無道,卻反而擁戴他為君,隻知指責他人,卻不知反省自身。公孫瑕聽了,無言以對。


    又過了一會兒,右班中有人站出來說道:“平仲!你說‘欲定新君,以保宗祀’,這話未免太過誇大。崔、慶相互爭鬥,欒、高、陳、鮑彼此兼並,你在其中觀望徘徊,並未見你有何奇謀妙策,不過是因人成事罷了。你所謂的盡心報國,難道僅此而已?”晏子瞧去,乃是右尹鄭丹,字子革。晏子微微一笑,說道:“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崔、慶結盟之時,唯獨我未參與。四族之亂時,我正在君側。或剛或柔,皆相機而動,主旨在於保全君國。此等深意,豈是旁觀者所能洞悉?”


    左班中又有一人出列,說道:“大丈夫匡時遇主,有大才略者必有大規模。以我之見,平仲你未免有些鄙吝。”晏子視之,乃是太宰薳啟疆。晏子問道:“足下為何認為我鄙吝?”薳啟疆說道:“大丈夫身為明主之臣,貴為相國,自當身著華美服飾,乘坐高車駿馬,以彰顯君王之寵信恩賜。為何你卻身著破舊皮裘,乘坐瘦馬破車,出使外邦?難道是俸祿不足嗎?況且我聽聞平仲你那件狐裘,穿了三十年都未曾更換,祭祀之時,所用的豚肩小得連祭器都遮不住,這不是鄙吝是什麽?”晏子聽後,撫掌大笑道:“足下之見,何其淺薄。我晏嬰自擔任相位以來,父族皆能身著皮裘,母族皆可食肉飽腹,至於妻族,亦無受凍挨餓之人。草莽之士,靠我接濟而得以生火做飯者,多達七十餘家。我自家雖儉樸,然三族皆富足;我看似吝嗇,然群士皆得溫飽。以此來彰顯君王之寵信恩賜,豈不是更為宏大?”


    話音未落,右班中又有一人走出,指著晏子大笑道:“我聽聞成湯身高九尺,乃賢明之君;子桑力敵萬夫,是當世名將。古之明君達士,皆因身材魁梧,雄勇冠世,方能立功於當時,垂名於後世。如今你身高不足五尺,力氣小得連一隻雞都難以製服,隻會逞口舌之利,自以為能,難道不覺得羞恥嗎?”晏子看去,乃是公子真之孫,囊瓦字子常,現任楚王車右之職。晏子不慌不忙,微微而笑,對曰:“吾聞秤錘雖小,卻能壓千斤;舟槳雖長,終為水所使役。僑如身材高大卻被魯人所殺;南宮萬力大無窮亦在宋地受戮。你身強體壯,莫非要步他們後塵?我晏嬰自知無能,然有問必答,又怎敢自逞口舌之快?”囊瓦被晏子說得啞口無言,無法應對。


    忽然,有人來報:“令尹薳羆到。”眾人皆拱手而立,恭候迎接。伍舉遂引領晏子進入朝門,對諸位大夫說道:“平仲乃齊國之賢士,諸君為何以言語相欺?”


    片刻之後,靈王升殿,伍舉引晏子入殿覲見。靈王一見晏子,便故意問道:“齊國難道無人了嗎?”晏子從容答道:“齊國之中,嗬氣成雲,揮汗成雨,行人摩肩接踵,站立時腳跟相疊,何謂無人?”靈王又問道:“既然如此,為何派你這等小人前來聘問我國?”晏子鎮定自若地迴應道:“敝邑出使他國,皆有常規。賢者出使賢明之國,不肖者出使不肖之國,大人則出使大國,小人便出使小國。我晏嬰乃小人,又最為不肖,故而被派來出使楚國。”楚王被晏子的言辭說得麵有慚色,然心中卻暗暗驚異於他的機敏善辯。


    出使之事完畢,恰逢郊人進獻合歡橘。靈王先取一枚賜予晏子,晏子竟連皮帶瓤一並吃下。靈王見狀,拍手大笑道:“齊國人難道未曾吃過橘子嗎?為何不剝皮?”晏子恭敬地迴答道:“臣聽聞‘受君賜者,瓜桃不削,橘柑不剖’。今蒙大王恩賜,猶如麵對吾君。大王未曾下令剝皮,我豈敢不全食?”靈王聽了,不禁對晏子肅然起敬,賜座命酒。


    不多時,有三四名武士押著一名囚犯從殿下走過。靈王故意問道:“囚犯是何處之人?”武士答道:“齊國人!”靈王又問:“所犯何罪?”武士迴答:“盜竊罪!”靈王遂轉頭對晏子說道:“齊國人難道慣於為盜嗎?”晏子心中明白靈王是故意設局捉弄自己,欲借機嘲諷齊國,於是他緩緩跪下,磕頭說道:“臣聽聞‘江南有橘,移之江北,則化而為枳’,之所以如此,乃是水土不同之故。如今齊人生於齊國不為盜,至楚國則為盜,此乃楚國之地土使然,與齊國又有何幹?”靈王聽了,沉默良久,最終歎道:“寡人本欲羞辱於你,不想今日反被你所羞辱。”無奈之下,隻得厚待晏子,以禮相送,讓他歸國。


    齊景公聽聞晏子不辱使命,成功歸來,對其大為讚賞,尊為上相,賜以千金之裘。又欲割地以增其封邑,晏子皆辭謝不受。景公還想為晏子擴建住宅,晏子亦極力推辭。一日,景公親臨晏子家中,見到他的妻子,便對晏子說道:“此乃卿之夫人耶?”晏子答道:“正是。”景公笑著說:“嘻!既老且醜。寡人有愛女,年少而美,願許配給卿。”晏子連忙推辭道:“人以年少美貌侍奉他人,乃望他年老醜陋時亦能不離不棄,可托終身。臣妻雖老且醜,然我早已與她有白頭之約,怎忍心背叛於她?”景公聽了,感歎道:“卿不背叛妻子,何況君父乎?”於是對晏子的忠誠深信不疑,更加倚重,委以重任。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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