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範匄雖派他兒子範鞅去迎接魏舒,卻不知魏舒心意如何,是順從還是叛逆,心中難以決斷。他親自登上城牆眺望,看見一群車馬從西北方向疾馳而來,他兒子和魏舒同坐在一輛車上,心中大喜,說:“欒氏孤立無援了!”立即打開宮門迎接他們。魏舒與範匄相見時,臉色還不穩定。範匄拉著他的手說:“外人不理解,都說將軍和欒氏有私情,我本來就知道將軍不會這樣。如果能一起消滅欒氏,我會把曲沃賞賜給你。”魏舒此時已落入範氏的掌控之中,隻得唯唯諾諾地聽從命令,於是一同去拜見晉平公,共同商議應對敵人的計策。不一會兒,趙武、荀吳、智朔、韓無忌、韓起、祁午、羊舌赤、羊舌肹、張孟趯等大臣,陸續到來,都帶著車馬和士兵,軍隊的勢力更加強大。固宮隻有前後兩門,都有重重關卡。範匄讓趙、荀兩家的軍隊,協同防守南關的兩重門;韓無忌兄弟,協同防守北關的兩重門;祁午等人,在周圍巡邏警戒。範匄與範鞅父子,不離晉平公左右。


    欒盈進入絳城後,沒見到魏舒來迎接,心中起疑。於是駐紮在集市口,派人打探消息,迴報說:“晉侯已前往固宮,百官都跟去了,魏氏也去了。”欒盈大怒,說:“魏舒欺騙我,若讓我見到他,定要親手殺了他!”就摸著督戎的後背說:“用心去攻打固宮,富貴與你共享!”督戎說:“我願分兵一半,獨自攻打南關;主公率領眾將攻打北關,看誰先攻入。”此時殖綽、郭最雖然和欒盈共事,但州綽、邢蒯是欒盈帶到齊國去的,齊侯抬舉了他們,殖綽、郭最常常受他們的奚落,俗話說“怪樹怪丫叉”,殖綽、郭最與州、邢二將有些矛盾,難免會遷怒到欒盈身上。況且欒盈口口聲聲隻誇讚督戎的勇猛,並沒有重視殖綽、郭最的意思,殖綽、郭最怎肯用熱情去貼他的冷臉,也有坐觀成敗的想法,不肯全力作戰。欒盈所依靠的,隻有督戎一人。當下督戎手提雙戟,乘車直奔固宮,要奪取南關。在關外察看形勢,他一會兒奔馳,一會兒停頓,威風凜凜,殺氣騰騰,分明像一位黑煞神降臨。晉軍向來聽聞他的勇猛之名,看到他都膽戰心驚。趙武嘖嘖讚歎不已。趙武部下有兩員猛將,叫解雍、解肅,兄弟二人,都使長槍,在軍中很有名。聽到主將讚歎,心中不服,說:“督戎雖勇,又不是有三頭六臂,我們兄弟不自量力,想帶一隊士兵下關,定要活捉那家夥來獻功!”趙武說:“你們要小心,不可輕敵。”


    二將裝備整齊,飛車出關,隔著壕溝大叫:“來的是督將軍嗎?可惜你如此英勇,卻跟隨叛臣。早早歸順,還可轉禍為福。”督戎聽到叫罵大怒,喝令軍士填平壕溝渡河。軍士正背土運石,督戎性急,將雙戟按地,盡力一躍,早已跳過壕溝到了北麵。二解吃了一驚,挺槍來戰督戎。督戎舞戟迎戰,毫無懼色。解雍的馬,早被督戎一戟打去,折斷了背脊,車不能動。連解肅的馬,也嘶鳴起來,不肯行走。二解欺他單身,跳下車來步戰。督戎兩枝大戟,一左一右,舞得唿唿作響。解肅一槍刺來,督戎一戟擋開;戟勢沉重,磅的一聲,那枝槍折為兩段。解肅丟了槍杆就跑。解雍也著了忙,手中遲緩,被督戎一戟刺倒。督戎就去追趕解肅。解肅跑得快,直奔北關,用繩索攀上城去。督戎追不上,退迴來要結果解雍,解雍已被軍將救入關內。督戎氣憤地獨自挺戟站著,叫道:“有本事的,多出來幾個,一起廝殺,省得浪費時間!”關上無人敢迴應。督戎守了一會兒,仍迴本營,吩咐軍士,準備明天攻關。


    這天夜裏,解雍傷重而死,趙武悲痛惋惜不已。解肅說:“明天我再決一死戰,誓報兄仇,雖死無憾!”荀吳說:“我部下有老將牟登,他有兩個兒子,牟剛、牟勁,都有千斤之力,現在在晉侯麾下當侍衛。今夜讓牟登把他們叫來,明天和解將軍一起出戰,三個人戰一個,難道還會輸給他?”趙武說:“如此甚好!”荀吳就去吩咐牟登了。


    第二天早上,牟剛、牟勁都到了。趙武看他們,果然身材魁梧,相貌猙獰,慰勞了一番,命令解肅一同下關。那邊督戎,早已把坑塹填平,直逼關下挑戰。這裏三員猛將,開關而出。督戎大叫:“不怕死的都來!”三將並不答話,一枝長槍,兩柄大刀,一齊向督戎殺去。督戎毫無懼色。殺得性起,跳下車來,將雙戟飛舞,用盡氣力,雙戟落下之處,便有千鈞之重。牟勁的車軸,被督戎打折,也隻得跳下車來,被督戎一戟打得稀爛。牟剛大怒,拚命上前,怎奈戟風如箭,無處下手。老將牟登,喝叫:“且歇!”關上鳴起收兵的鑼聲。牟登親自出關,接應牟剛、解肅進去。督戎指揮軍士攻關,關上箭矢石塊如雨般落下,軍士多有傷亡,隻有督戎絲毫不為所動,真是勇將啊。


    趙武與荀吳連敗兩陣,派人向範匄告急。範匄說:“一個督戎都勝不了,怎能平定欒氏呢?”當晚秉燭而坐,煩悶不已。有一個奴仆在旁邊侍奉,叩頭問道:“元帥心中憂慮,莫非是為督戎發愁嗎?”範匄看這人,姓斐名豹,原是屠岸賈手下驍將斐成的兒子,因受屠黨牽連,被沒入官府為奴,在中軍服役。範匄覺得他的話奇怪,問道:“你若有計除掉督戎,必有重賞。”斐豹說:“我名字在丹書之上,空有衝天的誌向,卻沒處謀求出身。元帥若能在丹書上除去我的名字,我定當殺死督戎,以報您的大恩。”範匄說:“你若殺了督戎,我會向晉侯請求,將丹書全部焚毀,收你為中軍牙將。”斐豹說:“元帥不可失信。”範匄說:“若失信,有如此日!隻是不知你要用多少車馬士兵?”斐豹說:“督戎以前在絳城,和我相識,時常比武賭勝。他這人恃勇性急,專好獨鬥,若用車馬士兵去,不能取勝。我情願單身下關,自有擒獲督戎的計策。”範匄說:“你莫非一去不返?”斐豹說:“我有老母親,今年七十八歲,又有幼子嬌妻,怎肯罪上加罪,做這不忠不孝的事?如有此等,也如紅日!”範匄大喜,用好酒好食慰勞他,賞給他一副兕甲。


    第二天,斐豹內穿兕甲,外披練袍,紮束停當。頭戴皮帽,腳穿麻鞋,腰藏利刃,手中提一銅錘,重五十二斤,來向範匄辭行,說:“我此去,殺得督戎,凱旋而歸。不然,也死於督戎之手,決不兩存。”範匄說:“我當親自前往,看你出力。”立即命人駕車,讓斐豹陪乘,一同到南關。趙武、荀吳迎接,訴說“督戎如此英雄,連折二將”。範匄說:“今日斐豹單身赴敵,隻看晉侯的福分了。”話還未說完,關下督戎大喊挑戰。斐豹在關上喊道:“督君還認得斐大嗎?”——斐豹排行老大,所以自稱斐大,是當年彼此的稱唿。督戎說:“斐大,你如今還敢來賭一死生嗎?”斐豹說:“別人怕你,我斐豹不怕你!你把兵車退後,我與你兩人,隻在地下賭鬥,雙手對雙手,兵器對兵器,不是你死我活,就是我死你活,也落得個英名傳後。”督戎說:“此論正合我意。”於是命令軍士後退。這裏關門打開,單單放出一個斐豹。兩人就在關下交戰,約二十多個迴合,未分勝負。斐豹詐言說:“我一時內急,可暫停手。”督戎哪裏肯放。斐豹先瞧見西邊空處,有一帶短牆,找個空子就跑。督戎隨後趕來,大喝:“往哪裏去?”範匄等在關上,看見督戎去追斐豹,心中捏一把汗。誰知斐豹是用計,奔近短牆,撲的跳將進去。督戎見斐豹進牆去了,也翻牆而入。隻道斐豹在前麵,卻不知斐豹隱身在一棵大樹之下,專等督戎進牆,出其不意,提起五十二斤的銅錘,從後麵擊打,正中督戎的腦袋。督戎腦漿迸裂,撲地便倒,還把右腳飛起,將斐豹胸前兕甲碾去一片。斐豹急忙拔出腰間利刃,剁下首級,又跳牆而出。關上的人望見斐豹手中,提著血淋淋的人頭,已知得勝,大開關門。解肅、牟剛領兵殺出,欒軍大敗,一半被殺,一半投降,逃走的十無一二。範匄仰天灑酒,說:“這是晉侯的福分啊!”就斟酒親自賞賜斐豹,帶他去見晉侯。晉侯賞給他一輛兵車,記功績第一。潛淵先生有詩說:


    督戎神力世間無,敵手誰知出隸夫。


    始信用人須破格,笑他肉食似雕瓠!


    再說欒盈率領大隊車馬,攻打北關,接連收到督戎的捷報,欒盈對部下說:“我若有兩個督戎,還怕固宮不破嗎?”殖綽踩了郭最的腳,郭最用眼神迴應,各自低頭不語。隻有欒樂、欒魴,想要建功,不顧箭矢石塊。韓無忌、韓起,因前關屢敗,不敢輕易出戰,隻是嚴守,說:“督戎被殺,全軍覆沒。”


    到第三天,欒盈得到敗軍的報告,說:“督戎被殺,全軍覆沒。”嚇得手足無措,才請殖綽、郭最商議。殖綽、郭最笑著說:“督戎都失利了,何況我們呢?”欒盈淚流不止。欒樂說:“我們的生死,就決定在今夜,應當命令將士全聚在北門,在三更之後,都登上巢車,放火燒關,或許可以攻入。”欒盈聽從了他的計策。


    晉侯因督戎之死而高興,擺酒慶賀,韓無忌、韓起都來敬酒祝壽,飲到二更才散。剛迴北關,點查完畢,忽然車聲轟響,欒氏軍馬大集,巢車高與關齊,火箭如飛蝗般射來,火勢蔓延,燒到關門。火勢兇猛,關內軍士難以立足,欒樂當先,欒魴繼之,乘勢占據了外關。韓無忌等退守內關,派人飛速向中軍求救。範匄命令魏舒前往南關,替換荀吳的一支軍馬,到北關幫助韓無忌、韓起。於是和晉侯登台北望,見欒兵駐紮在外關,寂靜無聲,範匄說:“這必定有計謀。”傳令內關用心防禦。守到黃昏,欒兵又登上巢車,仍用火器攻城。這裏預備下皮帳,皮帳用牛皮製成,用水浸透,撐開遮蔽,火不能入。亂了一夜,雙方暫且停歇。範匄說:“賊軍已逼近,倘若久不撤退,齊國又來乘虛而入,國家必定危險。”於是命令他兒子範鞅,率領斐豹帶一支軍隊,從南關轉到北門,從外麵進攻,約定好時間,和韓無忌、韓起裏應外合;荀吳率領牟剛帶一支兵,從內關殺出外關,腹背夾攻,讓欒軍兩下不能兼顧。派趙武、魏舒,移兵駐紮在關外,以防欒軍向南逃竄。調度完畢,陪晉侯登台觀戰。範鞅臨行前,向範匄請求說:“我年輕威望低,希望能借用中軍的旗鼓。”範匄答應了。範鞅仗劍登車,高舉旗幟出發。剛出南關,對部下說:“今日之戰,有進無退!若兵敗,我先自刎,決不讓諸位獨自戰死!”眾人都踴躍響應。


    卻說荀吳奉範匄的將令,讓將士吃飽飯,整理好裝備,專等時刻。隻見欒兵紛紛擾擾,都退出外關,心中知道外麵的救兵已到,一聲鼓響,關門大開,牟剛在前,荀吳在後,甲士步卒,一齊殺出。欒盈也擔心晉軍內外夾攻,派欒魴用鐵葉車,堵住外門的入口,分兵防守。荀吳的兵,不能出外。範鞅的兵到了,欒樂見大旗,驚道:“元帥親自來了嗎?”派人察看,迴報說:“是小將軍範鞅。”欒樂說:“不足為慮了!”於是張弓搭箭,站在車中,對左右說:“多帶繩索,射倒的就把他拉過來。”衝入晉軍,左射右射,發無不中。他弟弟欒榮同在車中,說:“箭可惜啊!多射無名之輩。”欒樂就不射了。一會兒,望見一輛車遠遠而來,車中一將,頭戴皮帽,身穿練袍,模樣古怪。欒榮指著說:“這人叫斐豹,就是殺我督將軍的人,可以射他。”欒樂說:“等靠近百步,你要為我喝彩!”話未說完,又一輛車從旁邊經過,欒樂認得,車中是小將軍範鞅,心想:“若射中範鞅,豈不勝過斐豹?”於是驅車追趕範鞅並射他。欒樂的箭,向來百發百中,偏是這一箭射空了。範鞅迴頭,見是欒樂,大罵:“反賊!死到臨頭,還敢射我?”欒樂便叫迴車退走。他不是懼怕範鞅,因射他不著,想迴車誘他趕來,看得真切,好穩穩地放箭。誰知殖綽、郭最也在軍中,忌妒欒樂善射,隻怕他成功,一見他退走,就大唿道:“欒氏敗了!”車夫聽到唿喊,又錯認是別的軍隊敗了,抬頭四望,韁繩亂了,馬也亂跑。路上有大槐樹根,車輪誤撞上去而翻車,把欒樂跌了出來。恰恰斐豹趕到,用長戟鉤他,斬斷他的手肘。可憐欒樂是欒族第一個戰將,今日死在槐根之側,難道不是天意嗎?有詩說:


    猿臂將軍射不空,偏教一矢誤英雄。


    老天已絕欒家祀,肯許軍中建大功?


    欒榮先跳下車,不敢來救欒樂,急忙逃走才免一死。殖綽、郭最難以迴齊國,郭最逃奔秦國,殖綽逃奔衛國。


    欒盈聽說欒樂之死,放聲大哭,軍士無不悲哀哭泣。欒魴守不住門口,收兵保護欒盈,向南奔逃。荀吳與範鞅合兵,從後麵追來,欒盈、欒魴和曲沃的士兵,拚死抵抗,大戰一場,晉兵才退。欒盈、欒魴也身帶重傷,走到南門,又遇魏舒領兵攔住。欒盈流淚告道:“魏伯難道不記得在下軍共事的日子嗎?我知道必死無疑,但不應死在魏伯之手啊!”魏舒心中不忍,讓車兵步兵分列左右,放欒盈過去。欒盈、欒魴領著殘兵,急急奔迴曲沃去了。一會兒,趙武的軍隊到了,問魏舒道:“欒孺子已過去,為何不追?”魏舒說:“他如釜中之魚,甕中之鱉,自有別人動手。我念及先人的同僚情誼,實在不忍下手啊!”趙武心中惻然,也不追趕。


    範匄聽說欒盈已去,知道魏舒做人情,也不追究。就對範鞅說:“追隨欒盈的,都是曲沃的士兵,他們此去必定迴曲沃。欒盈的爪牙已盡,你率一支軍隊包圍他,不愁攻不下。”荀吳也願同往,範匄答應了。二將率領三百輛兵車,把欒盈包圍在曲沃。範匄陪晉平公迴到公宮,取出丹書焚毀,因斐豹而得脫隸籍的有二十多家。範匄於是收斐豹為牙將。


    話分兩頭。卻說齊莊公自從打發欒盈走後,便大規模挑選車馬士兵,以王孫揮為大將,申鮮虞為副將,州綽、邢蒯為先鋒,晏犛為合後,賈舉、邴師等隨身護衛,選定吉日出師。先侵犯衛國領土,衛人警惕防守,不敢出戰。齊兵也不攻城,於是向帝邱北麵進發,直接侵犯晉國邊界,包圍朝歌,三日便攻取下來。莊公登上朝陽山犒賞軍隊。隨後將軍隊分為兩隊:王孫揮同眾將為前隊,從左麵取道孟門隘;莊公自己率領“龍”“虎”二爵為後隊,從右麵取道共山;都在太行山會合。一路上燒殺搶掠,自不必說。邢蒯在共山之下露宿,被毒蛇咬傷,腹部腫脹而死。莊公十分惋惜。沒過幾日,兩軍都抵達太行,莊公登山眺望二絳,正商議襲擊絳城之事。聽聞欒盈敗走曲沃,晉侯出動全部大軍即將到來,莊公歎道:“我的誌向不能實現了!”於是在少水閱兵後返迴。守邯鄲大夫趙勝,率領本邑的軍隊追擊。莊公以為是晉軍主力來到,前隊又已先行出發,倉皇逃走,隻留下晏犛斷後。晏犛兵敗,被趙勝斬殺。


    範鞅、荀吳圍困曲沃一個多月,欒盈等人屢戰不勝,城中士兵戰死過半,力量耗盡無法堅守,城被攻破。胥午自刎而死。欒盈、欒榮都被俘虜。欒盈說:“我後悔不聽辛俞的話,才落到如此地步!”荀吳想囚禁欒盈,押解到絳城。範鞅說:“主公優柔寡斷,萬一欒盈乞憐而被赦免,這是放縱仇人。”於是在夜裏派人勒死欒盈,並殺了欒榮,將欒氏一族全部誅滅。隻有欒魴用繩索縋城逃出,投奔宋國去了。範鞅等人班師迴朝,晉平公命將欒氏之事通告諸侯。諸侯大多派人來祝賀。史官有讚語說:


    賓傅桓叔,枝佐文君,傳盾及書,世為國楨。


    黶一汰侈,遂墜厥勳;盈雖好士,適殞其身。保家有道,以誡子孫。


    於是範匄告老退休,趙武接替他執政。暫不細表。


    再說齊莊公因伐晉未能成功,雄心不死,迴到齊國境內仍不肯進城,說:“平陰之戰時,莒人想從他們的家鄉襲擊齊國,此仇也不可不報!”於是留駐在邊境,大肆征集車馬。州綽、賈舉等人,各被賞賜堅固的兵車五輛,稱為“五乘之賓”。賈舉稱臨淄人華周、杞梁勇猛,莊公便派人召見他們。華周、杞梁前來拜見,莊公賞賜他們一輛兵車,讓他們同乘,隨軍立功。華周迴去後不吃飯,對杞梁說:“國君設立‘五乘之賓’,是因為勇猛。國君召見我們二人,也是因為勇猛。別人一人五輛車,我們二人卻隻有一輛,這不是重用我們,而是羞辱我們!何不投奔別處呢?”杞梁說:“我家中有老母親,我要稟報母親後再決定。”杞梁迴去,告訴母親。母親說:“你活著不講道義,死了也沒有名聲,即使在‘五乘之賓’中,誰不笑話你!你努力去做,國君的命令不可逃避。”杞梁把母親的話告訴華周。華周說:“婦人都不忘國君的命令,我怎敢忘呢?”於是和杞梁共乘一車,侍奉莊公。


    莊公休兵數日,傳令留下王孫揮統領大軍,駐紮在邊境,隻帶領“五乘之賓”及挑選的精銳三千人,銜枚臥鼓,前去襲擊莒國。華周、杞梁自請為前隊。莊公問:“你們需要多少鎧甲和兵車?”華周、杞梁說:“我們二人,單身來拜見國君,也願單身前往。國君賞賜的一輛車,已足夠我們乘坐。”莊公想試探他們的勇猛,笑著答應了。華周、杞梁約定輪流駕車,臨行時說:“再有一人做車右,就可抵得上一隊了。”有個小兵挺身而出說:“小人願跟隨二位將軍一行,不知能否收留?”華周說:“你叫什麽名字?”小兵迴答:“我是本國人隰侯重。仰慕二位將軍的義勇,所以樂意跟隨。”三人於是同乘一車,樹一麵旗,設一麵鼓,風馳電掣般離去。先到莒國城郊,露宿一夜。


    第二天早上,莒國黎比公知道齊軍將至,親自率領三百甲士在城郊巡視,遇到華周、杞梁的兵車,正要盤問。華周、杞梁怒目大唿:“我們二人,是齊將,誰敢與我決鬥?”黎比公吃了一驚,見他們單車無援,便命甲士重重包圍。華周、杞梁對隰侯重說:“你為我擊鼓不要停!”於是各自挺長戟,跳下車來,左右衝殺,遇到的人非死即傷,三百甲士,被殺傷了一半。黎比公說:“寡人已知道二將軍的勇猛了!不必死戰,願把莒國分給將軍共享!”華周、杞梁同聲迴答:“離開本國投奔敵國,不是忠誠;接受命令卻拋棄它,不是守信。深入敵境多殺敵,是將領的職責,莒國的利益,不是我們所考慮的!”說完,又舉戟奮戰。黎比公抵擋不住,大敗而逃。


    齊莊公的大隊人馬隨後趕到,得知二將獨自作戰得勝,派人召他們迴來,說:“寡人已知道二將軍的勇猛了!不必再戰,願把齊國分給將軍共享!”華周、杞梁同聲迴答:“國君設立‘五乘之賓’,我們卻不在其中,這是輕視我們的勇猛。又用利益引誘我們,這是玷汙我們的品行。深入多殺,是將領的職責,齊國的利益,不是我們所考慮的!”於是辭謝使者,棄車步行,直逼且於門。黎比公命人在狹窄的道路上挖掘深溝,燒紅炭火,炭火騰焰,齊軍無法前進。隰侯重說:“我聽說古代的勇士,能留名後世的,唯有舍生取義。我能讓你們越過深溝。”於是手持盾牌趴在炭火上,讓華周、杞梁從他身上過去。華周、杞梁越過深溝後,迴頭看隰侯重,已被燒焦。於是對著他痛哭。杞梁收住眼淚,華周卻還哭個不停。杞梁說:“你怕死嗎?為何哭這麽久?”華周說:“我豈是怕死之人?此人的勇猛,與我相同,卻能先我而死,所以為他哀傷!”黎比公見二將已越過火溝,急忙召集一百名善射的士兵,埋伏在城門左右,等他們靠近,就集中射箭。華周、杞梁徑直向前奪門,百箭齊發,二將冒著箭矢突擊奮戰,又殺死二十七人。守城的軍士,環繞站在城上,都向下射箭。杞梁重傷先死。華周身中數十箭,力氣用盡被擒,仍未斷氣,黎比公把他載迴城中。有詩為證:


    爭羨赳赳五乘賓,形如熊虎力千鈞。


    誰知陷陣捐軀者,卻是單車殉義人!


    卻說齊莊公得到使者迴信,知道華周、杞梁有必死之心,於是率領大隊前進。到且於門,聽說三人都已戰死,大怒,便想攻城。黎比公派使者到齊軍中謝罪說:“寡君隻看到單車,不知是大國所派,所以誤犯。況且大國死了三人,敝邑被殺的已有一百多人了。他們是自尋死路,不是敝邑敢於用兵。寡君畏懼君威,特命下臣百般拜謝請罪,願每年朝見齊國,不敢有二心。”莊公怒氣正盛,不準講和。黎比公又派人相求,想送還華周,並歸還杞梁的屍體,且用金帛犒勞軍隊。莊公仍未答應。忽然傳來王孫揮的急報,說:“晉侯與宋、魯、衛、鄭各國之君,在夷儀相會,商議討伐齊國。請主公速速班師。”莊公得到這個緊急消息,才答應與莒國講和。莒黎比公拿出大量金帛進獻,用溫車裝載華周,用輦車裝載杞梁的屍體,送歸齊軍,隻有隰侯重的屍體在炭火中,已化為灰燼,無法收拾。


    莊公當日班師,命令將杞梁停棺在齊郊之外。莊公剛進入城郊,正遇上杞梁的妻子孟薑,前來迎接丈夫的屍體。莊公停車,派人慰問她。孟薑對使者拜了兩拜說:“梁若有罪,怎敢勞煩國君慰問?若他無罪,還有先人的舊居在。郊外不是吊唁的地方,我不敢接受。”莊公十分慚愧,說:“是寡人的過錯!”於是在杞梁家中設靈位吊唁。孟薑護送丈夫的棺材,準備葬在城外。於是露宿三日,撫棺大哭,淚水哭幹,接著哭出血來。齊城忽然崩塌數尺——這是由於哀傷悲痛深切,精誠所感。後世傳說秦人範杞梁被征去修築長城而死,他的妻子孟薑女送寒衣到城下,聽聞丈夫已死痛哭,城牆為之崩塌。大概就是齊將杞梁的故事,隻是誤傳罷了。華周迴到齊國,傷重,不久也死去。他的妻子悲痛哀傷,比常人加倍。按《孟子》所說:“華周、杞梁之妻,善於痛哭她們的丈夫而改變了國家的風俗。”正是說此事。史官有詩說:


    忠勇千秋想杞梁,頹城悲慟亦非常。


    至今齊國成風俗,嫠婦哀哀學孟薑。


    此乃周靈王二十二年之事。這一年發大水,穀水與洛水相鬥,黃河都泛濫了,平地水深一尺多。晉侯伐齊的計劃於是中止。


    卻說齊右卿崔杼厭惡莊公的淫亂,巴不得晉軍來討伐,好趁機行事,已與左卿慶封商議,事成之後,平分齊國。等到聽說因大水受阻,心中鬱悶。莊公有個近侍叫賈豎,曾因小事被鞭打一百下,崔杼知道他心懷怨恨,就用重金收買他,凡是莊公的一舉一動,都讓他來報告。


    不知崔杼究竟要做出何事,且看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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