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攝政王,屬下已經查過,那刺客並非宮中帶刀侍衛,而是宮外之人。他身上帶著禦膳房的令牌,是從角門喬裝入的宮,宮裏多半有人接應。”


    朱暗手裏拿著一張薄箋,振振有詞,眉間緊蹙,不時抬頭看一眼座上之人,眼裏蓄著疑惑。


    碧潭飄雪醇香的茶味環繞整間內室,淡青色飄簾模糊了上宮白的身影,那身白雪色玉袍將他本就蒼白的皮膚襯得越發透明。


    房頂的琉璃天窗煥然一新,蘭草畫屏澆著新亮的顏色,床、榻、桌椅上都鋪著厚厚的金絲軟墊,每一個角落都帶著養尊處優的尊貴慵懶,每一處更換都讓人覺得耳目一新,然而朱暗每次走進這裏都會帶著輕微不適。


    即便這房間變得敞亮剔透,芬芳舒適,但不知為何,他總有種說不出的寂寥。


    而那個帶來寂寥的人,曾經是那麽朝氣蓬勃,朝野不綴,現如今卻總是稱病在府,不是睡覺就是閉目養神,好像一輩子沒有好好睡過覺一樣。


    就連往日那些奏折都被拒之門外,據說紫華殿中有案牘堆積如山,小皇帝越發荒唐,朝政幾乎荒廢,禦史台鑒氣炸了好幾個人。還據說兩日前東辰陸氏陸家家主,陸明輔陸鎮請見皇帝,竟還在馬場裏被小皇帝的“神駒”踹了一腳,如今正氣得在家打兒子。


    經此一時,朝堂眾人便如無頭蒼蠅,六神無主,六部劉科都被迫擱置,一律明例奏折無人理會,上下都癱瘓,整個鄆城裏,就連百姓都知道小皇帝的荒唐可笑。


    若按朱暗的看法,現在正是上宮白揭竿而起……不是,攝政上朝、統攬敗臣的最好時機!可上宮白卻愣是充耳不聞,讓他看得好生糊塗。


    王爺這是怎麽了?他忍不住心驚,莫非王爺是真的生了什麽重病不成?難道那些傳言都是真的?!


    似乎隻有這樣的解釋,他才能勉強說服自己,但他之前他屢表關懷,上宮白嫌煩後破例讓人延醫診脈,並未發現任何不妥啊。


    朱暗越想越是不明白,站在原地忍不住意識飄遠,他沒發現,自己那姿態跟上宮白出神倦懶的樣子頗有幾分相似。


    他已經受到影響而不自知,但上宮白卻視而不見,反而等他慢吞吞地迴了神後,才緩緩道:“本王,並沒有讓你去查此事。”


    “啊?”朱暗錯愕,“可……可這件事發生在皇宮,而且,而且皇貴妃娘娘差點遇刺,就連王爺您也——”差點被傷啊!


    這怎麽不查呢?按照上宮白以前的脾氣,不僅要查,還要查得轟轟烈烈驚天動地,說不定會把整個皇宮都翻過來,讓每個敵人都不得安生,最後非得把那男人的祖宗十八代都摸清楚殺明白了才會安心才對。


    朱暗腦筋一時轉不過來,上宮白放下碧潭飄雪,瓷白的茶碗下畫了三小朵說不上名字的鵝黃花瓣,別無旁飾,看在眼裏,格外清雅。


    上宮白攏了攏袖子,那姿勢像是怕冷,朱暗臉色又忍不住扭曲了一下——冷肯定是冷的,畢竟這個天,但以前的主子即便掉進冰窟都不會皺一下眉頭啊!


    所以,我家王爺果然是得了什麽絕症嗎?!


    他麵露驚恐,甚至絕望,心裏又是不敢置信又是無比心疼。我家王爺雄才偉略,空有治世之能,中興之力,更有滿腔抱負,若不是生死之困,如何會如此頹廢失落?!


    老天爺竟如此虧待於他!天哪,我家王爺竟然是個小可憐!!


    朱暗的眼睛都悲紅了。


    上宮白攏了袖子抬頭,冷不丁就發現朱暗雙眼通紅地盯著自己,眉毛一挑,“……你這是怎麽了?”不就是問了一句,又未譴責怪罪,怎的還就紅了眼?


    上宮白不禁反思,難道自己已經可怕到了如此地步。想到這裏,他的態度稍稍溫和了些,“此事你做得也無錯,隻是既然不是衝著本王來了,我們也不必管這閑事,將人處理了便是。”


    想必平白無故死了個手下,對方不論是衝著誰去的,都會收斂害怕。看昨夜那情形,錦瑟明顯是誤打誤撞跟人碰上的,人既然已經悄無聲息的死了,那殺手身上留下如此多的破綻,料想身後之人也沒多大本事,估計也猜想不到錦瑟身上去。


    如此一來,他視而不見就是。


    朱暗身體一顫,眼淚差點流出來,但好在他還有理智,沒有確鑿的證據並不敢妄下定論——雖然在他心裏已經有了九成篤定!


    “王爺您放心!”朱暗正色,“隻要有朱暗在的一天,無論王爺要做什麽,朱暗都會陪著王爺!”


    上宮白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那,辛苦你了?”


    朱暗痛心疾首地“笑”道:“王爺,以前屬下有什麽做的不對的地方,王爺千萬不要放在心上。從今往後,朱暗一定會好好照顧王爺的!”像上次王爺昏睡自己竟然不敢靠近這種蠢事,他絕對再也不幹了!


    上宮白冷不防被屬下莫名其妙表了兩次衷心,麵上神色不動,然而若是仔細看的話,那眼底的懵然簡直不要太過明顯。


    “王爺,還有一件事,那奸細已經查出來了。”朱暗下定決心,態度越發謹慎,將上次攝政王昏睡後消息傳得飛快的事提了出來。


    這件事倒不得不理會了。


    上宮白雖然隻想鹹魚半生,但身邊多了個他人耳目到底還是有些不喜。


    他出身皇族,尊貴無比,便是天子都沒有資格來監視他,何況別人?


    “也處理了吧,”他並沒有問那是誰,狹眸淡淡掠過一絲冷光,淩厲而危險,“從哪兒來的,就送迴哪兒去。”


    朱暗心領神會,王爺是要給對方一個警告。他點點頭,就要去處理,就在此時,門外有人急急忙忙來報,“王爺,錦國公來了,說是有急事請求王爺幫忙。”


    錦國公?


    上宮白劍眉微蹙,張口就想稱病不見,但忽又想到他家侄孫女兒被自己坑了的事,還有昨夜錦瑟……


    錦瑟……


    罷了。


    “把人請進來,”上宮白坐起身,“給本王拿件披風過來,錦國公親自上門,不可怠慢。”


    朱暗會意,隻得將其他事情暫且放下,轉而讓人奉茶伺候。然而茶水還未到,他就見錦國公一臉陰沉宛若風火雷霆般衝了進來。


    錦國公以前也來過攝政王府,錦家依附攝政王,但卻不像其他人那般諂媚卑微,他們一門三將軍,將門世家,手握兵馬,隻需來此喝茶交換一番意見,表達一番立場就已足夠了。


    他來了這麽多次,這還是第一次目露驚愕。


    他看著這房間裏清一色的淡雅青白,看著攝政王那慵懶貴氣,氣質如玉的清冷樣子,再看看那個將他第一次差點把他嚇出毛病的獠牙屏風換成了的幽蘭畫屏……


    這、這裏是攝政王上宮白的房間?確定不是哪書香世家公子哥兒的書房?


    他的驚訝過於明顯,上宮白抬眼看了看他,“往日那些東西覺得不打眼了,近來換了些喜好,想試試修身養性。”


    說出這話時,他的手裏還握著兩隻價值連城的圓、潤紅玉在打轉,仿佛一個準備收租的土地老爺。錦國公麵色古怪地看了他好幾眼,慢慢的,臉上竟帶了一絲笑意與慈愛。


    “老臣以前就覺得王爺有些殺伐氣過重,而今王爺能夠修身養性,果是進益了。將來若成大事,也必更令人心悅誠服!”


    上宮白:“?”


    錦國公是個直腸子,說話沒什麽虛與委蛇的意思,他又是三朝元老,可謂是整座鄆城輩分最高的長輩,上宮白還真沒法反駁——總不能說自己是倦了朝堂權力,想要混吃等死吧?


    錦國公眉間陰鬱,可見身上必有緊急之事。上宮白深思了一下,這人畢竟年紀大了,氣一氣錦瑟倒也無妨,氣倒了錦國公他還得給人請太醫,多麻煩。


    他略一躊躇,隻得木著臉點頭,“過譽了。”


    錦國公見狀,越發覺得上宮白可堪造就,國家未來有望。可突然間,他就想到了自家孫女兒做的好事,笑容一僵,臉色鐵青。


    “王爺,”錦國公深吸口氣,白胡子在粗重的唿吸下一飛一揚,上宮白的目光就忍不住跟著那胡子走了兩圈,“陛下中毒了!”


    視線一頓,上宮白緩緩凝聚焦點,目光放在了錦國公的麵上,“……哦?”上輩子,好像沒這事?


    錦國公心急如焚,麵上還頗為慚愧,“都是、都是錦瑟那蠢物自作主張!你說他給人下毒就下吧,好歹把毒下均勻點,明明隔了半個月就下一次,結果這次她居然忘了!”


    上宮白:“……”


    “王爺,我這孫女愚鈍不堪,此刻事發,太醫院與陸家恐怕都已經進了宮,錦瑟已經先去斡旋,然而憑她的能力,老臣實在憂心忡忡!我錦家輔佐曆任明君,六十年門楣恐將毀於一旦!那傻丫頭非得給人扒層皮不可!”


    上宮白:“……”


    “而此事若是讓他們查出端倪,不僅我錦家滿門服罪,恐怕還會牽連王爺!老臣並非是來威脅王爺,而是錦瑟傳話來說,她可以助陛下解毒,隻恐陸家與太醫院在清風殿糾纏不休,那陸鎮老兒子不是個東西,最會拖延時間!”


    上宮白:“……”


    “錯過良機陛下若是出事,好不好是另說,史書上必定會對王爺大為攻訐,故而老臣隻能厚著臉皮來請王爺出麵,擋一擋風波了!”


    上宮白看著錦國公那慷慨激昂,仿佛這毒是他所下的架勢,眼皮輕抽。


    錦國公口口聲聲說不是來威脅他,實際上卻擺出了不容拒絕的架勢。不知怎麽的,上宮白就想起了錦瑟在禦花園裏兩次糾纏他不放、又派人把那破褲子碎布送到王府門口的事來。


    難怪人總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這祖孫兩個……一般的無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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