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文經閣出來時,蘇彌雅手中多了一件紅得耀目的嫁衣。


    落霞為膚金絲為骨,通身遍綴著紅寶瑩珠,那是六合上天入地也僅此一件,仙界公主的嫁衣。


    二十萬年前,玄冥的葉老裁縫製此仙衣,獻呈仙帝,作為公主即將出生的賀禮。公主的母親是位絕色美人,可惜這位公主還未出生,其母便慘遭封印,公主也胎死腹中。


    這乃是六合之中絕口不能提的大忌。


    尤其是,那位佳人懷上小公主時,還並非仙妃身份。這件事情,便更加撲朔迷離。


    之後,仙帝膝下又一直無女,故天庭眾仙皆以為,這件嫁衣將就此空置高閣,隨往事被一起塵封。


    而今天,玄冥少尊走出文經閣,皓腕上搭著那層層疊疊的落霞羅紗。雲髻高挽,珠翠滿頭。她和平時一樣有些高傲地抬著下巴,神色間春風得意,好像每走一步,這地上都要開出花來。


    誠然,這鳳眼顧盼生輝,身姿嬌媚無比的美人,奕奕如秋水迴波,灼灼似魏紫姚黃,不經意間貴氣盡顯。


    六合之中,沒有人比她更適合紅衣。


    眾仙娥、仙侍見之皆拜:


    “綺月上仙。”


    仙帝為賀玄尊四十九萬大壽,將冥界少主納為義女,指婚北戰神,封她及其兩位義兄奚風、青丞上仙稱號、並劃了仙庭府邸三座,這件事瞬間傳遍了整個仙界,乃至六合。


    從今以後,這聲名狼藉的草包美人蘇彌雅,不僅是金貴的冥界少尊主,更是綺月玄靈上仙,仙帝冊封的義女,以及三清天北戰神未過門的妻子。


    青雲直上,莫過如此。


    而對當事人來說,卻完全是另外一迴事。


    適才文經閣內,麵對仙帝的考驗,蘇彌雅看似不假思索,實則思慮再三,最後隻能壁虎斷尾。


    選擇了這件嫁衣,也就代表接受了仙帝的賜婚。


    仙帝對她的選擇十分滿意,旁邊的天權星君也微微點了點頭,不過動作極小,無人覺察。一直站在天權星君身後的白瑉也輕籲一口氣。


    二十萬年前,自大司命歸天後,天權文曲星君便上位成為仙帝智囊,兼占卜事。司命之職則被大大削弱,僅掌管凡人命格。


    一時間,天權星君風頭無兩,招來六合各界幕僚不計其數。天權星君府內機構重疊,很多聞名而來的賢士終年都難見事主一麵。


    幾個月前,天權星君從淩雲殿迴府時,聽得一則密語入耳:“門生不才,可不動一兵一卒,解仙帝之憂……”


    這則密語講述的,便是上迴所說“嫁衣鎮玄冥”之計。


    而這獻計之人,就是自稱“仙庭第一書生”的蛟龍白瑉。


    白瑉出生在幻川浮菱澤中,母親乃一尾白蛟。蛟龍似龍而非龍,是龍的一個階段。必須經過曆劫,才能變成真龍。


    幻川妖族普遍對政、兵之事無甚興趣。如果說玄冥重商,幻川則是重藝了。


    幻川由十三嶺組成,嶺下四澤又八川。其間妖族雜居,熙攘繁華不亞玄冥。


    而六合之中若要尋精於丹青翰墨,歌舞琴簫,詩詞曲賦,評彈占卜之類的高人,隻要去幻川,便絕不會失望。


    妖,總是最懂得生活的。


    所以,這浮菱澤裏,耽溺文藝,安於現狀,不願曆劫為真龍者,也大有蛟在,無甚稀奇。


    白瑉便是這樣一隻蛟。


    他父親非妖,所以他雖為妖身,但並無妖紋。是以之前在洞冥台,他沒說他是妖之前,蘇彌雅三人都沒認出來。


    不過,他這好吟詩作對的文藝氣質,倒也不辱幻川的名聲。


    現下他正臨風站在財帛星君府前一顆諾大的迎客鬆下,對其大發感慨之詞:


    “鬆,貴在氣韻高潔,孤貞出群。閣下卻立於財神府前,迎來送往,媚態盡出,可以說是氣節全無,精神全無!可氣!可歎!”


    這幾句牢騷格外大聲,是個長了眼睛的都知道,他是說給旁邊坐著的一位老者聽的。


    這老者身材矮小,卻精神奕奕,眼睛滴溜溜地轉得飛快。如果不是一頭鶴發,但看這神態,倒是頗像個七八歲的孩子。


    這老者便是那成了精的南山靈鬆。


    這靈鬆自開天辟地以來便長在終南山巔,吸天地之精華數百萬年,眾仙認為送給玄尊賀壽再合適不過。於是上書仙帝,建議將其挖來。哪知竟在財帛星君府上拍賣之時,突然成精。


    靈鬆成精後頗為任性,知道自己將被送去冥界後,玄尊的名諱他雖不敢提,但玄冥少尊主必須給他靈鬆仙這個麵子,親自來迎。


    仙帝封義女,驚天大新聞。


    消息不脛而走,不消一刻便傳入財帛星君耳朵裏。


    那財帛星君是個眼眨眉毛動,頂機靈的性子,當然知道這新小主子得罪不起,當即將靈鬆帶出府外,欲將他押……不對,送往綺月上仙的仙府去。


    白瑉這迴獻計有功,天權星君對他大為賞識,連仙帝都對他青眼有加,此刻正洋洋得意。


    他慣愛揶揄他人,走到財帛星君府處,瞧見這方才成精,可以走動,便要被做成“玄冥第九大秘境”替冥界招攬錢財的靈鬆老兒。一時技癢,忍不住指鬆罵鬆,陰陽怪氣一番。


    這還不算,他還要賴著財帛星君,往綺月上仙府去湊個熱鬧。


    蘇彌雅剛來仙庭,便被指了婚,封了上仙,連帶著兩個哥哥也都被封了上仙稱號。這在許多人看來,是求之不得的美事。


    但她作為冥界少主,此番可以說是代表冥界,被仙帝打得無法翻身。


    其一,北戰神表麵上與新婚妻子同府而居,實則暗駐冥界,對其掣肘。


    其二,把她架上公主之位,又封仙號,之後仙帝隨時傳召玄冥幾個小輩便不需要理由。


    想那清淨儒雅的白狐公子,本來是自己的如意郎君,這下無奈鴛鴦夢碎,落花流水一場。


    自己又在爹爹大壽之前,給冥界帶來如此麻煩。


    更別提以後還要和那窮兇極惡的附禺劍化成的北戰神日夜相對……


    一想到這畫麵,蘇彌雅便感到一陣惡心。


    這裏是仙庭,她還得表現出剛被受封賜婚的喜悅,當下心中五味雜陳。


    本來對和白狐公子雙宿雙飛感到滿心期待,這下卻跌入深淵……


    看著案上嫁衣,蘇彌雅想到,自己從七日前隨兩個哥哥去葉老裁縫那裏,請他給自己易容之後,便一直和白狐在九行泉邊竹舍,沒有迴過小音殿。


    那隻裝滿天下女子送給她兩位哥哥情信的錦盒,應該現在還放在小音殿的案幾上吧。


    想來那些情信,和之前千千萬萬封情信一樣,這會兒應該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因為沒有得到迴音,送信的人往往便不願等。


    情緣斷了,那注有靈力的情信自然也就會消失。


    以前她總笑兩個哥哥,雖然六合之中傾心於他們的女子甚多,但大多情淺。


    洋洋灑灑一大篇九生九世的誓言,幾天等不到迴信,緣就斷了。現在看來,自己還不是一樣?不過短短七日,她便要嫁給別人。


    也許此刻白狐還在竹舍等她,如果他知道她要嫁給北戰神,一定會後悔畫過那幅美人丹青吧。


    蘇彌雅想到此番,傷心得幾乎要落下淚來。但轉念一想,北戰神雖然無敵,但也不至於日夜防著自己枕邊人。


    如果……隻是如果……


    如果她在大婚之夜,對他假意溫存,並伺機尋他精元,殺……


    “殺”後麵的內容還沒想完,忽然聽到門邊一個清朗的聲音道:


    “那個人殺不得,他乃附禺劍所化,隻有一世生命的嗜血之神。難道上仙不知?要滅嗜血之神,必須以自身獻祭,隨他一起灰飛煙滅。”


    這幾句話,蘇彌雅聽得清清楚楚。


    門外之人,正是跟著財帛星君來送南山靈鬆的白瑉。


    他步法比剛成精的靈鬆快出很多,所以先到了蘇彌雅的綺月仙府。


    剛要進門,見她正托腮沉思,那模樣令他更加確定自己的推測:玄冥少主並非草包美人,隻是潛龍勿用之時。


    蘇彌雅不由得打了一個冷顫,直直地望著白瑉。


    他適才所說的,關於嗜血之神那一番話,她覺得多半是真的。


    她聽廣元子說過,戰佛擔心北戰神身死後墮入惡道,為害六合,故在為他化身之時便決定,此神歸於六合之外,不入輪迴,隻有一世的生命。


    隻是這獻祭之說,她之前並不知情。


    這便又是仙帝給冥界下的另一層鐐銬:北戰神幾乎不死不滅,尋常手段根本無法對付他。若要滅如此強者,隻能由其最親近之人動手。


    而玄尊,必定舍不得自己的女兒獻祭。


    仙帝,好手段。


    這下玄冥隻能永世安於仙庭統治之下,再無退路。


    而白瑉此人,更是深不可測。他又如何知道自己適才竟對北戰神起了殺念?


    隻見白瑉踏入殿中,微笑著一歪頭,又是這般不正經地說道:“怎麽樣,美人,是不是覺得,和我特別心有靈犀?”


    心有靈犀的意思,乃是指彼此心意相通。


    也許……若不是千年之後的亂世,在此時便已現端倪,這風流公子,伶俐佳人,也的確算得上心有靈犀吧。


    隻可惜,心有靈犀的前提,是誌同道合。


    道不同,則不相與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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