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心有靈犀,蘇彌雅隻覺得脊背發涼。她不怕聰明人,怕的是,不知道對方是敵是友。


    或者,非敵亦非友,隻是看個熱鬧,不嫌事大。


    古往今來總有那麽些人,仗著一身經天緯地、攪弄風雲之才,要將太平盛世攪成亂局,將亂世攪成死局,自己再以救世英雄的姿態讓天下死而後生。


    白瑉見蘇彌雅隻是瞪著一雙杏眼朝自己看,連一句“登徒子”都忘了罵,不禁輕聲一笑,想道:果不其然。美人生氣,那都不叫生氣,叫粉麵生威。


    如此,他便不忍心再捉弄,正色道:“現在,在天庭應稱你綺月上仙了吧。沒想到這麽快就要改口,當真是世事無常孰人能料啊。”


    蘇彌雅暗想:孰人能料?說得好像方才那陰招不是你料出來的似的。


    冷冷哼了一聲道:“仙友過謙了吧。天權星君門生眾多,偏將你一個帶進文經閣,仙友日後必定平步青雲啊。”


    正經不過片刻,白瑉不請自來地往她身邊一坐,蘇彌雅隻聞到一股芝草香味撲麵而來。


    隻見白瑉啪地一下展開紙扇,搖頭晃腦又是一番矯揉做作:“是是是,美人身份高貴,仙帝給你封個上仙當當,的確不是什麽想不到的奇事。況且這仙庭位列上仙的也有數十之數吧,但冥界的少尊主可是隻有美人一個啊。仙帝就是把你封為女媧娘娘,小生都覺得合理。不過嘛……”


    “不過什麽?”蘇彌雅哭笑不得,倒想聽他編出什麽花來。


    “不過……叫不了幾天綺月上仙,便又要改口稱北戰神夫人……到時我又要傷心……”


    他倒是真的傷心。蘇彌雅判斷要不要喜歡一個聰明人,要先看對方是敵是友。


    而白瑉喜歡一個聰明美人,則並沒有那麽多規矩。


    蘇彌雅聽了這話,心又是一沉,岔開話題:“北戰神戰功赫赫,六合女子誰不想嫁這樣的夫君。你適才動輒便殺啊滅的出言不遜……你可知那是大逆不道?”


    白瑉看上去並無懼意:“綺月……上仙,小生乃讀書人,不敢隨便喊打喊殺。適才見美……上仙,秀眉微蹙,似有憂思,一句玩笑話罷了……北戰神實乃天地造物登峰造極之果,神力無雙,小生極為崇拜。是以每每於書籍中讀到有關這位戰神的內容,都會反複觀閱……小生身無長處,素來愛與同我一樣的閑人吃茶吹水。因玄冥少尊主容傾六合,尊貴無雙,天地之間關於少尊主您的想象,自是不計其數……小生聽得多了,對少尊主的了解,也不免比旁人多了一分。據小生所知,千年來去冥界向少尊主求親的男子,皆下落全無……是以,不免杞人憂天,有些替北戰神擔心。雖說當年戰佛造其嗜血神身,使其戰無敗績,幾入不生不滅之境。戰佛是佛,自是無念無欲的。隻怕造神之時,沒有考慮到,那燭影搖曳,春宵帳暖,也可要人命……”


    他這最後幾句,聲音越來越輕,像是耳語一般。


    蘇彌雅卻聽得五雷轟頂。


    他,到底是什麽人?


    一個從未見過的無名之輩,一朝立於天權星君之側,更入仙帝廟堂之閣。


    孟浪不羈,並不新鮮。


    但如此口無遮攔,一句話連損北戰神、玄冥少主、甚至……戰佛,三清天仙庭冥界都教他折辱了個遍的……


    好吧,這天庭果然臥虎藏龍。


    玄冥內城的事,他知道得一清二楚。北戰神嗜血之身,滅他者死之說,他也知情。


    看來此人並非故弄玄虛,的確不可小覷。


    但是,他如此毫不掩飾,將他知道的內幕暴露在自己麵前……蘇彌雅還不能確定,他究竟屬於何方勢力,主動接近自己,又是意欲何為。


    她隻能按兵不動,靜觀其變。


    於是裝作波瀾不驚地說道:“我是冥界少主,對我不懷好意的男子,殺幾個又何妨,”說著鳳目斜挑,似乎意有所指地看著白瑉,“書生?我看你正經典籍不讀,看的都是你們十三嶺白澤書局出的那些戲本豔文吧。說到春宵帳暖……行,迴頭我便和我未來夫君說,天權星君府上有個蛟龍妖生,膽敢臆想我們春宵帳暖之情態,你猜,北戰神會如何?”


    白瑉往前一湊,輕笑一聲,酥酥地道:“我猜,不會如何。”


    距離不過半尺,一把紙扇在兩人麵前相隔。


    芝草香味直入鼻中,蘇彌雅被他看得好不自在,往後躲了躲,問:“什麽意思?”


    白瑉搖頭道:“北戰神此時遠在天邊,隻怕連自己得如此美人,都不知道呢。這青桂宮久無人居,清冷得很。上仙若嫌這裏涼枕薄被,不妨驅遣小生代為一暖……如此,在北戰神從大自在海迴來之前,也不至於……空庭寂寞。”


    蘇彌雅將他一把推開。


    蒼天啊,這六合秘事他究竟知道多少?


    北戰神好端端的,為何去大自在海?


    那裏根本一片不毛之地,海裏惡靈密布,隨他什麽上古兇獸都躲得遠遠的,以免在海上一個腳滑,墮入無邊惡獄。


    北戰神不去封印遺禍六合的夔龍饕餮之流,跑去大自在海找死作甚?


    蘇彌雅蹙眉急問:“大自在海?是什麽妖魔孽障,可在大自在海生存,竟讓北戰神都要去那裏捉拿?”


    白瑉道:“非也。北戰神此去並非公差。每隔百年,他便需渡海一次,為的是……先死而後生。”


    蘇彌雅知道,大自在海萬物不生的彼岸,的確存有一處精純的靈力之源。但那裏並非六合生靈可到之處。


    很早以前,大自在海還不是海的時候,天地間也沒有六合,隻有陰陽兩界。後來,陰界之濱生出了天地最初的這一處靈源。


    從陽界來,在陰界投胎轉世的凡人,渾渾噩噩,有的會走到那裏,沾染上靈源中的靈力,再也無法迴到陰界。從此,便有了如今的仙、魔、靈三族,天地之間靈力充盈,飛禽走獸始化為妖。


    眾生對靈力的渴望,有始卻無終。


    為解六合生靈之貪念,造物主翻覆手掌,將陰陽兩界以大自在海相隔。


    從此,那處可消一切苦痛,愈一切傷病的靈源便再無人可及。


    可即便如此,還是有無數生靈前仆後繼地赴死,死在海中,化為惡靈。若見來者,即將其拖入海中。循環往複,不得超生。


    至少,傳說是這麽個傳說。


    不論傳說是怎麽說的,大自在海就在那裏,兀自波瀾不驚。


    年輕的北戰神站在海邊,此時蓮華心丹已經煉化,他的傷也痊愈了。


    離他上次渡海,正好一百年。


    “他來了。”


    大自在海中探出一個黑黑的,小小的腦袋。


    是一尾赤鱬。


    九十萬年前,它也曾想渡海。但靈力低微,又不甚聰明,竟想著自己乃一條魚,不妨遊過海去。


    哪知剛擺擺尾巴,就發現自己已經變成了一隻永世無法離開大自在海的惡靈。


    可是,它又能怎樣呢?


    隻好日複一日,數著天上的日升月落,記著日子。除此之外,它什麽也做不了。


    海裏其它的惡靈告訴它,記住了,這是大自在海千萬年來的老規矩:若有來人,一定要齊心協力,將其拖入海中。


    赤鱬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因它最靠近海岸,幾乎是拖人入海的第一道關卡。


    可是,它隻是一條魚,又沒有手,靈力太弱,也躍不起來。漸漸地,其它惡靈也就對它沒有指望了。


    既無法做一個合格的惡靈,赤鱬的生活更加枯燥。它還是隻能數著天上的日升月落,鬥轉星移,記著日子。


    這樣記著記著,倒是也找到了自己合適的位置。久而久之,其它惡靈都管它問時間。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每隔那麽三萬六千個日升月落,便會有一個人,在將將入夜之時,出現在海邊。


    他不披甲,也無利器,總是一身皓衣,額上戴著一顆明珠,在海邊靜靜站著,等月上中天。


    赤鱬還很幼小的時候就變成惡靈了,它並沒有學到很多東西,也不知道別的惡靈口中的“好看”是什麽意思。既然它們這麽說,那這個人的形狀,就是“好看”的意思吧。


    今天,它早早地就等著太陽落下了。他沒有令它失望,果然來了。


    赤鱬興奮地擺擺尾巴:“他來了!那個好看來了!”


    “在哪呢?”


    “別吵,讓我看看!”


    “看清楚了,是他,快準備好!”


    “別讓他發現了,聽我號令,今天一定要把他拖進來!”


    海裏頓時一片嘈雜,可能都覺得自己太吵,立馬又是一片噓聲:“安靜,切莫打草驚蛇!”


    惡靈們摩拳擦掌了一百年,就是為了這一天。


    鬥海節,是作為大自在海惡靈最重要的風俗節日,每百年一次。


    這一天,每個惡靈都要出力,勇鬥這好看之人。


    它們有的專門總結了一百年前戰術裏失敗的地方,早早就討論好了對策,這時紛紛做著最後的準備,蓄勢待發,如箭在弦。


    赤鱬又擺了擺尾巴,這一百年它長大了許多,已經能躍出水麵了。


    它也第一次領到了屬於自己的任務:此次鬥海節,它將和三萬個有魚尾的同僚一起躍出海麵,製造水花,把打頭陣的蠱雕送到高處的天上去,以利角攻之!


    所有魚類惡靈都緊張地等待著,藏於水下,連泡泡都不敢吐。


    赤鱬的心裏在打鼓。就像每一個期待節日的孩子那樣,再多等一刻都不行。


    時候到了。


    它憋足了勁,翻起魚尾,在月亮正好中天的那一刻,“啪”躍出了海麵。


    在它重新掉進水裏的前一刹那,它看到周身滔天的巨浪,載著一隻巨大無比,鷹嘴鹿形的怪獸飛上天空。


    “哇!”赤鱬在水裏翻了幾個跟鬥,“鬥海節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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