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安靜得連白瑉輕搖紙扇的聲音都能聽到。


    蘇彌雅能聽到那輕輕的唿,唿的風聲,這聲音讓她想起少年時的一個場景。


    那天,師父開始教她逆靈術。也就是壓製靈脈,任何招式不得使用靈力,全憑拳腳功夫。


    逆靈術的修習沒有其他法門,需要趁靈力尚弱時開始。否則,高深的靈力和肉身渾然一體,便再也無法壓製。


    在那之前,她都沒有意識到,兩個有修為的人若是以靈力過招,因靈力聚在身周形成一股無形的籠罩,拆招時,會阻隔掉近身之處的一些聲音。


    她是玄尊之女,又不是凡人或下等妖族,天生就帶有比別人高出許多的靈力。


    所以,她從來不知道,像凡人一樣靠拳腳打鬥,會聽到一些平時聽不到的聲音。


    就是這唿,唿的聲音。


    那是極快的掌風。隻有倒逼自身靈脈,忍痛卻不能言的人,才能聽得那麽清楚的掌風。


    剛才仙帝說的那句話,令她靈台忽地清明,現下她聽著白瑉紙扇輕輕揮動的聲音,都強烈得像用逆靈術與師父過招時,她耳邊聽到的掌風。


    唿,唿。


    這又仿佛是她此刻心跳的聲音。


    適才,仙帝給了她兩件衣服,讓她挑一件。


    她又何嚐不知,那荼白軟紗,乃是仙庭獨此一件的芳芸錦,薄如蟬翼卻堅如戰甲。而那枚綴著銀絲的碧玉簪子,是宿河簪,可割天為河,劃地成淵。這兩樣東西,都是極厲害的武器。


    另外一個玉盤裏,那件綴滿紅玉珠,光彩耀目的金絲落霞,她也識得的。按照仙庭禮製,那是公主出嫁所著的嫁衣。


    仙帝的目光,謀臣的耳朵,剛才都在等待她的選擇。他們都知道,她素喜紅衣,不學無術,對兵器不感興趣。若她對那荼白的芳芸錦、宿河簪表現出一絲的興奮,那便印證了仙帝對冥界的懷疑。


    其實仙帝的懷疑早就開始了。靠著忘川,冥界的生意做得太大。玄尊大壽,竟令半個仙庭的仙者湧入冥界。一貫清冷疏離的仙人尚且如此,幻川那些愛湊熱鬧的妖族,還有避世至今,心懷不甘的魔族……仙帝不敢想象,這三股力量合而為一,對仙庭會有怎樣的後果。


    雖然如今六合太平,他們沒有動機這麽做,但這個假設仍令他日夜憂慮。


    因為他心中有鬼,他根本不是仙帝隍及,而是二十萬年前施展陰陽繪禁術,和真正的隍及互換了精元,從而免於一死的前魔尊,祝九陰。


    二十萬年來一直懷著這個不可告人的秘密,甚至連他自己也忘了,自己到底是誰。仙魔本出同源,並無分別。直至混沌初開,仙、魔一分為二,仙壽無極而魔壽有終,僅此而已。


    當他與真的隍及互換精元後,他變成了隍及的樣子,身體裏也是一顆仙的精元。


    二十萬年的時間,足夠讓他說服自己,我就是隍及。


    他施此禁術,本來是為了逃避被封印的命運。對於他魔尊燭九陰來說,那就是和死別無兩般。


    而現在,他頂著隍及的麵貌,做著和隍及一樣的事情,身邊的是和隍及有關的人,他也已經無法再迴到那個祝九陰的自己。


    這和死了再生,又有什麽區別呢?


    而他將背負這個秘密直到永生的盡頭,那就是說,他永遠活在死的狀態裏。


    自己有秘密的人,自然格外多疑。當然,這文經閣裏,身負秘密的人不止仙帝一個。


    當看到那兩個白玉盤時,蘇彌雅的腦子轉得飛快。


    她清楚明白,自己若往那裝著芳芸錦、宿河簪的盤子多看一眼,今天就別想迴冥界了。不僅她迴不去,可能兩個哥哥也迴不去了。


    她猜到,仙帝估計一早就疑心爹爹已大壽為由,聚六合之能人智士,伺機謀反。所以才借南山靈鬆一事,將他們兄妹三人召上天庭。


    她也猜到,仙帝早就懷疑,自己草包美人的這個名聲。玄尊會培養這麽一個爛泥扶不上牆的女少君?說不定隻是掩人耳目,暗中蓄力。


    仙帝其實猜對了。但他沒猜到的是,蘇彌雅竟師承廣元子,也就是符離,二十萬年前那個推演出夢海天劫,把他逼上絕路的大司命。


    蘇彌雅的確不是爛泥扶不上牆,而是騙人不眨眼。


    隻要她想,便可以瞬息之間以極快的心念運籌帷幄,而旁人毫無察覺。諷刺的是,當年燭九陰所使那陰陽繪之禁術,秘訣也是,無快不破。


    她知道,這奢華赤紅的金絲落霞,和素淨荼白的芳芸軟紗,不是選哪個,不選哪個的問題。


    而是仙帝篤定,如果旁人所說她的喜好是真的,那麽她的眼中必定隻有前者。否則的話,便印證了他的懷疑。


    那麽,仙帝便可以想個由頭,將自己乃至玄冥二少,留在天庭為質,直到玄尊大壽過後,眾生散去,才讓他們迴玄冥。


    而自己若選那金絲落霞嫁衣,也是一樣落入他的陷阱。


    六合皆知,這嫁衣乃是公主製式,誰要是穿這件衣服,便是叛君之罪。她是玄冥少主,但並非仙庭公主,若她選擇此衣,相當於自稱公主,也暗示其父玄尊是六合之君。此舉罪同謀反。


    不論選哪件衣服,都是一條不歸路。但倘若她什麽都不選,更是一條不歸路。因為,這就等於告訴仙帝,她果然絕非蠢材。仙帝以後更加容她不得,也容爹爹不得,容玄冥不得。


    所以,在她做出選擇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麽。


    三清天東、西、南、北四方戰神,自誕生之時起就和仙庭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


    雖然明麵上四方戰神屬於戰佛麾下,但實際上皆由仙帝下令統管。六合自二十萬年前起,雖說兵政兩分,然而四方戰神的轄屬區域,卻是由仙帝指配。


    天庭之上,唯有三清天。三清天中又隻有四方戰神可以婚配娶妻。而四方戰神身份之尊貴,其妻的身份便固然在公主之上。


    所以,她能想到的,唯一能讓她不至於因謀反天庭而關進焚仙洞的由頭,便是仙帝將她指婚給四方戰神中的一位。


    她想,自己也許會穿著這金絲落霞嫁衣,遠嫁幻川,蒼穹或是碧昆海,這幾處分別是東、西、南戰神駐地。


    但她到底是隻有三千歲的年紀,比之仙帝,她還是棋差一著。


    她不需遠嫁。


    按仙帝的這步棋,她還是會留在玄冥。而北戰神,那個附禺劍所化,嗜血成性而蹤跡神隱的北戰神,將成為她的丈夫。


    她會穿上那件金絲落霞嫁給他,而他,則會以她丈夫的身份,用他一身六合之巔的修為,名正言順地替仙帝永遠駐守玄冥,令冥界對仙庭永不生二心。


    蘇彌雅知道,是自己輸了。今天來這場鴻門宴,她就注定不可能贏。


    她嘲笑這幾天來那個幼稚的自己,一顆心就這麽輕易交給了那個白狐公子,還以為上天能眷顧自己一迴,讓她在這漫長無盡的秘密裏抓住一點熒星的光亮。


    結果……他連自己真實的容貌都沒見過,他們之間就結束了。


    那北戰神,蘇彌雅無法想象,由附禺劍所化的他會是怎樣殘暴、醜陋的一個人。可為了冥界,她別無選擇。


    白狐……她想,你會像廣寒節那天晚上一樣,是我永遠的白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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