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在太陽還沒落山前,陸探微終於停下了筆。


    他畫完把筆一扔,和小姐們說了聲:“走吧。”


    各位小姐們腿直得太酸,筋一時都鬆不下來,大都在弓著腰抻,畫麵一時有些好笑。


    陸探微招手喚項葉和董棾過來看畫,項葉走到他邊上,發現他將自己的裙子顏色改成了灰的,原來的明快霎時肅穆起來,在這一群人中十分顯眼,格格不入。


    她問:“為何想改這個顏色?”


    陸探微抱著腦袋,歪頭迴她:“你天生適合淡的。”


    項葉一笑。


    董棾一見那畫,就望得有些癡了,人物畫講究什麽她不知道,但她覺得,陸探微畫出了每個人的神,她們的表情雖大致一樣,要麽僵著微抿嘴,要麽因著站久臉都拉長了,可你一旦細看,又發現每個人的麵相都不一樣,關鍵好像就在兩條眉、一張嘴。


    她細細看過自己,又往邊上細瞧項葉,忽地覺得這灰衣裳和她實在好搭,淡淡的素,讓出塵的逸味昭然若揭。最美的還該是華琤嫟,笑了那麽久,整張臉卻看不出丁點死板,站在後頭,貴氣依舊逼人。


    董棾更佩服陸探微了,等她想打招唿、迴頭一看,卻發現陸探微早走了,隻有項葉和華琤嫟挽手站著等她,現下人都散盡了,她小跑過去,步調輕快。


    三人並排走在出宮的路上,一路上好運氣,也沒遇到什麽娘娘。


    華琤嫟沒忍住,問她倆:“那畫怎麽樣?”


    董棾知道,她們之所以畫完了不敢圍過來看,是因為陸探微脾氣太怪,最煩人在他剛畫完之後,圍著他的畫看。按他的原話說:“一圍過來,畫的靈氣全被汙了,好畫也成了壞畫。”


    皇帝平生少有喜好,卻很愛賞畫,因此對他,可算上分外寵愛。他不願意人圍著他的畫看,愛板著臉,皇帝都不和他計較,自己也遵著這規矩,隻待筆墨幹透、他人走了,才讓人送過來慢慢賞玩。


    皇帝尚且如此,別的人又怎敢破規矩,隻能在心裏頭眼紅項葉和董棾。


    董棾迴她:“陸探微真厲害,把華姐姐畫得賽天仙的美,任誰看一眼,都得被吸引住。”


    華琤嫟微微一笑,捏帕子的力氣卻緊起來。


    項葉接過話:“華姐姐雖傾國傾城,各家小姐也是風姿各異,細細看去,各有各的瞧嚐。”


    華琤嫟卸了力,笑得更大,說:“等臨的畫傳到邊疆去,葉葉你可又要收到一馬車的信了。”


    董棾哈哈大笑,項葉被說得臉紅。上次簡雲楟派人從邊疆托東西過來,岩絕領著一家人去拆,結果一打開,別的物件零星一二,一馬車的坐墊上,全堆的是簡雲楟給她的信。


    項葉雖被弄得靦腆,但心裏卻實實在在地溫暖。


    她從不多讀,一天隻開一封,總翻來覆去地看好幾遍。雖遠隔千裏,滯日數時,在某種程度上,卻達成了心境變化的統一。她開信箱的時候極快,收信都交給阿舒。其實不敢多看,怕信哪天看完了,怕有天再收不到來信。


    邊境的秋,是麻的。


    今兒個打早,簡雲楟就整好了兵,讓萬軍列陣。大家人都站著,膽子立起來的,卻沒幾個。


    普通兵最怕的,其實不是上戰場廝殺,而是擔心自己無論多努力,也挽迴不了“洱軾”口中的“敗局。”


    簡雲楟站在高處,俯瞰軍隊。左右副將列在兩邊,持戟威嚴。


    簡雲楟啞著嗓子大喊:“我們當兵打仗的人,一直被國家養著,被父母親人寵愛,被萬民尊敬愛重。這是因為大家信任我們,相信我們能在國家危難的時候挺身而出,不管自己的死活,保家衛國!有人在前頭拚命,才能讓別人在後頭安家。我們和單國那幫鼠輩,耗得夠久得了。他們終日叫罵,卻不敢來攻城,打心眼裏是害怕我們簡國的。我們就要打得他更怕,逼他們滾迴自己的國家,不敢再欺辱我們的百姓、掠奪我們的東西。老天不開眼,不收拾這些沒良知、沒道德的惡棍,就讓我們來替天行道。也讓天看看,我簡國的兵、真正的男人,該是什麽樣子!”


    眾兵血氣調起來了,句子喊得震天響:“殺!殺!殺!”


    簡雲楟揮手,讓兩個副將斬開粗繩,剛剛立在軍隊麵前的紅布霎時掉落,裏頭站著約莫一百個兵,每個兵都端著一個托盤,托盤上放著一枚銅幣。


    簡雲楟又喊:“咱們的確鬥不過天,可武神開眼,還是站在我們這邊的,給我們留了活路。洱軾大師在行軍之前派人給我遞過一個錦囊,說到了邊疆再打開。那錦囊裏說,讓我在準備開戰前,挑百餘個兵,一起朝天拋我簡國的銅幣,若銅幣落地,全是字麵朝上,就代表我們求到了武神的憐惜,武神一定會保佑我們此戰取勝,逆改原先測好的天意。今日,我和眾將士一起,看大家拋幣。求武神憐惜我簡國一場,佑我大軍戰勝敵人,凱旋而歸!”說完,他一手立戟,就地跪下,抬頭看著天。


    眾將士皆被感動,唰唰地通通跪下。天本是雲朗風清的,也比往日藍得多,卻因這地上虔誠的跪著的人,不知肅悲了多少分。


    司命看得感動,原來人最美的地方在這,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明知難於上青天而闖之,明知向死,卻用盡全力地活出痕跡。


    鍾毅大旗一揮,將士們有的顫抖著手,有的捏緊了拳,把銅幣握在手裏。


    等鍾毅揮第二次旗,所有將士都向天拋幣。諾大的場地,死水般地靜,一時,隻聽得見嘩塔塔幣落的聲音。


    領這百餘人的將領大喊:“從一列一排開始,上報朝向!”


    第一個兵頂著滿頭汗,低頭望,之後含淚大叫:“字麵朝上!”


    第二個咬牙的聲音都被聽見:“字麵朝上!”


    第三個顫抖著嘶啞:“字麵朝上!”


    第四個,第五個……此起彼伏地吼叫出一樣的四個字,每喊一次,兵手側的拳都握緊一點,每喊一次,兵眼中的淚,都爆一眶,每喊一次,兵的側臉,都被風幹裂一迴。


    直到最後一個人,滿臉淚痕地破著嗓子叫出來:“報告將軍,最後一個,字麵朝上!”


    全場都丟了武器,哭著歡唿,大喊著不一樣的話。


    簡雲楟咬破嘴皮,強忍熱淚,撐著戟,緩緩地站起來。


    不知是誰領的頭,全場的聲音慢慢齊了,越來越大,越來越振奮人心,他們扯心肺地叫著:“簡國必勝!簡國必勝!”


    鍾毅握緊旗杆,臉上的兩道淚痕再次被濕潤。


    他昨晚才知道,在燈都枯了的那晚,簡雲楟說的“等”是什麽意思。


    他看著自己安排好的人,一個個地去拾地上的銅板,不準士兵們拿走。隔著那麽遠,他仿佛看見了那些不能士兵,因為不能把紀念此刻的銅幣帶迴家去的遺憾,但他更看見了,所有士兵忽地凝起的意念和那股子廝殺的血氣。


    他側過了臉,看著平靜的簡雲楟,想:“無神眷顧的時候,總有人能強渡自己,化成被人信奉的神。這樣的人,也許本就是神胎轉世。哪怕不是,也比神強上百倍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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