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行的人中,有一個立誌考史官的學生,平日裏,他習慣記錄些身邊人的言行舉止,以練筆法。他萬萬不會想到,那天他記下的內容,之後會被無數人抄寫,爭相傳誦,且在多年後,成為研究陸探微的第一手史料。


    他寫道:


    “春三月,眾畫於野。畫者何?師黃及其弟子也。為何?花也。路何?遠也。陸氏三子探微,奇人也。


    百花原盛天齊放,眾子作畫。待探微開筆,眾子漸止,圍其周。大抵畢,探微停筆小憩,百花忽謝,驚眾,歎其畫奪靈。探微止,師收,眾人分散掘土,後返。”


    陸探微自那以後,可謂一戰成名。


    民間以他為原型的戲本春雨冒筍,不計其數。兩年後,他經姑姑引薦,獻上了《虎城禺山圖》,一躍成為宮廷的首席畫家。上天似乎十分眷顧他,讓他在幼年就找到了最能發揮才能的地方,這才能還是他做夢都心醉的。年少沒多努力,便一戰成名。姑姑是寵妃,家族勢強,轉眼又得皇上賞識,風流和金玉樣樣滿堂。


    民間有段廣為流傳的戲文,專寫他:“纖筆小憩殺百花,十三高名動天下。轉眼朝登金黃殿,隻待他日歸仙班。”畫麵抖動迴紅牆內。


    華琤嫟和項葉邁著端莊的小步到禦花園時,大家已差不多到齊了,她倆步子不敢邁大,隻能快踩碎步,按著宮女配的位子站好。


    陸探微還沒到,畫架早擺好了,紙染得素白、一塵不染,墨在流走,配色的石粉列成一排,人也站得齊刷刷的。


    華琤嫟按著領的位子,和項葉她們分開了。項葉和董棾站在第一排,互挽著手,竊竊私語。


    太監尖細地叫起來:“陸公子到。”


    麻雀小姐們靜了,把目光刷刷地結過來。


    陸探微穿著禦賜的淡紫袍,輕飄飄地虛過來。他一過來,看見她們站得醜,直接地扯眉。


    他癟癟嘴,一言不發地站到畫布前,提起筆,重重甩墨。舉著那物什,眼神空空地盯著這些小姐望,左看右看,就是不落筆。


    小姐們一個個被望得心慌,汗從發間淌下來,卻不敢伸手去揩。


    終於,他狠狠丟下了筆,墨濺開一地,他說:“你們這站得實在不美,我畫不下去。”


    小姐們心下隱隱冒了怨氣,卻還是賠笑地問:“陸公子覺得哪裏不美?”


    陸探微看了看說話那姑娘,皺緊了眉,咬了下唇,別過頭,並不開口。


    剛剛尖嗓的老太監走過來,悄咪了嘶啞問他:“陸公子,你看你想怎麽調,盡管跟咱家說就是。”


    陸探微瞥他一眼,叫他去重換一支筆。自己走到小姐們麵前,淡淡開口:“先把汗擦了,補好脂粉。”


    眾小姐一聽,都有些羞愧,忙喚旁邊候著的奴仆過來打理。


    陸探微又走到項葉麵前,和她說:“你今天這裙子顏色不好,待會給你換一個。”


    項葉橫他一眼,說:“到時候不好看,我可要找你算賬。”


    陸探微誠懇地說:“你不會是這畫裏最美的,但會是最有姿味的那個。”


    項葉聽完一笑:“聽起來真好。”


    陸探微沒再迴話,項葉挪了一小步,借他的個子擋太陽,又和他說:“此生能有幸入一次你的畫,該是得了福報的。”


    陸探微沒動,給她擋著太陽,講出的話卻冰冷:“我可沒把你們看做人,隻當個衣服的擺件來畫罷了。我從不畫人,你知道的,隻是皇命難為。”


    項葉差點上手捂他的嘴巴,她不自覺地放低了聲:“你可注意著說話,今天來的,可都是和皇家沾親帶故的小姐,本朝沒有公主,這郡主已經是最高的位子了,最好別輕易得罪。”


    陸探微看起來就沒聽進去,他問:“那你怎麽來了?”


    項葉有些無奈,和他說:“我也是有封號的,陸公子。”


    陸探微點頭,和她講:“待會你帶著董棾站到中間去。”


    項葉一驚:“為什麽?”


    陸探微說:“那樣比較好看。”


    項葉知道拗不過他,心下雖有些歡喜,卻也有點恨他。這樣一換,明日不知又有多少閑話要傳出去。她忽地想起他剛剛講的話,便又問:“你不是說我們不是人嗎,那還怎麽分好看與否?”


    陸探微隆起眉間的小山,並未說話。


    項葉知他心性,也不再為難他。於是又問:“原來還沒問過你,為什麽從不畫人?”


    陸探微答得快,根本沒過腦子,理所應當地迴:“這世上哪裏有人?”


    項葉被問得一愣,最後抿嘴一笑,釋懷了,和他說:“也是,大家都不算人。”


    這話說完,兩人忽地對視著,笑出了聲。


    畫還得繼續。


    陸探微指揮她們重新站了位,項葉和董棾在第一排中間,華琤嫟就站在她們身後。


    把所有最富滋味的放在一塊,該分該選的,才弄得出來。


    時間卷跑了白陽,紫霞初散。


    陸探微隻讓她們休息過一次,喝了兩口茶。大家站得都累了,卻不敢大幅地動,一個郡主的丫鬟看著自己主子累意難掩,便想趁陸探微看紙的時候跑上前去給她喂口水。


    剛跑到那郡主背後,就被陸探微叫住了,命她趕緊出去。


    那郡主本就有些累得不成樣,現在再看這陸探微態度語氣如此傲慢,忽地火氣湧上來了,就問他:“陸公子以往給人畫畫,也是一連幾個時辰,不準人喝一口水的嗎?”


    陸探微提歪畫筆,和她說:“你要喝水,別的人卻更想能早些迴家,我又怎能隻顧你一個?”


    那郡主臉一紅,正要反駁,被丫鬟扯了扯袖子,一時頓住。


    陸探微又說:“你這丫鬟忠心,畫進來,本也算筆精彩。可她身材太過臃腫,衣著打扮太俗,落進畫裏,這畫也就差不多地毀了。”


    郡主的丫鬟聽完,淚就落下來了。忙跑出畫紙去,又撲通一聲跪下告罪。


    陸探微抬手擺了兩下,剛才那老太監又繞開畫跑過去,一把拉起丫鬟,打發她出禦花園。


    那郡主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一言不發。


    項葉難得皺了眉,眼中含起不認同的黝光。


    陸探微看見,開口提醒她們:“注意麵容。”


    項葉糙出一口氣,又恢複成剛剛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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