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葉今日進宮去看書,到藏書閣的時候,溫清磑已早早地背過身、攀在梯子上,一本本的打理書籍。


    項葉拿了腰牌給門口看過,便慢悠著步子輕晃到她下頭,沒等她說話,溫清磑就頭也不迴地率先開口:“你又想看什麽書了?”


    她左右探了探,放小聲音問溫清磑:“裏頭還有人沒?”


    溫清磑仍然背著她,說:“有人還能同你這般大聲?”


    項葉了解到這兒隻有她倆,自然也放鬆下來。她退後兩步,倚靠著溫清磑對麵的書架,一小屁股坐上去半邊,兩腿騰在空裏,歡鬆地晃晃悠悠。


    她說:“最近進了哪些新書?”


    溫清磑說:“大筆的銀子都撥給邊關了,宮裏頭那醃臢人不知又吞了多少,等下到這兒,本來還夠進兩本轉手的耐瞧孤本。耐不得醃臢人要醃臢麵兒,不準進‘破書’。”


    溫清磑終於轉過了身,單手扣書前甩幾下,朝項葉單挑下左眉,說:“所以,項大小姐,今天可沒得好書看。”


    項葉右手抬起來,做假把式勾她把書丟過來,一看她真要扔,又忙雙手交叉舉在臉前擋著,躲在縫裏偷笑。


    溫清磑看她猴得很,不跟她多來少去,一抿嘴,就跟著繼續理書。


    項葉看她又迴過了身,手就放了下來,杵著自己的大重頭,兩腿依舊晃個不停,她說:“那我不管,沒好書看,我就看美女。反正是要在你這兒賴上一個白日的,你可躲不掉。”


    溫清磑沒好氣地笑出聲,說:“你在別人那兒都溫文爾雅、進退有度,知書達理,見過的個個都誇,項葉的氣度風韻離仙女那是一點不差。怎麽每次一遇著我,就開始衝臉皮耍孩子賴?”


    項葉聽完就笑了,她把身子往後仰,更鬆地靠在桌上,雙腿晃得慢了點兒,卻依然輕快,她帶著玩樂的口氣,卻因為一字一字地慢吐,平添了認真柔情,她說:“大人該寵小孩兒,這是萬年不變的道理。你長我五歲,心智更是不知越我幾分,自然該多讓讓我。和別人一處兒,我不想也沒法子頑皮,和你一處,露怎麽的模樣都不害怕,戲謔不恭點調侃人間也更舒服。說來說去,你不該怪我,該怪你自己,生得太美了。”


    溫清磑露齒一笑,也與她開玩笑:“那你棄了你的王爺哥哥,我帶你流浪天涯。”


    項葉笑得歡,一個勁兒搖頭,說:“那可不成,你要的幸福我給不了。跟你走了,半路也得被你拋下。”


    溫清磑說:“我怎會是那般負心的薄情人?”


    項葉打了個哈欠,聲音吚吚嗚嗚地說:“誓言從你嘴巴裏跑出來,我耳朵聽見;心長在你肉裏,活蹦亂跳,我的心應和著也有了感覺。它可把一切跟我說得明明白白,我又怎麽會不相信它,而選擇去相信耳朵呢?”


    溫清磑邊聽邊麻溜地下了梯子,和她說:“你生得這般明白,怎麽找著的簡雲楟?”


    項葉也小跳下架子空的杆,和她說:“許是緣定前生,他來得湊巧。不過溫清磑,信我,我一直覺得,你會等到的。”


    溫清磑被她那眼神激得一愣,清澈又堅定,飽滿情感滅不住瞳孔裏幽幽的芯火,溫清磑一笑,沒說話,心裏頭想,項葉總是這樣,在悲劇性的結果前給人力量、綻放光芒。


    溫清磑把剛剛理書的卷宗收迴櫃子裏,項葉趁著她忙活,自己隨便找了個話本看著,消磨時間。


    等溫清磑理完迴來,手裏頭就拿了一軸畫。她把畫筒毫不客氣地丟在桌上,自己端了一小茶杯水,坐在椅子上搖搖地喝。


    她邊吹熱氣,邊和項葉說:“這是剛存好臨摹本的關係畫,我瞧你也在上頭,想看自己看看。”


    項葉一聽,就知道她說的是陸探微前幾天給她們畫的那幅“貴女圖。”


    她點點頭,拿畫的力氣不自覺放輕,整個動作遲緩、小心起來。


    溫清磑看她這樣子,心裏更不舒爽。


    這也就罷了,項葉自己看完,還又來問她:“你看過了沒,畫得真挺好的。”


    溫清磑嗤笑一聲,迴它:“再好也是沒靈魂的俗物。”


    項葉聽她這話,感覺不對,問她:“怎麽說?”


    溫清磑說:“你知道靜榮郡主那個丫鬟嗎?”


    項葉搖搖頭,又問:“怎麽了?”


    溫清磑說:“那姑娘好好的一輩子,被他兩句話就毀了。本是靜榮身邊一等一的大丫頭,隻等後麵攀個好親過一輩子。現在靜榮把她趕到別院裏,她因著自己的模樣,數日不敢進米,人病倒了,現在還躺著。”


    項葉聽了有些感慨,但先問她:“你如何知道的這麽清楚?”


    項葉了解溫清磑,她絕不是愛管這些來來往往、升升降降,家長裏短的人。人家紮堆占她前頭說閑話,她絕對都會繞路主動避開。就算有人專找過來和她講,她也是要奚落人家一番,之後飄飄遠去的。這還是她倆認識這麽久以來,項葉第一次從她口裏聽見她不知道的,別人的故事。


    溫清磑漠不在乎地說:“我前日迴家,她姐姐直直地暈在道上,生生地擋了我的路,我給了她碗水喝,她一起來便止不住地哭訴。宮裏風言風語地拿這當笑話,講了也不是一日兩日了。”


    她說到一半,指指門口那對持刀守衛的憨兄弟,圓圓滾滾,壯壯實實的。她說:“他倆都知道了,吃飯的時候止不住地呱啦呱啦。”


    門口的倆憨兄弟武功不弱,她們離門又不遠,項葉每次和溫清磑講話,都是聽得見的。正大光明地偷聽到這,感覺倆人應該談到自己了,兄弟二人便齊齊迴頭,露出個大大的憨笑。


    溫清磑輕笑一下,瞥他們一眼。


    項葉也被他倆逗笑,朝他們眨了眨眼睛。


    兩人喝了一盞茶,溫清磑又問:“你怎的那麽愛那什人的畫?”


    項葉放下杯子,問她:“你以前看過他的畫嗎?”


    溫清磑說:“沒有,我隻愛看張僧繇的。”


    項葉說:“那龍蛇鬼怪的,你倒不怕。”


    溫清磑講:“若不是他是單國人,我就專為他寫一本畫集術述了。”


    項葉說:“他畫的人挺真,也多豐腴。有個評價說得好‘筆才一二,像已應焉。’”


    溫清磑講:“灑有灑的趣,疏有疏的性。”


    項葉聽得不解:“哪個形?”


    溫清磑說:“人本性的性。”


    項葉一思量,打趣她說:“你倒是通得好文理。”


    溫清磑又喝一口茶,想趕她走了。


    沒等她開口,項葉又說:“可惜我還是更愛陸探微。”


    溫清磑更不想聽,不耐煩地朝她擺手。


    她輕打了下溫清磑的手,說:“你少來,聽我講完。”


    溫清磑唿口重氣,嘴拉得近條直線。


    項葉說:“我自小和他就認識,按你的話來說,他感受到的雖沒合成他的性子,但全沒保留地成全了他的畫。我從未見過比他更有天賦,畫得更妙之人。他生來好像就是要畫畫的,每出一幅,催人更愛一點。我知道,你一直有意避開這些當勢的人,所以就算天下人都說他好,你不想看,就不會去看。但不妨試著信我一次,我有信心,他會抓住你,以你超乎想象的方式,抓滿你的感知。”


    溫清磑眼波不動,麵色不冷,但沒有一點多餘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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