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遙逐漸蘇醒。


    一有意識,手指便滑向枕邊,空空的什麽都沒有,她又摸了摸肚皮,空空癟癟分明早已卸了貨。可孩子,怎麽聽不到孩子的哭聲?


    究竟發生了什麽?


    她驚詫睜開眼睛,猛然坐起,雖然起猛了感覺到一陣頭暈,身下都是血水,先用紙擦了擦額頭的汗水,頭發如水撈的一樣濕潤,然後又取更多的紙擦下體。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她詢問著,可屋子裏空無一人。左右上下四顧著想找人,可雖燈亮,但也空空。隻有四周的無數胖小子圖畫,他們裸著體,炫耀著局部的肥物,在朝她一成不變地咧嘴笑。


    那笑容裏,有著無盡的嘲諷。


    冷冷清清的夜啊,真的很靜很靜,可世界上永遠沒有人知道,在她的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她顫抖雙腿挪下來,緩緩站直了身子,摸著空癟癟的肚皮,向外間屋挪動著想找人。


    可她扶著門框,掀起門簾時,就見迎麵飛來一隻大腳,踹向了她的胸口。


    她頓時一口氣沒上來,仰麵朝天,無力而又迅速地倒了下去,輕飄飄如秋風裏被橫掃的一枚落葉。可暈過去的前幾秒,她還摸著空空的肚皮,喃喃喊著,“孩子,我的孩子。”


    暈了許久。


    她雖說站不起來,但意識總算清醒了,依然在執著弱弱地喊,“孩子,我的孩子。”


    “你還有臉提,要不是因你這個掃把星,我媽能氣病倒嗎?”二喜狠狠罵著而且氣得嘴角直哆嗦,厚實的黑嘴唇,無比顫抖。


    “你這個妨人種,這幾年,你吃我喝我,簡直是拿我們一家找樂子,胡亂糟改啊!你那眼子也不知怎麽長的,掛金邊的眼子遍天下有滴是,怎麽就偏偏不是你?我真是倒了八輩血黴,怎麽這輩子如此點兒背,偏偏遇到了你這個害人精。”


    “啊……又,又是個……女孩?”夢遙慘白著一張臉,喃喃而又怯懦地問。


    “我怎麽……這麽倒黴?”沒等對方迴答,她絕望之餘早已捂住了臉,哀嚎。


    心裏像堆積了厚厚的雲層,怎麽也要下一場暴雨才甘心,一場鬱結,經過哭泣,過後也就隻剩下淡淡的悲傷。


    “哼!造孽!”


    門外的二喜扭頭走了,去東屋看望老母。


    老母已經停止叫喚,醬油貌似真的能緩解疼痛。二喜摸著黑,坐在板凳上倚著牆櫃,抽煙。他其實內心也痛苦至極,摸著那800元賣孩子的錢,更是紮心難過。可如果留下這孩子,大隊肯定來扒房,而且也無法上戶口,聽說即使上戶口,也要交5000罰款。那麽大的數目,可是正經娶一個媳婦的錢啊。


    我滴老天爺啊!


    二喜一邊抽煙,一邊老淚縱橫,哭泣之餘,胡子劇烈顫抖,其實他也不舍得,也大概清楚大喜的良苦用心,隻能先賣了這個娃,再期待著下一個能有個男娃。就像大喜耳語的一樣,長痛不如短痛,送走娃子養身體,趕緊接著再生,被迫把一步死棋改成活棋,實屬無奈之中的下下策,可也總歸比沒有棋招被活活將死要強。


    雞叫三遍,沒緩過勁兒來的二喜,仍然愁眉不展。他坐在板凳上,依然抽著煙。老母劇烈咳嗽著從夢裏驚醒,醒來後麵部便是一陣一陣錐心刺骨疼。


    天亮了。


    二喜帶著孩子,還要負責伺候老母和夢遙。


    第二天老母就沒事了,晨雞叫三遍,她就起來,掀開門簾進了西屋。上手一下,就扯開了夢遙的棉被,“快起來你個懶賊,睡睡睡,睡你個大頭鬼,還不趕緊滾去做飯!饞懶的坑貨!”


    夢遙從睡夢裏驚醒,頭暈乎乎趕緊起身,穿著棉褲就往外走。可沒了孩子也依然是產婦,所以棉襖整個前胸都濕透了。


    剛走到外屋。


    腫臉的老嫗就拿過來燒火棍子,上來就打她的腿,“男左女右了嗎?我讓你走路先邁右腳了嗎?”


    然後又去貓腰猛打右腿。


    夢遙頓時懵了,趕緊張開胳膊抬起手,低著頭迅速往後撤退。但是老嫗又上前緊跟,掄起燒火棍子繼續敲擊膝蓋骨。


    “還不聽?還不聽,男左女右,先邁左,你這個傻貨。真該給你迴迴爐,你媽怎專門就造出來你這個傻子?一看就是打著滾搞出來的,缺德不夠揍的十足坑貨……”


    從那以後,夢遙邁腿,就要先邁左腿才不被打。


    這個春節,乃至好幾個春節,自然沒有往張家口寄錢,更不許夢遙迴老家,任何福利和優待都沒有了,誰讓她不爭氣又生個女孩,所以必須一切從簡。是啊,生個女孩又犯錯誤,繼而沒有養好身體,夢遙這個月的麵色越發蒼白,找不到過去一絲的粉潤。


    這幾天。


    二喜從集市上,又買來了幾張新的男嬰圖以示誠意和決心,把西屋所有牆上的空隙處,也都補貼滿。最後剩下幾張,居然還更為奇葩地貼向了屋頂。如今,包括躺著時都可以清晰看到男嬰百歲圖,也好時刻提醒,要生男娃。


    總之,隻要進了屋,哪怕是母親的屋裏,也都鋪天蓋地貼滿笑著的男娃。要想生男娃,必須要先做足了功課才可以。


    每天,夢遙低垂著頭,刻意不去看,她生活在無盡彷徨壓力與嘲笑諷刺中。


    這一天。


    她去小賣店買鹽,路上偶遇一婦女,“嗨,妹子,去忙啥?”


    嗯?家鄉話?張家口的口音?


    夢遙趕緊笑著,“你是?”


    “我是這村裏王大壯的媳婦,早就聽說咱是同鄉。”


    “哦。”


    夢遙的眼睛有些濕潮。


    “啥時去家裏來串門子吧,這就是我家。”她隨手往前一指。


    王家媳婦熱情張羅,顯著快言快語,夢遙點頭,拿著鹽巴往家裏走,一路上若有所思。


    在槐花村的三舅家住了三個月,三舅媽給的溫暖至今難以忘卻,可畢竟那是人家男方的親屬,又不是自己的。頓然感覺到了孤單,所以她也很渴望有同鄉。


    吃了中飯,沒有午休就出了門。


    她悄悄去了王大壯家,開門的是王姐,見夢遙果然來串門,高興至極。她熱情拉起夢遙的手,高高掀起門簾讓進了東屋。孩子上學去,丈夫出去做工,老鄉見老鄉,夢遙似有一肚子的苦水想往外倒,但又倒不出來。


    張口結舌,如鯁在喉。


    家庭內部矛盾說直白了吧,會解氣但丟人,說模糊了不解氣,可別人又不知你所雲,所以,這次談話,隻是壓抑著簡單嘮家常,絲毫不盡興。


    再說,誰會喜歡看清晰一個人的五髒六腑?何況,內髒也遠不及外表好看。所以,看似夢遙時時憂鬱,眉間總有一抹愁雲,似有苦水傾訴,但因為刻意理智不情願去破壞一些底線原則,便有所躲閃和屏蔽。


    說話免不了有收有放,支支吾吾,半吐半咽,或者更多的是沉默。


    最後幹脆隨對方的話茬走。


    殊不知,這躲躲閃閃的談話,似乎更增添了夢遙的鬱悶,畢竟她是個爽直的女人。此刻,她貌似一個饑餓而又沒錢的孩子,望著櫥窗裏的一盤盤醬肉眼饞著,但卻永遠抓不著拿不到,而隻有靠吸吮手指,通過邊緣化的行為來緩解。


    正談話間,還磕著葵花子。


    從玻璃窗處,忽然見苗青的媳婦也進了院落。王姐趕緊出來迎接,再一次高挑門簾讓進了屋。


    到屋裏,王姐又趕緊給苗嬸子和夢遙相互來個介紹。“哈哈,你看今,真是好日子。我來給介紹介紹。夢遙,這也是咱們老鄉,苗嬸子,她年齡比咱們都大。”


    苗嬸子看著夢遙,熱情點頭。


    王姐又囑咐:“別怕,小妹子,你家裏的一些事,我們也聽到一些風言風語嚼舌根的,總歸無風不起浪,不過你要記住一點,咱從外地到這裏來,是為好好過日子的,而不是受氣來的。以後家長裏短啊,有啥想不開的委屈,都可以來姐妹們這裏說一說,嘮一嘮,就可以寬心順意。咱們這些老鄉姐妹,就是你的娘家人,都是你的靠山。”


    王姐的一襲暖語。


    令夢遙如一池風中的浮萍,突然靠了岸,獲得歸宿感,也如風中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雖然稻草自身,也是弱者。可無論怎麽,她終於暫時找到了組織,瞬間落葉歸根。


    這樣不鹹不淡的日子又過了幾天,一個下午,幾個同鄉姐妹,忽然又來到夢遙的家裏串門。夢遙迅速規整一下短發,趕緊出來迎接。院裏的幾隻老母雞也“咯咯”地叫跟著湊趣。


    王姐笑著,“哈哈,你看,這是在列隊歡迎我們呐。”


    語畢,還友善和幾隻雞擺手。不擺還好,這一擺手,老母雞反而一哄而散,都被嚇跑了,迅速紮到了牆角愣神看著他們。


    苗嬸跟在後麵,笑著。


    跟著夢遙進西屋,坐在炕沿上吃著瓜子,有說有笑。正說話間,二喜進來,一看家裏來了客人,就坐在板凳上也跟著說會話,“王哥跟著誰幹活呢?”


    “他啊,跟著大寬。”


    “哦哦,不錯的,這一年也弄不少錢吧?”


    “是,他這兩年還可以,能掙點生活日用。哎,好容易不輸不耍不打麻將了。你呢二喜,不是跟大喜哥混得還不錯嗎?夢遙妹子可就仗你了。看她這享福的,我們也跟著高興呢。哈!”


    “哦。我也是這幾年的事,好久沒出去幹活了,過幾天就走。”


    “這次去哪裏?”苗嬸也搭著話,“看要是行的話、我家苗青也跟著大喜哥去忙吧。”


    “工地的活多能掙點,可是太辛苦。”


    二喜推托,不敢講什麽大包大攬的話。畢竟聽說大嫂,近日身體不太舒服,而且不是頭疼感冒類,而是懷疑肝髒有問題。這樣,必然會牽扯大喜的精力,誰知到時會怎麽個情況?


    況且。


    去外麵包活,這又不是什麽鐵飯碗,都是說黃就黃,說不準的事。而且要不上錢來,被白使喚了的段子偶爾也有,所以誰也打不了什麽保票。到時,一個村子,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真怕有哪弄不好,這關係將來不好相處。


    正在言談間,總提掙錢掙錢的,就見夢遙在炕頭坐著坐著,便往炕被底下摸索。忽然竟掏出來一遝子錢,啊?都是整票,哎呀這是哪來的?


    她吃驚拿在手裏。


    不顧王姐和苗嬸的愕然,她居然還忍不住興奮點數,而且一張張大方撚開,這麽久了,她確實從未見過這麽多錢。


    數了數,是800元整。


    其實這,正是孩子的那筆錢,但夢遙卻不知,她已好幾年沒見過如此大錢了,這一刻,她驚駭不已。


    二喜見狀突然蒙住了,他的內心是那樣難受。


    見她數完錢就站起來,拿著走到牆櫃處,打開牆櫃的蓋子,將之穩妥放在櫃裏,然後迴身又坐迴炕簷子處,磕著瓜子,繼續和同鄉們閑聊,若無其事,絲毫不刮心。


    可是二喜再也坐不下去,也不想再監視同鄉是否會充當挑撥離間的惡人,而是起身,黑著臉惡狠狠就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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