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遙聽聞,猛然收緊了思想,迴過神來的她,忽然扭身,麵對潤葉的母親說,“謝謝三舅媽。”說完,趕緊低眉順眼沉默,生怕這句沒有報備過的插話,會惹來二喜的厲聲嗬斥。


    果不其然。


    二喜早已唇槍舌劍,棍棒相加。


    “行了行了,謝謝是該你說的嘛?這是我親戚,究竟和你有雞毛關係?如果不是衝我的麵子,你就邊兒呆著去,誰也不認你誰。沒有眼珠哪有眼眶?你怎麽就總弄不清擺不正自己究竟該是個怎樣丟人的角色呢?整天介瘋子小醜傻巴一樣。四六不懂橫豎不分的東西,真想踹你幾腳丫子長長記性。”


    “二喜,少說幾句吧。”潤葉的母親聽他一連串的口不擇言,喪言暴語滾滾後,胸口堵得慌,趕緊製止。


    真沒想到,麵貌醜陋的二喜,竟然如此直言不諱,況且媳婦還大著肚子。潤葉母親果斷阻止的同時,且更擔心夢遙,內心猛然折騰著夢遙這數月來每日的娓娓傾訴,便也徹底相信完全是真。


    她內心便又後悔。


    因為作為長輩,總想著一碗水端平勸和不勸分,況且清官難斷家務事,都本著息事寧人。可目前看,分明就是夢遙被欺負,而且是沒理由的。這還當著人呢,那如果不當著人呢?可想而知。


    這,真是醜人多作怪。


    她為自己這數個月,過分公平中立分析勸解,而感到無限自責與內疚。


    夢遙比自己老閨女才大二三歲,可她這麽早,就開始經曆人生劫難,終日裏無端受委屈。


    想想老閨女天真的笑臉,兩顆潔白的小虎牙,還有偶爾倔強時瞪著丹鳳眼的抬杠。還有她不諳世事下的天真快樂,而且整天忙著讀書。隻有在這一刻,自己竟然也長長鬆一口氣很慶幸。


    這所有,對比夢遙嫁給個老怪物,對於老閨女的懂事晚,她竟頭一次釋懷。尤其親自見證二喜粗魯待媳婦的態度,她的內心,已原諒了潤葉的所有。


    “夢遙娘家不在這,離得遠,你比人家年齡大那麽多,而且她又是個孕婦,你就多照顧多謙讓點吧,有什麽做錯的,千萬好好說,切忌動怒傷了和氣。人都說吵贏了道理,傷害了感情,日子終歸是你倆自己的,你要仔細想明白啊。”


    潤葉的母親,看著要走的二喜,明知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功,但也必須叮囑,哪怕蒼白。


    夢遙一聽。


    感激看了三舅媽一眼,依然沒說什麽,轉而便低頭看向鞋尖,不想被人發現眼睛裏噙著的淚滴。


    他們離開了。


    順土路,有星星閃耀可以照路,還可以速度不慢的前行。夢遙的內心依然悲戚苦澀,感激三舅媽的愛護有加,可畢竟自己是一個外來的媳婦,何德何能?


    一路上,夢遙坐在車後麵,一手揪二喜的衣服,一隻手臂捂住碩大的肚子,以減少顛簸震蕩。


    “呱啊,”遠處,一陣夜鳥的叫聲,似在爭巢。


    過一小會兒,便是風平浪靜,寂靜無聲。哎,期待這一胎是男娃。如果是,便救了我的命,往後的歲月裏不至於活得太悲催,想想自己的年齡,再想想人家潤葉,又陷入無比煩惱中。


    她羨慕潤葉還保持小女孩的自由和獨立,也羨慕她的家境,其實那也隻是最正常不過的、簡單和睦家庭。但這也是夢遙日夜期待的,但卻又注定無緣的。可羨慕人家又有什麽用?誰的命數就是誰的命數吧。


    她無奈歎氣。


    “歎什麽氣,你爹又沒死,大夜裏的真是晦氣。”二喜極其不耐煩。


    夢遙聽了不敢吭聲,連大氣都不敢喘息。她害怕大夜裏被他突然惱怒扔在土路上,或者打一頓也說不準,娘家又那麽遙遠,可近又有什麽用呢?


    哎,忍不住默默歎一口氣。


    遠處又傳來夜鳥的哀鳴,夢遙坐在後麵感覺好冷,但也不敢吭聲,因為現在的自己,無論說什麽都會被抨擊,所以她不敢自取其辱。


    哎,估計這一個年,又迴不了娘家。也不知,他給不給娘家寄錢?哪怕很少也可以,為了圖吉利和報個平安,夢遙忍不住心裏嘀咕。


    幾天後。


    這又是個年底,天氣依然那麽寒冷,到臘月初七,轉眼又快過年。春節也是不鹹不淡過著,如夢遙心裏所憂,一分錢都沒給娘家郵寄。夢遙無奈,連著好幾年了,待娘家沒年沒節沒儀式感,這能有什麽辦法?哎,夢遙既鬱悶又不敢出屋門,挺著大肚子每日力所能及幹著家務活。


    新一年的春天,每日還在春寒料峭裏寒冷著。


    晴朗的春日,空氣熏甜,桃蕊迫不及待趕在迎春花前頭,悄然打了花骨朵,點綴著褐色的枝頭。門口,領證那日栽下的桃樹,竟然又爆破出幾朵零星的小花。


    為躲避屋內牆壁,懸掛的男嬰圖,避免無端更增添心煩意亂……她時常伏在門框風門子處,摟著碩大的肚子,捂著鬱悶的胸口,思想遊蕩若有所思,凝望著花朵出神。


    迴想栽樹那會兒,你一盆我一盆輪流澆水時的恩愛,又迴想起生完女嬰後的無限落寞,一幕幕……來迴滾動,神情複雜而又凝重,但外表卻又無息無聲。


    沒幾日。


    陸續爆破零星的那幾枚桃花,魔術般變化著不同的顏色。花如珍珠時,顏色最為豔麗,花香含蓄;含露乍開時,邊緣處的豔麗依然,但花香漸濃;當綻放許久時,顏色淺淡了,香氣努力噴薄張揚散發,哪怕是孤注一擲,最後,直至香氣散盡。


    花瓣臨凋落前,更加沒有了以往的穠豔,直到凋零了去。可花朵似乎在枝頭時,就已預感到了命運結局,所以提前愈來愈蒼白了自己。


    這花期,是不是在暗示自己?


    天真爛漫沒結婚時,顏色最為豔麗,花香含蓄;談戀愛時和新婚後,便是含露乍開;當綻放許久乃至凋落,那就是生完了孩子,自己的麵容不再豔麗,日益消退蒼白了容顏,也散盡了香氣。


    在一個家庭裏,也自然不被關注。


    似乎所有,都是一環一扣緊緊咬合的鋼需存在,為此,才能勉強依賴著苦苦支撐。但倘若有一天,人家不指望了自己生育,那結局又會是什麽?


    會不會被活活虐死?花死人亡兩不知?


    這一天。


    一場春雨,庭院被洗刷幹幹淨淨,深褐色的枝頭,披了薄薄翠妝,遠處望著沒什麽,湊近了才能看到嫩芽。不知怎,薄雨越下越大,到了傍晚,居然大雨滂沱,電閃雷鳴。有了這些,說明春日已不複存在。


    這一夜,夢遙沒有睡好。


    第二天一早,朝陽從玻璃窗照進來,像披了件錦裘。給夢遙鍍上了燦爛的金光。她眉宇間的惆悵,似乎被光芒萬丈的驕陽驅散,現出淡淡的喜悅。可這喜悅是她強撐的,一閃而逝,很快便消散了。


    雨過天晴後的太陽都不同往日,更為熾烈而且不可直視,就像真的成了夏天。


    炕上摳玉米粒的夢遙正在嘀咕,這一胎已經超出了月份都一個多月了,可為啥還是沒動靜?想到此處,竟然忽覺腹中疼痛,她放下手裏活計,趕緊躺在西屋炕頭摟著肚子痛苦萬狀。


    這時。


    二喜和老嫗都趕緊跑來,看她的動靜狀態,很想提前預知,這究竟是不是個男胎。


    夢遙不願看牆壁上那些男嬰圖,她隻能用力閉著眼睛,痛苦扭曲身子,任憑下麵的羊水流淌,哭喊扭動一直到黑夜裏,才終於生出來。


    屋裏聽到細嫩,而又“哇啦”的哭聲。


    可此刻夢遙,也早已累得意識不清。


    老嫗本來累了,正在東屋燒香祈禱,一聽哭叫聲趕緊站立,迅速跑過來,門簾忘記掀開,箭頭一樣直接衝進去,沒成想力太猛,卻撞到二喜的身上。


    此刻,二喜正端一個洗臉盆,裏麵有熱水,還沒來得及兌冷水,老嫗摔了個仰八叉,後腦勺直接磕在尿盆上。


    二喜手裏大盆水也無法控製,順手潑在了她的老臉上,瞬間半張臉,就被燙成了紫豬頭。


    這時,躺在地上捂著臉的老嫗,還不忘忍著疼繼續問,“哎喲男,哎呦,男女?”


    “又是個坑貨!”


    二喜一邊著急,一邊絕望迴答。他彎腰將老母抱起,放到東屋炕頭,沒有驚醒孩子,趕緊拿起醬油瓶就往老嫗臉上噴。


    他在工地幹活時,聽說醬油能夠治燒傷疼痛。


    老嫗的半張臉,原本已成豬頭,又被潑了半臉醬油,如地獄裏剛爬出的鬼厲。因為又是個女嬰,這希望的破滅,致使她來不及燒香就已放生大哭。也不知她這鬼哭狼嚎,究竟幾分是因為臉疼、幾分是因為失望。眼淚頓時滾滾衝下來,頓時醬油被淚水衝刷,再被手指抓撓塗抹,滿臉成了瓜皮一樣的紋路,怎麽看怎麽一副恐怖而又滑稽可笑。


    夜裏。


    窗外的星空,璀璨寧靜。萬物被黑夜籠罩,一切自然全都井然有序,按照軌跡運行。麵對家裏天塌下來的大事,顯得是如此不相幹,如此置身事外,如此無欲無求且又無爭。


    “咚咚咚,”門外有了敲門聲。


    “這誰?大半夜的煩人不拉幾的!”二喜極不耐煩,語氣異常粗魯。


    “是我,大喜。”


    二喜聞言,趕緊到外屋,一開門。


    大喜閃身進來,他沒有進母親的屋,也沒有進二喜的屋,直接就在外間屋裏,湊身上前低頭在二喜脖子旁耳語了幾句。二喜瞪大眼睛聽著,表情極為複雜,但最後還是無奈而又狠心一拍大腿。


    緊跟著風門子一響,進來一個矮墩墩的男性,他頭臉裹得嚴實,一腦袋亂蓬蓬的頭發。他見到二喜點個頭,解開破棉襖,順最裏麵摸索出800元,沉甸甸的一捆,撂在了二喜的手心。


    二喜那一張半哭不笑的臉,這次卻確切演繹著苦澀與心酸。


    沒有過多交流。


    陌生人從懷裏,又掏出來一個花棉被,一抖落,平鋪放在鍋台邊上。幾十隻正在鍋台上談情說愛的蟋蟀,被突如其來的動靜驚擾。麵對敵情,它們趕緊三兩成群,彈跳著逃離。


    二喜猶豫片刻,又閃現決絕,忽然一貓腰,就進了西屋,抱起來啼哭不止的孩子。


    她的身上還滿是血跡,臍帶剛斷開,並且被二喜將就著處理,胡亂扭成了一個扣。嬰孩張牙舞爪,皺巴巴醬紫色的像個小猴子。不由分說,撂下來,按住踢騰的小腿往小花被裏就是簡單一裹,小猴子瞬間就動不了勁兒。


    陌生男子顧不得小猴子反複啼哭,抱著五六斤重的小花被,匆忙走出外屋。邊走眼睛邊向後瞄,警惕是否對方反悔或者被誰跟蹤。


    二喜果斷沒有跟出來,雖說長痛不如短痛,但他依然站在外屋抹淚,內心十分不好受。隻有大喜跟出,與陌生男子一前一後走出院落,距離院門口幾十米遠處,停著一輛全封閉的小摩的。


    司機還有另外一個捂得嚴實的陌生男子在問,“怎麽樣?順利嗎?”


    “還好,那她就叫八百啦。哈哈,看看這小鼻子小嘴子還挺好看,你大爺的,王八百,王八百,哈哈。特麽浪費我好幾口豬錢,你長大了記得給老子我還賬,好好孝敬老子我。”


    居然能這樣起名字?這女嬰叫王八百?這?遠遠佇立的大喜聞言哭笑不得,頓時語塞。


    竟然用買她的價錢,來給取名?這?顯得過於簡單滑稽與諷刺。而且這名字都不辨男女,長大了,該讓她如何麵對周圍人的非議?走到哪裏,王八百,也明顯是個烙印,孩子會背負一輩子的恥辱。


    人家都是親生,唯獨自己不是?這,該讓她情何以堪?況且那“王八、王八”的,到了學校一準被頑皮的同學起外號。一個女孩介,終日裏麵對被取笑打哈哈,讓她身心又該如何能夠健康快樂無憂成長?


    逗弄孩子幾分鍾,猛然抬頭看大喜愣愣佇立凝望還未離去,哥倆立刻警惕收起了隨意的神態,便都向大喜這邊禮貌擺了擺手。


    是非之地不可久待,趕緊鑽進了摩的。


    隻聽一聲悶響,摩的躥起,黑影迅速撲向黑夜這巨大的帷幕裏。摩的隱退了去,孩子的啼哭也逐漸消失……不知是因為夜太黑,車太快,還是距離太過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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