潤葉不知為什麽,想想她捧在手裏的那團爛馬肉,眼角似刮進了沙子一般的難受,鼻子酸脹憋忍了好久。在與師姐一同設計板報間才忘記了情緒,血液也逐漸恢複成了平靜。


    可在忙碌時,師姐問,“你知道曹老師嗎?”


    “嗯?沒有印象啊!”


    “就是那年六一節慶祝,你表演節目那次,有個卡拉賽一等獎的。”


    潤葉停下畫著鬆樹葉子的粉筆,努力想也沒印象。但忽然記起往年十一實習時,有一次學校組織所有老師去北京爬長城,貌似有一個男的賊眉鼠眼。自己上車下車時,他總偷瞄,這令潤葉很是厭煩。


    當時和陳老師一起,而且陳老師總墨跡著央求潤葉介紹自家哥哥給她認識,但潤葉努力躲閃拒絕,所以對於曹老師的眉來眼去,也根本沒動腦沒正眼看過,尤其麵對異性,潤葉更是慎重。畢竟自己原本清白,確實要避嫌,不要被無端誤會什麽。她又努力歸攏過去煙霧般的殘片記憶,依然搜找不到絲縷。


    “哎呀,你怎麽那麽傻,外麵都風傳開了,都說曹老師追求潤葉,你代表實習組老師不也參加過表演嗎?”


    “哦,我參加完表演就走了。”


    潤葉迴答完,猛然想起二嫂,內心一緊,於是決絕地說,“不,我可不知道這件事,而且誰也沒和我提起過。”


    但從師姐故意提起的口吻和麵部表情上不難看出,似有一絲酸味和在意。於是試探說,“誰喜歡誰就去追求吧,那人和我也沒關係。而且我用心複習準備考大學,家裏最我學曆低,所以目前誌不在此。”


    潤葉對師姐其實早有耳聞。


    她已工作好幾年,業績很突出,事業強勢。但她長得像個男生,說話簡單直接皮膚很黑,五官模樣粗糙,矮墩墩粗胳膊粗腿,所以至今還是個老姑娘。


    聽潤葉這麽一說,已有29歲的師姐終於鬆一口氣。


    潤葉也鬆一口氣。


    頓時師姐身心愉悅,精神大振,覺得全世界的事物,都是燦爛養眼明媚的。


    她以疼愛的口吻對潤葉說,“好妹子,這個板報小菜一碟,你坐旁邊看著,蹬梯子爬高的任務,都交給我好了。”於是她摩拳擦掌,揮動手臂,多彩的粉筆旋轉飛舞、妙筆生花,無限極發揮一個老剩女的洪荒之力。


    一個半小時後,就忙完,潤葉往家裏趕。


    又是中午飯的時間。


    家裏豬油蔥花烙餅,聽母親講自己去學校後,當老師的大姐夫來過,並且拎了幾條魚。魚剛煎一半,潤葉就迴來了。進了外屋,潤葉又刻意平靜自然向夢遙簡單打著招唿,“二嫂。”


    夢遙歡快答應著。


    沒想到在這個家裏,每個人都謙和有禮貌。所以麵對招唿,趕緊點頭笑著,被尊重感油然。僅僅幾日裏,她喜歡上了這一家人,更喜歡上了這個家。


    半小時,潤葉飯後又是一推碗。


    潤葉趕緊又迴東屋,查看卷子和所有的複習資料。剛想走,可母親一看夢遙去院落把角的茅房,然後就嘮叨潤葉。


    “你看鄰居小茹,和你同齡同歲同班級,人家初中畢業後就嫁人,早就挑家過日子了。你再看看二嫂,比你才大兩三歲,也都挑家過日子。你瞅瞅你,怎麽就永遠孩子氣傻傻的,人情世故啥都不懂,家務活一分一毫也都不幹。你和人家年齡差不多,為啥就差很多呢?這麽大了,一丁點分擔意識都沒有,一個家庭的活計,永遠和你無關,要不你大姐,每次來都狀告你不食人間煙火。可是,你生在凡間,不食人間煙火,真做得到嗎?”


    “哼!”


    潤葉聽了表示不服氣,懶得激烈爭吵,但是隻一個“哼”字,就代表對母親說的全盤否定。以前無比順從柔弱的潤葉,這兩年貌似青春期,變得敏感多疑。哪怕是母親講的,也反感。


    二嫂一挑門簾進來。


    潤葉也扭身迴屋,依然飯碗一推,任憑母親怎麽唉聲歎氣為自己發愁,反正她就是不管。她可不像很久以前七八歲時,還給地裏幹活迴來的父母,抱柴火燒火熬個粥。反正她也不清楚怎麽,就是無比反感做飯啊掃天刮地這些無聊的家務。


    家務活?


    真是一點意義和價值都沒有,就像母親不也沒啥意思,還不是嫁給爸爸才開始做的這些?而且是被動的。她每天都去做飯,什麽飯都會做,但是味道全都不地道。也不知怎麽想的,那麽漂亮的容顏,怎麽就嫁給了貧窮的爸爸,還不負責任偏偏生出來一大窩孩子。導致二女兒小時候,為哄弟弟妹妹玩,還將算盤當小車,推著弟弟妹妹,最後算盤珠子灑一地。


    更為離譜的。


    二女兒居然把母親年輕時的幾百張照片,統統剪成了撲克牌哄弟弟妹妹玩。母親對老照片被毀事件不也是照樣傷心不已,捶胸頓足了好幾個月?真可惜了自己那資本家大小姐的出身,自己拿自己真不當迴事。


    要不是因嫁人,何苦要將日子過得稀爛八糟?


    自己那麽早就沒了自我,純粹自己挖坑埋死了自己。悲催無限不知反思,還數落別人,圖謀拉我早一天入坑,休想。潤葉思來想去之餘,小鼻子不服氣哼著。直到攤開一張卷子,心才平靜下來,文化知識真好,最起碼可以拯救澎湃難安的靈魂。


    二嫂早已迴來,和母親繼續閑說話。


    剛說了十幾分鍾,忽然二嫂又想去茅房,這令潤葉的母親有些警惕,“怎麽迴事?”


    她大聲喊潤葉,潤葉趕緊出來詢問的神態。


    “你二嫂怎麽這一會兒功夫去了好幾趟茅房了,這?不會有啥事吧?”母親惴惴不安,著急想讓老閨女拿主意。


    潤葉尋思了一下,“會不會吃了魚,壞了肚子?”


    母親一聽想了想,“那也不能,是活的魚我刮的鱗,應該不會。況且咱們都吃了,不也沒事?”


    潤葉也陷入沉思。


    “人家大著肚子呢,這,要不我去趟村醫生家?”潤葉征求母親意見。


    母親點頭,畢竟村醫生的女兒和潤葉曾經是同學,方便說話方便請,而且人家大著肚子總鬧肚子,如果滑了胎,那可就要出大事了。不等二嫂從茅房出來,潤葉便快步奔出了院門,經過了十幾家,很快就請來了村醫生。


    這時,夢遙又去了幾次。


    四十多歲經驗豐富的村醫生,反複端詳夢遙的臉色又測了下體溫,發現她除了總去廁所,別的並沒有絲毫不適,也根本不是腸胃炎,簡直虛驚一場。但總去廁所對孩子也是不利,擔心會有預料不到的事情發生。


    醫生在潤葉家觀察了2個小時,終於確定了病因,他居然問,“確實是吃了魚的問題,但不是壞了。恕我大膽猜測,孕婦平時應該一直吃素食吧,常年不染葷腥,是不是?”


    大家聽了,麵麵相覷。


    夢遙聽了此話點頭認可,並低下頭去不敢迴複什麽,但眼圈卻有些發紅。


    醫生又繼續,“別害怕,一周適當吃幾次,學會習慣和適應,你歲數小腸胃調整快,很快就會好。而且,你不吃葷腥對胎兒的成長也極為不利。”


    夢遙聽了始終半低著頭,在又一次點頭時,鹹而酸澀的淚水順著慣性滾落而出,滴濕了毛衣的前胸。她不敢露出窘迫與尷尬,不敢也不想說自己因為生不出男胎而犯罪,所以備受家裏責罰,不許可吃葷,哪怕一枚雞蛋也不許吃已經有好幾年了。家裏婆婆非堅持說吃葷腥就會生女胎,吃素就會生男胎,也不知哪來的荒謬理論,然而,夢遙便是撞上荒謬的那一個。


    如果廣而告之了緣由,既被人家笑話家窮,又會被嘲笑因為生不出男胎被家人製裁,無論說上哪條也都是丟人。於是為了薄麵,她還是始終堅持低下頭,繼續隱藏掩蓋、吞咽著不能言明而又刮心的一切苦澀。最後還是忍不住哽咽委屈,雙頰和鼻頭,便湧起坨紅。


    後來她急中生智,起身拿起一團紙假裝去了茅房,臨時躲避這不能深入表述的什麽具體詳細、化解著自己的尷尬境遇。


    潤葉和母親一起,送走了村醫生。


    在那之後,三舅家每周必然有肉餡包子餃子,或者肉餡盒子交替著。還買來北方滿街都是的紅蘋果,大鴨梨青蘿卜,邀請夢遙生吃。平素又穿插熬粥炒菜,吃食簡直花樣百出。


    夢遙的腸胃很快就適應了,正如醫生所料,她再也沒有因為吃葷而鬧肚子,麵色也越發紅潤了。


    這一天天,過得真快啊!


    轉眼就是幾個月的時光,夢遙的肚子更大了,忽然有一天,半哭不笑的二喜如烏雲蓋頂,又來到潤葉家,他呲著黑嘴唇和黑牙齒,“唿啦唿啦”抽著旱煙。


    從認識他的那天起,潤葉便總覺得二喜和父親,都分不出誰的年齡小。雖然二喜的輩分年齡都小,但看著他又黑又老又醜,潤葉總以為他比父親年長,而且吸煙比父親還頻繁。


    此刻,隻見二喜穩坐在茶桌旁椅子上,和二老交代著說要接夢遙迴家,因為差不多快生了。


    夢遙坐在炕簷子處沉默。


    其實她不願意走,在這裏住了短短幾個月,她便深深愛上這家人。這家人都謙和禮貌,從來不打架罵街說話都很柔聲,也懂尊重人,而且總能吃上好的。可自己卻不是這家的,必須還要離開,所以她很不開心,但又能咋?


    晚飯後,大概有八九點鍾,趁黑,生怕被村裏的幹部發現。潤葉也隨著出來,隻送到門口,就迴屋看書了。父母卻要跟緊一行人,護送著出村。


    這幾個月。


    夢遙一件衣服都沒換過,還是那件粗毛線編織的橡皮粉毛衣,袖口已全是球球,下身是二喜淘汰下來的破軍褲,腳上穿的,依然是集市上5元一雙的紫紅色雪地鞋。外套依然是沉甸甸的豬肝爛馬肉,這件衣服很長,可以成功遮掩肚子。


    潤葉家對此似乎並未多心,畢竟二喜是多年的親戚,所以根本沒有深入思忖疑心具有別樣含義的什麽。而且,或許也認為她的衣服,是因為懷孕的特殊時期的特別穿戴而已。


    夢遙緊隨著大家,繼續沉默。


    在丈夫麵前,她隻是眨巴眼睛聽之任之,那麽小的年齡就開始被婆婆和丈夫折磨,平素裏被收拾習慣了吧。一旦反對就會一場戰爭,而且每次還不都是以她徹底失敗,灰頭土臉自討無趣而告終?所以,在丈夫婆婆麵前,她隻能溫順,但照樣絲毫討不得半點好處。動不動婆婆和丈夫就會罵一句,你瞧你那傻巴樣兒!中看不中用的東西,一切都是揍憋的。


    包括單單。


    自己也都沒有權利教育,因為她傻她笨她沒文化,她年齡小不懂事!所以單單也就跟著奶奶寧可學習燒香拜佛,她這個十足的坑貨,也根本沒有資格和女兒多說一句話。


    白天風很大,地麵被刮得異常幹淨,夜裏,風住了。


    周圍顯得格外寧靜。


    家家門口和後房簷處,依然滿是槐樹,這個季節都是光禿禿的枝丫。其實每年四月,銀色風鈴般的槐花便會競相綻放了,一串串一垂垂,被春風撫弄震顫著,更加搖曳抖落著香氣。可無論怎樣幻想四月的馥鬱馨香,都無法撼動自己此刻冰冷仄仄的心情,心底不會產生一絲一毫的氤氳。因每年的四月有潔白芬芳的槐花滿枝丫,十幾天後,槐雪飄落覆蓋全村的街路巷,這便是槐花村的由來。


    可它又叫三百戶槐花村,那建村時,莫非便是隻有300戶人家嗎?真如傳說,是清朝末年後宮人解散後的臨時聚集地嗎?


    畢竟周圍,還有一百戶,一直排到了十百戶……不能不讓人遐思。


    又想起蓮花池,是因為60年前填平了百畝荷塘蓋成了村落,所以如今的蓮花池,反而沒有太多蓮花。


    深唿吸後,夢遙仰頭看一眼那浩瀚的星空,皺了皺眉,這讓她驀然想到過去在北京的日子。二喜第一封信裏提到,一起看星星。可今天,不也照樣是黑色的天幕上星光閃閃嗎?可誰又能想起來抬頭看一眼?


    往日如昨,淚眼婆娑。


    北京那夜,她舉著糖葫蘆,無憂無慮笑靨如花,他還指導著教她辨認北鬥,還尋找大熊星座和銀河……


    可如今?


    其實,那條銀河,北鬥,還有大熊星座,一切星象自然未變,變化的隻有越來越醜的自己。她摸向自己笨拙的腹部,還有禿子一樣的農婦頭發,又想起夜裏的雪地上,5個人一起玩的打雪仗。


    她那會兒高高的馬尾辮,紮著紅紗巾發帶,美麗醒目又颯爽英姿,在雪地裏邁動大長腿,嬉笑著奔跑,四十好幾的二喜,為自己阻擋一個個雪球……生怕泥鰍的雪球扔錯了地方,他怕她冷,怕她疼。大長腿,在那時,引來二喜的無數聲讚歎。可後來,曾經知冷著熱的他,和婆婆異口同聲說,腿長個頭大,就要去田地裏當騾子當馬。


    想起這,她忽然酸澀。


    其實變化的,不光是自己,分明,還有人心。


    是啊,同樣的夜空,同樣的星星,同樣的人,可這人心卻漸行漸遠,乃至支離破碎。


    還有北京那夜,流星下許的願望現如今都去了哪裏?試問,未曾說出口的美好秘密心願,都可曾有實現?一起的情感,可曾有長久?隻記得自己當時也仔細看過星空。


    那夜,星空也如今天一樣,璀璨清澈又透亮。


    半小時後,到了村口。


    潤葉的母親說,“迴去好好生活,別太多想,順利把孩子生下來,以後就多個伴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吻落桃花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陳韻妃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陳韻妃並收藏吻落桃花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