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往事的追憶傷懷中,一些零星模糊但又熟悉親切的旋律傳入了紅石的耳朵裏。


    他像一頭黃牛嗅到了青草的芬芳,大步流星朝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那是一曲淒美婉轉,悲涼清逸,如林籟泉韻般的琵琶曲。


    一片春愁待酒澆。江上舟搖。樓上簾招。秋娘度與泰娘嬌。風又飄飄。雨又蕭蕭。何日歸家洗客袍。銀字笙調。心字香燒。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1


    歌唱者是一個女子,聲音洋洋盈耳,娓娓動聽。未見其人,先聽其聲,紅石斷定這個女子即使不是國色天香,閉月羞花,也定是眉清目秀,亭亭玉立。


    不過這都不是吸引他的原因,他之所以著了魔似的追隨這個聲音,是因為這個聲音用漢語訴說漢人的故事。


    遠離故土,紅石第一次意識到他對它的眷戀,那裏的土地,那裏的街道,那裏的飯菜,那裏的味道,那裏的語言,那裏的聲音,那裏的每一張臉,那裏的一切。


    即使那裏有左右為難的糾纏,刺骨錐心的痛,沉澱在記憶中不敢揭開的瘡疤,但他生在那裏,長在那裏,他屬於那裏,想念比一切苦痛都要強烈。


    歌聲牽著紅石來到一家酒館,裏麵高朋滿座,熱火朝天,劃拳、鬥酒、說笑一應俱全,唯獨沒有人專心聽曲。


    紅石鄙夷蹙額,掃視了一周凡才淺識的人群,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發現了他要找的人。


    果真如他預料,這是一個出水芙蓉般清麗的妙齡女子,身著素樸棉布長裙,臉龐未被庸俗脂粉掩蓋,朱唇皓齒,眉目如畫,雙瞳翦水,冰肌玉骨,她的美容不得一點人工雕琢的修飾。


    她端莊地坐在一把粗糙簡陋的凳子上,豎抱琵琶於懷中,鮮嫩欲滴的薄唇微微張開,傳出一串串美妙的音符嫋嫋繞梁。


    她的眼睛穿過人群凝視遠方,對周遭的喧鬧嘈雜置若罔聞,右手輕輕撥動琴弦,靈活的手指如蛟龍戲水,左手不敢懈怠,憑借默契地按壓或推拉琴弦,與右手完美配合。


    女子身後站著一個駝背的老翁,緊皺眉頭,目不轉睛盯著女子手中的琵琶。


    他看起來滿懷心事,憂心忡忡,偶爾發出一兩聲刺耳的咳嗽,幾乎打斷女子美好的歌聲。


    一曲結束,女子收迴與她的歌聲一起飄蕩遠方的目光,低下頭來,專注地看著手中的琵琶。老翁顫顫巍巍走到人群當中。


    “行行好,給幾個賞錢吧!”他向其中一桌的人張望。


    沒有人聽到他的聲音,他壯起膽,略微提高一點音量:“行行好,給幾個賞錢吧!”


    依舊無人搭理,他隻好哆哆嗦嗦地走向另一桌人。


    “行行好,給幾個賞錢吧!”他鼓起勇氣又一次開口。


    “滾蛋!唱什麽,難聽死了,一點都聽不懂,還想要賞錢?”一個臉比盆大的胖子粗魯地推開老翁。


    老翁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在地上。


    胖子旁邊的一個暴牙伸手攙住了老翁。


    “多謝大爺!多……”


    一陣令人發指的狂笑像過街老鼠一樣突然竄出,在老翁還未站穩時,暴牙用力一推,老翁撲通摔在地上。


    整桌人都仰頭大笑,笑聲感染了鄰桌,感染了整間酒館,所有人都起勁的笑,三五個施舍的銅板最終被丟到了老翁的麵前。


    當老翁伸出瘦骨嶙峋的雙手,顫抖的摸索地上的銅錢時,他已經被所有人遺忘,在一片談天說地,劃拳行令的喧鬧中,他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神情。


    紅石飛快竄到老翁身邊,扶起他,一腳踏在老翁還沒有撿起的兩枚銅錢上。老翁錯愕地看著紅石不知該感激還是責怪。


    紅石從懷中掏出十兩銀子,遞給老翁。老翁這才破顏而笑,確定了麵前的這個男子是他的救命恩人。


    紅石把老翁扶到女子身邊,女子欠身向紅石道謝,她的目光不再如枯竹般空洞無神,帶著羞怯和感激,還有令她心潮澎湃的預感。


    “姑娘,你彈的這曲《一剪梅·舟過吳江》意蘊優美,如臨其境,我特別喜歡。以前我離開家鄉,尤其是泛舟之時總會想起竹山先生的這首詞。此時我的思鄉之情也湧上了心頭,雖然傷懷,但是卻很美好。可惜這幫五音不全之徒欣賞不了姑娘的高超技藝,姑娘可否為我伴奏一曲《相鼠》?”


    女子撲哧一笑,明白了紅石的意思:“好的,公子。”


    紅石轉向老翁,伸出一隻手:“大叔,可否把那三枚銅錢給我?”


    老翁欣然拿出銅錢,交給紅石,好像扔掉一個燙手的熱山芋。


    紅石望了一眼雀躍的人群,選擇了三個目標:胖子、暴牙,還有一個剛才笑得最大聲,並且扔出了一枚銅錢的紈絝子弟,他們還未預知大禍臨頭,依舊沉浸在百無聊賴的狂歡中,那一張張血盆大口正中紅石的下懷,它們將成為他懲罰惡霸的突破口。


    女子開始彈奏,紅石亢音高唱:


    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


    相鼠有齒,人而無止。人而無止,不死何俟!


    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胡不遄死!2


    紅石與女子默契神會,一唱一和,就像是彼此十分熟悉的老搭檔,他們的鸞吟鳳唱比起剛才女子的獨奏更加清耳悅心,動人心魄,但是紅石口中的“五音不全之徒”仍然置若罔聞,自顧自話。


    老翁戰戰兢兢,恐懼和擔憂嵌入溝壑縱橫的皺紋裏,伴隨著女子和紅石的高唱起伏不止。他三番五次想上前阻止,但礙於紅石的慷慨解囊,始終開不了口。


    唱完一段後,在間奏的時候,紅石把三枚銅錢同時扔進了他選定的三張像河馬一樣大的嘴裏。


    那三張大嘴在激烈的狂歡中沒來得及感受吸入了不明物體,就已經把它吞下了肚子。


    驚恐就像閃電一樣突然而至,他們不敢再合上嘴巴,焦灼的等待著不明物體像進到他們肚子裏一樣意外地又爬出他們的喉嚨。


    他們連身體也不敢動彈,保持著同一個姿勢,唯恐驚擾了不明物體的活動曲線。


    與他們同桌的人以為他們在表演滑稽動作,笑得前仰後合,拍手叫絕。


    一盞茶的功夫之後,他們仍然張大嘴巴,像木偶一樣紋絲不動,他們的同伴開始不滿,推搡他們道:“好啦,換點新鮮的!”


    三人麵麵相覷,期盼其中一個人率先打破僵局。


    胖子高舉的手臂像石塊一樣砸在桌上,他無地自容,捂著肚子,狂奔離席。


    另外兩人緊追其後。這又引來他們的同伴彎腰捧腹,哄堂大笑。


    女子輕聲咯咯發笑,老翁使命繃著臉,強忍著笑。


    “大叔、姑娘,我們走吧!”


    女子站起身來,攙扶著老翁走出門外。


    紅石跟在他們的後麵,經過每一桌時,都往桌上最大的一個菜裏加入了一些佐料,那是他精心提煉的清腸粉末。


    夜色愈加朦朧,星光閃爍不明,晚風吹散了人間的汙濁晦氣,三人在林蔭小道中漫步。


    “你們是從哪裏來的?”紅石問,其實他想問為什麽離開故土來到這陌生的異鄉受盡淩辱。


    “遼東。”女子迴答,黑暗之中依稀可見她臉上忽現彩霞般明豔動人的紅暈,“公子也是中原的?”


    “嗯,我的家鄉是應天府,我也是從遼東來到朝鮮的,你們為什麽來朝鮮呢?”


    “公子,我們是來找人的。”


    “找人?我也是來找人的!你們找到要找的人了嗎?”紅石驚喜於色,同病相憐更加拉近了他們的關係。


    “還沒有,找到了我們就迴老家了,何必待在這異地他鄉受人欺辱。”女子輕輕跺了一下腳。


    “那倒是,誰會願意待在一個沒有親人的地方?這些朝鮮人是不是太過分了?聽不懂你們的歌,也用不著欺負你們呀!”紅石義憤填膺,想起剛才那幫潑皮狼狽的樣子才咽下了這口氣。


    “哎呀,公子,我不讓我家女兒唱這些漢文的歌,要賺人家的錢就要投其所好。可她偏偏不聽,她說或許會碰上一兩個知音,她就是想唱漢文的歌。”老翁愁眉緊鎖,他已經妥協於無數次與女兒的爭執,隻能向旁人抱怨幾句。


    “大叔,或許你的女兒有她自己的想法。唱歌要用心來唱,如果唱不喜歡的歌,唱出來的是噪音,而不是美妙的歌曲。”


    “哦?是這樣嗎?”老翁緩緩轉頭,疑惑地看著女兒,片刻之後露出又是後悔又是責怪的神情,“女兒,你怎麽不告訴爹呢?爹又不是不明事理的人。”


    “爹,我……原本也不知道,隻是不想唱便不想唱,讓你擔心了!是這位公子這麽一說,我也才知道自己不想唱那些歌的原因。”


    “女兒,那以後你便唱你喜歡的歌吧,爹再也不攔你了。公子,剛才那三個人出了那麽多洋相,和那三枚銅錢有關嗎?”


    老翁感覺揚眉吐氣,不過當時的惶恐依稀存留在幹皺的臉上。


    注:1引《全宋詞》


    2引《詩經·國風·鄘風·相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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