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夏青的指尖上抹了一些半透明的燒傷藥,手指相觸碰的時候還會混起一點乳白的濃稠藥液,在夜裏,她指尖的藥膏有一絲絲的微涼。


    阿正的手忽然搭上了她的手腕,她忽然察覺到從手腕處傳來的微微痛楚。


    然而那痛楚很輕,阿正並不是故意弄痛她,而隻是提醒她。


    她順著阿正手握著的地方看過去,那裏還有些黑,原來,翠玉在剛剛替她清理身上灰塵的時候,因為隻是匆匆收拾了一下,所以就忽略了這裏,忘記替她擦手腕了。可是,那裏不過是沾了些浮灰,又怎麽會這般痛呢?


    她輕輕拍了拍自己的手腕,竟見下麵有些紅,原來她也燒著了一點,不過並不重,八成隻是她在火場裏無措亂撞的時候被燙了一下而已,後來又被浮灰給蓋住了,所以她自己都沒有發現。


    阿正輕輕抓起她沾著燒傷藥的手指,按在她手腕的傷口上。


    阿正動作很輕,她甚至感覺到,阿正抓著她的手有些微微的顫抖。剛剛耶律兀術說,阿正疼暈過去了,而現在阿正雖然醒了,卻有些發抖,可見阿正究竟有多麽痛!她不過是手腕上被燒了一下,便已經痛到這種地步了。


    她手指上的燒傷藥被輕輕地抹在她手腕的傷口上,溫柔又晦澀。


    “騙人……”她忽然就哭了出來,溫柔的波紋在她心底裏隱晦地暈開,層層昏暗的水波蔓延開來,一層層向外推進像是花開,帶著幾分新生的嬌嫩粉色,風吹過去的時候,沁涼的水痕味道鮮明又篤定。


    她啜泣著問:“什麽時候迴來的?”


    阿正低聲地、斷斷續續地說:“我一直都在柳陽縣。我根本就沒有出城,而且我知道兀術會來這裏參加絲織市集,所以我就直接去找他了,跟著混在他們商隊裏。”


    她一邊哭一邊笑,心裏頭的欣然就像是拂過柳枝的春風,將嫩綠的新芽剝離出來,暗地裏偷來的這份歡悅宛如上天賜給她的寶藏,給了她源源不斷的竊喜與力量,


    “別哭了。”阿正溫柔地說,抬起手替她擦了擦淚,阿正手上帶著被炙烤過的幹燥紋路,微微刮著她的臉。


    阿正忽然道:“咱們將來可是要成親的,我可不想總看著你在我麵前哭。”


    她橫過去一眼:“你上次跟我說這種話,然後可就不告而別了。”


    阿正笑了笑,見她似乎沒那麽不開心了,嚅動了一下嘴唇,低聲說:“顧大人說得對,如果我不消失,就永遠是個隱患。那樁命案至今還沒有定案,越來越有要成為懸案的意思了,可這把刀早晚有一天要落下來。”


    她皺眉看了他一眼,似是因為他的這些話,又不高興了。


    沉默了一會,她有些憂心地問:“現在可怎麽辦?”她已然沒了主意,又或者說,她有主意,卻心有矛盾。


    阿正愣了一會,低聲說:“顧大人那邊,一時半會都還不會把我保下來,我還是得走,不然肯定會給你帶來麻煩。”


    她皺了皺眉,自言自語似的說:“不然我再去問問顧大人吧,我去問問他能不能盡快把那樁命案給解決了吧。”


    “不用了。”阿正篤定地說:“你別去為難顧大人。”


    她狐疑地看了阿正一眼,阿正若無其事地說:“顧大人不是說了嗎,那樁案子背後牽扯到的是上麵的勢力,我想,顧大人此刻必然也在艱難地與對方斡旋著。你若是去催他盡快把我保下來,反倒是讓他為難了。”


    她看了阿正一會,倒是不疑有他,轉口道:“對了,還有耶律大哥,你在他的商隊裏藏了這麽久,若是將來那些人追查起來,恐怕會連累耶律大哥,得讓他也快點離開梅公郡避一避才好。”


    阿正點點頭道:“放心,他知道我如今的處境,也早做好了應對的準備,總之你不用擔心他的安危。”


    寧夏青直直地看著他,低聲逼問:“那你何時迴來?”


    “不會拖太久的。”阿正堅決地保證:“肯定會在你孝期結束之前迴來,我可是一直等著娶你呢。”


    寧夏青微微啟口:“那我……”


    阿正艱難地抬起手,摸了摸她的頭發,有些疲累地說:“你快去迴太太的話吧,不然太太要著急了。”


    她隻好點點頭,轉去給曹氏請安。


    曹氏今晚似乎有些疲累,說是受了點風寒,有些精力不濟。寧夏青過去的時候,曹氏正躺在榻上,由藍英服侍著喝藥呢。


    寧夏青趕忙問了問,卻得知曹氏隻是微有不是,且在下午用過一次藥過後,已經比之前好多了,隻是那藥喝了會嗜睡,所以曹氏看起來沒什麽精神頭。


    曹氏躺在榻上,寧夏青自己身上破綻百出,想要接替藍英親自服侍曹氏喝藥,卻又怕自己走到曹氏跟前會讓曹氏發現自己身上的狼狽。


    看著昏昏欲睡的曹氏,寧夏青坐在桌邊簡單地說了幾句,編了一套自己為何這樣晚迴來的說辭。從始至終,寧夏青都刻意沒有往曹氏的眼皮子底下去。


    屋子裏隻點了兩盞蠟燭,幾片烏雲適時地擋住了月光,而曹氏因為感了風寒,更怕受風,因此屋子門窗緊閉,讓透過窗子照進來的月色變得更暗了。


    在這樣暗的屋子裏,寧夏青隻能看得清曹氏的五官輪廓,因此她猜想,曹氏定然也不會發現自己此刻身上還有些淡淡的焦痕。


    寧夏青又簡單問候了曹氏幾句,便說自己有些累了,要先迴自己屋了,然後又囑咐曹氏一定要好好休養,隨後就離開了曹氏的院子。


    離開曹氏的屋子,寧夏青長舒一口氣。她之所以過來,一是因為阿正催她過來,二是因為她自己也知道,自己要是再不過來,曹氏就該起疑了。


    她知道今晚起火的事情瞞不住曹氏,也知道自己應該盡早先跟曹氏把今晚的事情交代了。可直到現在,她都沒想好該如何跟曹氏說,所以她極其為難。


    然而,正因為曹氏神思倦怠,寧夏青才在心裏給了自己一個充足的理由,讓自己心安理得地把起火的事再瞞著曹氏幾日。


    從曹氏的屋子裏出來,寧夏青站在月色下,長舒了一口氣,站了一會,轉頭去了阿正的屋子。


    阿正的屋子已經空了。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她就知道他又是再騙她!


    在空蕩蕩的屋子裏,她忽然覺得委屈極了,頹然坐在地上,眼淚開始不爭氣地留下來。


    就在這時,門被人推開了。


    她震驚地看著門口,看見的是同樣滿臉震驚的曹氏。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曹氏滿臉病容,哭著說:“我就知道你今晚有些古怪。你又到阿正的房裏做什麽?!”


    猶如豆瓜的藤蔓纏繞在門外的舊衣架上,交錯著、攀緣著,那藤蔓上的枝權極像交錯的樹枝,纏繞在一塊,彼此錯落,難以分割。


    寧夏青知道,再也瞞不住了。


    原來,剛剛寧夏青去曹氏屋子裏的時候,曹氏已然察覺寧夏青行為有異,在寧夏青走後,曹氏越想越不安,決定還是去問一問,走到寧夏青的院子,卻發現沒人在院子裏。


    曹氏便開始滿宅子地尋寧夏青,最後抱著難以相信的心態,竟真的在阿正從前住過的屋子找到了寧夏青。


    “我就覺得你今晚怪怪的,跟娘說說,到底是怎麽了?”曹氏一邊說一邊不安地拉起寧夏青的手,這才發現女兒的手腕上還帶著燒傷的痕跡。


    曹氏又瞧了瞧寧夏青的頭發,隻見寧夏青的頭發上還帶著淡淡的燒焦味道,又見寧夏青淚眼滂沱,不知為何哭得傷心至極,曹氏也快要急哭了,忙問:“你到底是怎麽了?”


    寧夏青哭著告訴曹氏,自己去萬嫣坊找一個人,可是遇到了火災,是阿正豁出性命救了自己。


    “你要哪種地方去做什麽啊?!咳咳……咳咳……”曹氏氣得咳個不停,語氣裏滿滿都是責備,然而這種責備卻並不是對寧夏青出格行為的不滿,而是對寧夏青不愛惜自己名聲的擔憂,以及對寧夏青竟然讓自己身陷險境的抱怨。


    寧夏青不說話,曹氏看著於悲泣漸漸平複下來的的女兒,歎了口氣:“除了手腕,你還傷到哪裏了?你真是要嚇死我,要是今晚你真的因為那場火而……那我可真就不用活了!”


    “我沒事。”寧夏青的聲音沉得像是湖水:“除了手腕,我哪裏都沒傷到。”


    曹氏顯然是不信,拉起寧夏青的袖子看了看,倒是果見除了手腕之外的細皮嫩肉沒有傷到分毫,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微涼的夜風吹進屋子裏,屋外的藤蔓纏繞著讓母女倆難以啟口的風月秘密。


    “青兒啊,那……阿正呢?他不是救了你嗎?他人呢?”曹氏終於按捺不住了,憂心地問。


    撞見寧夏青在阿正的屋子裏哭,曹氏便感覺有些不對勁了,寧夏青的那種傷情並不似普通情緒……


    曹氏不由得深深地皺起眉。


    在曹氏心裏,寧夏青是個極有分寸、從不讓自己操半點心的孩子,曹氏一直覺得,暗通款曲這種醜事,永遠不可能跟寧夏青扯上關係。


    在寧永達去世之前,寧夏青一直就是一個讓曹氏驕傲的女兒,曹氏雖未盼著寧夏青大富大貴,但卻一直盼著寧夏青做個進退有度的正室,盼著寧夏青做個在公婆、夫君、子女、妾室、下人眼裏都稱得上是萬裏挑一的、值得尊敬的女人。


    寧永達去世之後,寧夏青掌管家業,行事也頗有出格之處。可或許是為人母親的關係,曹氏雖然是個性子保守的普通中年女子,卻從來沒有真的覺得寧夏青有錯,曹氏一直都暗暗地為寧夏青的勇敢而驕傲。


    誰料有一日,曹氏會發現寧夏青竟然做出了這種事!


    與男人暗通款曲這種事,從來都是那種因為被父母嬌慣所以沒什麽心眼的大家小姐才會做出來的蠢事。那種女孩子都不食人間煙火,不了解人世的陰險之處,所以才會被男人輕易哄騙,滿腦子都是情情愛愛,迷迷糊糊地誤了自己的終身。


    可寧夏青從來都不是那種不長心眼的女孩啊……曹氏怎麽也無法相信,寧夏青居然能做出這種事!


    曹氏甚至忘記了寒心,而隻是震驚和不敢相信。


    “娘,他已經走了……”寧夏青黯然至極地說:“不知道還會不會迴來……”


    曹氏驀的有些惱:“難道他……”


    寧夏青意識到曹氏誤會了,連忙說:“不是這樣的,他離開是為我好。因為他惹了一點麻煩,其實也不是他惹了麻煩,那單純是天降橫禍無妄之災,但他怕連累我,所以就走了。”


    曹氏並不知道寧夏青所說的“天降橫禍無妄之災”到底是什麽,也習慣了寧夏青對自己的常有隱瞞,隻是歎了口氣,無望地說:“我也管不了你了,你自己決定吧……”


    寧夏青有些失落地看著曹氏,道:“對了,今晚的火災可能有點蹊蹺,官府一定會調查這件事了,而我作為唯一一個從火場裏逃生的人,一定會被官府叫去問話的。”


    “啊?官府要叫你去問話?這……咳咳……”曹氏一下子就豎起了眉,一聽官府要叫寧夏青去問話,曹氏立刻就將阿正的事情拋到一邊去了。


    寧夏青點點頭,安慰道:“不過隻是去問問情況而已,娘不用擔心。畢竟,我也是受害者,官府是肯定不會為難我的。”


    曹氏看了寧夏青一眼,隻見寧夏青眼裏全是堅決篤定,曹氏便也點點頭,道:“那好吧。不過……”


    寧夏青頹然地歎了口氣,道:“我知道,今晚的事瞞不了,旁人肯定會知道我今晚曾經出現在萬嫣坊裏,到時候,奶奶、娘、紫兒的名聲都會被我連累……”


    “現在說這些早就晚了。”曹氏閉上眼,絕望地說:“我和老太太年紀都大了,即便被人家說三道四,也就這麽著吧,可是紫兒還小,她將來還要嫁人的……”


    寧夏青神色一黯,曹氏自知失言,連忙轉口道:“罷了,實在不行,等官府叫你去問過話之後,咱們就搬到別處去,搬到沒人知道這事兒的地方去。總之,咱們一家人都平平安安地在一塊就好。”


    寧夏青想了一下,說:“總之,這事兒先瞞著奶奶吧,奶奶年紀大了,我怕她受不住。”


    曹氏點點頭,邊想邊說:“嗯,最近天冷了,就說怕老太太也感上風寒,讓老太太盡量在家裏呆著,免得出門聽到風言風語。隻是,紫兒在書院裏恐怕也會聽到不少閑話,不如就別讓紫兒去書院了,省得她知道了之後告訴老太太。”


    寧夏青搖搖頭,皺眉說:“要是咱們既不讓奶奶出門,又不讓紫兒去書院,奶奶肯定會起疑的。”


    曹氏想了一下道:“你說得對。放心,這事兒我會去跟紫兒說,讓她無論聽到什麽都不準在老太太麵前說出半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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