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往許寧街的路上,阿正的臉色越來越白,在深秋的天氣裏,他的額頭漸漸沁出汗珠。寧夏青並不知道,一個人被活活燒傷是什麽感覺,她隻是被蠟油燙到過一次,便覺得痛得鑽心,而阿正為了救她,兩側手臂上被灼出了殷殷血痕。


    到了古朋客棧的時候,阿正已經連唇色都白了。翠玉匆匆跳下馬車跑進來客棧,很快,帶著燙傷藥膏的耶律兀術就滿臉焦色地衝上了馬車。


    “這……這……”耶律兀術雙眉緊皺,嘴唇緊緊的抿起,寧夏青還從來沒有見過耶律兀術這樣緊張的神情,她也是頭一次知道,原來耶律兀術嚴肅起來真的很可怕,原來北地人認真起來會一點都沒有平日裏他們那種好說話的感覺。


    “這隻是治燙傷的藥,我沒有燒傷藥,隻能姑且給他用這個了。”耶律兀術匆匆給阿正塗上燙傷藥膏,一臉擔憂地看著寧夏青,嚴肅地說:“還是得去看大夫,可這個時候了,醫館都關門了。”


    寧夏青垂眸,同樣煩惱。耶律兀術又看了她一眼,似是才想起來,關心道:“對了,我剛剛忘了問,寧姑娘如何?傷到沒有?”


    “阿正保護了我,我沒事。”她想也沒想就這麽說,卻覺得好像是有些對不起耶律兀術似的。畢竟耶律兀術和阿正是兄弟,阿正為了保護她而受傷,她覺得會對耶律兀術有愧也是正常的。


    見她麵上似有愧色,耶律兀術卻爽快一笑,說:“我兄弟是男人,保護寧姑娘是應當的,寧姑娘無需心裏有什麽負擔。”


    寧夏青一驚,她心中有愧,卻並沒有說出口,然而耶律兀術卻意識到了她的細微心思。寧夏青不由得心想,難道這些北地人都是這樣的嗎,表麵豪邁不拘小節,實際上又早就察覺到了所有的細枝末節,明裏暗裏都始終在照顧著周圍所有人?


    然而現在不是想這些事的時候。


    寧夏青頓了一下,說:“是啊,醫館肯定都關門了。不然去把董子真叫過來吧,他認識的人多,拜托他去找燒傷藥,我覺得他應該可以找到。”


    耶律兀術聽完點了點頭,道:“董掌櫃認識我,我親自去找他。”隨即問了董家的地址,然後便匆匆去找董子真了。


    寧夏青看著阿正,覺得把阿正留在這裏也不是迴事,還是要把他放在舒服的地方才好。此地已是許寧街上的地界了,寧夏青便讓甄福立刻趕車迴家。


    迴到寧家,寧夏青讓甄福把阿正就近扶到待客廳,再讓甄福去古朋客棧門口等耶律兀術與董子真,告訴那兩人阿正已經迴寧家了。


    阿正坐在待客廳裏,待客廳裏連油燈都沒點,寧夏青就著從門口照進來的月色,看著阿正。


    自從她認識阿正以來,阿正的臉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蒼白過,阿正渾身都是黑色的痕跡,有的是被火灼過的衣衫焦炭,有的是他那被火灼過的皮肉。


    翠玉給上了茶,就著寧夏青的手,阿正將將飲了一杯,翠玉小聲地對寧夏青說:“姑娘,你先去後院換身衣服吧。”


    寧夏青剛要迴絕,翠玉卻用眼神示意她看看自己身上。寧夏青一低頭,隻見自己身上也全是焦痕,她常穿霜白、月白、魚肚白等色,如今卻是全身宛若黑炭,就連她露出衣衫之外的手腕也是黑黑的。


    翠玉又說:“姑娘迴了家,太太肯定會得到信的。姑娘每次迴家之後都會去跟太太說一聲的,若是姑娘不過去,太太就會打發人來問,總之姑娘得收拾收拾應付過去才行啊。”


    寧夏青點點頭,看著阿正,在阿正身前蹲下來,溫柔地說:“等我一下。”


    阿正點點頭,低聲說:“我沒事,你快去迴太太的話吧。”


    寧夏青和翠玉匆匆迴了後院。


    她平日裏迴家之後,都會跟曹氏說一聲的,要是拖延一會沒過去,曹氏就會遣人來問。她得趕緊把自己收拾收拾,然後去見曹氏,先把曹氏給糊弄過去再說。


    一進了院子,在裏頭等著的翠芷和翠蘿都嚇了一大跳,看著狼狽不堪的寧夏青,瞪大了眼睛。翠玉吩咐她二人千萬別說出去,翠蘿還愣著,翠芷則已經反應過來,拉著翠蘿退下了。


    就在翠芷即將走出院子的時候,藍英從院子外頭進來了!


    藍英的聲音傳進屋子裏寧夏青和翠玉的耳朵裏,藍英問翠芷翠蘿:“大姑娘是不是迴來了?太太讓我來瞧瞧大姑娘。”


    寧夏青和翠玉對視一眼,眼裏皆是不安,幸好翠芷在外頭對藍英說:“大姑娘的裙角濺了一點泥,正在換衣服呢,換好衣服後就去找太太了。”


    “這樣啊,那就好。太太見大姑娘還不過去,有些急了呢。”藍英放心地說了一句,然後就走了。寧夏青和翠玉這才放下心來。


    寧夏青的衣裳幾乎都黑了,在火場裏被困了那麽久,即便不被燒黑也得被熏黑了,連帶著寧夏青的頭發和臉上都滿是黑的,而且身上還帶著股股火場裏特有的糊味。


    翠玉先幫寧夏青脫下黑黢黢的衣服,從裏到外給寧夏青換了一身幹淨的,然後又匆匆幫寧夏青洗臉。


    “幸好姑娘的頭發本就是黑的,雖然現在有些被熏黑了,但此刻都是晚上了,大姑娘一會去太太房裏,太太估計也不太會看出來。”翠玉一邊說,一邊幫寧夏青把發髻最頂層的浮灰給梳走。


    翠玉有些擔憂地說:“姑娘,今晚這事鬧得這樣大,恐怕瞞不了太太多久。”


    “我知道。”寧夏青閉上幹澀的眼睛,疲憊地迴答。


    走水本就不是小事,何況是這樣兇猛的火勢,還燒死了一個人,此事定會成為梅公郡裏茶餘飯後的談資,尤其,此事發生在萬嫣坊,定然更會引起人們談論的興趣。不用多久,曹氏肯定也會聽到風聲。


    而且,雖然在她被救出來的時候,夜色昏暗,她的臉上又蒙了一層黑黑的煙塵,沒什麽人認出來她,但不代表之後不會有人順藤摸瓜地猜到被救的人是她。到時候也定會有那好事的人到曹氏麵前嚼舌根。


    最關鍵的是,井七死了,官府定會追查。寧夏青作為關係最為重大的證人,絕對會被官府找到,定會被傳喚去上堂作證,到時候絕對是一番更麻煩的事,那樣就更瞞不了曹氏了。


    寧夏青閉上眼。曹氏膽子小,她得好好把這事跟曹氏說了,盡量不要讓曹氏太過於震驚。


    她睜開眼,有些不安地說:“反正肯定是瞞不住了,我一會就跟太太把這事說了吧,總比讓她從旁人口中聽到要好。”


    “姑娘想好怎麽說了嗎?”翠玉不安地問。


    寧夏青忽然伸手捂住臉,煩惱地說:“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該如何跟曹氏解釋自己為何會出現在萬嫣坊那種地方?難道要告訴曹氏自己是去找井七的嗎?可又不能直白地告訴曹氏,她懷疑寧永達的死因,所以去詢問井七,那樣會讓曹氏更加跟著提心吊膽。


    寧夏青拿下撫在臉上的手,逃避似的問:“阿正呢?怎麽樣了?耶律大哥和董掌櫃來了嗎?”


    翠玉一直跟寧夏青在一塊,自然也不知道待客廳那邊的情況,然而寧夏青卻仿佛本就不是要真的問翠玉,而是在自言自語,並立即就接著說:“我去看看他。他傷得太重,我不放心。”


    翠玉都沒來得及叫住寧夏青,就見寧夏青已經往前院那邊去了,翠玉隻好跟上。


    寧夏青和翠玉到待客廳的時候,隻見耶律兀術和董子真已經在那裏了。原來董母曾經在生火的時候燒傷過手指,當時買了燒傷藥迴家,所以董家本來就有剩下的燒傷藥。聽耶律兀術一說情況,董子真拿著家裏的藥就跑過來了。


    寧夏青和翠玉站在那裏,看著耶律兀術和董子真一左一右圍在阿正身邊,正在給阿正塗藥。


    寧夏青也不知該做些什麽。她覺得自己應該親自去給阿正塗藥,畢竟是阿正救了她的性命,可她看著耶律兀術那嫻熟的手法,就連一旁的董子真顯然也是很有塗藥經驗的樣子,她就覺得自己很是沒用,就算過去了恐怕也隻會添亂。


    她站了一會,不知道該做什麽,隻好吩咐翠玉:“再去點幾盞燈吧,屋子裏有點暗。”


    耶律兀術連忙說:“沒事沒事,這樣就夠了,我能看見。”說話的時候絲毫沒有抬頭,全然在一心一意地為阿正治傷。


    隔著這樣的距離,在並不甚明亮的待客廳裏,寧夏青並不能夠從一片焦黑中分辨出阿正的傷情,但看著耶律兀術嚴肅的神情,和耶律兀術額頭上慢慢沁出的汗水,她想象得到,阿正傷得很重,一定是很重很重,不然耶律兀術不會這樣嚴肅。


    就連素來能說會道的董子真都不說話了,一心一意地幫耶律兀術給阿正上藥。


    耶律兀術一邊幫阿正上藥,一邊不安地說:“他已經暈了,不過沒大事,隻是太疼了,所以疼暈過去了而已。不過他現在這個樣子,肯定不能帶他迴客棧了,他不是在這裏有自己的屋子嘛,還是就近把他送迴他從前的屋子去養幾天吧。”


    寧夏青連連點頭。


    幫阿正大致處理好傷口,董子真直起身,抹了抹額上的汗,道:“耶律大哥,快要宵禁了,你先迴客棧吧,這邊我會照顧阿正的。”


    耶律兀術看了看外麵的天色,點點頭道:“那我先迴去了。”


    寧夏青看著董子真道:“董掌櫃,你也迴家吧。不是我不想留你,而是你也知道,我這邊沒有多餘的屋子,你留在這裏也休息不好。阿正由我照顧,你迴家去吧,明天再來。”


    董子真想了一下,道:“也好,當家的今晚也受了驚嚇,好好休息吧。我先幫你把阿正送迴房間,然後我就先迴去了。”


    耶律兀術也來幫忙,和董子真一塊把阿正給送迴了屋子。隨即耶律兀術和董子真便趁著沒有宵禁匆匆離開了。


    寧夏青待在阿正的屋子裏,她已經讓翠玉在這裏多點幾盞燈了,在明晃晃的燈光下,她終於看清了阿正的傷勢。


    一寸又一寸地蔓延在他的胳膊上,上麵覆蓋著半透明的藥膏,藥膏幾乎蓋住了他的整條胳膊,可是在藥膏沒有塗抹到的地方,還是露出了點點被耶律兀術和董子真忽略掉的傷處。


    寧夏青拿過董子真留下的燒傷藥,開始小心地給阿正塗抹起來。


    “姑娘,我來吧。”翠玉小聲地說。


    寧夏青愣了一下,輕聲道:“你先出去吧,還有,把門關上。”


    “姑娘……”翠玉有些急。


    “出去吧。”寧夏青平靜卻又堅決地說:“你自己也去收拾一下。你不是被人打暈了嘛,衣服和頭發也都髒了吧?還不去換一下。一會你還要跟我一塊去見太太呢,要是你一副狼狽樣,豈不是就會讓太太察覺到不對了嗎?”


    翠玉看了看寧夏青和阿正,抿了抿唇,眼中有些無奈與擔憂,卻還是乖乖出去了。


    門外的架子有日子沒有人打理了,那個架子是夥計從前用來搭衣服的,後來有了更結實的新架子,所以夥計們就不用這個舊架子了。隻有阿正還會偶爾用一用這個架子,曬一曬被子衣服什麽的。


    阿正走了這些時日,已然有那見縫插針的藤蔓沿著架子曲曲折折地攀了上來。


    藤蔓綠色的嫩葉上脈絡清晰,在月色下顯出了立體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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