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夏青叫住寧永達,問:“爹,你這是要去哪啊?”


    寧永達匆忙道:“哦,有點事,出去一下。”


    寧夏青追問道:“爹的午飯已經吃完了嗎?不是剛迴來嘛,怎麽這麽急又要出去呢?”寧夏青歎了口氣,勸道:“爹,鋪子裏的事再重要,也沒有您的身體重要啊。您都忙了一上午了,就在家裏休息一會吧。”


    “總之就是有點急事,你也別問了,我這邊著急,我先走了。”寧永達說完,就匆匆往外走,忽然迴過頭來,看著寧夏青,憨厚地笑起來,說:“青兒,爹這迴有了路子,咱家鋪子的生意就要好起來了,到時候,爹肯定給你尋一門好親事,把你的婚事辦得風風光光的。”


    寧夏青一怔。


    在記憶裏,這麽多年來,她從來沒有見寧永達露出過這樣高興的表情。


    寧永達隨即有些心疼地說:“沈家和顧家的事……讓你受委屈了。”


    寧永達不善言辭,這樣的安慰已經是極限了,他轉口道:“不過你別灰心,等咱家鋪子裏的生意一好,就再也沒人敢欺負你了,像之前沈家那樣的事就再也不會發生了,到時候,肯定好多好人家上趕著來提親。你且再等幾天啊,等爹把鋪子給周轉起來。”


    寧夏青隻覺得,她似乎從來沒在寧永達的眼睛裏看到這樣的光彩,忍不住鼻子有點酸,隨即笑著說:“爹,我沒事的。”


    寧永達笑著拍了拍寧夏青的肩膀,說:“行了,快去找你娘吧,你娘最近胃口不好,你記得要勸她多吃幾個柿子,我走了啊!”


    說完,寧永達轉身匆匆離開。


    寧夏青拎著柿子,在原地愣了。


    在她的記憶裏,這麽多年了,她從來沒有見過寧永達這般眼中帶著光彩的模樣。


    她對寧永達最為深刻的印象,就是寧永達帶著一副庸懦的笑容,揣著手站在鋪子裏的櫃台前,低眉順眼地與客人說話時的樣子。仿佛幾十年如一日,寧永達從來沒有變過。


    因為鋪子裏的生意冷淡了多年,所以寧永達的臉上總帶著一種疲憊的沮喪。


    直到最近幾天,隨著那艘從南邊來的船越來越近,寧永達的臉上才漸漸出現了帶著希望的笑容。曹氏還告訴過她,說最近這段日子,寧永達晚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一直在掛念著那艘船,一會興奮,一會擔心。


    父女連心,即便寧永達從來不說,但她知道,這麽多年了,寧永達的心裏一直憋著一口氣,恨時運不濟,恨自己沒用,沒能讓妻女過上好日子,沒能守住父親留下來的家業,這是寧永達心中的多年鬱結,父女連心,她都懂的。


    她忽然覺得走船這件事真的很值,不管生意能不能有起色,對於她來說,她最開心的是寧永達能夠因此而開心。


    寧夏青走進曹氏的屋子,見擺在曹氏對麵的碗中米飯幾乎沒動幾口,一旁的筷子顯然也是匆匆撂下的,問:“娘,爹連飯都沒吃完嗎?到底什麽事這麽急?”


    “苗老三找你爹,所以你爹才急著出去。”


    “怎麽了?是船的事有消息了嗎?”


    “好像是吧。”


    “爹上午不是出去打聽來著嘛,打聽到什麽了嗎?”


    曹氏歎了口氣,說:“我也不太清楚,隻在剛才聽你爹隨口說了一兩句罷了。你爹說,他跑了一上午,也沒打聽到太確切的消息,隻是聽說,他的船在路上耽擱了幾天,還沒到梅公河,所以沒被扣。估計苗老三又打聽到什麽了吧,反正等你爹迴來咱就知道了。”


    說完,曹氏揮手讓藍英過來把寧永達的碗收了,隨即又皺起眉說:“這人也真是的,連飯都不吃了,還在外麵跑來跑去,都這個年紀了,身子能受住嗎?誒,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迴來,我一會去給他準備一些點心,如果他迴來的時候還沒開飯,那就讓他先吃幾口點心墊墊肚子。”


    寧夏青放了五隻柿子在桌上,說:“剛剛見到爹的時候,爹說娘這段時間胃口不好,讓我叫娘多吃幾個柿子。我多放幾個,娘可一定要吃啊,吃不完的就等爹晚上迴來吃。”


    曹氏拿起桌上的柿子,瞧著,笑問:“你從哪裏弄的柿子啊?還挺新鮮的,是廚房買的嗎?”


    “對啊。”


    曹氏看了看柿子,忽然歎氣,說:“你爹從前最喜歡吃柿子了,隻不過近幾年身體不好,一吃柿子就覺得胃寒,所以不敢多吃了。”曹氏一邊說,一邊將三個柿子放迴寧夏青的籃子裏,說:“我吃一個,再給你爹留一個,剩下的你拿去吃吧。”


    寧夏青想了想,說:“娘,我記得廚房的蜂蜜沒有了,那我一會出去買點蜂蜜迴來吧,用蜂蜜加一些溫水,和柿子拌在一起吃,爹應該就不會覺得胃寒了。”


    “好。”


    “紫兒最愛吃甜東西了,要是給她吃這拌了蜂蜜的柿子,她肯定會高興壞了。”寧夏青一邊說,一邊又從籃子裏拿了一隻柿子放在桌上,說:“娘,你吃兩個,給爹留一個。爹可是特意囑咐我,一定要讓你多吃點呢,要是你不多吃一點,爹說不定會怪我辦事不利呢。”


    “你這孩子……”曹氏笑了,感慨道:“我的青兒是真的長大了,懂事了,能幫娘分憂了,就是……”


    “娘,你就別再為我的親事操心了,我覺得吧,緣分沒到,咱們著急也沒用,等緣分到了,自然就會遇到合適的人了。反正我還想多陪娘幾年,我不想那麽早嫁出去。”


    “娘也不希望你那麽早嫁出去。”曹氏說完,還與寧夏青相視一笑。


    寧夏青垂眸,心知自己與父母之間有著不可逾越的鴻溝,父母對自己的期盼隻是嫁個好人家,過一輩子的安穩日子,可她自己卻清楚,安穩的人生需要太多的運氣,她沒有那個運氣,她必須要去爭去搶,才能保護好自己和自己在意的人。


    寧夏青從曹氏的屋子出來,便準備出門去買蜂蜜了,托陳婆子給已經歇下午覺的老太太留了話,隨即就帶著翠玉出門去了。


    阿正趕著馬車過來,翠玉扶著寧夏青上馬車,寧夏青剛要邁步,卻忽然頭一暈,心撲通撲通地直跳,仿佛要從喉嚨裏跳出來一樣,讓她差點就跌了跤!


    翠玉嚇壞了:“姑娘!你……你沒事吧?”


    寧夏青緩了緩神,無力地說:“沒……沒事,隻是有點頭暈。”


    翠玉一聽就急了:“好端端的怎麽會頭暈呢?要不……咱們迴去吧,請個大夫來看看。”


    “我沒事,可能隻是中午的日頭太毒了,晃著我了。好了,咱們快走吧。”她隻覺得,仿佛自己全身的血液都莫名地劇烈流動起來,兩邊太陽穴處拚命地漲著。


    寧夏青本來的打算是先買蜂蜜,然後再去約好的茶館找趙香娥,可剛剛上車前的那一陣心慌雖然已經漸漸消去,卻仍是讓她心有餘悸,因此,她便改了主意,讓阿正直接趕車去茶館,在那裏等著趙香娥,也順便在茶館裏坐著歇息片刻。


    寧夏青無力地靠著車背上,太陽穴處腫脹的感覺依舊未消,她覺得自己的腦袋昏昏沉沉的,仿佛腦子裏塞了好多東西,像是要冒出來。雖然那種劇烈的眩暈感已經消失,反胃的感覺卻在她腹中逐漸蔓延開來,讓她覺得剛剛用過的午飯似乎堵在胃裏,十分不舒服。


    翠玉被上車前的一幕嚇得快要哭出來,眼裏一直噙著淚,始終擔憂至極地看著寧夏青,道:“姑娘,你沒事了吧?你剛剛真是嚇死我了,你不知道,剛剛你的臉色和唇色一下子全白了,現在才緩過來一點。”


    寧夏青難受得連頭都不想搖,隻是淡淡說:“我已經比剛才好多了。唉,我也不知道是怎麽了,怎麽會突然就……”


    “一定是被婚事給鬧的。”翠玉說到這裏,終於忍不住哭了:“一樁是定下了多年的婚事,一樁是高門大戶來提親,結果全都吹了,這擱誰誰能受得了啊?姑娘心裏頭得多遭罪啊,姑娘肯定是因為心裏頭上火,剛剛才會頭暈的。那兩家人也真是的,怎麽能這麽對姑娘啊?”


    寧夏青微微苦笑,想要跟翠玉解釋,然而身上難受,實在是不想花力氣說話,於是就靜靜地聽著翠玉聲淚俱下的嘮叨,就在這時,馬車忽然停了。


    翠玉一怔,疑惑地念叨:“這麽快就到了嗎?”隨即抹了抹淚,掀開車簾,又是一怔,詫異地問阿正:“這是哪裏啊?你怎麽在這裏停下了?”


    “前頭堵了一堆人,車過不去。”阿正道。


    寧夏青卻聽出了異樣,出聲問:“阿正,怎麽了?我聽你說話的聲音有些不對。”


    阿正沉聲答:“我也不知道前麵怎麽了,我隻是聞到了一些不太好的味道。你們兩個在這裏等我,我去看看情況。”說完,阿正就跳下了車,卻又轉身,鄭重地囑咐翠玉:“你一定要看住姑娘,別讓姑娘下車,你們兩個必須在這裏等我迴來。”然後匆匆跑開。


    車內,寧夏青的眸子閃了閃,睫毛撲閃了幾下,皺了皺眉,忽然說:“翠玉,咱們也去看看。”


    “姑娘,阿正讓我們在這裏等他……”


    寧夏青卻已經跳下了車,翠玉隻好跟上。


    寧夏青的腳步還是有些輕浮無力,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擠進人群中去,聽見旁邊傳來許多聲音——


    “唉喲,真是嚇人哦……”


    “是啊,我也嚇死了……也不知道是怎麽搞的?”


    “聽說是踩空了樓梯,從上頭滾了下來,本來都站起來了,還沒站穩,就要下台階,結果就又摔了,好死不死的,台階旁有顆大石頭,腦袋就正好撞到了石頭上……”


    “真是倒黴啊,瞬間就流了滿地的血。”


    “我當時就在路的對麵,親眼看著他從樓梯上滾下來、又站起來、又摔倒的,整個過程就是一眨眼的事,我完全沒反應過來,現在想想都覺得不敢相信……”


    “好端端的一個人,一眨眼的功夫怎麽就……”


    “不是說已經去請大夫了嘛,大夫到底什麽時候才能過來啊?真是急死個人!”


    那張慘白的臉上雙目緊閉,毫無生還希望的痕跡,半邊臉上沾滿了鮮紅的血漬。


    “爹?”寧夏青瞪著眼睛,聲音很輕,卻宛若砸在人群中的驚雷。


    她忽然跌坐在地,寧永達麵帶笑容、眼含希望的那句“我走了啊”就仿若是一個詛咒,在她腦中嗡嗡盤旋。


    停靈的第七日,寧夏青把曹氏扶迴了屋。曹氏的身子本來就不好,連著哭了這麽些天,幾度昏死過去,連話都說不利索,而且根本不肯開口,白著一張臉,雙目發直地盯著前方,別人叫她她也不知道,似乎她的魂已經跟著寧永達一起去了似的。


    寧夏青倚著曹氏屋子的門框,靜靜地看著曹氏,母女二人無聲地對峙良久,誰也不說話。


    寧夏青歎了口氣,轉身走了出去,將紫兒抱了過來。


    紫兒的小身子胖胖的,如今穿著一身潔白的孝服,小肚子鼓起來像是湯圓,咕嚕嚕地走到曹氏的床邊,小心翼翼地喊:“娘。”


    曹氏無神的雙眼移到紫兒身上。


    紫兒認真地歪著頭,按照寧夏青教的話,一字不落地說:“娘,我年紀還小,你還要好好照顧我呢,你不能有事,你要振作起來,你還有奶奶、姐姐和我。”


    曹氏伸出枯如樹枝一樣的雙臂,用盡全部力氣,顫顫巍巍地將紫兒抱起來,把紫兒抱在自己懷裏,抿了抿唇,又狠狠地咬著自己的嘴唇,卻還是沒忍住,整張臉都在顫抖,嘴唇拚命地往兩邊裂著,豆子似的眼淚跟不要錢一樣地往下掉。


    紫兒被曹氏緊緊抱著,稍微有些不舒服地扭動,卻很快就不動了,十分懂事地任曹氏抱著自己,小臉扭向門口,看向站在門口的寧夏青,寧夏青也看向紫兒。


    曹氏一邊哭,一邊向門口伸出手,寧夏青會意地走上前去,曹氏拉住寧夏青的手,將寧夏青的手放到紫兒身上,拿過剛剛洗好曬幹的帕子,抹了抹臉上的淚,穩了穩心神,輕聲說:“青兒,這幾天一直是你忙裏忙外地張羅著,你辛苦了。”


    寧夏青的唇邊有千言萬語在打轉,卻隻是淡淡地說:“娘,我沒事的,你……”


    曹氏聞言道:“放心吧,娘會堅持下去的。青兒,你這幾日太辛苦了,你去好好歇著吧。”


    “嗯。”寧夏青答應了一句,隨即讓曹氏先好好闔闔眼,自己帶著紫兒離開了曹氏的屋子。


    她牽著紫兒的手走出屋子,紫兒忽然小聲問了一句:“姐姐,爹是不是死了啊?”


    寧夏青一怔,望向紫兒,隻見紫兒天真無邪的眼中充滿了恐懼與疑惑,寧夏青蹲下來,忍住眼淚,點點頭道:“嗯。”


    紫兒追問:“死了之後會怎樣啊?”


    “死了之後……就不會迴來了。”


    紫兒想了一下,認真地說:“所以,爹不會迴來了,我再也見不到爹了,是嗎?”


    “嗯。”


    紫兒迷惑的雙眼漸漸蓄滿了小眼淚,寧夏青連忙抱住紫兒,囑咐道:“在奶奶和娘的麵前,你不要提起爹,也不要提起死,記住了嗎?”


    紫兒掉下淚來,懵懂地點點頭:“嗯。”


    寧夏青心知,紫兒並不明白死亡的真正含義,紫兒所難過的隻是再也見不到寧永達,再也不能被寧永達抱起來打悠悠了,要到很多很多年以後,紫兒才會懂得今日的她到底經曆了什麽。


    寧夏青抹了抹紫兒的淚,輕聲說:“別哭了,去找雙喜玩吧。”


    “嗯。”紫兒點點頭,悶悶不樂地跑開了,看著紫兒圓滾滾的小背影,寧夏青終於掩住嘴,忍不住又一次哭了起來,哭得連手指都在發抖。


    翠玉迎上來,寧夏青說不出來話,用眼神示意翠玉,翠玉愣了一下,隨即意會,問:“姑娘是要問老太太在哪嗎?族裏來了幾位奶奶,正跟老太太說話呢。”隨即,翠玉又說:“姑娘,我扶你迴屋子坐一會吧。”


    寧夏青點點頭,由著翠玉將無力的自己攙迴去,哭了好一會才平複下來,啞著嗓子吩咐翠玉:“你去老太太那裏看看,那幾位族奶奶還在嗎?”


    過了一會之後,翠玉迴來說:“那幾位族奶奶已經走了,族裏來吊唁的人也都走了。”


    “幾位族奶奶跟老太太說了什麽?”


    翠玉邊想邊說:“陳婆子聽到,那幾位族奶奶好像提到了什麽族產,還有什麽契約……”


    族產,契約……果然,寧永達剛死,族裏的人就已經這樣等不及了!


    多年以前,不知道是在什麽樣的情形之下,寧老太爺立了一份契約,契約上說,如果寧老太爺這一脈的香火斷了,名下的桑園就歸族裏所有。就因為這份契約,這些年來,寧氏一族裏不知道有多少人盼著寧永達死呢!


    如今寧永達真的死了,而且沒有留下兒子,這正好遂了那些人的願,那些人巴不得就此將寧永達的桑園一吞到底,連半點都沒打算留給這一大家子的孤兒寡母,這不,這些人已經逼上門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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