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西山廷玉逢故友


    曹雪芹落魄撰紅樓


    卻說楊名時因在雲南修洱海虧空庫銀,在雍正十年被一道聖旨捉拿到獄神廟,蹲了三年刑部大牢。乾隆一紙大赦令,把他從獄神廟放了出來,更換了一身幹淨衣服,便來軍機處見宰相張廷玉。


    軍機處還是在永巷西側,還是原來的三間房。康熙朝是侍衛們歇腳的地方,雍正朝設置軍機處就選了這裏。因皇帝召見多在養心殿,這裏比上書房近且便當,故兼著軍機大臣的上書房大臣也多在這裏處置政務。久而久之這裏就成了機樞核心,上書房倒形同虛設了。


    楊名時跟著張廷玉進來,隻見東邊一個大炕,地下四周都是鑲了銅葉的大櫃,炕上條幾上、櫃頂上,都是堆得高高的文牘案卷,一個個標著黃簽,一進門滿屋幽幽墨香撲麵而來。


    楊名時是張廷玉的門生,但自從雍正元年跟張廷璐一道擔任順天府主考出現舞弊案,就一直放了外官。先是貴州,後到雲南,最後關進刑部大牢。對紫禁城裏的一切也就有隔世之感。


    “宰相也不過如此,是嗎?”張廷玉似乎不勝感慨係之矣。一邊請楊名時入坐,一邊說道,“我自康熙四十年入值上書房,轉眼就是三十四五年了。”


    楊名時在椅上欠欠身子道:


    “老師事君以忠,事事以慎,自開國以來,能全始全終,為三朝宰相,沒有誰能敵過恩師的。”


    “全始還算中肯,”張廷玉喟然歎道,“全終還要往後看。我曆事三朝,一代權相如明珠、索額圖、隆科多我都見過的,眼見他們蓋高樓,眼見他們延歌舞,眼見他們樓坍了。我如今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晚節彌重,真的想急流勇退呢!”


    “老師――”楊名時目不轉睛地看著張廷玉,心裏正在納悶,叫他進來,就為說這些話?遂斟字酌句地道:“老師既然慮到了,也就無甚幹係。”


    “大官作的時日久了,就有些騎虎難下。”張廷玉兀自拈須長歎道:“張家一門在朝做官的已有七十多人,大到一二品,小到八九品。這麽多人,難免魚龍混雜,泥沙俱下,誰出一點事,就很容易牢扯到我這裏。你與廷璐出的那次事,還餘悸在心啊!”


    “中堂!”


    張廷玉兀自說了下去道:


    “你現在要入宮侍候皇阿哥了,走的是當年先父和我走過的路。這個差使辦得好,前途無量。但這個差使輕不得重不得,皇族裏也有不成器的。這個師傅不好當啊!當年廷璐就是靠上弘時……差點釀成殺身之禍!”


    “師相說的,學生緊記在心。”楊名時誠懇地說道,“與阿哥們我謹以道義交,執中而不偏,循情導之以理。名時決不負恩師教誨。”


    “就是這話。”張廷玉立起身來道,“這些年你讀書辦差,未必沒有這些見識,我也是白囑咐幾句罷了。皇上叫我給你在京城安排一處宅子,太奢華太大的諒你也不敢要。東華門外有一處四合院平房,原是曹寅的產業。抄家歸公了的,已奏明皇上賞了你。你就搬去吧――離毓慶宮也近便些兒,下人夠使不夠?”


    “謝師相考慮周全,一切都行了。”楊名時起身告辭走出軍機處,外麵又有山西、河南、湖北幾個糧道,排隊兒等著張廷玉接見。


    忙完一天政務,張廷玉迴到府上,靜下心來,總覺忐忑不安。夫人王氏已在前年去世,現在就側室紫桐侍候在他身邊。紫桐也是四十來歲徐娘半老了,不過她的身子骨倒是非常結實,成天笑嗬嗬的,無憂無慮顯得比實際年齡要小十來歲。她不僅操持府上男婚女嫁,紅白喜事,人情南北,而且把張廷玉這個老丈夫照顧得熨熨貼貼,是個十足的賢妻良母,裏裏外外一把手。


    紫桐見老爺迴府似乎心裏不寧,便提著一壺酒,拿了兩隻“宮僚雅集杯”,來到書房,打算陪張廷玉喝一盅解解他心頭的煩悶。


    “衡臣,”紫桐不像王夫人講究那麽多規矩,她覺得叫名字比叫老爺更親切,“你太累了吧!妾身陪你喝杯酒,解解乏如何?”


    張廷玉一手接過酒杯,一手拍拍後腦勺,突然想起了令他煩悶的是什麽。從宮僚雅集杯,他想到父親,想到父親跟曹寅一家的莫逆之交。他將酒一飲而盡說:


    “紫桐,明天陪我去西山玩一天好嗎?”


    “當然好。”紫桐想不出老爺怎麽突然要去西山,“明天有時間了?”


    “明天是重陽節,皇上有安排,大臣放一天假。”


    “你怎麽想到去西山呢?”


    “你還記得曹雪芹嗎?”


    “記得,曹寅公的孫子。”


    “曹雪芹就住在西山。”


    “你去看曹雪芹?”紫桐想不出老爺怎麽突然要去西山看曹雪芹,按說,被前朝皇帝抄了家的,即算到了今朝總還有些忌諱。


    張廷玉借酒澆愁地道:


    “我對不起曹家,也無力保護曹家。今天,我把曹寅在京城被查抄的一處宅子,都遵旨賞給了楊名時。心裏真不好受啊!李衛曾對我說,曹雪芹如今住在西山一個叫什麽黃葉村的地方,我早想去看看他。”


    “太好了,”紫桐見張廷玉的酒喝得差不多了,便把杯筷收攏起來道,“老爺,今晚喝到這裏,早點歇息吧。明天要去西山,可得睡好,吃飽啊!”


    所謂西山,其實就是北京西北麵的燕山山脈距京畿最近的支脈,在西山北部壽安山下,有一座著名的寺廟――十方普覺寺,因寺內有一尊唐代鑄造的重達五十萬斤的釋迦牟尼臥佛,故又稱臥佛寺。位於臥佛寺前左側緩坡上的黃葉村,當年還是一片十分荒涼的地方。稀稀落落的古樹瘦竹,半人高的蒿草荊棘,其中點綴著十幾幢孤零零像散落一地的棋子似的村舍,這就是黃葉村。


    黃葉村靠古堡一頭,有一幢一橫五間搭一磨角的矮榻榻平房,前麵有與屋簷等高的圍牆圍著,圍牆上開著雙合門。進門是個長條形的小院,右首一棵歪脖子棗樹,正好長在伸出的半間“磨角”的凹口裏,掛滿了紅棗的繁複枝條,虯結地伸展在伸出的半間“磨角”的屋頂上。到了重陽節,果子成熟了,一夜西北風,紅棗乒哩乓啦從屋頂上滾落下來,撒滿了小院裏一地。


    但這屋子裏的主人,仍睡在土炕上不肯翻邊。是不是這棗樹是野棗,棗兒苦澀不好吃,故而不能引起主人的興趣呢?非也!前些日子,好友敦誠、敦敏兄弟來訪,沒什麽好招待,主人還拿梯子爬上屋頂去摘棗兒哩!敦誠一邊吃著紅棗,一邊吟道:


    勸君莫彈食客鋏,


    勸君莫扣富兒門。


    殘杯冷炙有德色,


    不如著書黃葉村。


    這位拿梯子爬上屋頂摘棗兒招待朋友,在黃葉村著書重敘“秦準舊夢”的人,就是曾經赫赫有名的江寧織造曹寅的孫子曹雪芹。自從在雍正朝曹府兩次被抄家,富甲江南達百年之久,“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曹家,終於土崩瓦解了。祖父在京城的家產抄沒,父親曹頫被遣迴北京後,削去了旗籍,貶為庶民,受盡羞辱和人間殘酷的冷暖無情之後,一病不起,於早兩年去世。


    從小在江寧織造府“大觀園”,眾多丫環使女嬌慣中長大的曹雪芹,後來被康熙爺帶迴北京,曾一度為皇孫們伴讀,在王爺府寄居,後又入國子監攻讀,往來不是皇子皇孫,就是王爺紈絝貴族公子。哪裏經得起家庭遭難這樣沉重的打擊!他仿佛從天堂一下墜入地獄,從夢幻般美輪美奐的天宮瑤池,墜入了殘酷現實的十八層地獄。他看不到一點亮光,看不到一點生活的希望,他想到過死,想過出家,但最終還是選擇逃避世人,來到這荒郊野外無人認識的黃葉村。


    因為曹雪芹有話要說,他不甘心就這樣默默無聞地死去!他要抗議,要呐喊,要唿吼!“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太荒唐,真是太荒唐了!皇帝,皇帝是什麽東西?聖祖爺康熙,無非是喝我曹家曾祖奶奶的乳汁長大的滿人。祖父曹寅做過康熙的侍讀,不是祖父和魏東亭一幹侍衛幫康熙滅了鼇拜,大清江山早就易主了。


    皇帝是家天下。為了爭那把“龍椅”,父子兄弟互相殘殺,無辜誅殺多少有功之臣啊!紫禁城竟是建築在血泊上的魔宮啊。皇帝要你富你就富得流油,要你窮就窮得一文莫名,要你死你就得砍頭時還要謝“皇恩浩蕩”,甚至株連九族,開棺戮屍……


    皇帝的權力是誰給的?“皇權天授”、“皇權神授”,難道這天公神靈,就如此不公不平嗎?芸芸眾生賴以生存的土地,被皇權剝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些被剝奪了土地的庶民百姓,為了活命,隻得鋌而走險,揭竿而起反抗朝廷。西南苗民叛亂,西北準葛爾蒙古鐵騎不服管製,如今就是中原、江南也時有“盜賊”集結山寨,占山為王挑戰皇權。


    反叛!反叛……這做慣奴才的庶民百姓是該反叛主子求得做“人”的生存機會了。


    曹雪芹從自己家族的崩潰、瓦解、沒落中,似乎看到了整個大清朝同樣潛伏著崩潰、瓦解、沒落的危機。他在黃葉村住了下來,決定寫一部小說,來鞭撻時政,抒發他對皇帝這個“家天下”的叛逆、仇恨和對人性的唿喚對美好平等生活的向往之情。


    曹雪芹的生活已陷入極端貧困的境地,靠原來結識的王公貴族的接濟,時日久了,最好的貴族朋友也漸漸離他而去。新結識的幾個朋友,手頭也不寬裕,曹雪芹隻得以賣畫為生,偶爾賺些小錢來塞飽肚皮。他是很長於畫石頭的,朋友敦敏曾題他畫的石頭道:


    傲骨如君世已奇,


    嶙峋更見此支離


    曹雪芹錚錚傲骨,不願與卑汙邪惡荒淫的貴族社會同流合汙,隻能做一塊不同流俗的頑石。他在一堆稿紙上落筆,濃墨重彩寫下:


    石頭記


    他借女媧煉石補天的神話傳說,在第一迴中用石頭開口,寫了這樣“一偈”:


    無材可去補蒼天,


    枉入紅塵若許年;


    此係身前身後事,


    倩誰記去作傳奇。


    曹雪芹雖然以“石頭”自譬,“將真事隱去”,“用假語村言”,但他一再剖白了自己對社會現實和時政的鞭笞:


    “此書不敢幹涉朝廷。凡有不得不用朝政者,隻略用一筆帶出,蓋實不敢以寫兒女之筆墨唐突朝廷之上也。”


    “……雖一時有涉於世態,然不得不敘者,但非其本意耳。”


    “雖有些指奸責佞貶惡誅邪之語,亦非傷時罵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倫常所關之處,皆是稱功頌德,眷眷無窮。”


    曹雪芹生於康、雍、乾之世,深知文字獄的慘烈。呂留良鞭屍,曾靜、張熙拖到乾隆朝,終於還是被砍頭棄市。他在小說中寫這些話,無非是力圖逃脫文字獄的“狡猾”之筆而已。


    《石頭記》一經開了頭,曹雪芹便一發不可收拾。他日夜跟他筆下的人物生活在一起,雖然家境破落到了“茅椽蓬牅、瓦灶繩床”,“舉家食粥酒常賒”的程度,但隨著小說中的人物,他又重新迴到江寧織造府的大觀園,領略童年所經曆的秦準舊夢,“燕市歌哭悲遇合,秦準風月憶繁華”,為他的家族、為皇帝的“家天下”去唱那曲“大無可如何”的挽歌。


    這天重陽節,正如往常一樣,曹雪芹天一亮起床,到黃葉村四周溜溜腿腳,順便在村頭酒店賒了二兩二鍋頭老酒,迴到家裏已是巳牌時分。他把二兩二鍋頭老酒倒入一隻原為宮廷之物的蟠龍高腳酒杯,順手抓了一把魚餌似炒得又香又脆的蠶豆,朝東邊一間最亮堂的書房走來。在書案前坐下,一手慢慢碾墨濡筆,一手往嘴裏填一顆蠶豆抿一小口酒。同一時候,他眯縫著的眼前,昨夜晚剛寫過的人物又活靈活現浮現出來,將他的筆帶到一個新的故事新的迴合中去……


    那金質蟠龍嵌玉高腳酒杯,是三阿哥弘時從雍和宮裏偷出來送給他的。曹家幾代多少禦賜寶物都抄沒了,流散了,化成了不堪迴首的記憶,但這酒杯隨著曹雪芹輾轉流徙,最後來到了黃葉村。一來酒是曹雪芹所愛之物,二來也算是對被雍正狠毒誅殺的弘時一個小小的紀念。虎毒不食子,但比老虎還狠毒的雍正把自己的親生兒子弘時殺死了。所以帝王,不管是雍正,還是現在的乾隆,都是缺乏人性的,沒有資格做人,隻能去做野獸畜牲。


    曹雪芹時時拿這個宮廷酒杯來提醒自己,不能再誤入歧途,與皇帝的家天下同流合汙。他放棄了京城紙醉金迷燈紅酒綠的公子少爺生活,放棄了鄉試會試一榜高中打馬遊街赴瓊林宴的仕途風光,甚至在貧困到“饔餮有時不繼”的境地,賣畫卻仍然“非其人,雖重酬不與”,甚至連皇帝畫苑的召請也被他拒絕了。


    他的好友張宜泉寫詩讚歎曰:


    羹調未羨青蓮寵,


    苑召難忘立本羞。


    卻說重陽節這天,天高氣爽,秋陽當空。太陽升上半空後,把昨夜的寒氣一收而盡,室內室外暖洋洋的。曹雪芹埋頭寫了個把時辰,抬頭一看日頭快要當頂,忽覺腹內饑餓。為了節省時間和精力,他已經習慣一天隻吃兩餐正餐了。他停下筆來,正在仔細清理筆尖、準備戴好筆帽合上硯台,突然聽院子外麵傳來得得如緊鑼密鼓的馬蹄聲和村民吆喝叫鬧聲。


    曹雪芹詫異地走出書房,探頭朝院門外一望,隻見一輛藍呢圍幕長車,嘎嘎停在了自家屋前。他想,難道是好友張宜泉、敦敏兄弟來訪?然而他們沒有這樣豪華的車輦,也不允許乘這種藍呢圍幕的官車。那又是誰呢?隻可能是同在毓慶宮做過伴讀的傅恆了,傅恆風流倜儻,少了許多皇家貴胄的奸邪狡猾,且與曹雪芹年齡不相上下,在貴族公子中,這是惟一與曹雪芹還保持朋友關係的了。但也有一年半載不曾謀麵,傅恆現在升為了尚書,正在走紅,怎麽會不知會一聲貿然來訪?


    從長車前頭跳下一名仆役裝束的車夫,一名本地引路村民,在無數山野村娃的叫鬧聲中,圍幕一挑先走出一位十六七歲的丫環,接著是四十多歲的婦人和婦人小心翼翼攙下的一個六十多歲的矍鑠有神的老頭。曹雪芹有點茫茫然不知所措了。那老頭看氣勢,定是朝廷大官,他卻一身便服,笑微微走了過來,緊緊盯視著問道:


    “請問這裏是曹雪芹――曹霑的家嗎?”


    “在下就是曹霑……”曹雪芹仔細打量有幾分似熟非熟的長者,不好意思問道,“請問……喲,您不是張衡臣伯伯嗎?今天怎麽――”


    “今天,老夫與內人是特意來看你的”張廷玉把紫桐往前扒了一扒,笑道,“還記得這位紫桐阿姨嗎?她是桐城人,那次你跟你爺爺到桐城,她還抱過你呢。”


    “記得的,伯母、伯爺,快快進寒舍……”曹雪芹一手攙著張廷玉,一手拉著紫桐阿姨,往“寒舍”的書房走去。這位老臣相邊往裏走,邊環顧左右說道:


    “雪芹呀,你怎麽找到這麽一處妙不可言之地,隱居下來呀?”


    “一言難盡,快坐,快坐。”進了書房,曹雪芹搬了自己平時寫書的一把坐穿了一個小窟窿的黃藤椅,先給張廷玉坐了。又到別的屋子找了兩張木椅,提了過來,一臉抱歉地連聲說,“張伯母快快請坐……寒舍,真個是寒舍呀,二位長輩要來,也不先知會一聲,家裏什麽也沒準備。這,這真是……”


    他在屋子裏兜著圈。


    這時,有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把頭伸了進來看熱鬧,曹雪芹拍拍那女孩的肩膀說:


    “嫣芸,快去你家提一壺開水來,就跟你媽說,雪芹大哥家來了貴客。”


    嫣芸點頭笑笑走了。


    紫桐卻像迴了自己家裏一樣,站了起來,一邊壓著曹雪芹肩膀要他坐下,一邊說道:


    “雪芹,你坐下陪你張伯說說話兒,泡茶的事,吃飯的事,一切由伯母去張羅。”


    曹雪芹被紫桐壓到木椅上剛一坐下,屁股下麵又著了火似地騰地站了起來:“泡茶的事”好說,廚房裏還有上次敦敏兄弟來訪送的一筒茶葉,可“吃飯的事”怎麽辦?他的灶上是一鍋稀粥,碗櫃裏隻有一碟芥菜頭和老蘿卜頭鹹菜,怎不能讓三朝宰相的張衡臣跟著喝稀粥吧!張廷玉似乎看出了曹雪芹的困惑和尷尬,把藤椅挪到書案前,拉著曹雪芹一塊坐下道:


    “雪芹呀,西山靈秀,黃葉村雖好,隱世修身是不錯的,但人總還得要生活,要生存啊!你已而立之年了吧,怎麽就不見你參加科考呢?”


    “仕途非所願,官場――”曹雪芹驀然想到坐在眼前的就是官場最大的“官”,原來那些可以嬉笑怒罵折損官場的話,溜到了嘴邊,又縮了迴去。


    “官場黑暗、腐敗是不是?”張廷玉接過話頭說,“你張伯在官場摸爬滾打三四十年,是最了解官場的黑暗與腐敗的了。但是,曆朝曆代也都有清官廉吏,你就不能通過科考,去做一名清官廉吏嗎?”


    “去做那個幹甚?”曹雪芹與張廷玉所思所想已經是風馬牛不相及了,要辨,他肯定辨不過這位三朝名相的口才,便索性不說,吟著昨晚剛寫下的幾句言詞道:


    世人都曉神仙好,


    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


    荒塚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


    隻有金銀忘不了;


    終朝隻恨聚無多,


    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


    隻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說恩情,


    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


    隻有兒孫忘不了;


    癡心父母古來我,


    孝順子孫誰見了。


    張廷玉聽完,驚得目瞪口呆,半天做不了聲。待了好一陣才呐呐言道:


    “賢侄哪,你曹家是遭到了極大的不幸,可是你也不能就此看破紅塵,四大皆空啊!當年雍正皇帝在藩邸四十餘年,他也說看破紅塵,信佛信道,滿口禪語,可是後來聖祖爺康熙駕崩,他不照樣做皇帝嗎?你這《好了歌》,完全是一種消極遁世的想法羅。”


    “愚侄不是遁世――隻是不想像常人那樣經過科場去求一官半職罷了。”曹雪芹將書案上一迭陸續寫成的書稿,攏了攏齊了齊說,“我隱居黃葉村,恰恰是為了入世,要做一件轟轟烈烈流傳後世的大事。我無材補天,但我能把我親身經曆的這個古老家族的腐敗、沒落、殘酷寫出來,警醒世人。這就是我正在寫的這部《石頭記》。”


    “你在寫書?寫小說?”張廷玉從曹雪芹手裏接過一迭蠅頭小楷工工整整寫滿字的稿紙,用幾分詫異的口氣問了句。其實,張家從張英、張廷玉、廷璐到若靄、若澄這一輩,都向往作田舍翁,過一種著書立說寫作生活的。張廷玉的兒子幾乎都像曹雪芹一樣擅長丹青,有的幹脆就當過宮廷畫師。聽說曹雪芹在寫小說,張廷玉饒有興趣地拿起稿子看了起來。


    這時,紫桐和隨身丫環小紅,端著滾燙的熱茶來了。那個年輕車夫,陸陸續續把車上的食品盒、酒菜和各種點心搬了進來,曹雪芹忙把廚房一張舊餐桌搬了過來,就在書房擺開了席麵。曹雪芹看著從食品盒裏端出來的都是多年不曾見過的山珍海味,心裏很是過意不去地說:


    “伯母,還叫你從城裏帶東西來吃,真不好意思。”


    “雪芹呀,”紫桐夫人拿出特意帶著的兩隻“宮僚雅集杯”的酒杯,給張廷玉和曹雪芹滿上酒,瞅著曹雪芹關切地說道,“如果阿姨記得不錯的話,你都快三十了吧,怎麽家裏還沒娶房親呢?”


    “伯母,”曹雪芹苦笑地道,“您已經看過我這太虛幻境,頑石書齋的裏裏外外了。嘻嘻,有哪位姑娘願意在此清修,跟我吃這樣的苦頭!”


    曹雪芹和紫桐夫人已在餐桌旁坐了下來,紫桐一邊叫張廷玉、小紅和車夫一起入席,一邊迴顧曹雪芹道:


    “雪芹,早聽若靄兄弟說,你的丹青,在市麵上價值不菲,何至於弄得這樣家徒四壁呢?真是不來不知道,一來嚇一跳。老爺,您就先放下書稿,填飽肚皮再看吧。你們都是這樣,寫書、看書,仿佛有了書就可以塞飽肚子,沒聽見‘三日風四日雨,哪見文章鍋裏煮’嗎?已經當午了,快吃吧。”


    曹雪芹拿了自己那隻高腳酒杯倒了酒,將另一隻宮僚雅集杯遞給紫桐夫人道:


    “夫人,您也少喝一點。你們二位喝不喝?”他轉對張府兩名下人,“要不要再去拿兩隻杯子來?”


    “不用了,不用了,我們不會喝酒。”小紅和車夫連連擺手。這時,張廷玉放下看了一小半的書稿,將藤椅移了過來,意味深長地對曹雪芹道:


    “是呀,‘三日風,四日雨,不見文章鍋裏煮!’可是天下的好文章,原是比飯食酒菜要強過百倍,千倍,萬倍的呀!雪芹的文章就這樣。”


    接著,他哼起了剛從書稿上看到的《石頭記》緣起的四句詩:


    滿紙荒唐言,


    一把辛酸淚,


    都雲作者癡,


    誰解其中味。


    “老伯倒是讀解了晚生一片苦心,”曹雪芹一杯久違了的茅台醇釀下肚,心中立即有一團火流遍周身,往天門蓋上直冒,“假語村言也好,太虛幻境也罷,不過都是想借個由頭,說自己想說的話。”


    “《石頭記》開篇不俗,”張廷玉慢慢抿著酒,一邊在翻看曹雪芹為《石頭記》寫作列的一張人物表,嘖嘖驚歎著說,“從第二迴:‘賈夫人仙逝揚州城,冷子興演說榮國府’,那賈雨村的一席話寫得倒也酣暢淋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餘者皆無大異;若大仁者則應運而生,大惡者則應劫而生,運生世治,劫生世危。堯、舜、禹、湯、文、武、周、召、孔、孟、董、韓、周、程、朱、張,皆應劫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紂、始皇、王莽、曹操、桓溫、安祿山、秦檜等,皆應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惡者擾亂天下。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雨村這長篇大論,說得倒也有些見地。這一下牽扯出那麽多人物、是非,不知你究竟要寫多少人物,多少迴?”


    “要寫好幾百人,寫一百多迴,”曹雪芹緩緩說道,“現在還隻開了個頭,也合了草鞋沒樣,邊打邊像,就這樣寫下去再說吧。”


    “單是榮國府的奴才,你就寫了八十五人,大觀園裏的奴才又寫了近二十人,光奴才你就要寫一百多人,還有榮寧二府的主子,‘金陵十二釵’,官家、王爺、太監、宮女、嬪妃,寫下來不下三百人哪……”張廷玉似乎在掂量這部《石頭記》的份量,思慮著說,“這麽浩大的工程,雪芹啦,你不是三兩年能完成的呀!你伯母說的終究也沒錯,文章不能煮了當飯吃。你要寫完這部書,得有辦法填飽肚子,這樣吧,要不要我在順天府給你安排一個閑差,你隻領俸銀,可不必到差?”


    “不,我不進官場。”


    “噢,我忘了,”張廷玉自嘲地道,“你連科場求一官半職都罷了,哪裏還要這白給的官俸呢?那你賣畫能糊住一張嘴嗎?”


    “如果有足夠時間去畫,應該沒有問題。”


    “畫的銷路如何?”


    “都是上門求購。”


    “哦,你成天寫書,有餘暇點染丹青?”


    “肚皮餓了就有!”曹雪芹兀自哈哈大笑。他的酒已經喝得不少了,近年來他沒有喝過這麽好的酒。何況是在如此孤寂的地方遇上爺爺和父親的好友,故人。


    紫桐夫人見曹雪芹穿一身破舊灰袍,一身清瘦,喝酒吃菜狼吞虎咽,早已是滿眶淚水地道:


    “少爺,原來在江寧織造府,在平王府,你哪裏吃過這些苦頭啊!我看你還是成個家吧。蘿卜白菜,各有所愛,你不想做官也可以。有了家室,你就是賣畫也好,賣字也好,有文化的人總不至餓肚皮。說不定,還能盤出一個溫溫馨馨的家來。”


    “謝謝伯母伯父關心。”曹雪芹知道自己喝醉了,放下了酒杯,紫桐帶來的丫環小紅,心兒特細,連忙去給曹雪芹上茶。紫桐夫人望丈夫老相爺一眼,從手提包裏抽出一張銀票,遞了過來道:


    “雪芹,這是張伯伯吩咐給你的,你拿去好歹添製些衣料、家具,剩下的留著糊口。日後有什麽著難處,隻管來找你張伯伯。”


    曹雪芹接過一看,見是一張三百兩的龍頭銀票。他知道張廷玉貴為宰相,卻是少有的清官,決不肯收受下麵的不義之財。這三百兩銀子差不多就是他半年的官俸,也許是紫桐阿姨數年間從家用中,一點點從指縫間擠出來的,怎麽能要呢?


    “不行不行。”他把銀票推了過去。


    張廷玉站了起來,端著茶杯,從書房踱到另一間房子裏去,迴頭說道:


    “雪芹,你不肯成親,又不收銀票,這樣吧,把小紅這丫頭給你留下,就為你弄一日三餐茶飯。這銀票,就算我們給小紅付的生活費好不好?”


    “說的越發離譜了,”曹雪芹臉紅臉赤地道,“我不能連累小紅姑娘跟著來受苦。”


    “就這麽定了。”紫桐夫人覺得這主意不錯,笑嘻嘻地道,“小紅,你就在這裏留下來,幫曹公子弄弄茶飯,好生服侍他寫書吧。”


    “雪芹呐,”張廷玉見曹雪芹兀自推辭,拉長聲氣說道,“你知不知道,你爺爺和我先父是莫逆之交?”


    “知道。”


    “你記不記得,文端公治喪那次,你爺爺帶著你在六尺巷張府近旁的張氏祠堂守靈,所有遠客都走了,就你爺爺帶著你在六尺巷又逗留了半個月?”


    “記得的。”


    “這不就得啦,”張廷玉拉著曹雪芹的手,一邊朝外屋走去一邊對曹雪芹說道,“雪芹,抄沒曹家,是前朝雍正皇帝的旨意,是張衡臣伯伯擬的旨文,是李衛辦的差。張家與曹家幾同親眷,李衛與曹家也無冤仇,那都是皇上的嚴旨,做臣子的身不由己。你就讓張伯伯略表心意,日後我也好去阿鼻閻羅世界見你爺爺吧。”


    “伯伯的心意我領了,”曹雪芹頗為感動地說,“擬旨之事您千萬不要放在心上。君要臣死,不得不死,央央大國,芸芸眾生,都是皇帝一個人的天下。誰能拗得過這個大主子呢?天下所有的人都是他一個人的奴才,我真不懂這天道神明是怎麽安排的!天下如果沒有成千累萬的臣工為這個大主子奴役庶民百姓,他能嗎?這是曹雪芹不願踏入官場的真正原因之所在。”


    走到院子外裏,看看日頭西斜,挨香山山頂不是很遠了,張廷玉沉吟不語了好一會。他學富五車,當然知道曹雪芹說的帝王是怎麽一迴事。周公吐哺,天下歸心,自從秦始皇統一天下,這國家就成了皇帝的家天下。皇帝通過臣工統馭萬民,皇帝的族人宮妃享用天下的財富,臣工也從皇帝那兒分噬一杯羹。就這麽迴事,你說合理不合理?公道不公道?延續了一兩千年,連孔聖人都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名份是定好了的,你一個曹雪芹不入流俗可以,但還能就翻個邊不成?


    “雪芹呐,”張廷玉來到馬車邊站住了,“原想著陪你伯母去臥佛寺看看大臥佛,現在天色向晚了。我們就此告辭了,日後有的是機會去看臥佛的。希望你的煌煌大著告峻以後,張伯伯能夠先睹為快。”


    曹雪芹攙扶紫桐夫人上了車廂,要再去攙張廷玉,張廷玉擺手道:


    “不忙,咱們跟著車走一段,也好看看黃葉村。”


    於是,曹雪芹和小紅,從兩邊攙著張廷玉這位花甲老人,跟著緩緩行進的馬車,朝村子外麵走去。


    張廷玉指指臥佛寺後麵的山穀,說道:


    “聖祖爺康熙崩駕,方苞就在那山穀裏隱居韜晦,那裏好象叫什麽周家花園吧。”


    “是,叫周家花園。”曹雪芹說,“我常去的,倒是十分清幽。”


    “我去過兩迴,好象是前明某個王爺的園子,隻是有些荒廢了。”


    “下次來,小侄陪您再去訪訪。”


    “唉,”張廷玉長歎道,“老夫要能致休,不迴桐城,就在這山穀裏隱居豈不是好。”


    “那太好了,”曹雪芹欣然道,“有老伯為鄰――可是,那是前世也修不來的福分。老伯不迴桐城,也斷然不會來這種荒寂地方,萬歲會賜您一座好園子。”


    “好啦,送君千裏,終有一別。”長車停了下來,張廷玉朝車廂裏爬去,迴頭道,“雪芹,你要進了城,一定得來寒廬一敘啊!”


    “一定,一定。”


    車夫一甩響鞭,駿馬飛快地奔跑起來,朝黃葉村的緩坡下衝去,曹雪芹和小紅站在那兒揮著胳膊,直等車子在黃葉飄零的樹梢間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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