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說,洪家璧作出了抉擇,不再猶豫搖擺左右為難,心中應當塌實愉快。然而,事情遠沒有這樣簡單。洪家璧不但沒有從憂煩中解脫出來,反而越來越深,覺得心裏象堵了鉛,憋得難受,真想找個地方發泄發泄。再加上這幾天天氣不好,陰雲密布,濃霧繚繞,窒息得人喘不過氣來。洪家璧覺得腦袋脹得要炸裂似的。他背著洪母從後角門溜出來,煩躁不安、失魂落魄地向街上走去,走得很快,跌跌撞撞,幾乎是小跑。

    洪母擔心洪家璧做出什麽傻事,囑咐小童照看好洪家璧,隨身伺候,一刻也不要離開。洪家璧在前麵走,小童在後麵緊追:“少爺,您要到哪兒去?”

    “不用你管!跟屁蟲!別總跟著我!叫我一個人安靜一會兒好不好!”洪家璧:說著,步子並沒有放慢。

    洪家璧來到一家酒館,看了看招牌,然後走進去,對小二大聲嚷嚷:“小二!上!好酒!好菜!本少爺要喝酒!喝最好的酒!”

    小二認識洪家璧,熱情地說:“是洪少爺來呀,您可是稀客,請到樓上雅間。”

    隨後趕到的小童,扶著洪家璧走上二樓雅間,坐下。

    小二很利索,工夫不大便端來了酒菜,對洪家璧說:“少爺,酒菜到,這是您最愛喝的上好狀元紅,您慢用,有事您招唿一聲。”

    小二轉身剛要離去,洪家璧發泄地大吼:“本少爺不要狀元紅,要女兒紅!知道嗎?我要女——兒——紅!”

    小二嚇了一跳,在他的記憶裏,洪家璧喝酒從來就是要狀元紅的,說是為的圖個吉利,將來有個好前途。今天這是怎麽嘞?小二雖然心中這樣想,臉上卻賠著笑,說:“是是,換女兒紅,我這就去取。”

    小二從樓下取迴女兒紅,放在洪家璧麵前,點頭哈腰地說:“少爺,給您換迴來啦,地道的女兒紅,您慢用。”

    “這裏沒你的事了,下去吧。”洪家璧衝他擺擺手。

    “是是。”小二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洪家璧哪裏是在喝酒,簡純粹是發泄,一杯一杯地狂飲不止。工夫不大,桌上已是杯盞狼籍,他也喝得酩酊大醉,搖搖晃晃,醉眼乜斜。但他仍然不停地一杯一杯往嘴裏送,因為醉得手沒有了準頭,酒大部分灑了出去。

    書童苦勸,說:“少爺,別喝了,您不能再喝了,會喝出病來的。”搶著去奪洪家璧的酒杯,被洪家璧推了個趔趄。

    洪家璧舌頭發硬:“你……少……少管我!我……我要喝……喝!不要你管!你敢管我?喝!喝……”

    書童焦急萬分,用哀求的語氣對洪家璧說:“少爺,您這是何苦呢?依小人看,老夫人說得也對。象您這樣的人,讀書為什麽?不就是為了坐官出人頭地嗎?楊萼君雖然中您的意,可畢竟與咱洪家門不當戶不對呀,您將來要是坐了官,有這麽個夫人……確實也不……不那個……再說,老爺也不會答應的。老爺的脾氣您又不是不知道,老夫人要是把這事告訴老爺,老爺能饒得了您嗎?不把您打個半死才怪呢!”

    “住口!你給我住口!”洪家璧的眼睛充滿血絲,驀地站起身,一把揪住小童的脖領子,搖搖晃晃地點著小童的鼻子尖,問小童,“你說!我……我是不是個背信棄義……無情無義的小……小人?你……你說!”

    小童從來沒有見過,洪家璧的眼裏冒著兇狠的藍光,心裏激淩淩打了個寒顫戰戰兢兢地說:“嗬……這……不不……您怎麽是那樣的人呢?不……不是……”

    “你在撒謊!你沒有說實話!”洪家璧歇斯底裏大叫,“我是不講信義的小人!我是!是!我是天下第一大負心漢!無情無意!忘恩負義!我是卑鄙小人!壞蛋!大——壞——蛋!”

    醉中的洪家璧失去了理智,煩躁地把桌子掀翻。

    小童目瞪口呆,一下子嚇傻了。

    發生在洪家璧身上的這些事,楊萼君一無所知,她抱著對未來的美好憧憬和期望,等著洪家璧請人來提親。這天,楊萼君百無聊賴,又從箱子裏拿出常州貢梳和蝴蝶發卡兩件定情信物,含情脈脈地把玩撫摩,遐想著美好幸福的未來,不由獨自笑了。但工夫不大,臉上的笑容變成憂慮和擔心。洪家璧已經好長時間不來了,這在過去是從來沒有過的。楊萼君心想,莫非事情發生了變故?她立即否定了,洪家璧說他們的事他家是同意的,不會有什麽變故。那……洪家璧為什麽這麽多天不露麵呢?病了?也不會,洪家璧是心很細,很知道體貼人的,要是病了,一定會讓小童來送信的。楊萼君雖然猜不出會發生什麽壞事,但心裏總惴惴不安,好象要發生什麽事,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和莫名的擔憂。

    梅心從外麵進來。

    楊萼君急切地問:“梅心,上次洪家璧到底是怎樣說的?”

    “我那好小姐,您都問過多少迴嘞。”梅心學著洪家璧的口氣,說,“他說要馬上把他的楊蠣兒妹子娶過去!聽清楚了嗎?馬上要把你這個楊蠣兒小姐,娶過去!”

    楊萼君其實是明知故問,喃喃地說:“可是,都過這麽多天了,怎麽一點兒消息也沒有呢?”

    梅心也覺得有些反常,她怕楊萼君著急,安慰她說:“小姐,您別胡想亂想,洪先生一定是有事抽不開身。他知道您就是她日夜尋找的楊蠣兒以後,您是沒看見,那個激動勁兒,簡直就沒法形容了。我看得出他是真愛您,而且完全是出自真心。您呀,就耐心等著好事降臨吧。”

    楊萼君萬萬沒有想到,她的好事沒有等到,丐幫的一場塌天大禍,卻無情地降臨了。

    怎麽迴事?

    事情還得從上迴劫刑場救黃遨遙說起,丐幫那次出其不意行動,打了敵人一個措手不及,不但救出了黃遨遙,而且還繳獲了一把匕首。這把匕首精美漂亮極了,純金的劍鞘,上麵裝飾著威武兇猛的虎頭,老虎的兩隻眼睛鑲嵌著兩顆晶瑩剔透的珍珠,王字上鑲著紅綠藍三顆寶石,堪稱曠世奇寶。老幫主對它愛不釋手,時刻帶在身上。老幫主死後,老幫主雖然沒有留下遺願,眾人商議,既然老幫主如此喜歡這把它,就讓它跟老幫主去吧。就這樣,這把匕首陪了老幫主的葬。

    為了防止敵人找到老幫主的墓,他們采取了嚴格的保密措施,墓地和埋葬都是秘密進行的。但是,敵人還是找到了老幫主的墓地。在挖墳揚屍時,發現了這把匕首。你當這把匕首是誰的?正是當時任袁世凱副官的唐化鈞的。他們由此推斷,劫刑場救走黃遨遙的罪魁禍首是丐幫。此時的唐化鈞已經是督察總長,聞知大怒,下令七月十五全國統一行動圍剿丐幫。七月十五是什麽日子?鬼節!唐化鈞把圍剿日期定在這一天,用意很明顯,就是要把丐幫一個不留全部斬盡殺絕。

    丐幫在京城的眼線得到內線密報,不敢延誤,日夜兼程趕迴來報告。

    黃遨遙得到報告感到事情嚴重,雖然時間是後半夜,黃遨遙決定立即召集各分堂主商議。各分堂主被從睡夢好叫醒,不知道出了什麽事,迷摩登瞪來到議事廳。他們發現,大廳外增添了警衛,層層崗哨,戒備森嚴;大廳內燈火昏暗,光影晃動,煙氣騰騰,氣氛緊張。黃遨遙早已趕到,手握權杖端坐在幫主寶座上,神色凝重。分堂主們預感到發生了重要事情,個個睡意全消。

    各堂主到齊以後,黃遨遙搖了搖手中的權杖,猶如領兵統帥搖動帥旗,各位堂主立即安靜下來,屏住唿吸,聽候黃遨遙下令。

    黃遨遙心情沉重,臉色冷峻,極其嚴厲和莊重地說:“今天夜裏,把各家首領從睡夢中叫來,是向大家宣布一個壞極壞、關乎到丐幫生死存亡的壞消息!”

    眾堂主從黃遨遙的語氣和神情感受得到,這絕不是一般的壞消息,個個緊張得透不過氣來。

    黃遨遙說:“厄運很快就要降臨到丐幫頭上啦!”因為著急上火,聲音變得蒼老沙啞。這時分堂主們才發現,黃遨遙的眼睛布滿血絲,意識到事情嚴重。

    乞丐每年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有人喊:“幫主快說,什麽鳥厄運?老子什麽也不怕,大不了到陰曹地府去走一遭!”

    眾乞丐附和:“對,正好去摸摸閻王爺的鼻子!”

    黃遨遙說:“我們在京城的眼線派人送來緊急密報,當年劫法場救我的事,犯了!督察總長唐化鈞為了把丐幫一網打盡,決定在七月初七鬼節這一天對丐幫實施全國大搜捕。弟兄們,丐幫雖然有些勢力,但遠不是軍閥們的對手。禍是由我而起,如果當年沒有我的酒後惹事,丐幫便不會有今日之禍。丐幫最重的是一個義字,一人做事一人當,此事由我而起,理應由我承擔,與諸位無關。我以幫主的身份宣布:從即日起,丐幫暫行解散,帶領家小盡快離開此地。但是要隱蔽,絕對不能叫外人知道,七月十五鬼節之前全部撤清。”

    “啊?!”眾頭領大驚,問,“那……那您呢?”

    “隻好聽天由命了!”黃遨遙仰天長歎,說,“狗日們恨的是我,緝捕捉拿的也是我。”講到這裏,他冷冷一笑,嘲諷地說,“不過,要想捉住我,哼哼,也沒那麽容易!就看我命數如何蒼天保佑不保佑嘍!”

    “駕鶴西去”的靳首領首先說:“不!我們不走!我大家是拜過天地,歃過血盟過誓的,我們怎麽能這時候自己逃命?”

    眾分堂主齊刷刷說:“靳堂主說得對,我們不是膽小鬼!誓與丐幫共存亡!”

    黃遨遙很受感到,說:“大家千萬不要這樣,我黃遨遙已經是愧對丐幫了,千萬不能再為我去流血送命啊!”

    眾人一齊跪下,抱拳發誓,說:“丐幫是我們家,沒有丐幫,我們便無立足之地。我們生是丐幫人,死是丐幫鬼,絕不離開丐幫半步!”

    “我的好弟兄們!請受黃某一拜!”黃遨遙熱淚盈眶,向眾人作揖拜謝。

    “同為丐幫,理當患難與共,黃幫主不必如此。”眾人還禮。

    黃遨遙說:“好,既然大家有此決心,黃某就不多說什麽了。目前急須做的,是在軍閥圍剿之前,把所有老弱病殘和婦女小孩平安轉移出去,隱蔽起來。今天是七月十二,離敵人行動隻有短短的兩三天了,時間非常緊迫,大家趕緊行動吧。對了,敵人肯定已經注意了我們,大家行動一定要隱蔽,表麵裝成什麽事也沒有發生的樣子,絕不能引起敵人的懷疑,不能讓敵人提前行動。否則,對我們就太不利了。”

    “好,知道啦。”眾人答應,分頭行動去了。

    黃遨遙部署停當以後,想起楊萼君,化裝成普通老乞丐的樣子,偷偷地來到碧萼樓。

    楊萼君有夜間讀書的習慣,她正在燈下讀薛濤的詩集。見黃遨遙深夜到此,神色緊張,心中驀地一凜,猜想一定是出了什麽大事。急忙放下手裏的書,請黃遨遙坐下,說:“幹爹,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黃遨遙沒有正麵迴答楊萼君,而是沒頭沒腦地問:“你和洪家璧是不是定了情?”

    “嗯……是……”楊萼君不知黃遨遙深更半夜問這個幹什麽。

    黃遨遙又很認真地問:“他說沒說什麽時候娶你?”

    “幹爹,您……”楊萼君雖然不封建,但還是一些羞澀。

    “我是很認真的。”黃遨遙說,“你不用害臊,也別問為什麽,隻迴答是還是不是。”

    “這……”楊萼君尋找恰當的詞句,說,“他沒說什麽時候結婚,他說馬上派人來提親,可是……”

    黃遨遙打斷她,說:“這就夠了。這說明他真心愛你,結婚隻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你馬上告訴他,叫他明天……最遲後天就把你娶過去。”

    “嗬?”楊萼君感到意外,下意識地說,“這麽緊,怎麽能來得及?”

    黃遨遙說:“不馬上結婚也成,但一定要先把你接到洪家去。”

    楊萼君問:“幹爹,您告訴女兒,到底出了什麽事啊?您對幹女兒還不相信?”

    黃遨遙說:“事到如今,幹爹也不瞞你了。幹爹的事犯了,丐幫要大禍臨頭。七月十五鬼節這天,官軍一齊行動,要一舉殲滅丐幫。謝天謝地,他們的行動日期被我們得到了,讓我們有了三天的準備時間。你和丐幫的關係外界還不知道,幹爹也不希望你卷進來。既然你和洪先生真心相愛,而且定了情,結婚隻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洪家是名門大戶,他爹是民國要員,隻要把你接到他家去,你的安全就不會有問題。他既然愛你,做到這一點應當是不會有問題的。”

    楊萼君斷然拒絕,說:“幹爹您別說了。在這種時候,我哪兒也不去,就留在幹爹身邊。”

    黃遨遙說:“聽話,別任性……”

    “不。”楊萼君打斷他,說,“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丐幫收留了我,幹爹還認我作幹女兒。我人在丐幫,卻不叫我當乞丐,過著閨閣小姐的體麵生活,結交的是文人雅士。如今丐幫和爹爹有難,我豈能逃之夭夭?你把女兒看成了什麽人?您這不是陷女兒於不義嗎?女兒斷難從命!”

    黃遨遙解釋說:“不是幹爹格外照顧你。這次丐幫麵臨的不是一般的小打小鬥,而是生死大搏殺,很可能是全軍覆沒。丐幫不能斷子絕孫,要留下東山再起的複仇種子。因此決定,丐幫所有婦女兒童和老弱病殘,全都轉移出去,隱藏下來。你對幹爹有這份孝心,幹爹就知足了。你放心,幹爹不會死,我小時候請人算過卦,說我人窮命大,象貓狗一樣經折騰,不容易死。不過呢,算卦的也說,我的死不是壽終正寢,而是橫死,暴死,死得很慘,很悲壯。如果我這迴躲不過,死了,也是天數,人算不如天算嘛,我也就認嘍。”

    “吐吐吐!”楊萼君使勁往地下吐吐沫,說,“別說不吉利話,幹爹是好人,好人有好報,您不會死的。”

    “但願如此。”黃遨遙說,“天快亮嘍,時間已經不多嘞,趕快去找洪家璧商量商量吧。”

    楊萼君執拗地說:“不,我想好了,就是死也要跟幹爹死在一起。”

    黃遨遙很嚴肅地說:“這項安排,不是我一個人的主意,是丐幫首領公議決定的。你要還承認是丐幫的人,承認我是你幹爹,就遵照去做。否則,丐幫沒有你,我也不是你幹爹,我就是活下來,也不會再見你!”

    黃遨遙說完,轉身接往外走。

    “幹爹!”楊萼君急忙拽住他。

    “不必再說了,到底怎麽辦,你自己決定吧!”黃遨遙神情嚴峻,甚至冷酷,推開楊萼君,頭也不迴地徑直向外走去。剛走到樓梯口,突然又折迴來。

    楊萼君以為黃遨遙改變了主意,驚喜地問:“您改變了主意?”

    “不,我不會改變。”黃遨遙依然神色冷峻,說,“我是要告訴你,不管你怎樣做,都不要把丐幫遇難的事說出去。否則,丐幫將血流成河,無一人能活啊!”

    楊萼君掂量得出黃遨遙這番話的分量,目送黃遨遙遠去以後,趴在桌子上失聲大哭:“天呐!幹爹是好人,老天為什麽對他這樣不公啊!”

    梅心看了看窗外,天馬上就亮了,對楊萼君:“小姐,老爺說得對,您和洪先生訂了親,結婚隻是早晚的事。如今,您遇到難處,他是不會袖手不管的。還是趕緊把他找來商議商議吧。”

    楊萼君止住哭,擦了擦眼淚,說:“眼下也隻有這樣辦了。”

    梅心說:“那我去請洪先生了。”

    楊萼君說:“天還不亮,路上黑,拿著燈籠,小心點兒。”

    “哎,知道。”梅心點上燈籠,急匆匆走出碧萼樓。

    梅心提著燈籠一溜小跑來到洪府後院小角門,門閂著,她一邊敲門一邊急切地喊:“老爺爺開門!快開門!我是梅心,有急事找洪先生。”

    若是往日,看門老頭會熱情地打開門,領她去見洪家璧。今日,老頭卻有些不耐煩,哭喪著臉說:“什麽有心沒心的,天還沒亮,亮了再來。”

    說完,轉身向院裏走去。

    梅心急了,叫道:“喂喂!老爺爺!您別走!楊姑娘有要緊的事要找洪先生,一刻也不能耽擱的。”

    “她能有什麽重要事?”老仆人十分不友善,氣哼哼地說,“先生睡了!”

    梅心說:“事情緊急,迫在眉睫,非現在見洪先生不可。求求您啦,開開門吧!”

    院子裏一片寂靜。

    梅心的急火騰地頂上腦門,一邊大聲叫喊一邊用拳頭使勁砸門:“開門!快開門!我叫你不開!不開我就砸!砸——!”

    “哎喲!我那小祖宗!別砸,別——砸。”老仆人嚇壞了,“好好好,我我給你開,給你開!真對你沒辦法!”老仆人說著,把門打開,“別嚷嚷,我去看看先生醒了沒有。”

    老仆人帶著梅心來到洪家璧的房間外,輕聲叫道:“洪少爺……”

    洪家璧已經起床,正在看一本小說。見這樣早老仆人找他,放下小說問道:“這麽早有什麽事呀?”

    老仆人囁囁地說:“楊萼君小姐派梅心來找您……”

    洪家璧一怔,心想,一定是為婚姻的事,我還是不見的好,見了會很尷尬。便說:“你告訴她,就說我今天有事離不開,等空閑了我去看她。”

    沒等老仆人答話,梅心急切地搶著說:“先生,事情太急,等不得以後了。您必須現在馬上去。”

    洪家璧:“什麽事呀?這麽急?”

    “是……”梅心想起黃遨遙囑咐不得泄密的話,改口說,“這……我也說不清楚,反正是大事急事,與小姐的性命攸關……”

    洪家璧不耐煩地打斷她,說:“瞎說,滿嘴跑火車。前些天我見她時還好好的,能有什麽性命攸關的事?。無聊!我真的今天沒空,改天再說吧。”

    梅心剖心析肝地說:“洪先生!真的!我沒有說瞎話!小姐真的遇到了難處,您是她唯一的親人,您不能丟下她不管呀?”

    洪家璧心裏一激淩,猜想楊萼君可能真的遇上了什麽事,便說:“不是我不管,你不說是什麽事,我怎麽管呀?”

    “哎呀!我……我真的不能說……”梅心急得團團轉,“不過,這件事隻要您肯幫忙,是很容易解決的。”

    “我幫忙?”洪家璧一怔,“我……我這樣幫呀?”

    “很簡單。”梅心說,“隻要你們把……”

    洪家璧問:“把什麽?”

    梅心說:“把婚事辦了……”

    洪家璧對婚姻的事極為敏感,不假思索下意識地說:“什麽?辦……辦婚事?”

    梅心說:“隻要您跟小姐馬上結婚,小姐的危難立刻就冰化雪消安然度過了。”

    洪家璧說:“馬上結婚?這……這怎麽可能呢?”

    梅心沒有看出洪家璧的變化,天真地說:“怎麽不可能的?你們事已經定下來了,早晚是要結婚的,早辦晚辦還不是一樣?這有什麽大驚小怪的?誒?莫非你……”

    “喔?不不,不是,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洪家璧急忙掩飾,解釋道,“我是說,時間太緊,結婚是一輩子的大事,怎能這樣草率呢?”

    梅心舒了一口氣,說:“你是擔心草率辦理委屈了小姐呀?這不要緊呀,您可以先把小姐家進府中,儀式以後再辦。”

    “先把她接過來?”洪家璧麵露難色,思索著對付的辦法。

    梅心說:“反正我也說不清楚,小姐愁得一夜沒合眼,正在碧萼樓眼巴巴等著你去想辦法呢。您還是快去吧。”

    洪家璧支吾搪塞,說:“這……我今天真的有事脫不開身……”

    梅心急了:“什麽事能比小姐的生命還重要?小姐無依無靠,您是她唯一的親人,現在正是小姐最需要你的時候,您……您可不能丟下她不管呀?”

    “好啦,好啦!”洪家璧在愛情和絕情之間徘徊,要愛情,就會失去洪府高貴而顯赫的身世和地位;要這關係到自己一生的身世和地位,就要拋棄心愛的人,做絕情負義的人。他不能為了愛情而放棄身世和地位,這就對於毀掉一生的前程。不,他要出人頭地,他要名揚天下,他要做人上人!他為了穩住梅心,不耐煩地說,“好嘞好嘞,小小年紀嘮叨起來沒完,我——去!”

    梅心樂了,說:“你真好,我就喜歡你這樣的姐夫,我知道你不會不管的。”

    梅心去請洪家璧,碧萼樓就剩下楊萼君,她驀地覺得屋子裏黑黢黢空蕩蕩的。她的心裏也象這空蕩蕩的屋子,沒著沒落,好象懸在空中。洪家璧知道她是楊蠣兒以後,曾激動萬分,說馬上要跟她結婚;可是,以後便沒有了消息。楊萼君很是惴惴不安,她不相信洪家璧是騙色小人,何況他們是青梅竹馬,她知道他是愛她的。但這不合常理的變化,又使楊萼君心生懷疑,尤其他身世的變化一直是個謎,他是怎樣一下子從苦孩子變成富家子弟的?其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他還是那個深愛著自己的二海哥嗎?想到這裏,她感到後怕,猶如墜掉進黑洞洞的無底深淵,正在急速地往下墜落。滾燙的心仿佛刹那間結了冰,寒透了筋骨。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太單純了?被人賣了還在替人家數錢?她不得不另做打算。

    楊萼君想到這些,心裏反倒平靜了。坐在梳妝台前,細心地打扮起來,梳上最時髦的發型,戴上最光鮮的首飾,穿上最亮麗的衣服。打開琴案上的蒙布,調了調古琴的琴弦,點燃翡翠熏爐裏的藏香,把裝著蝴蝶發卡和常州貢梳的錦盒和一把鑲嵌寶石金鞘的小型瑞士軍刀,放在古琴旁。

    布置停當後,楊萼端端正正坐在琴案前,靜心凝神,氣沉丹田,輕懸玉腕,慢運纖指,意由心生,情聚指尖,化作泠泠清音雅樂從指尖流出,借絲弦而悠悠迴旋蕩漾,似清風若細雨,沁人心脾,如人心田。

    楊萼君彈唱的是一首古琴曲,她邊彈邊唱,唱詞是這樣的:

    “南山有桂樹,

    上有雙鴛鴦。

    千年長交頸,

    歡愛不相忘……

    菟絲從長風,

    根莖無斷絕。

    無情尚不離,

    有情安可忘?”

    楊萼君之所以彈唱這首古詩,用意很明顯,一是懷念她和韋二海的青梅竹馬以及韋二海成為洪家璧以後的真摯愛情(她認為是真摯的),她相信天意,相信他們天生注定是要成為夫妻的。不是嗎?兒時的青梅竹馬,傷疤暗示的天意,韋二海冒著生命危險把她從沉塘現場救出,直到再以後的贈送定情信物……她覺得這一切都不是裝的。感情告訴她,她的二海哥是不會拋棄她的。而理性又模糊了感情,現在的洪家璧模糊了當年的韋二海,有時她甚至懷疑這一切是不是真的,懷疑洪家璧是不是她的那個韋二海?但是,她希望是真的,洪家璧還是當年的二海哥。她彈唱這首古詩的第二個目的,就是打動洪家璧的心,喚起他對兒時那段美好情感的迴憶,實現他母親當初的心願。

    洪家璧來到碧萼樓,聽到楊萼君彈唱的《南山有桂樹》,淒婉哀怨,而又充滿熱切渴盼。但見楊萼君的神情和屋裏的氣氛與往日大為不同。聰明的洪家璧立刻猜想到,梅心說的是實話,楊萼君肯定遇上不一般的麻煩。洪家璧本來下定了與楊萼君斷的決心,見此情景,不知怎的,心中有一種說不清楚怪怪的酸楚滋味。腦子裏情不由己地浮現出兒時與楊蠣兒在一起的情景,尤其母親說的他和楊蠣兒的姻緣是天意是命中注定的話,在他耳邊反複震響,揮之不去,就象是母親現在在訓斥他。他的心動了,激動地說:“她是我的蠣兒妹子,她遇到了難處,我不能不管!”

    可是,當洪家璧邁腿要進碧萼樓時,他驀地一激靈,仿佛從昏睡中清醒過來,意識到不能這樣做,這樣會激怒繼父母的,沒有他們,我洪家璧算什麽?什麽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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