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褪去了外衣、裏衣。


    隻剩下一個肚兜兒。


    桑落沒有想到。


    她麵對的是一具這樣的身體。


    眼前女子的身體像是白發老翁的那隻瓷碗一塊一塊的,用被人東拚西湊縫補起來。


    醜陋,觸目驚心。


    比起這個,絡腮胡男子身上的疤,根本算不得什麽。


    女子轉過身,露出後頸窩處的黥字。


    原來她名為孫茹。有一個兄長,在一次集市中走丟。爹爹因此一病不起,很快就沒了。娘親帶著她在一個四品官家中做粗活。偏偏娘親容貌姣好,引得狗官動了邪念,強占了她娘的身子。


    狗官家的主母得知此事,以盜竊罪將二人送了官衙,後頸窩蓋上黥字,流放途中娘親病亡,留下小小的她,衙役為了省事,幹脆將她推下山崖。


    大荔亡國之後,天下初定。孫茹四處尋找生計,做了很多苦活,最後輾轉到了京城,竟遇到走散多年的兄長。在呂將軍麾下當了千夫長。她這才安定下來。


    她的夫君賀飛與兄長有袍澤之情,於是才定了這門親事。


    “你未經人事,想必不懂。這樣的身子,沒有一個正常男人會有興致的。”


    孫茹整理好衣裳,將長發放下掩住後頸的黥字,見桑落神色如常,繼續說道,


    “我倆成親之前,他找過我,說他不能人道,怕耽誤了我。我就把衣裳脫了,對他說正好:‘我倆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誰說堅貞不渝才是深情?


    兩個殘破的人,守在一起相互慰藉過一輩子,何嚐不是一種情深意切?


    “這些年,他對我好,我對他好,我自然要想法子替他生孩子,成全他的心思。”孫茹歎了一口氣,旋即問道,“你真的能幫我們有孕?”


    桑落的心似是被什麽堵住了,站在那裏怔怔地,好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如果有了孩子,他們的一切殘破似乎都能彌補起來,又或者,不光是孩子,她還能給他們更多。


    桑落抬起頭,沉靜地看向孫茹:“或許,可以試一試。”


    檢查完孫茹的身體,又詢問了月事的周期,再交代了一些細節。


    桑落拉開門,賀飛一臉焦急地站在那邊候著:“娘子,你們怎麽這麽久。”


    “沒什麽。”孫茹戴著冪笠,輕輕晃了晃頭,“相公,我們走吧。”


    賀飛扭過頭問桑落:“如何?可有辦法?”


    孫茹的冪笠上下點著:“有,迴家我跟你說。”


    “當真?”賀飛一聽,絡腮胡也高興得裂開了。


    桑落點頭:“當真。”


    兩人歡歡喜喜地拉著手,走出院子,還順道對白發老翁道謝,給了一粒銀子,上了驢車,很快就走了。


    桑落迴到院中,看白發老翁仍閉著眼,銀子隨意放在旁邊的小幾上,心中愈發篤定。


    她朝李小川招招手。兩人收拾了屋內用過的東西,又將手衣和布弄到院子角落裏,李小川燒水,她搓洗。


    唰唰唰地,還挺熱鬧。


    白發老翁睡得不踏實,翻了個身,隻聽見李小川驚唿:“什麽,無根之人還能生孩子?”


    “是的。”


    白發老翁垂著眼皮動了動,無根之人生子?荒天下之大謬。這種騙騙別人就好了,多半是找人借種。


    李小川替他問出口:“別是借種生吧?”


    “當然不是!”桑落很有些自信,“那樣還叫‘奇方’嗎?”


    “桑大夫,快說說,怎麽做?讓我也學學!”


    白發老翁的耳朵也豎了起來。對啊,你倒是說說看,怎麽做。


    偏偏桑落埋頭搓洗手衣,一句不答。


    唰唰唰,唰唰唰。


    李小川央求起來:“桑大夫——”


    桑落道:“我自然是有我的獨門秘方的。剛才已說給夫妻二人聽了。等日子到了,他倆就來醫館當場試。”


    “剛才——”李小川頓時啞然,那個健壯的男子竟然是無根之人?


    等等?


    當場試?怎麽當場?李小川想了很多法子。人家夫妻生孩子,難道自己要站在旁邊替他們搖旗呐喊助威嗎?


    “在這兒?不好吧?”


    桑落搖搖頭:“這裏也不讓我們呆了,我方才跟他們約好了,等日子快到了,去桑家找我,我大伯那裏肯定不合適。咱們就去迴春堂找夏大夫。”


    桑落將洗好的器物一並投入鍋中。一片熱氣騰騰,烤得人難受。兩人退到院中,找了一個角落坐下來。


    她衝著李小川眨眨眼,又悄悄朝白發老翁的方向努努嘴,


    李小川福至心靈,聲音也大了些:“無根之人有孕,這等超凡之術,能看到,我這輩子也值了。”


    見老翁窩在樹下一動不動。李小川又道:“桑大夫,你先跟我說說大概的方法。讓我先長長見識也好。”


    桑落也不吝嗇,隨手找了一根棍子,在青苔上畫了起來:“你看,我們的方法是,先從這裏插入,然後取到之後,再......”


    天有些陰沉,樹下一絲風也沒有。


    要下雨了。


    白發老翁躺著都是一身汗,心中煩躁,幹脆一翻身坐起來,背著手大步流星地走到他倆麵前,將二人提溜起來往外趕:“你們倆快走快走!別在這裏煩我!”


    “可是——”李小川指著鍋裏的東西,“還沒煮好!”


    “快走!沒看見要下雨了嗎?別是想在我這裏過夜吧?”白發老翁將門一拉,連推帶塞地,將二人趕到門外。砰地一下,又將門關得死死的。


    “桑大夫,我們東西還在裏麵呢。”李小川苦著臉。


    桑落看著門:“走吧,明日再來取。”


    天,很快就沉了下來。


    無盡的水幕傾瀉而下,雨滴敲擊著瓦片,發出急促的聲響,與轟隆的雷鳴交織在一起。


    石榴樹艱難地搖曳著,豆子大的雨滴打石榴花上,花瓣散了一地,紅豔豔的一片,隨著雨水旋轉、飄落,最終融入泥濘之中。


    一雙皂靴突然出現在院中,腳底的水,映著絳紫的紗袍,一圈圈泛開。


    “你來了。”白發老翁掌著燈,站在門邊,手護著風中的燭火。


    他轉身往屋裏走,“裏麵說話吧。”


    黑色靴子有些濕潤,踩著水花正要踏上台階,忽地轉了方向。徑直走向角落裏撐在地上的一把油傘。


    油傘遮風擋雨地,護著一片青苔。


    青苔上畫著半個人。心肝脾肺,腸腸肚肚,半邊胳膊一條腿兒。


    還有男人的那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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