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時太陽早已升起,雖屬深秋,但氣溫和煦。沈泠衫淚迸腸絕,眼光轉處,秋陽下唐滯嘴巴微張,雙眼空洞無神,整個人如被凍住一般,僵立在地,那情景滑稽之中又帶著幾分詭異。沈泠衫心如刀割,霍地站起身來,不等眾人反應過來,“啪”的一聲,纖纖素手已在唐滯的臉上狠狠打了一巴掌。白衣雪“哎喲”一聲,驚道:“小心!”已然阻攔不及。


    就在手掌與唐滯的麵頰接觸的刹那,沈泠衫隻覺掌心如火燎一般疼痛,她“哎呦”一聲,趕緊撤掌。那佛頭青的劇毒何等厲害,頃刻間毒素侵入體內,她旋即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沈重傷勢雖重,意識仍很清醒,看到愛女中毒倒地,嘶聲叫道:“泠兒,泠兒……”掙紮欲起,然而重傷之下卻動撣不得。白衣雪搶身上前,蹲下身子扶著沈重勉強坐起。沈重顫顫巍巍從懷中取出一個白色小瓶,眼光瞧向自己的女兒,白衣雪已明其意,趕緊從小瓶中倒出一粒粉紅色的藥丸來,撬開沈泠衫的牙關,喂她服下。他凝神瞧去,沈泠衫雙目緊閉,臉上滲出一層淡淡的青氣,忽隱忽現,上下流動,甚是恐怖。


    看見女兒吞服下藥丸,沈重精神稍有振作,盯視著眼前的這個陌生少年,問道:“老夫……老夫還未請教少俠高姓大名,師承何處?”


    白衣雪恭聲答道:“在下白衣雪,雪山歲寒山莊胡先生座下弟子。”他此迴臨行之前,師父胡忘歸曾有所交待,江湖人心險惡,須處處小心在意,不到萬不得已之時,不可輕易吐露師門,隻是眼下沈重命懸一線,白衣雪實難忍心加以隱瞞,遂如實陳稟。


    沈重傷勢嚴重,心中卻如明鏡一般,聞言眼睛一亮,尋思:“胡忘歸這些年淹滯於北國而不肯南下,江湖上對他頗有微詞,但他武藝高強,且素有俠名,他的徒兒自是人中龍鳳,泠兒若還有救,或在此人身上。”他傷勢頗重,強打起精神,斷斷續續說道:“老夫一生行醫,救人無數,沒想到……到頭來,竟……救不了自己的女兒……”


    葉萍飄腿部敷上草藥,痛楚大減,也來到沈重的身邊,在一旁聽他如此一說,直如剜心一般,哽咽而不能語。


    白衣雪道:“神醫何出此言?沈姑娘吉人天相,服了靈丹妙藥,定然無事。”他心下明白,沈重如此一說,想必那丹藥也解不了佛頭青之毒。


    沈重慘然一笑,道:“白少俠無需寬慰老夫了,老夫自知命不久矣……隻是閉目之前,尚有一事相求,還望白少俠千萬不要推脫……”他氣息本弱,心情激蕩之下,猛然間劇烈咳嗽起來,鮮血從口中噴湧而出,眼神中卻充滿了熱切之色。


    白衣雪眉頭微微一皺,心思靈敏:“難道是要讓我救他的女兒?沈姑娘中的是令人聞風喪膽的佛頭青,否則也不會肌膚接觸之下,竟然就此昏迷過去。若要醫治,就連沈重自己也無十足的把握,絕非易事。何況此次奉師命南下,要事在身,救治沈姑娘必經一番周折,到時候隻怕會誤了師父的大事。”想到這裏,不免躊躇不語。


    沈重見他默然,心下大急,道:“白少俠如不答應……救泠兒……老夫死不瞑目……實難瞑目……”聲音中滿是淒苦之意。


    白衣雪不覺惻然,心念電轉:“沈重一生佛心施藥,救人無數,如今為了救他女兒,竟如此有求於我。師父常說,大丈夫立於世間,當恩怨分明,扶危濟難,他老人家倘若遇到今日之事,又豈會袖手旁觀?就算因此而耽誤了他老人家交代之事,當也不會責怪於我。此事再難,我當盡力而為,但求無愧於心。”想到此節,他抬頭迎著沈重熱切期盼的目光,大聲說道:“神醫所托之事,晚輩答應就是了。”


    沈重眼中閃出一絲奇異的光芒,他心中明白,要解佛頭青之劇毒,惟有唐門的本門秘藥,其間不知要經曆何等的磨難,險阻重重,而眼前這少年雖是正派名門弟子,終不過萍水相逢,自己情急之下開口求他,實有強人所難之嫌,沒料到這少年如此高義,竟一口應承了下來,女兒的性命可謂有了一線轉機。他猶如落水之人,突然之間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焉不驚喜萬分?沈重原本蒼白的臉色瞬息泛起一片潮紅,黯淡的眼神重又明亮起來。白衣雪見狀,心知不妙:“這莫非是迴光返照之像?”


    沐滄溟在旁聽得清楚,本欲勸止,然而白衣雪已然應允,話到嘴巴,就又收了迴來。


    沈重精神亢奮,說道:“白少俠義薄雲天,老夫今得金諾,感激涕零,無以言表。白少俠,常言道,‘解鈴還需係鈴人’,要解泠兒之毒,少俠還需……”說著緩緩豎起右手的食指來,那指頭指向西北方向。


    白衣雪道:“唐家堡?”


    沈重微微點頭,說道:“不錯,佛頭青如此淩厲霸道,觸之非死即傷,隻有唐門的獨門解藥可解泠兒之毒,隻是這解藥……白少俠少不得……少不得……”


    白衣雪麵色堅毅,說道:“那唐家堡就算是龍潭虎穴,火山湯海,在下也無所辭難,定要闖上一闖!”


    沈重心下歡喜無盡,待得心情稍作平複,將手中的白色小瓶遞與白衣雪,囑咐道:“此乃老夫研製的‘芝露霜華迴天丹’,你每日給她喂服一粒,可保泠兒性命無憂。”


    白衣雪接過在手,小心翼翼地納入懷中,低聲道:“在下謹記在心。”


    沈重探手入懷,取出一本書籍,紙張顏色淡黃,書角處皆微微卷起,顯是他平日經常翻閱,摩挲日久之故。那書籍封麵寫著“橘杏鉤玄”四個黑字,正是沈重一生潛心研究醫學的專著。他神色極為鄭重,將書籍遞到白衣雪手中,說道:“白少俠……此書乃我畢生心血……今交於你手……”傷處一陣劇痛,忍不住咳嗽起來。


    白衣雪卻不便接,說道:“此書是先生枕中鴻寶,在下如何能受?使不得,萬萬使不得。”沐滄溟在一旁瞧得清楚,尋思:“此等醫學奇書,可遇而不可求,你若不要,那才叫愚不可及。”


    沈重哪裏肯依,緊緊握住白衣雪的雙手,微笑道:“使得……使得……白少俠,泠兒若承蒙相救而能大難不死,還煩請你送她到我師兄那裏,我師兄……他膝下無子,又是瞧著泠兒長大的,對她向來很喜歡的。”


    白衣雪見他大有托孤之意,心下傷感無限,忙道:“是,在下定不負先生所托。”


    沈重大感欣慰,微笑道:“好孩子……好孩子,我師兄姓施名鍾謨,在臨安府……和劑局……當差……你可去臨安城找他……”宋時藥材實行官賣,和劑局隸屬太府寺,正是宋廷設立的專門製藥機構,掌配官方的製藥品,加以售賣。


    白衣雪含淚道:“在下記下了。”


    沈重低聲道:“多謝……少俠……”他全憑一口氣撐著,此時隻覺全身冰涼,如墮冰窟,他扭頭瞧向女兒,眼中充滿了無限的慈愛與不舍,口中喃喃地道:“泠兒……泠兒……我的泠兒……”氣息漸弱,一口氣再也接不上來,終至無聲。


    白衣雪怔在那裏,眼眶中噙滿了淚水,眼前模糊一片。


    庭院的大門“吱呀”一聲,被人緩緩打開,影影綽綽地走進七八個人來。為首一人四旬上下的年紀,身材矮小,獐頭鼠目,唇上兩抹黑髭,形容頗為猥瑣,後麵幾人皆為仆役裝束。那漢子踏步來到沐滄溟麵前,恭恭敬敬地說道:“啟稟莊主,車馬都已備好,在門外候著。”


    沐滄溟微微點了點頭,吩咐他留下來料理後事,自己則和白衣雪先行帶著受傷的沈泠衫、葉萍飄迴沙湖山莊安頓。那人躬身領命。


    車馬緩緩上路,沈泠衫一路沉沉睡去,好在氣息尚勻。葉萍飄傷在腿處,再次敷了草藥後,疼痛感大為緩解。


    車馬途中經過沙湖,天空忽然轉陰,一大片黑雲從湖麵低低地壓將而來,電光閃閃,雷聲隆隆,大風陡起,轉瞬間豪雨傾瀉而下,打在馬車的頂棚上,劈裏啪啦作響。大雨如注,浩淼的湖麵上泛起一層薄薄的青霧,煙波嫋嫋,遠黛隱約,景色甚是怡人。


    眾人卻無暇欣賞眼前的美景,打馬向前,如此向西行了大約一個多時辰,大雨漸止,雨過天青,轉過一處山坳,前方山腳下,大片建築幢幢連綿,隱現一處巍峨大莊來,正是大名鼎鼎的沙湖山莊。


    山莊大門處早有莊客在迎候,引導車馬進得莊來。莊內遍植桂樹,“金球桂”、“金滿樓”、“叢中笑”、“銀星”、“玉玲瓏”、“狀元紅”、“醉肌紅”……品種繁多,讓人目不暇接。深秋時節,那木樨花開得正燦,金粟滿樹,秋風拂處,如花雨般紛紛灑落,清香滿徑,沁腑怡神。


    沐滄溟吩咐莊客收拾了兩間上等的客房,將沈泠衫和葉萍飄分別安頓下來。一路顛簸行來,沈泠衫始終在沉沉昏睡,白衣雪心下忖度:“沈姑娘此刻尚不知沈重過世,自此父女陰陽兩隔,永世再難相見了。佛頭青觸之即傷,毒性竟如此之強,若無法順利尋得解藥,那又該如何是好。”


    沐滄溟喚來一名伶俐的小丫鬟,囑咐她貼身照料沈泠衫,又取來莊中的金瘡藥,替葉萍飄換上了新藥。待得一切安排妥當,沐滄溟和白衣雪來到中堂喝茶敘話。


    白衣雪沐浴更衣,換了一襲白色襴衫,踱步來到中堂,見那中堂正中懸掛有一幅對聯,上書:“洗盡舊胸襟一水平鋪千頃白,辟開新境地萬山合抱數峰青。”書法運筆如遊雲驚龍,極具瀟灑飄逸之風采心底不禁暗暗喝彩。


    莊客將煮好的茶端上來。沐滄溟呷了一口茶,說道:“尊師近來身體可好?”


    白衣雪道:“勞世伯掛念,師父他老人家身子骨健朗著呢。”


    沐滄溟哈哈大笑,說道:“甚好,甚好。一晃我們老哥倆也有兩年未曾謀麵了,當年我與尊師走斝飛觴,徹夜長談之景,猶在眼前啊。明年的煖寒會上,我定要與子憺兄痛飲三百杯,一醉方休。”一張青麵微微發紅,顯得豪興遄飛。


    “碧湖寒蒼,天下四莊。”浮碧、沙湖、歲寒、蒼葭,是武林中威名赫赫的四大山莊,數十年來他們黿鳴鱉應、姻親不絕,氣勢極盛,就連少林、青城、崆峒、黃山等名門大派,也須敬讓三分。四大山莊延綿至今,浮碧山莊的鍾摩璧、沙湖山莊的沐滄溟、歲寒山莊的胡忘歸、蒼葭山莊的盧驚隱,俱是雄霸一方的清殊俊彥,聲名如日中天,江湖上遂有“寧挨一槍,莫惹一莊”之說。


    東蒼葭、西沙湖、南浮碧、北歲寒,四大山莊分居四地,水迢路遠,平日裏自是聚少離多,因而多年來,在四大山莊間形成了一個傳統慣製,那就是四家輪流坐莊,每四年舉行一次盛大聚會。


    歲寒山莊作東的筵宴,定於冰雪漫天、滿地瓊瑤的隆冬時節,故名“煖寒會”;沙湖山莊主持的聚會,多在花紅柳綠、鶴舞爭春之際,取名“沙鶴飲”;而蒼葭山莊的宴集,正值大雁南飛的疏朗時節,稱之為“雁陂樽”;浮碧山莊的“菱歌宴”,則相聚於盛夏風送荷香、菱歌泛夜之時。如此算來,明年冬季的立冬日,又到了歲寒山莊的煖寒會。


    四大山莊間的聚會,初始還是四家酺醵共辦,到後來則漸漸定為由坐莊者一力承當,曆經數十年,從無中斷。四大山莊定期相聚,一者為了各山莊間商略議事、聲氣相通,二者則是有意在年已弱冠或及笄的年輕一輩弟子中,尋得珠聯璧合之人,互結姻親,以期四大山莊世代修好、福祚綿長。


    此次白衣雪奉師命隻身南下,一一拜謁沙湖、蒼葭、浮碧三莊,正為明年冬季的煖寒會而來。白衣雪聽沐滄溟這麽一說,笑道:“那敢情好!沐世伯明年一定要在歲寒山莊多盤桓些時日,師父他老人家常念叨著,說世伯詩酒風流、千杯不醉,他雖不勝酒力,也當舍命相陪,大醉三日方快。”


    沐滄溟哈哈大笑,見他俊眉朗目,一襲白色襴衫,腰間束著一道纁色絲絛,軒然霞舉,心中暗讚:“此子相貌上佳,又是胡忘歸的獨門弟子,將來也不知哪家山莊的姑娘,能有福分嫁過去。”轉念想起一事來,問道:“賢侄此來,一路餐風飲露,甚是辛苦,卻不知緣何與那唐門結上了梁子?”


    白衣雪苦笑道:“此事說來話長,也是機緣湊巧而已。小侄當初並不知對方竟是唐門中人,倘若知曉是唐門,小侄萬萬不敢如此魯莽行事。”


    沐滄溟微微一怔,心道:“你連敵家什麽來路都沒搞清楚,就與對方結下梁子,怕是叫胡忘歸給嬌慣壞了。”正色道:“你可知今日所殺何人?”


    白衣雪見他麵色凝重,心下不免惴惴,說道:“小侄豈敢欺瞞世伯,當真不知對方是何等人物,還請師伯明示。”


    沐滄溟見他一臉茫然,絕非偽飾,奇道:“你知道唐滯這個名字嗎?”心想:“這孩子終是年少,方不畏死。唐滯向來自負得緊,倘若地下有知,知道自己稀裏糊塗地死在了一個初入江湖的小輩手中,豈不要氣得掀開棺材板,跳出來?”


    白衣雪大吃一驚,失聲道:“唐滯?”他雖初涉江湖,但在師父胡忘歸身邊學藝十餘年,江湖上這些成名的厲害人物,卻也大都聽師父說起過。


    沐滄溟道:“不錯,唐門的唐滯。”唐門中近年來好手迭出,這其中唐滯行事高調、出手狠辣,風頭一時無兩,在江湖之中的名氣最響。


    白衣雪一顆心怦怦亂跳,一時結舌,喃喃地道:“唐滯?我殺的竟是唐滯?!”


    沐滄溟說道:“沈重父女二人,一人死於星流雷動,一人又為佛頭青所傷,能將唐門最頂級的兩樣暗器毒藥,隨身攜帶,怕也隻有唐滯這樣的門下嫡係高手了。”


    白衣雪心下恍然,道:“小侄也正想就此事向世伯陳稟。小侄雖愚鈍不堪,卻也明白唐滯這等的煞星,輕易不可結下梁子,其間的利害,自是非同小可。此迴與唐門成仇,確係小侄誤打誤撞,無意之中撞上的。”


    沐滄溟目光如炬,道:“究竟是怎樣一個情形?”


    白衣雪道:“那日小侄到了白沙鎮,見天色已晚,心想晚上先在鎮上住一宿,次日一早就來參謁世伯。哪知找了一家客棧住下後,屋外隱隱傳來哭泣之聲,久久不絕。我聽得心煩意亂,無法入睡,便起身察看,見到店主全家數口擠在牆角一處,滿麵愁容,哭哭啼啼個不停。我問其原因,店主十分驚恐,吞吞吐吐怎麽也不敢說。白天我就覺得鎮子裏頗為蹊蹺,家家門戶緊閉,街上幾無一人,竟如死城一般。我再三追問,店主方才說最近鎮上鬧鬼,每隔幾天,就有一家的年輕小子叫惡鬼給捉了去,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大夥兒說定是被那惡鬼給吃了,連骨頭都不剩。”


    沐滄溟訝然道:“竟有此等事情?前陣子我出門尋訪好友,恰恰不在莊中。”


    白衣雪一拍大腿,道:“這般說來就是了,唐門的惡人想必算計好世伯雲遊未歸,方敢如此大膽,在白沙鎮四處行兇。小侄那時並不知對方是唐門,但想這世上哪有什麽惡鬼?十之八九是有人裝神弄鬼,故弄玄虛。白天恰恰就有兩個惡鬼來到這家店裏吃飯,店主膝下有個十六七歲的男孩,臨行前一個惡鬼拿眼瞧了那男孩半天,撂下話說明日一早再來。店主人全家聽了,驚恐不已,那惡鬼分明次日要來擄走男孩,然後吃掉。”


    沐滄溟聽到這裏,已猜得一二,右手在方桌一拍,道:“店主大難臨頭,賢侄於心不忍,便去扮作了他家的兒子,任由唐門擄去,替他全家解此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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