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滯戴好麂皮手套,這才右手緩緩探入腰間的鞶囊,從鞶囊中取出一個五彩斑斕的小瓷瓶來。


    那瓷瓶豐肩斂腹,器形修長,做工十分精良,瓶身釉色瑩潤,在陽光的映射下,閃耀著一股詭異的色彩。


    唐滯寶物般地端詳著瓷瓶,左手拇指和食指捏住瓶口,微微一提,“啵”的一聲,將那瓶口的軟木塞子拔去。聲音雖輕,但在沈重、葉萍飄等人聽來,卻如穿雲裂石一般,擊打在心頭。


    庭院裏眾人的眼睛都緊緊盯著那瓶口,仿佛有什麽妖魔鬼怪藏身瓶體,欲從瓶口騰空而起,一飛衝天。


    唐滯左手手腕一翻,已將一根白毫銀針攥於手中,那銀針長約兩寸,通體晶瑩。他輕輕捏住銀針的針尾,將針尖慢慢探入瓶體中,須臾後他緩緩抽出銀針,晨光下,那銀針的針尖處微微泛藍。


    庭院裏的空氣仿佛凝固一般。


    一人忽地尖聲叫道:“不可!”唐滯眉頭一皺,斜眼睨去,說話之人正是沈泠衫。她見唐滯欲在農家少年身上施以劇毒,殘害無辜,心中大覺不忍,盡管已嚇得花容失色,終是忍不住發聲喝止。


    唐滯長眉一軒,說道:“哦?有何不可?”慢條斯理地將瓷瓶放迴鞶囊。


    沈泠衫看了一眼那農家少年,全身觳觫戰栗,壯起膽子,顫聲道:“閣下是唐門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的一代高手,如此濫殺無辜,恃強淩弱,豈不自墮……你方家的身份,也不免叫人笑話。”


    沈重沒想到女兒竟敢直言衝撞這位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不禁大驚失色,高聲喝道:“泠兒……”


    沈泠衫把心一橫,大聲道:“再說了,這些手無寸鐵的平常百姓何罪之有?”


    唐滯麵色沉靜,淡淡地道:“何罪之有?請問沈姑娘,今金人鐵騎踏破汴京,四處燒殺淫掠,中原的黎民受苦,百姓橫殃,他們又何罪之有?”


    沈泠衫道:“此正夷狄之異於華夏也。夷狄於我,異於地,異於習,故而異於禮,禮失則如禽獸一般。金人如狼似虎,我華夏百姓才會遭此劫難。”


    唐滯冷笑道:“當真?金人不耕不讀,無倫無禮,與禽獸無異,是也不是?”


    沈泠衫道:“正是。”


    唐滯道:“好,那我問你,偽齊劉豫,原為宋臣,與我華夏同源同根,後附逆為賊,乃至僭位稱帝,金人北撤之後,中原的百姓受他治理,亦猶置於水火之中,隻怕比起金人的統治,他們的生活更加悲慘,你又如何說?”沈泠衫聞言,一時語塞。


    原來靖康之變後,金人覺得千裏驅兵南下,尚無能力完全控製住廣袤的中原地區,遂定下“以華治華”之策,在中原及關中地區先後建立了“大楚”張邦昌和“大齊”劉豫兩個傀儡政權,意圖在金宋之間構築起一大緩衝屏障。


    汴京陷落後,金人不僅將奇珍異寶席卷一空,還擄走了徽宗、欽宗二帝,以及文武百官、後宮佳麗、能工巧匠和大量平民百姓,計有一萬四千人之多。金人北歸之前,他們要在汴京扶植一個聽命於己的傀儡政權,便相中時任宋相的張邦昌。張邦昌迫於金人的淫威,委曲求全,不得已當了“大楚”的皇帝。等金人撤兵後,張邦昌皇帝位子僅僅坐了三十二天,就主動遜位,還政於趙構,後終因僭越大罪,而被趙構賜死,成為宋朝唯一被處死的文臣。


    張邦昌廢黜之後三年,即金太宗完顏晟天會八年、宋高宗趙構建炎四年(1130年),因征戰連年,兵燹不斷,金國意欲辟疆保境、休養生息,就在金宋之間卵翼了第二家傀儡政權,這就是“大齊”。


    “大齊”的偽帝劉豫原為宋廷濟南知府,因金兵圍城而降金。劉豫被金冊封為大齊皇帝後,偽齊也自此成為金朝的藩屬國。劉豫向金“世修子禮”,成為金的“兒皇帝”。劉豫和石敬瑭一起,成為曆史上僅有的兩位“兒皇帝”。


    劉豫僭位後,張邦昌的前車之鑒讓他日夜驚恐不安,深感絕無後路可行,是以一心侍金。劉豫登基之後,死心塌地奉金國為正朔,為虎作倀,對外充當起金人伐宋的急先鋒,對內則如狼牧羊,對老百姓橫征暴斂。為了斂財,他甚至將宋朝皇帝的陵墓都給刨了,將宋陵的金銀珠寶洗劫一空。


    然而劉豫在位八年,為討金人歡心,屢屢興兵“南征”,卻屢戰屢敗。到了後來,金廷女真貴族統治者內部生了分歧,支持劉豫的一方落了下風,劉豫終被“上國”大金以其“治國無狀”且“無尺寸功”而廢黜。幾經流徙,劉豫直至金皇統六年(1146年),方以七十四歲的高齡,死於流放之地。


    聽唐滯這麽一說,葉萍飄大聲道:“劉豫自稱‘兒皇帝’,助紂為虐,怙惡不悛,對中原的百姓剜墳掘墓,敲骨吸髓,其與禽獸,又有何異?”


    唐滯冷眼斜睨,說道:“葉掌門好大的忘性!為勸劉逆棄暗投明,歸附我朝,劉氏偽朝的官員家屬留滯我大宋境內,可謂多矣,朝廷始終以禮待之,這也不過十幾年的光景。偽齊既與禽獸無異,朝廷何故反而以禮待之?再者,金人既為禽獸,非我族類,紹興十一年,我聖朝又何以向金賊俯首稱臣?”葉萍飄等人盡皆默然。


    唐滯眼中殺氣一閃,森然道:“什麽叫恃強淩弱?什麽又叫何罪之有?這世上本無是非,不過是強弱有別罷了!強者當前,弱便是罪過,便是‘非’。正所謂強存弱亡、勝王敗寇,自古皆然,殺了便是殺了,殺人哪裏需要講那麽多的道理?”說罷他踏步上前,來到石桌旁,微一停頓,迴過頭來,向著沈重道:“‘佛頭青,佛頭青,閻王摸著也心驚。’我唐門的寶物,不知入不入得沈神醫的法眼,還請不吝賜教!”


    唐滯不再理會三人,轉過頭去,右手輕輕捏住銀針針尾,端視片刻,舉起銀針,緩緩向那農家少年麵部的聽宮穴紮去。


    沈泠衫失聲驚叫,不由自主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雙眸。


    千鈞一發之際,卻發生了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幕!


    就在那銀針針尖距那農家少年長不盈尺,一直昏迷不醒的農家少年忽然雙眼一睜,身子猶如安裝了簧片一般,遽然坐起,緊接著他左手手掌橫向一切,正中唐滯虎口,白毫銀針瞬間震落,他動作極快,右手拇指和食指在空中夾住了針尾,右臂向上輕巧地一揚,銀針針尖在唐滯的麵頰上劃出一道細細的傷痕。


    這幾下兔起鶻落,農家少年挺身、切掌、夾針、上挑,幾個動作如電光石火一般,又委實出人意料,待到唐滯有所反應,血珠隱隱從麵頰地傷處沁出,然後他嗅到的死亡的氣息。


    當緊捂雙眸的沈泠衫挪開手掌時,忍不住使勁地揉著自己的眼睛,眼前的場景令她目瞪口呆,實難相信:一直昏迷不醒的農家鄉下少年身形端凝,仿佛瞬間變了一個人,一雙朗目緊緊地盯視著身前的唐滯,哪裏還有半點鄉下少年的懵懂?而唐滯蒼白的麵頰,霎時隱隱現出一層淡淡的青氣,本來如針芒般銳利的眼神,變得空洞起來,表情僵硬,嘴巴微張,驚愕聲都尚未來得及發出,整個人就似被瞬間冰凍住了一般,僵立不動。


    這匪夷所思的一幕,讓庭院中的每個人都呆立於地,瞠目結舌。沈重和葉萍飄一顆心怦怦直跳,均想:“這少年人是誰?名動江湖的唐滯,今日竟栽在這樣一位無名之輩的手中?”


    那農家少年忽地展顏一笑,說道:“不錯,殺人哪裏需要那麽多的道理?”


    庭院中唐滯臉上的青氣漸漸消退,但身體僵硬如鐵,兀自屹立不倒。沈重心下駭然:“唐門頂級毒藥果真名不虛傳,隻那針尖的微末劇毒,頃刻之間就要了唐滯的性命。難怪唐滯即使戴了麂皮手套防護,動作也十分小心。”


    眾人目瞪口張之際,唐濘猛然間迴過心神,他本就站在唐滯的身側,右手一探,已從唐滯腰間的鞶囊中取出一圓形物什來。那物長約七寸,前寬後窄,通體黝黑,正是唐門頂級的暗器“星流雷動”,他一按機栝,數十點寒星夾帶著尖銳的破空之聲,如暴雨般從“星流雷動”前方端口激射而出。


    農家少年大叫:“小心!”他反應極快,左掌向外一翻,一股強勁的掌風迎麵拍出,登時將打向他的數點寒星震落。葉萍飄淩空躍起,卻“哎喲”一聲,躲閃不及,腿部被數點寒星擊中,頓時摔落在地。


    寒星撲麵,沈重大叫一聲:“不好!”他護女心切,一個箭步,擋在了沈泠衫身前,隻聽得“撲哧哧”幾聲悶響,五六點寒星盡皆打入他的身體!


    沈泠衫嚇得魂飛天外,想要叫喊,哪知張大了嘴巴,一時竟發不出聲來。


    唐濘一擊得手,雙足一蹬,已躍上了庭院的牆頭。農家少年喝道:“往哪裏逃?”正待躍上牆頭,卻見唐濘雙足尚未立穩,忽地一聲裂人心肺的慘叫,從牆頭跌落迴了院中,血肉模糊,顯見是不能活了。農家少年吃了一驚,牆外竟有人以極強的掌力,硬生生地將唐濘震落。


    眾人驚愕間,隻覺眼前一花,一條灰影越過了牆頭,倏忽飄然而至。定睛看去,那老者年近六旬,青麵灰髯,神氣鬱結,相貌不怒自威。料想方才正是一記他淩空掌力,將唐濘震下牆頭,斃於掌下,技業委實驚人。


    沈重委頓倒地,口中和傷處不斷有鮮血汩汩而出,傷勢嚴重。青麵老者眉頭一蹙,伸出右手兩指,在沈重的尺澤、肺俞、魚際、孔最等穴位,閃電般地一一點過。沈泠衫一時失聲,直到此際方才哭出聲來:“爹爹!爹爹!”撲倒在沈重的懷中,放聲大哭起來。


    沈重瞧向那青麵老者,顫聲道:“沐……沐先生……”聲音微弱,氣若遊絲。


    沈泠衫心神大亂,泣血漣如,向青麵老者哭道:“沐先生,沐先生!求您老人家救救我爹爹,救我爹爹!”眼裏滿是哀求之色。


    青麵老者凝神察看沈重傷情,微微搖了搖頭,寂然不語。葉萍飄暗思:“這個老者莫非就是沙湖山莊的沐滄溟?”


    那農家少年也嚇得呆了,走上前來,向青麵老者躬身行禮,朗聲道:“弟子歲寒白衣雪,問沐世伯安,還請世伯施展神通,救沈前輩一命!”沈泠衫方知這農家少年與沐滄溟乃是世交,情誼匪淺,一雙早已哭得紅腫的妙目,瞧向那農家少年,眼中充滿了感激。


    青麵老者正是沙湖山莊莊主“三水先生”沐滄溟。他微感詫異,手捋須髯,隱約記起多年前曾見過眼前的這位少年,隻是其時他還年幼,乳臭未幹。少年見他麵有惑色,從懷中取出一封拜帖呈上,說道:“晚輩歲寒山莊白衣雪,奉師尊之命,特來拜會世伯!”


    沐滄溟伸手接過拜帖,見那拜帖封麵寫有“三水先生台鑒平涼胡忘歸子憺敬拜”兩行小字,字體遒勁,力透紙背。沐滄溟打開信劄,隻見信中寫道:


    “季鯨尊兄足下,敬啟者。自與兄匆匆一別,久違候教,時切遐思。杪春得兄手書,欣悉闔府康安,至為慰懷。明冬煖寒之會,容弟敬具菲酌,以為北道主人。今遣小徒白衣雪登府拜謁,謹此奉邀,望兄涖盟為荷,共敘雁序之情,共襄強盟之舉。書短意長,恕不一一。尚希裁答。此頌


    履安。


    弟忘歸手肅


    八月十九日燈下”


    眼前的少年一字橫眉,如漆墨一般,眼神清澈透亮。沐滄溟想起數年前在歲寒山莊依稀見過,不過彼時白衣雪還是一副稚氣未脫的樣子,如今已成翩翩少年,舉手投足間多了幾分成熟與穩重,心道:“這孩子越長越有模樣了。”但白衣雪為何一副鄉下少年裝扮,沐滄溟甚感奇怪,一時卻也無暇細問,隻溫言道:“原來是賢侄,一路辛苦了。”


    沈重眼神渙散,鮮血透著衣襟慢慢洇暈開來,胸口殷紅一片。沈泠衫玉容慘淡,大串的眼淚撲簌簌直滾下來,哭得好不傷感。白衣雪心下惻然,悲咽道:“沈神醫懸壺濟世,福澤天下蒼生,還請世伯施展移星換鬥之術,救他一救!”


    沐滄溟神色木然,緩緩地道:“唐門的暗青子,向來霸道異常,老夫方才看那傷處,隻怕……兇多吉少啊。”斜眼瞧見一旁的葉萍飄疼痛難忍,冷汗從臉上涔涔而下,邁步上前查驗葉萍飄的傷勢。


    沈泠衫聞言心如刀割,隻覺渾身跌入冰窖一般。沐滄溟神通廣大,手段了得,她本還抱一線希望,聽他這麽一說,那殘存的星點希望也幾欲破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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