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往來熱鬧的街道很多,但是時節下最熱鬧的河道唯有繞城大運河。


    沿著河道每隔一段路就有靠岸的小碼頭,許多船隻停靠在岸邊,租一條也不貴,貴的是那種兩層的花船。


    不過濮陽緒瞧不上的,他雖然出手也不是非常大方,但是也絕不會委屈自己租一條船追小姑娘。


    所以在流觴曲水宴前一個月他就吩咐了徐肆,讓工部給他造一條船,不必太大太紮眼,瞧著順眼就行,上頭一句話,下邊的人就日夜加工的造出來了。


    最後這造船的花費——夠租十年的船了。


    直到踏上船的那一刻,濮陽緒意識到,自己在做夢。


    夢裏的少年郎趕走了隨侍,高高興興的等著徐肆奉他的命令把人從鳳來書院帶來。


    遊船講究的就是情調意境,所以晚上遊船才有氛圍。


    成功的把船劃到他白天勘察過的風景處,濮陽緒進了船倉,沒見到人,等尋到船頭,才發現背對著他的姑娘坐的歪歪斜斜,頭上帷帽被河風吹的要掉不掉的,她剛要抬手按住,風一刮把帽子卷走了,瞬間就掉進了水裏。


    她側頭追著帽子的方向看過去,就看見了目瞪口呆的濮陽緒。


    “你是誰?!”他質問道。


    因為暈船老不高興的沈汀年衝他翻了個不雅的白眼:“一邊去,一個連船都劃的左晃右蕩的船夫。”


    “……”濮陽緒氣的哇,有他這樣豐神俊朗的船夫嘛!他這通身的氣質,瞎了你的眼!


    “你到底是誰,不說清楚,我把你推河裏去你信不信?!”


    沈汀年不僅暈船的很,也不會水,尋常人被這樣嚇唬,肯定要服軟的,但是她從來不走尋常路,當即就冷笑:“你過來推呀?”


    “……”濮陽緒當即就真的走過去了,但是他不是要去推她,而近距離的瞪她,“你不怕死?”


    沈汀年被他一張滑稽的油印臉晃的眯了眯眼,這拉近距離看著五官,底子不錯,隱約覺得有些眼熟是怎麽迴事——


    “怕什麽?你一個船夫哪來的膽子推我?工錢不要了,命也不要嗎。”


    到底是誰命也不要!濮陽緒年輕氣盛,脾氣委實不好,他當真想把她推進河裏,叫她洗洗腦子,再叫暗衛撈上來……


    “真的是光長臉了沒長腦子!”濮陽緒盯著她一張臉,又確實不認識她,罵完,又把負責帶人來的徐肆也罵了一句,“這點事都辦不好,看我迴去不扣月俸……”


    沈汀年又哪裏是會挨罵的人,剛要指著他鼻子教訓一頓,肚子咕嚕咕嚕的響起來,她頓時氣勢大減,站起來一瞬之間頭暈目眩的往後後栽,眼看著要掉進河裏了——一隻手撈著她的腰把人拉迴來。


    沈汀年處於半暈不暈的狀態,乖乖的靠在他懷裏,濮陽緒眉頭緊皺,嘴上諷刺著:“搞什麽?裝死呢……醒醒,快醒醒?”


    最後動作上不情不願的把人抱起來帶迴了船倉裏。


    “爹爹!”


    “爹爹,你快醒醒!”


    濮陽緒口上不饒人身體卻誠實的很,明明剛還抱著沈汀年,這一轉眼就看見自己躺在床上,旁邊趴著個四五歲的小姑娘哭的特別傷心,他刹那間心口劇痛——


    “爹爹!”


    真正清醒過來的濮陽緒還有些心有餘悸,他看向拉著他手的小望霓,萌萌可愛的小姑娘沒有像夢裏所見那樣哭,而是睜著大眼睛看他,“爹爹,你怎麽睡了這麽久,我都喊累了。”


    聽見裏頭說話聲的沈汀年飛快的跑進來,滿目的驚喜:“你——醒了!”


    濮陽緒不明就裏,“我怎麽了?”


    “你睡了三天了!!你嚇死我了……”


    不應該說睡,是昏迷不醒了三天,灌進去的藥也不管用,連虞司藥都沒有辦法,這三天裏燕熙堂人仰馬翻,沈汀年幾度要撐不下去,她隻能期望他像小望霓說的就是在睡覺……


    濮陽緒哪裏知道自己沉浸在夢裏的一段美好的少年時光,而夢外卻是烏雲罩頂,人心惶惶。


    他這一醒過來,就像日出東方,光照大地,一掃所有的陰霾。


    而這天到了晚上濮陽緒有些睡意了,竟也被眾人看的不敢睡。


    “你們都去睡吧,湛湛留下來。”


    沈汀年已經抱著他一條胳膊在睡覺,睡得很沉,她這三天就沒合眼。


    幾個孩子都不想走,但是濮陽緒的話他們也不會不聽。


    沒一會兒,還是濮陽予安先低著頭走出去了。


    濮陽爾雅抱著睡著了的小望霓也出去了。


    靠坐在床尾的濮陽湛一動不動的。


    濮陽緒收迴視線,看向他,“過來,我有些話說。”


    “不要,我不要聽……”濮陽湛祈求的看著他,眼睛又紅又腫。


    “哭什麽,你就當是一場正常的聊天。”


    濮陽緒招了招手,等他走近了,替他抹了抹眼淚,“是爹爹不好,嚇到你了。”


    濮陽湛搖頭,努力的把眼淚憋迴去。


    “臉瘦了許多,是因為和親的事情吧。”濮陽緒沒有管這件事情,也是有心要看看他會怎麽做。


    濮陽湛沒吭聲。


    “曾經你祖母和我說過一句話,若事事都如了我的意,這大周就不會是我的,當時我不服氣的很,跟她頂嘴……”


    有些久遠的事情了,濮陽緒笑笑,落在濮陽湛身上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溫和,“事實證明,這句話也不全對,你明白嗎?”


    濮陽湛並不明白。


    “雖非事事如意,卻也心滿意足,皇帝也是普通人,你若拘泥於身份,便會受其轄製……”


    “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路,走出來就好了。”


    濮陽湛像是在迷霧裏窺見了一盞燈,他那些難過又無法言說的憋屈,他那沒有哭出來的複雜情緒也頃刻之間有了疏解。


    “我不知道怎麽走。”


    “一步一步走,爹爹沒有給你最好的帶領,甚至給你留下了最難處理的攤子。”濮陽緒又何嚐不覺得虧欠呢,他雖退位可大周的軍權不曾放過,牢牢地攥著,他在等濮陽湛成年,等他能親政……可這個過程裏,朝堂內的勢力鬥爭他沒有辦法管,也沒有那麽多的心力,以至於如今趙氏權盛,沈氏次之,齊氏、王氏……相當混亂而又保持平微妙衡的朝局。


    他日成年的皇帝親政要想從他們手裏把權力收迴來,也是一場持久戰。


    勢弱的一方總要忍耐,總要先容讓……


    “我不怕難。”濮陽湛向他保證,語氣很平靜,不是出於年少輕狂,是他與生俱來的自信。


    濮陽緒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欣慰有些感歎,“很好,咳咳……”


    他這一咳就立馬自己捂著嘴,側頭看了眼熟睡的沈汀年。


    還好沒有吵醒她。


    而濮陽湛臉色一下子垮了,忙轉身去倒了一杯熱水過來。


    濮陽緒一條胳膊被沈汀年抱得緊緊的,動不了身子,就隻好就著他的手喝了。


    濮陽湛眼神從他的臉看到他兩鬢的白發,一時眼睛又有了濕意,根本無法克製,難過的情緒堆疊起來壓的人透不過氣。


    “爹爹,你會好起來的吧。”


    濮陽緒這次昏迷的有些突然,毫無預兆,醒來之後又沒有什麽特別難受的地方,倒叫虞司藥也摸不著頭腦,如今宮裏的禦醫最得用的就是她。


    向老禦醫在慶曆二年就走了,他入宮就已經是垂暮之年,為了家中老小才不得已出山,後來濮陽緒體恤他年老,放他迴了老家,也算是全了老人家落葉歸根的念想。


    “不用擔心,我沒事。”濮陽緒喝完水,人還挺精神,就繼續同他聊起來。


    這個時候沒說什麽大道理,倒是聊了聊朝中幾個大臣,從趙襄,江科,沈河,王吉,束泰……到北邊的白飛冉……


    其實這些人曾經都是濮陽緒的心腹,都是可用之人。


    濮陽緒同他聊這些人的過往事跡,提了幾件有趣的事情。


    “江科很怕他的夫人,是個鼎鼎大名的耙耳朵,每次帶他出去,總要蹭一頓飯,而且他兜裏從來不帶銀子……”


    “束泰是個耿臣,與他說什麽直說就好,不用彎彎繞繞的,他就是太重情了,喜歡一個女人,等了人家幾十年,一把年紀了還是孤家寡人。還是你娘告訴我的,他竟喜歡虞司藥。”


    “王吉是個馬屁精,但是鬼主意多,交友廣泛,不愛老老實實做事慣會鑽空子……是個有意思的人。”


    ……


    “他日你真的開始親政,也不用急著做什麽大事……”


    濮陽湛認真聽著聽著,發現入耳的聲音越來越弱,他一抬頭才發現濮陽緒早就閉上眼睛了,頭抵著懷裏沈汀年的發頂,竟然睡著了。


    他看著他們,提起的心慢慢迴落,從小他就知道父母恩愛,是彼此最重要的人。


    他們的感情好到他有時候都嫉妒自己不受寵,但更多的時候是幸福——為生作他們的兒子。


    但是他還不太懂男女間的愛情。


    少年慕艾,人生樂事。


    濮陽湛卻思緒萬千,不知怎麽就想起來了今年秋天離京的宜寧長公主。


    然後那難以消解的煩悶堵塞在心間,他長長的吐了一口氣,過幾日沈沉和濮陽慕北就要迴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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