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元五年五月底的時候,第一批盲選出來的秀女名單交到了沈汀年手裏。


    這還沒公開的名單給到她自然是要進行最後的一番裁奪。


    入選的人裏麵有了一些意料之外的士族——清河崔氏,隴西李氏,太原王氏。


    這些閥閱望族從不曾與皇室聯姻,他們是大周建朝之前就盤踞當地的著名大族,世代相傳,無論朝代怎麽更替,世道動蕩,他們都固守本家,或出世或潛沉,以至於底蘊資曆深厚,非尋常門第可及。


    不過他們的影響力在大周建立之後消亡了很多,這些年也是真的式微。


    可他們仍舊出於自恃家世從不來攀附濮陽氏皇室,在他們眼裏即使是皇家貴胄又如何,父子爭權,夫妻反目,至親之間人心幽微……


    “這三家同時出世,或許是約好的?”沈汀年舉筆不定,問一旁的濮陽緒,後者還沒有開口,倒是給他診脈的虞司藥收手時接了一句。


    “這是盛世氣象。”


    濮陽緒頗為受聽的拍了一下掌,大周有今時盛況他可是勞苦功高的一份子,清清淡淡的守成之君也不容易的。


    “這三姓人家不過是開始。”


    虞司藥司空見慣的模樣,搞的沈汀年也淡定了下來,大筆一揮,就把她們真的納入中選名單。


    盛世繁華,人人得享,隻是沉潛蛟龍出海,勢必掀起更高的浪頭。


    ###


    外頭為這新鮮出爐的名單引發熱議,禮部魏侍郎忙著應對各方勢力的試探,連自己家女兒沒選上都沒得空關心。


    宮裏也難得熱鬧起來,為要迎接一批新的小主人入住。


    林嫻兒是迴宮的路上馬車被堵在宮門口,才知道落選的秀女出宮了,一輛接一輛的馬車,一時造成擁堵。


    “先往一邊靠一靠,等她們走完了再迴宮。”


    這一等就等到天黑了。


    林嫻兒沒有直接迴自己住處暢心苑,而是繞了遠路,從慣常走的偏僻宮道去燕熙堂。


    不湊巧的遇上了皇上的儀仗隊。


    “姐姐?你怎麽這個時辰還在外麵……”濮陽湛喊停了車攆,踩著中官的背下來,此時天色已晚,偏林嫻兒就帶了一位侍女,連個宮燈都沒提,走在路上確實有些不妥當。


    少女妝容素淨,眉目如畫,藕荷色的裙衫襯著她臉更白,站著的身姿單薄,她微微笑著望著他走近。


    林嫻兒略過去不提自己為何耽擱了,隻說迴宮路上走慢了,“皇上也是要去燕熙堂?”


    “你出宮了?你出宮做什麽?”濮陽湛不答反問,他反常的沒有立馬就走,一行人就這樣堵在了宮道上。


    林嫻兒無法隱瞞,低垂著頭,“今天是兵部武舉考試……我去看看。”


    隻一句話就不用再多說了。


    濮陽湛愣了下,然後哦了一聲。


    林嫻兒不像濮陽爾雅那樣整天大唿小叫的,她素來安靜低調,竟連要定親這樣的事情都十分平靜。


    沈汀年同她談過幾次想法,因為世子濮陽慕北喜歡林嫻兒的事情,所以沈汀年還真的考慮過讓她當濮陽慕北的王妃,但是她拒絕了。


    說起來濮陽慕北今年會離京也是有這個原因在裏麵。


    “姐姐有看中的嗎?”濮陽湛仍舊沒有走的意思,林嫻兒抬頭看了眼四處,發現眾人都視而不見的低著腦袋。


    “我……我們先走吧?”林嫻兒迴宮先去見沈汀年就是因為她要說這件事情。


    顯然她不願意同他說這件事,濮陽湛到底是點了頭,背著手先走了兩步,再迴頭看她,林嫻兒抿了抿嘴,跟上去了。


    可她越是放慢腳步,濮陽湛就越等她,幾步路走的,提燈的宮人們都覺得地上螞蟻都超過他們的腳程了。


    濮陽湛又一次要掏兜,卻掏了個空——沒有糖。


    這天晚上在燕熙堂用了晚膳,濮陽湛沒有急著走,就同濮陽爾雅她們聊天,等看見沈汀年帶著林嫻兒去了後頭,立馬就悄悄跟過去了。


    “怎麽心神不寧的?那些舞刀弄槍的也不喜歡?”沈汀年也是忙活選秀的事情同時操心起來林嫻兒的親事,今年春試杏榜上不乏才貌兩全的少年郎,她讓人收了不少畫像拿給林嫻兒,卻是一個沒有相中。


    而今年來求娶林嫻兒的人特別多起來了,她的名聲從小到大就好,前幾日連趙家都托了人來探她的口風,趙相是皇上的授課恩師,也是百官之首,他的兒子自然也是龍章鳳姿。


    不過不是嫡長子,而是次子。


    畢竟尚公主,多多少少於仕途有礙。


    哪怕沈汀年告訴她是趙家也沒有關係,曾經的齟齬不會延續給新的一輩人,但是林嫻兒還是拒絕了。


    沈汀年從來不勉強人,更別提自己養大的女兒。


    “我在想事情……”林嫻兒挽著沈汀年的手,燕熙堂哪哪都敞亮,可這光亮照不進她的心裏,她眼神望著前方,眸光卻沒有焦點,“我還想再等等。”


    “那就再等等,不著急,總會有合心意的。”


    沈汀年安撫的拍了拍她的手背,“反正你還小呢。”


    定親都是宜早不宜遲的,好人家都被挑了,剩下的就沒人要了。


    ###


    從燕熙堂出來後,林嫻兒上了車攆迴暢心苑。


    她閉著眼睛想事情,一點沒察覺走的不是迴暢心苑的路。


    “這是哪兒?”


    等睜開眼,車攆停在了湖邊,林嫻兒看著這月色下幽靜平和的湖麵。


    等了一會兒才聽見腳步聲。


    四下裏沒有其他人了,她其實已經猜到了,但是還是有些震驚難安。


    “姐姐沒來過幽月湖嗎?”


    濮陽湛從她背後走到前麵,在下一步就能踏進湖水裏的極近處停住腳步。


    林嫻兒來過。


    而且還是同他一起來的。


    “我就知道你記得。”濮陽湛坐下來,拍了拍旁邊的位置,“姐姐過來這邊。”


    這地方濮陽湛其實也不常來,而來了,必定是心裏不痛快。


    “皇上又苦悶什麽?”林嫻兒坐下了,她望著湖中月亮的倒影,漸漸平靜下來。


    “沒什麽,就是見你不開心,帶你來聊聊天。”


    林嫻兒搖頭,“我沒有不開心。”


    “是啊,你是天生不開心。”濮陽湛把石頭丟進湖裏,聽著咕咚咕咚的聲音。


    “……”林嫻兒。


    “你打算等哥哥迴來嗎?”濮陽湛又問她。


    能被他叫哥哥的也隻有沈沉。


    林嫻兒學著也往湖裏丟石頭,“嗯。”


    果然是這樣。


    濮陽湛連丟了幾塊石頭。


    “他會去江南。”林嫻兒沒再丟了,撿著石頭遞給他丟,“我想等他迴來帶我也去看看。”


    濮陽湛轉頭看她,“我也會去江南。”


    林嫻兒沉默了。


    “我不僅要去江南,我還要去北荻,去西戎……”


    濮陽湛等不到她迴答,重新看向湖麵,“你相信嗎?”


    “北荻的草原,西戎的風沙,還有江南的水鄉……”


    “清河,隴西,太原,蜀地……”


    少年略有稚嫩的嗓音描繪著從未與人道過的未來之旅。


    “你說會有躺著就能采蓮的烏篷船,少年從水裏鑽出來,送給少女帶莖的蓮蓬嗎?”林嫻兒也想到了江南,她收到過一封信,她的生母嫁人了,是江南的少年郎,會從水裏鑽出來給她采蓮蓬。


    “當然會有。”


    “那我也相信你。”


    他心中有丘壑。


    他會是好皇帝。


    林嫻兒想了一晚上,得出了這個結論。


    ###


    七月的時候,北荻使者進京了。


    進獻了一批珍寶美女,為簽新的和平盟約,他們提出了和親,帶來了北荻王最小的十歲的公主。


    同時替他們的北荻皇子求娶大周公主。


    收一個北荻公主並不是什麽事情,但嫁出去一位公主,卻成了難題。


    因為如今的大周沒有那麽多無足輕重的公主,僅有的幾個都是珍寶。


    北荻使者的到來,掀起來朝堂一輪又一輪的唇槍舌戰。


    總是不樂意聽政的小皇帝,頭一迴從頭聽到尾,如玉的容顏也遮蓋不住他的怒火。


    這一吵就吵到了七月末,吵到有人主動進了乾清宮。


    “若一人能換十年和平,吾所願也。”林嫻兒跪在大殿內。


    “你……你不是要等哥哥迴來嗎?”


    林嫻兒抬頭看他,眼裏是他看不懂的情緒,應該是有淚遮擋了秘密——


    她微微笑了:“我已經去過江南了。”


    在他描繪的未來裏,她看過最美的江南。


    年少的皇帝看著她,驟然就想起來沈汀年說過的一句話,“一葉障目不可怕,可怕的是葉子掉落的時候。”


    你會看見真相,會悔之晚矣。


    當時是因為什麽說起這句話他已經記不得了,可眼下他卻真正的懂了。


    他沒辦法送出去真正的長公主——而送走的這位,可能永遠不會有人知道,幽月湖見證過什麽,他們是會為了彼此願意沉底的關係。


    如果歲月倒流迴去,挖開暢心苑滿園花樹下的壇子,就會有人明白,那裏種了多少帶著心願的秘密。


    在宮裏南邊養了一堆小姑娘的這年,林嫻兒十三歲,她的封號是濮陽湛定的字,不是太上皇也不是皇太後,是皇上親封:宜寧長公主。


    宜寧長公主不是第一位和親的公主,也絕不會是最後一個,但她因美貌而青史留名。


    願君長安,願卿宜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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