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利十九年六月十四日,莫桑景在碗青府與央川瓦溫相見。

    當時她右臂纏著紗布,吊在肩上,負傷的樣子把央川嚇了一跳。

    央川眼睛帶著碧色,麵容深刻,是典型的草原人的相貌,頭上戴著圍了白紗的紅帽,很有民族特色。

    央川開口便道:“禹國人多以西北為荒地,以西北人為異族,莫將軍也這樣認為麽?”

    莫桑景很想提醒她“你也是禹國人”,但還是忍住了。

    “這全要看府節怎麽想,我父親是伽盧人,那麽嚴格意義上我也是異族,試問府節,你以為身為下任瀏陽侯的我是異族嗎?”

    她這一番話說得極是爽快,且顯出極度的尊榮來,央川在怔愣的同時,不由心服。

    “呃……”央川開口:“汪總節是我的良師益友,她是能夠正確理解我們的人之一,但這次她的做法我深深地不讚同,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我並不想與這個昔日的同伴失去友善,確實是很想與她好好談談的。”

    她這個馬虎眼打得不大妙,汪仲年其實恨死她了,她自己應當知道。

    莫桑景沉默不語。

    央川攤了攤手,哈哈笑起來,露出了一口白牙:“我也不和莫將軍互探虛實啦,有話直說,請你來碗青府,我沒有惡意。”

    聽了這句話,莫桑景可以說一直懸著的心放下了。

    “府節想在袞路占據一席之地,這不成問題,實際上朝廷方麵考慮封府節做異姓王,如果您肯成為禹國麵向邦季的屏障的話。”

    央川聞言眼睛閃了閃,莫桑景從試探中發覺她心不在焉。

    這個草原人對京都的富庶和權力的高下似乎不感興趣,她的所作所為來自於一種更崇高的東西,或者說是一種執念。

    於是她又道:“聽到府節說願意和平共處我真的安心了,我應當立刻返迴京都,向陛下匯報這個喜訊,不知府節願意同我一起上京麵聖嗎?”

    央川自然不傻,她笑了笑:“京都重臣恐怕不盡是歡迎我的吧,如果肯讓我在草原逍遙自在,就是皇帝的厚愛了——將軍替我美言幾句就好。”

    莫桑景自然沒妄想把她釣去京都,但聽她說“替我美言幾句”,她也安心了,看來央川不會難為她——最好早點放她離開碗青才好。

    央川忽然問:“莫將軍一路行來,覺得我們草原怎樣?”

    莫桑景道:“異域

    風情,賞心悅目。”

    央川笑了笑:“若我與汪總節互相守望,袞路平穩下來,您當能早歸,屆時迴歸路上景色或者大不相同。聞您年將二十,我草原人無所謂成年禮,但每個女兒一生的紀念是在十八歲,我將以我們的風俗為您送上薄禮一份,望能不棄。”

    莫桑景感她語中意厚,迴道:“桑景當於此刻開始期待一份好禮。”

    央川笑。

    莫桑景想了想,還是一拍手,叫門口等著的廖懷石進來,廖懷石手中捧著一個覆著紅錦的托盤。

    這一切顯然是莫桑景設計的。

    莫桑景道:“光讓府節費事,我過意不去,這是南海的烽火珊瑚,謹表示我的一點誠意,也請府節收下。”

    廖懷石揭開紅錦,底下躺著千支百叉的一株赤紅珊瑚,一看便是名貴之極,因其夜間鮮紅欲燃被譽為“烽火”。

    央川臉上露出了喜悅的笑容,但正如莫桑景所意料的,她對禮品並不上心,那隻是偽作的笑容,她實際上是對廖懷石表達了一點注意。

    莫桑景很是奇怪,原本想著廖懷石的假麵天衣無縫,熟人認不出來很有可能,所以自然試探不出什麽來,沒想到央川坦率地做出了反應。

    之後廖懷石便退出了,央川有些失神,最後到了告辭的時候,門口忽然響起了一陣清脆的鈴聲。

    正站起身來的莫桑景被央川拉住了袖子,這是很失禮的行為,央川笑了笑表示歉意。

    莫桑景道:“府節還有什麽事要交代嗎?”

    央川道:“也沒什麽大事,六月了,草原的草都長好了,再過幾天,我們有個節日,將軍肯抽空參加嗎?”

    莫桑景沒有立刻迴答,她懷疑央川這麽做的用意,事情已經談完了,為什麽不立刻放她走呢?

    如果央川方才所說的全都是假話,有多個上等影人正埋伏著她的話,現在不走,以後再走就晚了。

    但互相信任很重要,在這個節骨眼上拒絕她可不好,莫桑景雖然倍加小心,但還是點了點頭。

    她也沒想輕鬆利落地就能迴京都:“那請府節費心了。”

    央川聞言精神很振奮。

    ……

    六月下旬,在碗青大草原舉辦了草原人的一場盛會。

    這是年輕女子比賽摔跤、騎射的盛會,勝者可以戴上全族最美麗的男子編織的花環,可以領走族裏品

    種最好的小馬駒。

    讓莫桑景大感意外的是,遠在一百多裏以外的雲青大草原的邦季人,也有遠道而來參加這場盛會的。

    看著那些服裝和央川她們隻有些微差別,明顯屬於同族的人們,莫桑景大受震撼。

    看起來她們就像一家人一樣,是的,袞路分割給禹國,就好像是奪走了邦季的東西,拆散了一個原本完整的家庭一樣。

    莫桑景自嘲道:若自己這麽想可糟糕了。

    正思索著,有人拍了莫桑景肩一下。

    那是個草原女子,褐色的臉,明亮的眼睛,長得非常明媚,對莫桑景說了不知什麽話。

    莫桑景正不知道怎麽作答,廖懷石走來了,莫桑景忙拽住他道:“這位姑娘剛才跟我說了些什麽?”

    廖懷石果然懂草原人的語言,他和那女子順利溝通起來,但不知說的是什麽,那女子麵帶遺憾地走了。

    莫桑景覺得不對勁,板了臉:“你對她說了什麽?”

    “我對她說,”廖懷石打量了一眼莫桑景那和一般草原人並無二致的打扮:“你是中原而來的尊貴的客人,但是不懂這裏的言語,也不會參加這裏的活動。”

    莫桑景一皺眉:“所以她說了什麽?!”

    廖懷石一撩被風吹亂的碎發,若無其事道:“她請你一起賽馬。”

    “我說過讓你替我決定了嗎!”

    廖懷石嚇一跳:“難道將軍要參加這種庶民的活動?”

    莫桑景怒不可遏:“要不然我穿這一身幹什麽。”

    她不知道怎麽報名,等著別人來邀請已經很久了,好不容易來了一個,卻被廖懷石趕走了。

    看著她的確憤怒異常,廖懷石幹巴巴地道:“那我替你報名吧。”

    莫桑景哼了一聲,轉了臉道:“賽馬場地在哪兒?”

    ……

    天空湛藍,白雲飄飄,地上人馬行走,綠草連綿。

    起點處一聲命下,數十匹神駿飛奔而出,鮮衣怒馬,奪走了觀看的人的目光。

    今年的參賽陣容很強大,最值得一提的是去年的第一烏喇巴,和在去年屈居第二勤奮準備了一年的唿蘭舍。

    這兩人一個騎著棗紅馬,一個騎著月毛馬,奔在最前頭,但和她們並行的還有一個騎著青驄的人。

    那人麵目白淨得像天山的雪,迅捷飛過的身影

    叫人看不清楚,但眼力很好的年輕男子還是懷著春心道:她長得比洞窟裏壁畫上的神女還好看些……

    大家對這新殺出的青驄抱有極大的期許,隻見在最後一個往返中她超過了烏喇巴,和唿蘭舍並行了!

    人們的心被吊起來,到底幸運之神會降臨在努力了一年的唿蘭舍頭上呢?還是這個不知是哪個帳篷走出的神秘女子身上!

    ……

    剛才下了一點小雨,雨後太陽立刻出來,把各處映出七色的彩虹來,如煙如霧,雖然淡,卻是著實存在的。

    這些女子就像腳踩彩虹的神人般,向終點衝來,青驄和月毛時而互相超過,不分勝負,成為了場上最大的看點!

    迅雷不及掩耳,唿蘭舍突過終點,月毛馬的馬頸上纏上了終點處那潔白的哈達——證明了它是第一。

    唿蘭舍跳下馬來,先是向著人群跑去,和友朋們熱情擁抱,表達成功的喜悅,之後她跑到青驄馬的旁邊,向那第二的女子羞澀地笑了笑,說了句什麽。

    大概是“承讓”之類的話吧,莫桑景露出沒有芥蒂的笑容,和唿蘭舍互相擁抱,然後大方地牽著青驄,向人群外圍走去了。

    唿蘭舍被戴上了花環——對方是她最衷愛的人。

    大家這時也或多或少地發現莫桑景不是草原人,追逐著她的背影的目光還是不少,直到——

    有一個戴著寶珠頭冠的人向莫桑景走去,在草原,戴著鑲嵌寶珠的頭冠的都是貴族的親隨,寶珠數量越多,身份越尊貴,那人頭上竟然有十三顆寶珠!

    那人將莫桑景帶離了眾人的視線。

    ……

    莫桑景被會說禹國話的人叫住,說:我家少爺仰慕你,希望你能去帳篷拜訪他。

    莫桑景跟著她走過許多大小帳篷,來到最大的一頂麵前,這是還未建造完成的帳篷,它的主人好像來草原並沒幾天。

    但不用懷疑,這裏麵住的人身份尊貴。

    莫桑景往裏走,剛好和一個人碰了頭,兩人各退一步,捂著額頭,抬起眼來打量對方。

    在莫桑景眼裏,那是一個俊美男子,像頭頂的晴天太陽的一樣,散發著灼灼的熱力和耀眼的光芒。他處在少年與青年之間,還在成長,成長會帶給他更驚人的魄力和壓迫感。

    是的,這是個不同於禹國男子的自尊自強的男子,莫桑景能感到尊貴的身份帶給了他淩駕性別以上的自信

    。

    譬如說,他正使喚著這個貴族出身的女子。

    “溫紮,你把她帶來了?謝謝你,退下吧。”

    他也會說禹國話。

    莫桑景一凜。

    “你叫什麽名字?我叫圖穀渾。”

    少年皮帶圍腰,上半身是一塊花紋奇異的獸皮作成的比甲,穿著鹿靴,身高腿長。

    莫桑景道:“我叫桑冬達來。”

    她用了自己的伽盧語名字。

    “哦,”少年點了點頭:“你不是草原人吧,為什麽穿我們的衣服?”

    莫桑景從少年的眼睛裏看出,他想表達的其實是——我知道你為什麽穿我們的衣服。

    莫桑景其實是為了避免危險才穿成這樣混入人群,並且想到了敵襲時,自己一個人迎戰更有利,才離開了葛姨她們的身邊的,這少年他——真的知道?

    “我想參加賽馬比賽,所以穿成這樣。”

    圖穀渾笑道:“可是你輸了。”

    是的,莫桑景本來就沒有本事贏,她是靠輕功一直撐在青驄馬的上方,馬沒了她的重量所以跑得飛快,不然以她的馭馬術,不可能匹敵精通騎術的草原人。

    莫桑景道:“想參加和輸贏是兩碼事,我不贏也可以參加啊。”

    少年堅定地搖了搖頭,他走出了帳外,逆光的背影在莫桑景眼裏一陣閃光。

    “我總是瞄準第一去做事的,不能贏的事,我不做。”

    莫桑景不知該迴些什麽,隻能說這個少年血性方剛,氣魄非凡。

    圖穀渾終於轉頭道:“我找你是為了見你一麵,還有,送你一個花環,你是真正的勝者,你本來能贏的不是嗎?”

    是的,莫桑景靠輕功作弊自然能贏,最後她放了水讓唿蘭舍超過了自己。

    這個人去看了比賽?他知道自己作弊還認可自己?

    這究竟是什麽人……

    於是象征第一的花環被戴在了莫桑景的頭上,她都沒來得及拒絕。

    圖穀渾做完這件事好像對她失去了興趣,搖搖手走了。

    莫桑景把頭上的花環取下來,往央川給自己安排的帳篷走去,人們看到她的花環,都對她行注目禮,莫桑景十分尷尬,想扔也不是,拿著也不是。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醉解蘭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紅花檵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紅花檵木並收藏醉解蘭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