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因為天晚了,也有可能是因為皇帝實在沒了發怒的力氣,總之這一次也算雷聲大雨點小,兩人並沒有受到太多的刁難,被皇帝盤問幾句就放迴聽水軒去了。


    聽水軒人少,也不會有誰再拿那些流言出來聒噪。


    本以為這件事就算過去了,不料第二日午後又有內侍來傳諭,竟不是召沈禦離去做事,而是單單指名點了繞林,要她去皇帝那邊侍奉湯藥。


    “我?去侍候陛下?”繞林直疑心自己聽錯了,“這是誰的主意?確定不是瘋了嗎?我做事一直馬馬虎虎的,三件事總有兩件要出錯!我伺候湯藥,陛下敢喝嗎?”


    傳旨的小太監耷拉著眼皮瞅著地麵,一板一眼地道:“姑娘知道自己有馬虎的毛病,就該盡力克服這個毛病,而不是借此推脫差事!宮裏多少人做夢都盼著到陛下身邊去伺候還沒這個福分呢!”


    話說完人就走,隻氣得繞林原地亂蹦,氣衝衝:“這又是唱的哪一出?要殺要剮倒是給我個痛快,如今這算是玩的什麽嘛!”


    “恐怕是來者不善,”沈禦離道,“我陪你去。”


    皇帝身邊並不會缺人伺候,即使真的缺,也絕不可能把侍奉湯藥這麽重要的差事交給一個冒冒失失的小丫頭。這個圈套,設得實在太明顯了點。


    難就難在這設套之人是當朝皇帝,為人臣子即便明知是死路,有時也不得不硬著頭皮走過去。


    皇帝看見沈禦離跟來,當場就拉下臉來冷笑了一聲:“不過是問你借個人使使,你倒忙不迭地趕著跟過來,難道朕還能把她怎麽樣了不成!”


    沈禦離不驚不懼,從容行禮:“父皇誤會兒臣了。宮裏缺人使喚,漫說父皇隻要一個小丫頭,便是兒臣親來服侍也是理所應當的。隻因繞林素日是沒規矩慣了的,因此兒臣不放心,特跟來囑咐她幾句。”


    皇帝冷哼一聲,看著帳頂冷冷道:“那好,如今你也囑咐完了,退下吧!”


    沈禦離應聲是,果真沒再多言,虛虛看了繞林一眼就退了出去。


    倒鬧得繞林心裏又氣又惱:“根本一句話也沒說嘛,這算是‘囑咐’我什麽了?一會兒我不小心砸了藥碗,連累你一起殺頭的時候你可別哭!”


    沈禦離自不知道小丫頭的滿腹抱怨。他拜別皇帝之後便徑直轉到偏殿,找到了今日前來侍疾的官員。


    巧了,吳丞相他們幾個都在。


    一見沈禦離露麵,眾官員忙都圍了上來,七嘴八舌說些諸如“慶王殿下監國辛苦”之類的話,又將今日各地報來的一些消息說給他聽,這架勢竟分明已把他當儲君來看了。


    沈禦離沒理會那些雜七雜八的政事,坐下來第一句話就問:“昨日宮中的流言,你們可曾聽說?”


    幾個官員互相交換個眼色,由吳丞相開口說道:“宮中流言,無非那等野心勃勃之庸人興風作浪,殿下不必放在心上。今早陛下召見時略略提起,臣等已為殿下分辯。陛下並非不能明辨善惡之人,一早已罰大皇子去太和殿前跪著了。”


    沈禦離接過小太監奉上的茶,隨手往桌上一放,神色淡淡:“父皇信不信是父皇的事,你們心裏怎麽想?”


    “臣等,”吳丞相心中惴惴,遲疑著道,“……臣等自然亦是不信。殿下純孝良善,絕無可能做出弑君害父這等駭人聽聞之事!至於說那位繞林姑娘是‘神仙娘子’,更是無稽之談,不足掛齒。”


    “哦,無稽之談!”沈禦離笑得淡淡,“既是無稽之談、不足掛齒,她怎的就勞動了您幾位國之柱石向父皇進言,要她來這裏侍奉湯藥?”


    吳丞相嚇得噌地站了起來。


    沈禦離笑容一收,神色便顯得有幾分冷冽:“別想推脫否認。父皇一向厭煩繞林,不會主動想到要她來侍奉湯藥。葉貴妃最擅揣摩父皇的心意,也不會做這樣的事。能出這種損招的隻有你們。”


    幾個官員麵麵相覷,片刻之後吳丞相一撩袍角跪了下來:“殿下,此事的確是微臣向陛下提議,為的是要繞林姑娘在陛下麵前替您盡盡孝心。曆來人心之偏見,無非因為不相熟悉而妄加揣測,今繞林姑娘在陛下身邊伺候,陛下親見其忠心赤誠,自不會再橫生猜忌。”


    沈禦離冷聲追問:“繞林在父皇身邊伺候得好自是百利無害,她若伺候得不好、惹出禍事來,你們自然也有主意讓她自己擔著,不會連累到本王,是不是?”


    吳丞相忙答了聲“是”,又道:“此是她為人婢仆分內之事。”


    沈禦離咚地敲了一下桌角,沉下臉來:“你們未經本王允許,擅自算計本王的人,本王念你們是一番好意不予計較。但本王有話在這兒:不管今後出現任何變故,繞林若有半分閃失,本王定不與你們幹休!”


    “臣等定當小心周旋,”吳丞相忙道,“請殿下放心,除非那繞林姑娘真是妖孽,否則斷然不會出差錯!”


    “最好如此。”沈禦離拂袖起身,怒衝衝地走了出去。


    偏殿中幾個官員立刻圍攏到吳丞相身邊,低聲詢問:“怎麽忽然跑來咱們這裏發脾氣?他該不會……看出什麽了吧?”


    吳丞相搖頭:“他那性子,若真看出來了,斷斷不會是這個樣。他應當就是舍不得那丫頭,沒別的。”


    “如此便好,”一個官員道,“我是真怕……”


    他湊到吳丞相耳邊,壓低了聲音:“我是真怕咱們低估了他的聰明,養虎為患!”


    吳丞相搖頭,同樣壓低了聲音:“你高估了他了。少年人嘛,便是衝冠一怒,也是為的知己紅顏,是你自己心虛所以才想得太多。”


    幾個官員齊齊笑了,互相點頭示意,心照不宣。


    此時沈禦離已走出門去,召來了侍衛統領和小安子,直截了當地道:“你們幫我留心著點,這幾日盡量不要讓繞林到父皇和葉貴妃麵前轉,不管誰找繞林的麻煩,都第一時間設法來通知我!”


    侍衛統領立刻拱手稱是。小安子安慰道:“剛才我看見貴妃娘娘在教繞林敲核桃呢,瞧著其樂融融,不像是要問罪的樣子。”


    “卻像是要設圈套的樣子!”沈禦離冷冷道。


    小安子意識到事情不簡單,忙也躬身應下了。


    沈禦離想了一想,又向侍衛統領囑咐道:“一旦……宮中有變,立刻設法帶她離開。若不能,便竭力拖延時間,斷不可讓人傷了她!”


    侍衛統領知道這個“宮中有變”是什麽意思,心下一凜,忙鄭重地應下了。


    沈禦離囑咐過了他二人,之後立刻就轉身匆匆趕去了書房。


    繞林在殿中陪著葉貴妃砸了二十來個核桃,眼看著太監宮女們來來迴迴轉了好幾撥,卻再也沒見沈禦離露麵。


    於是她終於知道自己的確是被丟在這裏了,立刻又委屈得苦了臉,核桃也不肯砸了,葉貴妃同她說話她也不想搭理。


    過了一會子忽然有小太監從外麵溜進來,走到皇帝床邊去低聲說了句什麽。皇帝沒有答話,擺擺手就讓他走了。


    這種附耳低語一向是不給第三個人聽見的。但繞林又不是人。


    她的耳朵好使得很,聽得清清楚楚的。


    ——那太監說的是“四殿下已去了書房,卻沒有讀書,在跟趙太傅他們閑聊明春的科考,還叫下人煮了茶,大約一時半刻沒打算迴來。”


    皇帝聽完這句話,下意識地就抬眼向繞林這邊看了看,麵上是一點表情也沒有。


    繞林麵上也裝作什麽都沒有聽見的樣子,暗地裏卻早已警惕得雞皮疙瘩都立了起來,屏息凝神靜等侍衛撞破窗戶衝進來拿她。


    幸而並沒有。


    這個“幸而”才從繞林的腦海中閃過去,緊接著就發生了比侍衛破窗而入更可怕的事:皇帝擺擺手示意太監宮女們都退下去,然後向她招了招手道:“你過來。”


    “我不!”繞林立刻跳起來驚恐後退,“我過去你就要殺我了!”


    “繞林!”葉貴妃皺眉訓斥,“陛下有召,不得違逆!”


    繞林貼牆站著,一臉警惕:“不是我要抗旨,而是我要保命!昨天我就聽見有傳言說我懂妖術、要害陛下,今天就莫名其妙被召過來服侍,我不犯錯還好,一犯錯那不就是把罪名證實了嘛!”


    葉貴妃一臉無奈,哭笑不得似的:“既如此,你小心些不犯錯就是了!”


    “不行不行,”繞林瘋狂搖頭,“貴妃娘娘您不知道,我的運氣可糟糕了!就算我心裏想著不能犯錯不能犯錯,一不小心也會惹出很多禍事來!所以為了陛下的安全和我的小命,我一定要離陛下遠一點!我可不願意落個渾身是嘴也說不清的下場!”


    她嘴上說的是大逆不道的話,偏偏神情卻是十分無辜。葉貴妃想借機嗬斥她幾句,卻總覺得頗有在欺負小孩子的嫌疑,這讓一向怯懦善良的她怎麽也開不了口。


    於是局麵一時便僵了下來。最後皇帝無奈道:“朕不過是要問你幾句話,你若實在不肯過來,便仍舊坐著說吧。別站在牆邊作那副可憐樣兒,讓人看見還以為朕要吃人似的!”


    繞林訕訕地笑了笑,果然又貼著牆根慢慢地蹭了迴來,在桌旁小心翼翼地坐下:“陛下想問什麽?”


    “你到底是個什麽妖?”皇帝問。


    繞林嚇得一哆嗦,想起前些日子沈禦離的囑咐,忙正了臉色一板一眼地道:“我真不是妖,我就是一個無人管教的普通人而已!”


    “哼,”皇帝冷笑一聲表示不信,眯著眼睛想了半晌,又道:“朕知道是老四不許你說實話。但是,小丫頭你要想清楚,朕是皇帝,這天下還是朕的!老四盡管能一手遮天,但隻要朕咬死了不肯傳位給他,他就一點辦法也沒有……”


    他這番話說得急了些,後麵又有些咳嗽。葉貴妃見狀便接過話頭來繼續說道:“所以繞林,你是願意在當今天子麵前立一大功,還是堅持要跟著一個前途未卜的皇子一條道走到黑?”


    繞林伏在桌上,一臉茫然:“我有些聽不懂娘娘的話……為什麽跟著殿下就是一條道走到黑?殿下在走死路嗎?他沒做壞事啊為什麽會越走越黑?如果他原本走得好好的,前頭的路忽然就黑了,那會不會是因為天黑了?”


    要論胡攪蠻纏的本事,可沒幾個人能比得上她小麻雀。


    皇帝被她氣得臉色鐵青,唿哧唿哧喘了一陣才又冷笑道:“哼,他沒做壞事?這次的事就算不是他設計的,他也沒少在裏麵瞎攪和!他想弑君奪位、想當皇帝是不是?朕告訴你,他是做夢!這件事朕在朝中早有安排,如果朕死了,他沈禦臨就是個弑君之罪!”


    “你怎麽能……”繞林嚇壞了,生生把“這麽壞”三個字咽下去,憋屈得眼圈都紅了。


    葉貴妃安撫地在她的肩上拍了拍,勸慰道:“你別害怕。陛下並非存心要害四殿下,隻是此事疑點重重,實在不能不多加小心。你隻需要把事情真相說出來,即便四殿下真犯了錯,陛下也還有寬容的餘地,不至於無法轉圜了。”


    繞林就是再糊塗,到這會兒也該明白是怎麽迴事了。


    皇帝和葉貴妃兩個人一唱一和,在逼她承認她是妖怪、那些道士們幹的蠢事都是沈禦離安排的,以及沈禦離蓄意害父弑君謀奪皇位!


    這簡直……臭不要臉!


    繞林完全想不通皇帝為什麽要這麽幹,她隻知道她很生氣,非常生氣!


    生氣的繞林唿地站了起來,甩袖跺腳:“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既然你們已經認定殿下有罪,為什麽不直接把他押到大理寺去受審?你們不敢審他,是因為明知道那罪名是假的!明知罪名是假的卻想方設法套我的話、騙我認罪,這種蠢事在戲裏都是壞人才幹的,堂堂皇帝竟然也幹這樣的事!他也是你的兒子誒,又不是撿來的!你害死了他有什麽好處?等著你家老八老九當了皇帝、守不住江山,這天下又要姓楚姓漢,別想再姓沈了!”


    她罵人的時候一向天不怕地不怕,這一次倒是無人喝止她,讓她劈裏啪啦罵了個痛快。


    等她罵完,葉貴妃便看著她道:“你也許會替你主子覺得冤枉,但是,空穴來風,世上沒有無根的謠言!你要是真為了四殿下好,就把你們那些瞞人的事如實說出來,不管是四殿下私下做的事,還是你——真實的身份!”


    葉貴妃的形象一向是嬌怯怯弱不禁風的,雖然人人都知道她不簡單,繞林卻也是直到此刻才從她臉上看出了幾分精明算計的樣子來。


    把她給氣笑了。


    “你們都當我傻,”繞林咬了咬牙,“哄我說出蠢話來,就好陷害殿下了,而且還可以說是證據確鑿?我才不上你們的當!我家殿下光明磊落,比你們這些陰險小人好得多了!我算是看明白了:不管我今天說什麽、做什麽都沒有用,你們把我召來,就是要逼我認罪的!我隻能選擇自願認罪或者被迫‘認罪’,是不是?”


    葉貴妃歎了一聲,低下頭沒有接話,皇帝已伏在枕上冷笑道:“如今你倒是聰明了,老四果真教得你不錯!”


    這段時間繞林的確被沈禦離教得不錯,陪他讀書認字、聽他講些莫名其妙的道理,都快被逼成他的半個學生了。


    所以這會兒聽見皇帝的“誇讚”,她已經能聽出那不是好話,便沒有得意忘形,隻咬了咬唇角暗暗叮囑自己要小心陷阱。


    皇帝見狀怒意更盛,拍著枕頭喝道:“你既執意嘴硬,朕就全了你的忠心!——小安子,把人帶到暴室去,嚴刑拷問!”


    “暴室?”繞林愣了一下。


    她好像沒聽說過這麽個地方,但隻聽這個名字就知道不太妙。


    “我不去”三個字卡在喉嚨裏,再看看門口窗口忽然閃出來的侍衛,繞林不由得大為緊張。


    憑她的本事當然可以衝出去打出去溜出去,她甚至還可以挾持皇帝或者貴妃,在這宮裏橫著走。


    但是,這會兒沈禦離正在風口浪尖上。她要是鬧騰得太厲害,沈禦離這個“陰謀篡位”的罪名就跑不了了。


    做人,好煩。


    繞林正在心裏抱怨,小安子已走了進來,躬身:“姑娘,請吧!”


    語氣十分不善,繞林卻記得沈禦離囑咐過的話,老老實實跟著他走了。


    到了殿外,對繞林而言那就更是天高任鳥飛。她隻要隨便往個沒人的花叢裏一鑽,躲到晚上這宮裏就可以任她橫行了。


    小安子大約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忙上前來低聲說道:“您若跑了,四殿下可就解釋不清了。姑娘且放寬心,殿下早有安排,不會讓您受苦的!”


    繞林將信將疑看了他一眼,見這小太監的確是一臉老實本分的樣子,隻得暫且壓下想逃跑的心,提心吊膽地跟著他去了那處聞所未聞的“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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