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室是懲罰犯錯宮人的地方,建在地下,裏麵滿滿當當都是各種刑具,在火光照耀下鋥光瓦亮。


    難怪繞林沒聽說過,這應該是皇帝新建的一個機構,所以前朝那些冤魂不知道,宮內那些麻雀也看不見。


    血腥味很重,是個壞地方。


    繞林才在心裏作了這個判斷,裏麵卻轉出一個麵容十分和善的胖太監來,對著小安子滿臉堆歡:“安公公,您又來了!今兒送來的這個,怎麽炮製?”


    說著話他又打眼往繞林身上一溜,嘖嘖歎了兩聲:“是個小姑娘啊?模樣兒生得不錯,就是太瘦了,還沒二兩肉!”


    話還沒說完就要伸手。


    小安子臉色一沉,啪地把他的爪子拍開,冷聲:“這個人不是你能動的!上頭也沒說怎麽炮製,先放你這兒,當祖宗伺候著吧!”


    “不是……”胖太監驚了,“安公公,您不是在說笑吧?咱這兒可從來沒見過什麽祖宗,就是陛下的親祖宗來了,到咱這兒也是孫子!”


    小安子拿眼角瞥了瞥他,嗤笑:“你從前沒見過祖宗,我這不是就趕著給你送祖宗來了嘛!你隻管安心伺候著,少不了你的好處!”


    胖太監聽得一愣一愣的,下意識地就拿袖子擦擦板凳,請繞林坐了上去,然後才迴過頭來問小安子:“這也是陛下吩咐的?”


    “陛下?”小安子輕笑一聲,“路公公,我是前朝天禧二年進的宮,記得您比我還早兩年吧?怎麽還會問這種話?”


    胖太監路海臉上的肥肉堆成一團,表情忽然變得有點複雜。


    他進宮時間的確不短了。前朝乾恩末年至今,曆經兩個朝代,三位皇帝——所以怎麽會還那麽天真以為靠穩了皇帝就能萬事無憂?


    小安子見他迴過味來了也就沒再多話,隻囑咐了繞林叫她安心、不要惹事,然後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留下繞林一個人在這陰森森的地方麵對著幾個不認識的太監,頓時嚇得她頭皮發麻寒毛倒豎,坐在板凳上那叫一個老實。


    不想那胖太監路海竟果真像是要把她當祖宗伺候似的,一轉身親自跑去泡了茶端過來,滿臉上堆著笑,語氣和藹得要命:“姑娘你且安心在這兒住著,等事情過了——呃,雖然我也不知道是什麽事——你自然就可以出去了。”


    繞林忍不住皺著眉頭四下打量了一番。


    雖然麻雀不太忌諱陰暗潮濕,但這地方的那些刑具也太嚇人了點,而且人長得還醜!


    她委委屈屈地應了一聲,縮縮肩膀表示不想說話、無需伺候。


    路海卻很想說話。他陪著笑臉,躬身湊到繞林麵前,小心翼翼地問:“姑娘您……到底是為什麽給送過來的?陛下說什麽了?”


    陛下說要你們嚴刑拷打我。


    誰這麽說話誰就是傻子。繞林不傻,她轉了轉眼珠,看著上麵說道:“因為不太平嘛!那幾個道士鬧出來的事,你們知道吧?”


    路海倒抽一口冷氣,慌忙點頭。


    跟那幾個道士的事有關,那就是關係到皇帝的安危、天下的存亡了。


    幾個太監再也沒敢問繞林到底是怎麽個“有關”法。反正小安子吩咐了要“當祖宗伺候”,又沒說要口供,那就先這麽住著,靜觀其變就是了。


    橫豎變故是一定會有的,而且很快。


    於是繞林果真就這樣在暴室裏住了下來,有軟和和的棉被鋪蓋著、旺騰騰的爐子烤著,連茶水糕點都有人送到手邊,小日子過得真跟當祖宗似的。


    祖宗似的好日子過了兩天,然後這天中午忽然有個太監跟屁股著火似的一路竄了進來。


    路海一見是皇帝身邊的人,立刻堆起笑臉,點頭哈腰迎了上去:“齊公公您怎麽來了,莫非是為了上次那個丫頭……”


    “那丫頭在哪兒呢?”來者顧不上喘氣,拽著他急問。


    路海忙指指裏麵,小心翼翼:“在後頭屋子裏住著呢!怎麽……陛下現在要口供?”


    他留了個心眼,沒敢說“我們一直當祖宗供著呢”。


    也虧得他沒說,因為來人下一句話就是:“口供有了沒?”


    路海嚇了一跳,忙道:“還沒問出來呢。陛下若是趕著要,咱們連夜再問一問……”


    “還沒問出來?!”來人一聽就急了,“小路子你最近是不是黃湯灌多了?腦子廢掉了?這麽重要的差事……陛下親自著人送過來的要犯,你整整兩天都沒問出口供來?”


    路海心知這是外麵出了變故了,嚇得一聲也不敢吭,隻悄悄地向底下人使了個眼色。


    來人這會兒威風也耍得差不多了,一轉身在桌子上坐了下來:“我還就不信了!帶過來,我審!”


    於是正在屋子裏圍著被子跟小太監們喝茶下棋的繞林突然就遭了殃,被人從被子裏薅了起來,七手八腳往臉上抹了些灰,頭發給她扯得亂七八糟,還撕開她的衣裳把一小盅血倒了進去,拎著就往外跑。


    繞林快嚇死了,扯開嗓子尖叫不已。


    旁邊跟著的小太監急得跺腳:“我的小姑奶奶,您就別喊了!嗓門這麽大一聽就知道是沒吃過虧的,您讓我們怎麽向上頭交代!”


    “什麽交代?”繞林甩開小太監站直了身子,急問。


    “姑奶奶喲!”那個管事的急得夠嗆,“上頭風向又變了!剛剛來了個兇神惡煞的,一進來就問我們要您的口供!要是讓他們知道您這兒根本沒受拷問,我們這一群人的命都保不住!”


    “風向變了?”繞林愣了愣,忙壓下心裏的不安,擺擺手:“嗐,你們早說嘛!”


    她飛快地把自己的頭發又扯亂了些,又低頭看了看身上,發現剛才小太監倒進去的血已經從裏麵慢慢地滲出來了,居然還挺像那麽一迴事。


    那就沒什麽破綻了。她想了一想,又踢掉了一隻鞋子,然後一瘸一拐地被小太監們拖著出去了。


    見了人也不抬頭,眼皮耷拉得厲害,小太監一鬆手她就往地上癱。


    戲很足。


    來人見狀總算勉強滿意,隻皺了皺眉,然後就伸手指指旁邊的木架子:“捆上去!”


    路海他們不敢怠慢,三下兩下就把繞林的兩隻手都捆在了架子上,恨不得把手腕都給她勒斷了。


    來人隨手拿起一條鞭子掂了掂,看著繞林道:“兩天都沒招,嘴挺硬?”


    “不不不我嘴一點都不硬……”繞林慌忙搖頭。


    旁邊路海他們嚇得都快哭了。


    繞林迴過神來,忙又把頭耷拉了下去,“有氣無力”地道:“我隻是不想理會你們這些又蠢又壞的狗崽子罷了……你們就算打死我,我也沒有什麽可說的!”


    “很好,果然是嘴硬!”太監啪地扔下了手裏的鞭子,指指旁邊的一塊鐵板:“把這個墊到她腳底下去,點火!”


    繞林頓時嚇得打了個哆嗦。


    怎麽她都哄得沈禦離賭咒發誓不傷麻雀了,這輩子還是逃不掉烤麻雀的命運?


    路海那些人的臉色也都不太好看,遲疑著不肯動:“齊公公,那……那可就成了炮烙了!先前安公公囑咐過,說是陛下沒準兒還要她做個什麽證人,要是上刑上得太明顯,不好看。”


    意思就是要屈打成招,但是不能被人看出來是屈打成招。


    他自認為這句話說得挺有技巧,然而並沒有什麽用。齊公公聽過之後大大地朝他翻了個白眼:“小安子囑咐的?你還不知道吧?小安子犯了事,被陛下責令打了四十板子,丟出去了!”


    路海愕然,心裏加倍不安,話是一句也不敢多說,忙忙地就帶人把鐵板架上去,火盆也搬了過來。


    旁邊還有個伶俐的小太監不由分說上前捏住繞林的腳,把她剩下的那隻鞋也扒下來扔掉了。


    繞林後悔不已,直疑心是自己剛才甩掉那隻鞋子太不吉利,所以才會招來這樣的禍患。


    這會兒後悔卻也來不及了。火盆裏的熱量飛快地爬上鐵板,沒一會兒她的汗就下來了。


    齊公公在旁看著,搓了搓手向路海笑道:“瞧見沒,就這樣,一會兒就撐不住了!你平時用的那些手段,嚇人是嚇人,碰上硬氣的還真不頂用。要論這用刑審案的真本事,還得看我的!”


    路海莫名地也覺得熱得厲害,忙抬袖子擦了擦汗,訕訕道:“是。齊公公在前朝就是刑獄司出身,自然比我們慣熟些。”


    齊公公蘭花指一翹,嗤地笑了:“瞧你那慫樣兒!汗都下來了,還弄嘴皮子呢?我說你呀,就放心吧!咱這鐵板厚著呢,火盆裏的這幾塊炭沒兩個時辰燒不紅它,你家小祖宗的這雙腳一時半會廢不了!”


    路海下意識地點頭哈腰應了聲“是”,之後才反應過來“你家小祖宗”幾個字,頓時嚇得兩腿發軟。


    那邊繞林已經哭罵起來:“你說誰是小祖宗?我是你家老祖宗!我是你家老老老老老祖宗!”


    齊公公並不憤怒,聞言幹脆哈哈大笑:“不錯不錯,你是‘老祖宗’!——所以老祖宗,這會兒您的腳舒服嗎?”


    路海悄悄觀察他的臉色,估摸著剛才那句“小祖宗”應該是巧合,不由得暗暗地鬆了一口氣,忙道:“火不夠熱,再加一個炭盆來!”


    繞林原已在不住挪腳,聽見這話更是嚇得魂飛魄散:“不能再加了,再熱就會死的!”


    “‘老祖宗’放心,”齊公公得了意,蘭花指翹得更高:“您呐,福壽綿長,不會死的!再加一個炭盆,這叫‘添福添壽’啊!”


    火盆果然很快就搬了來,繞林腳底下越來越燙,隻得交替挪動著兩隻腳,亂七八糟地嚷:“我錯了我錯了,我不敢了,我不當你老祖宗了成不成?你放我下來啊!”


    “那可不行!”這齊公公居然是個好樂的,笑眯眯看著繞林受刑,像看戲似的越看越高興,又笑道:“我進宮當了太監,齊家早就不認我是子孫了,這好容易來個肯當我祖宗的,我怎能不好好伺候伺候?——老祖宗,要不給您再加個盆?”


    “別了別了,我錯了還不行嗎!”繞林嚇得哇哇哭,“我錯了,我不當你祖宗了!你是我祖宗!”


    你是個鳥!


    啊不對,你沒有鳥。


    繞林自己雜七雜八地想著,哭聲還未歇,忽然又嗤地笑了起來。


    齊公公見她這樣,不由得也越看越樂,忙又招手吩咐路海:“去去去,再給咱祖宗加個火盆去!我看她喜歡得很呢!”


    “不喜歡不喜歡啊!我錯了啊祖宗們!”繞林在架子上不住地掙紮嚎哭,甩得鐵鏈子當當響。


    兩隻腳始終不住在挪動,可惜越挪越沒有力氣,腳下的鐵板卻越來越熱了。


    襪子很快就烤糊了,光光的腳底直接踩在燒熱的鐵板上,那滋味真的是……大約要比刀割難受一萬倍的樣子。


    哪怕用刀割去一層肉,也不過是割肉的地方疼而已。可這兩腳踩在鐵板上,那是刺骨的灼痛從腳底蔓延到整條腿,還要沿著血液筋骨一路往上,仿佛整個人都是在火上烤著的。


    用不了多大一會兒整個人就蔫了。兩隻腳越來越想挪不動,繞林仿佛已經聞到了烤麻雀的香味。


    “我要被烤熟了!”她嗓子都哭啞了,骨氣也早磨沒了,用了僅剩的力氣開口求饒:“你們到底要問我什麽,倒是快問啊!再不問我就死了!”


    齊公公樂了:“喲,這麽硬的骨頭,才烤了一個多時辰就不行了?”


    繞林挪著腳哭道:“不行了不行了,再烤下去我都不隻是命不在了,我都快要烤糊了烤老了不好吃了……”


    齊公公哈哈大笑:“沒事兒,烤得老一點有嚼勁兒!”


    “都烤焦了烤糊了烤成炭了!”繞林跳著腳哭:“我已經答應招了!我承認我是妖怪,我承認你們想讓我承認的那些事……你們還有什麽想知道的快問吧!”


    齊公公至此終於滿意,慢吞吞地叫人撤去了兩隻火盆,然後弄兩盆冷水來潑在鐵板上。


    水澆在腳麵上的時候還是涼的,甫一接觸到鐵板,瞬間就吱吱地沸騰起來。鐵板上方無數小氣泡翻騰跳躍,升起一片白霧。


    “燙!”繞林哭叫著又跳了起來。


    先前被鐵板烤得麻木了的痛覺,此刻接觸到沸水瞬間又變得敏銳起來,腳底下的每一寸每一分都在被沸煮著,滋味竟比先前更加難受。


    “會死的會死的會死的……”她尖銳地叫著,用了全部的力氣把兩隻腳都抬起來抵住木架子,以自己的後頸為支點,把大半的重量都放在了兩隻被捆住的手腕上。


    “咦?!”齊公公看著有趣,湊過來笑了:“好巧妙的心思,好靈活的身子!你能堅持多久?”


    繞林並沒有堅持多久。


    被沸水泡軟了的腳根本不能承受任何重量,隻堅持了幾個唿吸的時間就不得不放了下去,繼續承受下一輪的灼燙。


    但是,漸漸地也就習慣了。


    “現在是什麽時辰?”她看著齊公公問。


    後者心情很好地答道:“申時了。冬日晝短,再有一個時辰天就黑了。”


    “哦。”繞林挪著腳,眼巴巴看著他,“所以你怎麽還不審我?”


    齊公公捏著蘭花指撣了撣袖口,笑道:“不急。陛下吩咐的是晚膳過後帶你去祈祥宮,所以再審一個時辰無妨。”


    繞林跺腳哭喊:“我覺得很有妨!再審一個時辰我就死了!你就隻能帶一隻烤麻雀去祈祥宮了!你要幹什麽?給陛下加餐嗎?”


    齊公公沒太聽懂這句話,敲敲鬢角疑惑道:“烤麻雀?你說……你是麻雀?”


    繞林閉了嘴,不肯答話。


    齊公公在她麵前轉了半圈,又笑了:“不管你是什麽,你在這兒說的不算,到了陛下麵前說的才算!這會兒你好好考慮一下,一會兒到了祈祥宮打算說什麽、怎麽說。想好了就放你下來,想不好咱就再加兩隻火盆,怎麽樣?”


    繞林搖搖頭,咬牙忍著疼,不肯答話。


    路海在旁勸道:“姑娘,陛下要您說什麽,您依樣說了就是了!聽陛下的吩咐難道還會有錯嗎?”


    “別說話,我在想!”繞林跺著腳沒好氣地道。


    齊公公很好脾氣地答應了讓她繼續想,慢慢地用一個火盆在她腳底下烤著,過了足足一個時辰才又開口問道:“想起來了沒有?你到底是不是妖怪?道士謀害陛下這件事,是不是慶王授意的?慶王是不是通過你在與宮中那些孤魂野鬼密謀作亂?”


    繞林閉眼估摸一下時間,然後瘋狂搖頭:“沒有沒有沒有!你就算燒死我也沒有!那個昏君想屈打成招,門也沒有!”


    她此前一直哭得慘兮兮很沒出息的樣子,這會兒忽然喊出來,倒嚇了齊公公一大跳。


    怎麽,還嘴硬?


    本以為今日這差事很輕鬆的齊公公頓時怒了,跺著腳喊:“把火盆挪過來!再加兩隻……不,四隻!咱們就看看烤麻雀是什麽樣兒!”


    底下小太監們不敢怠慢,四隻火盆很快就端了過來,一股腦兒塞到鐵板底下。


    整間屋子裏立刻熱如炎夏,那塊厚厚的鐵板以看得見的速度紅了起來。


    被捆在木架上的繞林瘋狂掙紮。


    齊公公大為得意,擺擺手示意小太監們退下,然後上前兩步眯起眼睛,等著那小丫頭求饒。


    不想繞林忽然抬頭看向門口,臉色一變,欣喜若狂:“慶王殿下!”


    “慶王……”在場的太監們齊齊轉身,下意識地就要跪。


    然而門口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


    眾人意識到上當,再迴頭去看繞林的時候,卻發現木架子好端端地立在那裏,上麵的鐵鏈仍然一道一道地纏著、下麵的鐵板還在吱吱地燒著,唯有捆在架子上的那個小姑娘不見了。


    路海忙跳起來,撲過去往那個架子上摸了一把。


    驚恐更甚。


    “沒有人……不是隱身,是真不見了……”他喃喃地道。


    齊公公的驚恐比旁人更深。再三確認木架上無人之後,他腳下忽地一軟,整個人直直地跌在了鐵板上,疼得他瞬間彈跳了起來,帶著一身肉香撞開門就往外跑:“妖怪!妖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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