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陳文祺發瘋似地尋找沈靈珊之際,這天,沈清從都司衙門帶迴一個客人。


    “秦將軍,您怎麽來了?”陳文祺一見來人是秦宗,立刻熱情地上前與他打招唿。


    “陳將軍,末將冒昧打擾,還請海涵呐。”秦宗知道陳文祺心情不甚好,沒像往常那樣詼諧戲謔,表情肅然的與陳文祺見禮答話。


    “秦將軍是路過還是……”


    “末將奉馬文升馬大人之命專程前來向陳將軍傳旨的。”秦宗直截了當地說明了來意。


    陳文祺一聽,忙擺上香案,麵北而跪。秦宗自懷中請出聖旨,宣道:


    “奉天承運皇帝敕曰:據奏,湖廣黃州府境內,暴民方浩鈺蠱惑愚眾、嘯聚山林、搶奪**、滋擾地方。茲敕命翰林院帶俸學士、武德將軍陳文祺為招討使,克日率兵招討。欽此。弘治四年九月十六日封。”


    陳文祺磕頭謝恩後,自秦宗手中接過聖旨,請秦宗入座用茶。


    “陳將軍,馬大人讓末將帶話,聖上在陳將軍告假期間又傳旨領兵招討暴民,實在情非得已,希望陳將軍理解。”


    陳文祺擺擺手,說道:“食君之祿,理應為君分憂。不過在下有一事不明——”


    “何事不明?請陳將軍明言。”


    “武昌城與黃州府一衣帶水,我等並未聽聞那裏有暴民起事的消息;家父在湖廣都司供職,也未接到暴民滋擾地方的報告。即便有一些小小的摩擦糾紛,也不至於驚動皇上啊?”


    秦宗似乎早已料到陳文祺有此一問,點頭說道:“陳將軍果然是一語中的。您看皇上的聖旨,‘湖廣黃州府境內,暴民方浩鈺蠱惑愚眾、嘯聚山林、搶奪**、滋擾地方’,這幾句話都是‘據奏’,皇上僅僅隻有一句話:‘茲敕命翰林院帶俸學士、武德將軍陳文祺率兵招討’。看這‘招討’二字,足見聖意也存疑惑。因此對那方浩鈺是討伐還是招撫,全憑將軍決斷哩。”


    聽了這話,陳文祺雖然心裏有了底,但還是有想不通的地方:


    “一個‘據奏’就能讓皇上下旨征討,看來這奏章不是一般人所寫啊。即便如此,皇上為何不敕令地方就地解決,卻指名在下領兵招討?”


    “這個嘛——聽馬大人說,方浩鈺不僅武藝高強,而且精通陣法。黃州府三次派兵清剿,均未能攻破他的陣型。而皇上對陳將軍早前識陣破陣記憶猶新,恰好陳將軍正在湖廣休假,於是,皇上就……”秦宗指了指案上供著的聖旨。


    盡管這個理由說得過去,陳文祺仍然覺得整個事情有些怪異,想了想又問道:


    “還有,有句話說出來您可別見怪,朝廷不是有專職傳旨官嗎?怎麽偏要勞動您的大駕?”


    “這個末將倒是清楚。將軍不是要從湖廣都司那裏調兵嗎?馬大人讓末將來的意思,不光是代為傳旨,而且要末將與湖廣都司先行溝通,辦好調兵手續,省得陳將軍多費周章。而且還特意叮囑末將,看看湖廣都司知不知道此事。”


    “馬大人為何在意都司知不知道這件事?難道這是聖意?”


    “我想應該是吧。”秦宗含糊地答道。


    “都司王大人應該不知道此事吧?不然的話,他能瞞著我?”沈清插言道。


    “不僅都司王大人不知此事,王大人派人去布政司探問,布政使陶魯陶大人也不知此事呢。”秦宗說道。看來他已經與都司王大人先行見過麵了。


    這麽大一件事情,是何人越過行省都、布二司徑直“通天”?他為何要這麽做?皇上既然差人查詢都、布二司,說明皇上也心存疑慮。既然心存疑慮,怎不敕令湖廣都、布二司詳查具奏,卻匆忙下旨招討?陳文祺心裏疑問重重。


    秦宗終究是一個代傳聖旨的人(他是受兵部尚書馬文升之命前來傳旨的,如果是皇上直接讓他傳旨,還算得上是欽差),很多事情恐怕也不清楚。因此陳文祺不再多問,隻默默地點點頭,表示理解。


    秦宗又從懷中掏出皇帝的調兵詔書,交到陳文祺的手上,告訴他憑此詔書可到湖廣都司調集兵士五千、將領十員。


    次日,陳文祺暫時中斷尋找沈靈珊的下落,前往湖廣都司調兵遣將,以盡快招討方浩鈺。


    湖廣都司都指揮使王德文焚香跪接了調兵詔書,對陳文祺說道:“陳將軍,黃州衛有兵員五千六百人,剛好夠皇上的調兵之數。為了避免兵馬糧草來迴折騰,就請將軍就近到黃州衛提兵如何?”


    “如此甚好,末將原本就有此想法。”


    二人一拍即合,王德文甚為高興,忙去取了調兵虎符,交與陳文祺。


    “多謝王大人,末將這就前往黃州衛,爭取盡快結束招討,早日歸還兵符。”陳文祺向王德文和在場的都司其他官員施過禮後,轉身欲走。


    “陳將軍且慢。”王德文在身後喊道。


    陳文祺轉過身,問道:“王大人還有何吩咐?”


    “聽說那方浩鈺不僅驍勇善戰,而且還詭計多端,陳將軍可要多加小心才是。”王德文關心地囑咐。


    “多謝王大人提醒,末將一定倍加小心。”陳文祺感激地說道。


    “呃——這樣吧,沈將軍——”


    站立一旁的沈清走到王德文跟前,應道:“大人,屬下在。”


    “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不如你辛苦一趟,給陳將軍當個副手?”


    兒子領兵打仗,沈清自然有些擔心,王德文這一說,自然正中下懷。沈清連忙拱手敬禮,謝道:“多謝大人成全,末將決不辱使命。”


    辭別了王德文,父子二人出了都司衙門,迴到家中與韓梅說明了原委,決定明日去黃州衛提兵征討方浩鈺。韓梅雖著急沈靈珊,但知皇命難違,又見夫君陪同愛子一道出征,心裏稍安,便率春紅、蕊珠連夜為父子兩人打點行裝,一直忙到夜深。


    次日一早,沈清、陳文祺父子兩人身穿便裝、肩背行囊,雇了一艘小船順江而下,不多時便到了黃州碼頭。上岸以後,根據事前的計議,沈清前往黃州衛提調兵馬、安排輜重,陳文祺則去黃州府衙門,查問方浩鈺“蠱惑愚眾、嘯聚山林、搶奪**、滋擾地方”究竟怎麽迴事以及此前清剿方家寨的情況。


    黃州知府莫仁興年逾五旬,身材修長而又瘦骨嶙峋,唇下蓄著一綹山羊胡須,在尖尖的下頜映襯下,顯得有些許滑稽。


    陳文祺向莫仁興說明了來意,莫仁興聽罷久久沒有出聲,兩隻眼睛骨碌碌地在陳文祺身上轉個不停,臉上似有不豫之色。


    “莫非知府大人對此事一無所知?也罷,本將軍就不打擾了。”陳文祺雖然涵養甚好,但也有性格,見莫仁興像對待犯人般審視自己,微感不悅,轉身便向外走。


    “陳將軍請留步、留步……”莫仁興一見陳文祺要走,連忙起身攔住,半是解釋半是致歉地說道:“本府見將軍年紀輕輕當此大任,有點驚訝而已,是本府有眼不識金鑲玉了,請海涵、海涵。陳將軍請坐、請坐。來呀,看茶。”


    “茶就不必了,還是請知府大人說說方浩鈺的情況吧。”陳文祺迴身坐下,淡然說道。


    “此人哪,是典型的暴民、暴民。”莫仁興想都不想,脫口說道。


    “啊?何以見得?”


    “蠱惑愚眾、嘯聚山林、搶奪**、滋擾地方。這還不算,他竟糾合族人擺起大陣,公然與官府為敵,若非暴民,誰能這樣?”莫仁興慷慨激昂,以問代答。


    與“據奏”如出一轍,看來那奏章是此人遞上去的。但他緣何不向頂頭上司湖廣布政使司稟報,卻越過行省直接通到朝廷某人呢?陳文祺此時顧不得思考這個問題,他要先搞清楚方浩鈺究竟是如何“蠱惑愚眾、嘯聚山林、搶奪**、滋擾地方”的,師出不能無名。


    “哦?他是如何‘蠱惑愚眾’、又是如何‘嘯聚山林’?搶了誰**小?滋擾了什麽地方?莫大人可否詳說一二?”


    “這……罄竹難書,罄竹難書啊。待將軍將此人捉拿歸案、本府嚴審之後,一定將其罪行昭告於眾。”莫仁興閃爍其詞。


    陳文祺頗感意外:“莫大人的意思,本將軍將方浩鈺捉拿後要移交給莫大人審理?”


    “難道朝廷不是這個意思?當然啦,若將暴民悉數誅滅,便沒有審問的必要了。”莫仁興依然是以問代答。


    “嗬嗬,好!好!”陳文祺不置可否,“嗬嗬”一笑,“便請莫大人差遣一人帶路,本將軍去會會那方浩鈺。”


    “差遣一人?不,不,本府盡遣兵房人手隨將軍進山,將軍隻負責破了那廝的陣型,至於捉拿人犯嘛,就不麻煩將軍了,還是交給本府兵房的人去辦吧。”


    “什麽?莫大人請再說一遍。”陳文祺以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聽錯了莫仁興的意思。


    “本府是說,本府兵房所有人馬都隨將軍進山,俟將軍破陣之後,便去捉拿人犯歸案。”


    雖然陳文祺涵養不錯,這時也不禁有幾分薄怒。此人究竟是狂妄還是無知?本將軍堂堂一個禦封招討使,難道是來幫你破陣的?看他有恃無恐的樣子,好像手上握著什麽“王牌”?就算你有什麽王牌,難道還能壓得住我懷中的聖旨?


    陳文祺壓住火氣對莫仁興說道:“莫大人,本將軍奉旨討逆,隻對皇上負責。莫大人既然要什麽人犯,要麽你親自帶人前去捉拿,本將軍這就迴京繳旨;要麽本將軍率兵招討,什麽人犯就勞煩莫大人上金鑾殿向皇上要去。告辭。”說罷抬腿就往外走。


    “陳將軍請留步、留步。”莫仁興急忙拉住陳文祺,語氣軟了下來:“下官詞不達意、詞不達意,懇請將軍海涵、海涵。那方浩鈺不僅公然對抗朝廷,而且他還縱子搶奪**,父子尚還負案在身,若不追究他們的罪責、還受害人一個公道,下官如何對得起治下的百姓?懇請將軍成全。”


    莫仁興軟語相求卻並未讓步,使陳文祺大感意外。他想了想便模棱兩可地說道:“陣未破,說這些為時過早。本將軍嫉惡如仇,最見不得有人橫行鄉裏、欺良霸善,如他父子確是劣跡斑斑,定不教他逍遙法外。但是貴府兵房的人,恐怕用不著,莫大人還是留著維持治安為好。”


    “也好,也好。”莫仁興以為陳文祺答應了他的要求,更怕惹惱了陳文祺,便不再堅持自己的意見,當下將兵房經承叫來,吩咐他帶路進山。


    黃州府與黃州衛都是在黃州城的同一條街道上,相距不足裏許的路程。陳文祺在黃州府沒有得到有關方浩鈺任何有價值的信息,不願就這樣盲目的提兵前去征討。因此他放緩腳步,有意與身邊這位姓聞的(剛才聽莫仁興說)兵房經承聊起“家常”。


    “聞經承——”


    “陳將軍,小的承受不起,您還是叫小的文禮吧。”


    “聞禮?聞禮而後知禮,知禮而後效行。這名字取得好,是本府蘄水縣人氏?”


    文禮咧嘴一笑,說道:“蘄水巴河有個聞家灣,聞家是個望族,所以很多人以為我是聞家灣人。其實小的是江西廬陵人,姓氏與聞家灣的聞姓同音不同字,小的是文武的文,並非聞達的聞。”


    “江西廬陵?那裏可是前朝名相文山先生的家鄉啊。難道你與文山先生……”


    “文山先生是小人的遠祖,小的是他老人家的九世孫。”


    “啊,英烈之後,失敬失敬!”陳文祺由衷地說道。


    “唉,可惜小的不成大器,倒是愧對先人了。”文禮有點自慚形穢。


    “千萬不要這樣說,這知府兵房經承,肩負一方百姓的平安,也是了不得的。”陳文祺寬慰道。


    “咳,‘百萬貔貅掃犬羊,家山萬裏受封疆。男兒若不平強寇,死愧明溪莘七娘’。”文禮搖搖頭,以乃祖文天祥的題詩作答。


    陳文祺故意說道:“足下雖無機會去邊關殺寇,可也在黃州府‘平暴’呀。貴祖若泉下有知,也是很‘欣慰’的吧?”


    文禮欲言又止,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道:“小的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我二人私下閑聊,有什麽當講不當講的?說吧,即便說錯什麽了,在下隻當沒聽見。”陳文祺鼓勵道。


    文禮字斟句酌地說道:“大明立國兩個甲子,除偶有邊患,可說是時和歲稔、國泰民安,哪裏有許多‘暴民’?即便有那麽幾個‘暴民’,那也是官逼民反,而且反的是地方官府,並非朝廷。小的職責所在,難以避免直麵那些‘暴民’,然而,在向他們揮舞刀劍的時候,小的每每忐忑愧疚、於心不安哩。”


    聽了這番直抒胸臆的話,陳文祺認為此人頗有正義感,便直接問道:“難道方浩鈺也是如此?”


    “方浩鈺為人其實不壞,或者說人很俠義、和善。大崎山山高路遠,時常有長途跋涉忍饑挨餓的過路客人,隻要被他遇見,他都會施以援手。陳將軍您說,有這樣聚眾剪徑的‘暴民’麽?”說著說著,文禮慢慢沒有了顧忌,說話不再模棱兩可。


    陳文祺不置可否,繼續問道:“他不是‘滋擾地方’嗎?那又是怎麽迴事?”


    “滋擾地方?不錯,莫大人在山上罵戰的時候,曾經這樣說過。但小的從未聽說方浩鈺在哪裏‘滋擾’過,若真有其事,莫大人還不差兵房的人前去鎮壓?”


    “那——搶奪**又是怎麽迴事?”


    “這個小的倒不清楚,莫大人他沒有告訴您?”


    陳文祺搖搖頭,沒有迴答。莫仁興對方浩鈺的“罪行”語焉不詳,文禮則是間接否定。他有一種直覺,這個黃州知府“有問題”。


    正沉思中,身後的文禮提醒道:“陳將軍,黃州衛到了。”


    與爹爹沈清會合後,陳文祺向爹爹介紹了去黃州府的情況,然後說道:


    “爹爹,看來我們需要改變一下計劃。”


    “祺兒你的意思……?”沈清問道。


    “根據目前掌握的情況,方浩鈺那幾個罪名未必屬實,我意以招撫為上,何須五千人馬來迴奔波?不如爹爹就在黃州衛按兵不動,祺兒隻身前去方家寨查明情況後再予定奪。”


    沈清沉思半晌,說道:“你說的雖有一定道理,但也太過冒險。這樣吧,爹爹帶一名百戶率領本部人馬與你一同前去,以防不測。”


    陳文祺不便過於堅持,便讓黃州衛鎮撫使率領大部人馬原地待命,讓一個名叫馮斌的百戶率領屬下百餘名士兵向方家寨進發。


    不久,隊伍進入大崎山山脈。眼前的山梁粗獷而冷峻,漫山的針葉鬆在秋風中搖曳不停卻依然翠綠,呈現出一種不屈的凝重;幽深的峽穀之中,升騰著舒緩飄逸的氤氳山氣,如同輕紗帷幔,在西斜的陽光橫照下,顯得嫵媚而嫻靜。


    方家寨坐落在大崎山山穀之中,陡峭的山勢形成一道天然的防禦屏障。一行人馬來到大寨跟前,隻見寨門緊閉,不聞人聲,隻有隱約可聞的蟬鳴和鳥唱,毫無開戰的征兆。


    忽然,一陣急促的鑼聲從寨內傳出,接著有人高喊:“莫仁興又帶人來了,趕快結陣。”緊接著聽見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以及斷斷續續的喝令聲,伴著灰塵向空中彌漫,先前的幽靜瞬間被喧囂聲打破。


    在沈清的示意下,馮斌策馬上前,隔著寨門喊道:“裏麵有人麽?”連叫三聲之後,隻聽“吱呀呀”一陣響動,寨門半開,從裏麵閃出十餘個手持刀劍的山民。當先一人,是一個不施粉黛卻俊俏無比的中年女子,美目顧盼間,帶著淡淡的冰冷和濃濃的敵意。


    “你們是誰?此來何意?”那女子冷冰冰、硬生生地連發兩問,盡管語氣不善,那聲音依然如黃鶯出穀、清脆悅耳。


    馮斌向陳文祺、沈清兩人一指,說道:“這位是朝廷招討使陳將軍,這位是湖廣都司僉事沈大人,奉旨……”


    陳文祺翻身下馬,截住馮斌的話,向那女子一抱拳,說道:“敢問夫人,方浩鈺方寨主可在?”


    女子一聽麵紅耳赤,含羞帶怯地叱道:“誰是‘夫人’?本姑娘還待字閨中哩。”


    看這女子年近三十,因此尊她一聲夫人,孰料人家還是一個黃花大閨女,陳文祺不免有些尷尬,連忙說道:“在下口不擇言,請……請姑娘莫怪。敢問姑娘芳名?”


    女子身後一個壯漢粗聲喝道:“不許無理。我們浩玲大小姐的芳名豈是你能打聽的?”


    話一出口,眾人忍俊不禁。女子瞪了他一眼,低聲嗔了一句:“豆渣腦殼。”複又轉身對陳文祺說道:“不錯,本姑娘賤名浩玲。”


    “不知姑娘是方浩鈺方寨主的何許人也?”陳文祺禮貌地問道。


    方浩玲見他態度和善,不似前幾次莫仁興那般殺氣騰騰,麵色稍霽:“方浩鈺是我大哥。”


    “原來是方姑娘,幸會。方姑娘,可否請令兄出來一見?”


    “我大哥病了,不方便見客,有什麽事跟本姑娘說一樣。”


    “姑娘,事關你們全寨的安危,你當得了這個家?”馮斌一旁插話道。


    “當得了當不了,本姑娘自有分寸,不勞閣下提醒。”方浩玲迴嗆了一句。接著手指遠處百餘名兵士說道:“你們帶這麽多人上山,不就是‘奉旨平暴’麽?本姑娘就代表我大哥說一句:隨時奉陪。”


    “你們這是存心要與朝廷為敵了?”馮斌喝道。


    方浩玲杏眼圓瞪,高聲駁道:“我方家寨的人足不出崎山,這叫與朝廷為敵?倒是你們官兵,一而再再而三地欺到門前,口口聲聲要鏟平山寨、誅滅暴民,這是為何?如硬要說‘為敵’,那是朝廷非要將我方家寨視為敵人。”


    “方姑娘口齒伶俐,在下佩服。不過,有人說方浩鈺蠱惑愚眾、嘯聚山林、搶奪**、滋擾地方,難道這是空穴來風?”陳文祺見不著方浩鈺,有意將話挑明,欲看方浩玲如何辯解。


    誰知方浩玲聽此既不驚奇亦不惱怒更不辯解,反而嗤笑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們要怎麽說便怎麽說吧。”


    “難道不是如此?”


    “是與不是,咱小百姓說了能算?別廢話了,要打便打,不打請迴,本姑娘沒興趣在這兒與你們磨牙。”方浩玲說罷,向同來的十數人一揮手,“迴寨!”


    “方姑娘,請留步。”陳文祺急喊。


    方浩玲轉過身,冷冷地問道:“閣下還有什麽話說?”


    “方姑娘,聽你的口氣,分明含著不滿。不如說來聽聽,或許在下可為貴寨化解這場衝突?”


    方浩玲“咯咯”一笑,說道:“本姑娘見你比那莫仁興斯文一點,才與你多囉嗦幾句,你以為本姑娘就信了你?自古至今,隻見官官相護沆瀣一氣,不見當官的為民請命。這種惺惺作態,尊駕就免了吧。”


    “方姑娘,話可不能這樣說。官官相護在下不能說沒有,但古往今來亦有許多愛民如子的清官廉吏。例如本朝的況鍾,勤於政事,忠於職守,除奸革弊,為民辦事,深得百姓的愛戴,不是被百姓稱為‘況青天’嗎?”


    方浩玲冷哼一聲:“可惜閣下不姓況,也不見得是‘青天’。本姑娘不習慣與官家打交道,失陪。”說完帶著一幫人轉身朝寨內走去。


    “方姑娘,要不,在下與你大哥談談?”陳文祺在背後喊道。


    方浩玲頭也不迴,說道:“悉聽尊便,隻要你有本事進得去。”說完對身後的那些人說道:“‘客人’來了,咱也不能把人家拒之門外,把寨門打開。”


    半掩的寨門“吱呀呀”全部打開,越過寨門,見寨前空地上,旌旗蔽日,數百個身著勁裝短靠的山民井然有序地排列,形成一個特別的陣型。


    陳文祺讓士兵們原地不動,自己與沈清、馮斌騎馬來到陣前觀看。


    早在永樂八年,太宗朱棣得神機槍炮法,並在軍隊中特置神機營,開啟了世界上火器部隊的先河,大明軍隊也成為世界上最早也最為先進的槍炮部隊。有了火器之利,當然無堅不摧,那些賴以克敵製勝的古老陣法在火槍、火炮麵前不堪一擊。因此永樂以後,軍中將領漸漸疏於對陣法的關注與研判,這也是阿巴海擺出車懸陣後無人能識的緣故。


    但由於火器、**製造極為困難,神機營作為明軍的一個兵種,僅僅編製在京城禁衛軍三大營中,擔負著“內衛京師,外備征戰”的重任,地方衛所並無火器部隊。


    因此,當方家寨擺出陣型之後,即便是正規軍隊在沒有火器的情況下缺乏破陣的能力,更何況知府衙門中的遊兵散勇?以故黃州知府莫仁興率本府兵房的治安兵多次進剿,雖無人傷亡,卻也不能越過雷池一步。


    三人在陣前來迴走了兩趟,遂停止觀察,退出寨門之外。


    沈清雖出身將門,但因爹爹、師父早逝,青少年時以習武練功為主,對陣法並不精通。現在雖然陪同兒子在陣前走了幾遭,但眼中隻見旌旗、山民,並未看出什麽名堂。這時向陳文祺問道:


    “祺兒,你可看出這是什麽陣型?”


    “對呀,陳將軍,這是什麽陣法?實不相瞞,在下也是看的一頭霧水。”馮斌緊鎖眉頭說道。


    “爹爹,馮兄,你們看,此陣型狀若‘線子筢’(鄂東南一帶用來繃撐纏繞紡線的工具,呈8字形狀——作者注),名為‘衝軛陣’。此陣呈線形態勢,在山地中移動較快,而且在行進中,任何一個方向來的敵人都會同時麵臨兩個側翼的兵力攻擊,因此殺傷力很強,也不容易攻破。”陳文祺在地上邊畫圖形邊向沈清和馮斌講解。


    “如此說來,此陣是沒法攻破了?”馮斌有些不安地問道。


    “此陣當然也有缺陷。由於陣型比較複雜,陣型發動後,各個環節疏於聯絡,主持陣型的將領難於指揮,不易形成統一的步調。因此需要長期的訓練才能保證陣腳不亂。也就是說,隻有訓練有素的步兵才能運用好這種陣型,像這種臨時湊合的陣型,要破除並非難事。”


    “既然此陣能破,末將這就召集部隊,一鼓作氣將這個什麽‘衝軛陣’給端了。”馮斌說著站起來,就要率部屬攻陣。


    “慢。”陳文祺一把拉住他,說道:“我還沒說完哩。此陣最大的優勢,能同時迎戰前、左、右三方來的敵人,屬於山地防守陣形。”


    “防守陣型?您是說……”馮斌顯然沒有弄懂陳文祺的意思。


    “這就是說,方浩鈺擺下這個‘衝軛陣’,隻是用於防守他的寨子,並不是用於‘滋擾地方’的。”沈清插話解釋道。


    馮斌似有所悟,試探著分析道:“陳將軍的意思,是不是說方浩鈺‘蠱惑愚眾、嘯聚山林、搶奪**、滋擾地方’的罪名不實?”


    陳文祺沉思了一下,緩緩說道:“至少有待查實。”


    馮斌聽罷不以為然,說道:“在下冒昧直言,方浩鈺擺陣的目的,雖是拱衛山寨的安全,但與他‘搶奪**、滋擾地方’並不衝突。說不定他見官軍前來清剿,才臨時龜縮在山寨之中,等官軍一退,他照樣出去打家劫舍、興風作浪。”


    “馮兄的分析不無道理。所以皇上下旨,命我率兵招討。若方浩鈺果是暴民,勢必將他繩之以法、為民除害;若他並非暴民,自然還是招撫為要。無論如何,方家寨的人並非個個罪大惡極,不管方浩鈺是否暴民,這陣中的山民多為無辜百姓。因此,不到萬不得已,不能開了殺戒。”陳文祺耐心地說道。


    沈清讚許地點點頭,說道:“這是自然。即便方浩鈺真是暴民,能夠勸他放下武器、改惡從善,也是功德一件。不過他們似乎對官府成見很深,不願對話,這卻如何是好?”


    “爹爹,孩兒想迴趟陳家莊。”


    “迴陳家莊?”沈清不解陳文祺要迴陳家莊的用意。


    陳文祺蹲下身,拿起一截樹枝在地上畫了一個簡單的陣型,對沈清說道:“爹爹您看,進入‘衝軛陣’後,這兩個側翼的‘兵士’便會同時對入陣者進行夾擊。若不顧對方的生死,自然可以放手一博。但若不想傷及對方同時保證自身的安全,必須要‘恰到好處’地消解兩個側翼的攻勢。俗話說雙拳難敵四手,要從此陣順利穿過,以一人之力實難兼顧腹背安全。五叔深諳陣法要領,所以孩兒想請五叔出馬,與孩兒一起闖陣。”


    沈清與馮斌對望一眼,愧疚地說道:“可惜爹爹不懂陣法,也隻好如此了。”


    陳文祺見爹爹沒有異議,便站起身說道:“事不宜遲,孩兒這便連夜趕迴陳家莊,明日午時之前返迴。在此期間,請爹爹和馮兄約束好屬下,不可輕舉妄動。”


    得到兩人的應承之後,陳文祺扳鞍上馬,望山下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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