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祺處理完一切,已是卯時三刻時分。也許經曆的事情太過奇異,一時全無睡意,索性上床盤腿打坐。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忽聽樓下聲音嘈雜。睜眼一看,天已微亮,推開小窗,關城街頭已是人影幢幢,販夫穿梭來往,攤檔熱氣升騰,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樓下的嘈雜聲漸近,隻聽一人粗聲問道:“在哪裏?”隨後聽到客棧掌櫃的答道:“官爺,請往這邊來。”不問便知,官衙的人到了。


    果然,“篤、篤”兩聲敲門後,小二在門外說道:“客官,那邊官爺有請。”


    陳文祺打開房門,朝小二點點頭,跟著他來到那間本應是自己落宿的客房。門外兩側各站著一個懸掛腰刀的公人,看裝束打扮,顯然是快班衙役(即捕快),房中也有兩名捕快,一站一坐。


    那坐著的捕快大約是四人中的頭目,一見陳文祺進來,瞪著眼睛在他身上上上下下的看了兩三遍,然後粗聲問道:“你便是在這房間過夜的旅客?”


    “是的。”


    “這人怎麽死在你房裏了?”坐著的捕快用手指著地上的矮個蒙麵人。


    陳文祺答所非問,說道:“這裏的事情,由我一人承擔,與店家無關,可否讓他們先行離開?”


    那捕快頭目想也不想,斷然說道:“不行,出了人命,店家難脫幹係,必須接受訊問。”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你還怕他們跑了不成?如若在下一人承擔不起,到時你再找他也不遲啊。”


    那捕快頭目猶豫了片刻,終於點點頭,讓客棧掌櫃和小二離開了房間。


    客棧掌櫃和小二走後,陳文祺從懷中掏出禦賜金牌,四人一見,趕快跪在地上,三唿萬歲過後,陳文祺說道:


    “各位請起。在下陳文祺,奉旨西行,昨晚投宿此店,即遇此事。此人身份非同小可,恐怕諸位難以查清案情。在下的意思,麻煩哪位辛苦一下,去請知州大人過來,我與他有話說。”


    捕快頭目先前的霸氣蕩然無存,一聽欽差要召見知州大人,連忙吩咐站在他身邊的那名捕快趕快去請。


    不大一會,客棧外鑼聲響起,知州的官轎已到門外。


    陳文祺再次掏出金牌,知州跪拜完畢,雙方落座。


    “敝職馮文軒,不知欽差大人駕臨敝地,多有怠慢,迄望恕罪。”隆慶州知州馮文軒搶先開口,謙遜地說道。


    “馮大人客氣了。在下陳文祺,奉皇上旨意,前去寧夏邊關接受左屯衛、中屯衛和寧夏前衛的治權,路經此地,未便拜訪,還請馮大人不要怪罪才好。”


    “原來是陳將軍,失敬,失敬。”馮文軒聽說是陳文祺,忙站起身來與他重新見禮。隆慶並非直隸州,隻比縣略高一點,馮文軒的品級是正六品,比之陳文祺的正五品武德將軍要低。而且居庸關距京城隻有一百二十裏地,陳文祺識陣、取玉、賺三衛的事跡早已傳到此地,故此馮文軒這時的見禮是官員之間依品而敘,不似先前那種“見牌如見朕”的虛套。


    陳文祺初出茅廬,而且本性謙和,見馮文軒起身見禮,連忙站起還禮,口中說道:“馮大人不要客氣,請坐下說話。”


    待馮文軒坐下後,陳文祺便把昨日發生的事情粗略講了一遍,隨後拿出早已寫就的信函、兩錠元寶和腰牌、單刀,對馮文軒說道:“請馮大人差人將這封信以及佩刀、腰牌送到京城,交給禮部右侍郎劉健劉大人。這人——”陳文祺指了指地下的矮個蒙麵人,繼續說道:“此人請馮大人妥為處置,所有知情人均不得泄漏此人的情況。這兩錠元寶,是從他身上搜出來的,就作為此人的處置費和打壞客棧物品的補償費,煩請馮大人妥為安排。”


    馮文軒接過信函、腰牌和銀錠,說道:“請陳將軍放心,本州一定辦好。”


    “謝過馮大人。在下皇命在身,不敢耽擱,告辭。”


    辭別了馮文軒等人,陳文祺走出關城,下山後折向西南走上去大同府的官道。


    這一日,進入陽原地界。正行走間,迎麵走來一僧一道。那道人一見陳文祺,忽然嚷道:“這位居士印堂發暗,恐有黴運上身,待貧道與你卜上一卦、指點迷津如何?”


    話未說完,那和尚一把拽過道人,向陳文祺一合手:“阿彌陀佛,還是貧僧為施主解上一簽,包施主遇難呈祥。”


    “呸,你這禿驢的簽有什麽好抽的?還是貧道為居士卜卦為好。”道人將和尚推過一邊,對陳文祺說道。


    陳文祺“哈哈”一笑,說道:“二位大師如此爭來爭去的,在下可曾答應問卦抑或抽簽了嗎?”


    “這……不妨事,貧僧與施主有緣,為施主解簽,不收分文。”和尚又將道人拽開,自褡褳裏取出一把紙簽,舉到陳文祺眼前。


    那道士大急,衝上來一揮掌,將和尚手中的紙簽掃落在地,攤開手中的六枚銅錢,要為陳文祺算卦。


    和尚顧不得撿拾散落在地的紙簽,霍地一拳直搗道士的麵門。道人忙將手中的銅錢當作暗器,天女散花般向和尚撒去。二人哪裏還顧得上為陳文祺抽簽算卦,早已扭打在一起。


    陳文祺心有不忍,高聲叫道:“二位大師且請住手,在下就抽一簽、卜一卦罷。”


    僧、道二人一聽,立即住手,各自撿起紙簽、銅錢,同時將它們舉到陳文祺的跟前。


    陳文祺自幼不信這些,今日為了勸和僧、道,聊此一舉。他抬起雙手,想也不想,左手漫不經心的抽出一支簽,右手將六枚銅錢抓住往地上一拋,便袖著雙手等待僧、道解簽說卦。


    這次二人倒是沒爭沒搶,和尚將簽接過,並未拆開,說道:“牛鼻子,你先來,免得老衲解出好簽,掃了你牛鼻子的興。”


    那道人朝和尚怪眼一翻,並未答話,蹲下身去看被陳文祺撒得一字排開的六枚銅錢,同時口中念念有詞:“反麵為陰、正麵為陽、反麵為陰、反麵為陰、反麵為陰、正麵為陽。”念畢拾起銅錢,站起身來對陳文祺說道:“無量天尊,這位居士,此乃周易六十四卦中的第三卦:**屯。屯者難也,故此卦呈春木更新之象、艱難險阻之意。居士此去前麵,務要小心謹慎、切切不可大意。貧道送你四句話,居士謹記。”說罷,眯著雙眼吟道:


    “風刮亂絲不見頭,顛三倒四犯憂愁。慢行緩來頭有緒,急促反惹不自由。居士可記好了?”


    “好了,好了。牛鼻子一邊去,待貧僧解簽。”和尚似乎等待不及,打開手中的紙簽,念道:“急水灘頭放艇時,狂風作浪欲何為?待他浪靜風停後,穩載船歸過不危。施主,靈簽之曰:行舟浪洵之象。如在急水灘頭行舟,守靜則吉,妄為則兇。施主當緩行為好。”


    陳文祺才高八鬥,唯獨對星相占卜不感興趣,聽罷僧、道的話,自覺艱深晦澀,似是而非,總的意思好像兩人都是要自己不忙趕路。也不以為意,掏出兩張銀票,分別遞給僧、道,說了一聲“告辭”,就要繼續前行。


    僧、道一左一右扯住陳文祺,勸道:“施主(居士)不要急著趕路,你看日已西斜,不如在此尋覓一個處所安歇一晚,明日再走不遲。”


    陳文祺心想,銀票已被你們騙到了手,還糾纏什麽?雙臂一甩,掙開僧、道,運起輕功,大步流星向前走去。僧、道二人待要去拉,哪裏趕得上?眼睜睜地看著陳文祺迅速遠去。


    卻說陳文祺的內功早已突破“易髓功”第三層,達到第四層也是指日可待。陳文祺害怕僧、道的糾纏,將內力提到八成,如輕煙般從路人身旁掠過,惹得行人紛紛駐足側目。


    大約一個時辰之後,天色漸暗,路上行人漸稀,陳文祺打算尋找投宿之地。哪知此地空曠無人,別說沒有集鎮,民居也是全無。陳文祺有些後悔沒聽從僧、道的勸告早早投宿,如今落到前不巴村後不巴店的境地。又走了一炷香的時間,隱隱望見前路林木森森,這條官道竟是穿林而過。陳文祺心裏“咯噔”一下,他熟諳兵法,哪能不知“夜不入林”的禁忌?想了想,決定改變方向,到附近找一戶民居借宿一晚再說。


    正在這時,前麵突然出現一老一少兩個人,老者年近五十,以拐拄地,走路顫顫巍巍,少者腰掛長劍,以巾蒙麵,似是怕人瞧見真容。


    兩人來到陳文祺跟前,少年粗著嗓門向陳文祺喝道:“何人如此大膽,敢闖我師門禁地?”


    師門禁地?陳文祺四麵一看,哪有什麽“禁地”的所在?便問道:“尊駕的禁地在哪?我怎麽看不見?”


    “哼。”少年鼻子哼了一下,反手指了指那片森林,傲然說道:“那片樹林便是我師父他老人家的禁地,你若再敢向前,便是擅闖禁地。”


    陳文祺終究是少年氣盛,原本打算改變方向躲開樹林,現在聽少年這麽一說,反而激起他的傲氣,當下說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條官道穿林而過,怎就成了爾等的‘禁地’?你們眼中還有王法沒有?”


    “王法?在這裏我師父的話就是王法。”少年目空一切地說道。


    陳文祺“哈哈”一笑,眇了一眼拄拐老者,輕蔑地說道:“你師父的話就是王法?那是閣下的看法吧?對我來說,卻如同兒女子語。今日我就闖闖你們所謂的‘禁地’。”邊說邊往前走去。


    那老者聞聽此言,麵現怒色,手中拐杖一橫,攔住陳文祺的去路:“黃口小兒,竟敢辱罵我等師尊?不要走,吃我一拐。”


    敢情他並非蒙麵少年口中的“師父”?陳文祺始知自己錯把馮京作馬涼了。見老者拐杖掃到腰際,腳步一滑,避開老者的拐杖,繼續向前走去。


    老者一拐落空,迅即變招,“唿”的一聲,拐杖挾著隱隱風聲兜頭落下。


    陳文祺本不想夜入叢林,現在雖然鬥氣要闖闖麵前二人口中的“禁地”,也不敢大意,為了不耽誤時間,便直接使出戢刃劍法“鬥酒十千恣歡謔”一招,醉態朦朧、飄忽避敵,任憑老者出拐如風,也未沾到他的半片衣角。


    老者一聲低喝:“果然有些本事。再來。”


    說完拐勢一變,竟幻化出重重拐影,仿佛百十根拐杖齊向陳文祺襲來。


    陳文祺向後連退三步,掣出“畫影劍”,朗聲笑道:“看在你年長的份上,我讓你三十招。如今三十招已過,且讓你見識一下什麽是劍法。”


    說完,將“畫影劍”一抖,一招“朝如青絲暮成雪”,漫天劍影裹著無數劍花迎向重重拐影,逼得拐影慢慢退縮。使拐老者正要催動內力反齧的時候,忽然抵住拐杖的勁道一鬆,漫天劍影倏然消失,一道陰影疾快的向麵門奔來。


    使拐老者大吃一驚,剛才明明是挺劍相刺,怎麽突然變成大刀砍殺了?連忙將拐一舉,格開了斫來的一“刀”。


    “刀劍雙殺”招式奇妙,使拐老者一時竟落下風。蒙麵少年一看老者守多攻少,便抽出腰中長劍,挺劍向陳文祺刺來。


    就在這時,斜刺裏伸出一杆短槍,將蒙麵少年的長劍挑歪,一個身穿青緞對襟直領披風的高挑青年橫在蒙麵少年和陳文祺之間,向那蒙麵少年說道:“兩個打一個算什麽英雄好漢?來,咱們一對一重新來過。”


    “誰家的大門沒關好,跑出來一條野狗在這兒亂咬?識相的趁早滾一邊去,不然的話休怪小爺不客氣。”蒙麵少年開口就罵。


    “喲喲喲,黃口小兒乳臭未幹,居然敢充‘小爺’?嘴上討便宜算不得好漢,你我手上見見真章。”高挑青年話音一落,“刷”的一槍,直戳蒙麵少年的神闕穴,將蒙麵少年逼退兩步後,接著短槍一撩,又將老者的拐杖挑過一邊,口中說道:“這位仁兄,時辰不早,趕路要緊。”說罷拉著陳文祺往樹林方向奔去。


    “擅闖禁地者,格殺勿論。追。”使拐老者高聲喊道,但並未真的追趕,隻是同那蒙麵少年緩緩而行,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陰笑。


    陳文祺與高挑青年順著大路一前一後跑進林中,見使拐老者並未追來,便放緩腳步,向林深處走去。


    “多謝這位兄台援手。在下陳文祺,請教兄台尊姓大名。”


    “嗬嗬,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陳兄何必耿耿於懷?在下姓任名思,家住朔州馬邑縣,前幾日進京訪友,今日正要返迴馬邑家中。不知陳兄要往何處?”


    “在下此去寧夏府。”


    “哎呀,陳兄要去那麽遠的地方,為何不乘車而行?”


    “車中憋悶,不如行走自由愜意。”


    “嗬嗬,說的也是。在下與陳兄正好同路,你我二人結伴同行可好?”高挑青年熱情地說道。


    “任兄既不嫌棄,陳某自然從命。”陳文祺沒帶一人出京,為的是天馬行空獨來獨往,任思既然出言相邀,陳文祺也不便拒絕,好在此去馬邑不遠,三兩天的時間很快就會過去。


    兩人正說話間,突然陳文祺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在地。


    任思連忙將他扶住,關切地問道:“陳兄怎麽了?”


    陳文祺定一定神,說道:“沒什麽,頭有點發暈。”說完輕輕推開任思,繼續向前行走。但自覺頭腦愈發昏沉,胸腹脹痛,口鼻如聞腥氣,幾欲作嘔,步履也開始趔趄起來。陳文祺運氣在體內運行一周之後,不適情況稍減,便加快腳步,想及早走出這片詭異的樹林。


    隨著腳程的深入,空氣中的腥臭愈來愈濃。陳文祺向四周察看,想弄清這腥臭味究竟從何而來。哪知不望還好,一望之下頓時毛骨悚然,隻見林中的地上、樹枝上有無數暗綠色的大蟒蛇,而且幾乎全是兩蛇相互纏繞在一起,在不斷的翻滾中發出“嘶哩嘶哩”的聲音,蛇口中時有涎狀的東西噴出,難怪如此腥臭。


    一陣極濃的腥氣逸來,陳文祺隻覺腹痛如絞,頭昏眼花,身子搖搖欲墜。恍惚中,隻聽任思的話音從遙遠的地方飄過來:“陳兄,你怎麽樣?來,我幫你背行囊。”然後就見無數隻手伸了過來,要取下自己背上的行囊。陳文祺此時已是渾渾噩噩,任由任思擺布,自己毫無知覺。


    正當任思將要解下陳文祺的背囊之時,突然一陣腳步聲和嬉笑聲由遠及近,片刻之間就到了二人的跟前,正是先前纏住陳文祺解簽算卦的僧、道二人。


    “牛鼻子,看你還往哪裏逃?讓你嚐嚐佛爺的黃粉粉是什麽味道?”說完將手一揚,一蓬黃霧向道人兜頭撒出。那道人百忙之中拉過陳文祺一擋,那團黃霧全都飄落在陳文祺的身上。


    “賊禿驢,你竟然玩真的。好,叫你知道道爺酒箭的厲害。”說罷自懷中掏出一個酒葫蘆,喝了一大口酒,“噗”的一下,酒如漫天花雨,灑滿陳文祺全身。


    那和尚笑得打跌,譏諷地說道:“臭牛鼻子胡吹瞎蒙,這哪是酒箭?酒雨還差不多。”


    “哼哼,叫你看看這是酒雨還是酒箭。”道士猛的喝了一口酒,作勢要噴,那和尚一見,拔腿就跑,道人不依不饒,尾追不舍。片刻功夫,不見了二人的蹤影。


    陳文祺先是被和尚的黃粉灑滿全身,後又被道士噴出的酒澆了個滿頭滿臉,說也奇怪,那令人作嘔的腥臭頃刻間蕩然無存,頭腦漸漸清醒,胸腹之內也慢慢平複,不再疼痛。


    任思走近陳文祺,口中恨恨地罵道:“不知哪裏來的兩個瘋瘋癲癲的禿驢牛鼻子,把陳兄身上搞的汙穢不堪。”口中罵著,就要幫陳文祺拍落身上的黃粉。


    陳文祺此時神智清楚,聞出這黃色的東西是雄黃粉,摻和了酒香,正好祛除毒蛇的腥臭。連忙擋住任思的手,說道:“任兄不要咒罵他們,若非他們將雄黃粉灑在在下的身上,此時在下隻怕已經葬身蛇腹了。……咦,任兄為何不懼這腥臭味?”


    任思一愣,旋即說道:“唔,我們家鄉這種蟒蛇很多,田邊地頭、房前屋後隨處可見,想是聞的多了,如‘入鮑魚之肆,久聞而不知其臭’吧。”


    “是這樣啊。在下可不習慣,趁身上的雄黃粉還在,咱們還是快快離開此地吧。”說完往拔腿就往林外跑去,好似躲避強敵一般。


    任思若有所失,稍一猶豫,便緊隨陳文祺往林外奔去。


    陳文祺與任思二人奔出樹林,夜幕已經降臨,好在行不多遠,就看見路邊有個小小的集鎮,鎮邊的客棧尚未打烊。兩人哪裏顧得挑肥揀瘦?還未進門,便高聲叫道:“掌櫃的,可有空餘的房間?”


    這時從裏間“噔噔噔”跑出一個垂髫童子,稚聲稚氣地應道:“兩位客官,今日小店客滿,沒有空餘房間。你們看——”說罷,跑到大門邊,掂起腳向上一指。


    兩人一看,大門上貼著一張紙,上麵寫著四個大字:今日客滿。敢情兩人來的匆忙,沒有看到門上的告示。


    “小弟弟,這鎮上還有別的客棧嗎?”陳文祺曲身蹲下,向那垂髫童子問道。


    “沒有。”垂髫童子將頭搖得撥浪鼓一般。


    “小弟弟,可否喊你家大人出來?”


    垂髫童子似乎懂得陳文祺的意思,小嘴一撇,清脆地說道:“大人出來也沒用,真的沒有房間,騙你是小狗——啊,我是說騙你我就是小狗,沒有說你是小狗。”


    正哭笑不得間,一個聲音傳來:“尚兒,你又跟客人頑皮了?”話音未落,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從裏間走出來,向陳文祺、任思兩人一拱手,說道:“二位尊客請坐。”


    “尊駕莫非是掌櫃?”任思問道。


    “正是。”


    “我們二人初到貴地,人生地不熟,還望掌櫃……”任思的話未說完,掌櫃的一搖大手,說道:“小店雖然客滿,但鎮中別無分店,在下豈能讓客人露宿街頭?二位請放寬心,容我想想辦法。”說完將小童拉到懷中,輕聲向小童說道:“尚兒,今個兒同爹娘一起睡如何?”


    “爹爹,您要讓這兩位客人睡在尚兒的房間中?”垂髫童子反問道。


    掌櫃的點點頭,一臉慈祥的望著垂髫童子,顯見他對小童是百般喜愛,不願意用強。


    垂髫童子歪著頭想了一會,然後說道:“他們要在尚兒的房裏歇息也行,但要答應尚兒一件事。”


    “什麽事情?小弟弟請講。”任思以為小童不過就是要求不要弄壞了他的東西,或是給他糖果之類的零食而已。


    “尚兒出個上聯,若對得上就讓給你們歇息。”言下之意,若對不上的話,門兒都沒有。


    “尚兒,不得無禮。”掌櫃將臉一板,輕聲嗬斥一句,接著又對陳文祺二人歉意地說道:“二位客官莫怪。前些日子,在下無事之間教小兒一些聯對的基本法門,哪知他竟迷上了此道,成天找人與他聯對。”


    “嗬嗬,小弟弟聰明伶俐、率真可愛,著實難得,掌櫃的應該高興才是。”陳文祺怕掌櫃難堪,連忙接過話頭說道:“小弟弟,叔叔答應你的要求就是,隻不過不要出的太難啊,否則的話,叔叔們對不上就要睡在街頭了。”


    “好吧,我就出個簡單一點的請叔叔……不對,你是大哥哥,不是叔叔。”


    “好,好,那我就是大哥哥吧。”陳文祺假裝委屈地說道。


    “這還差不多。大哥哥,那我就出上聯了啊。”說罷眼睛忽閃忽閃的看看陳文祺,又看看任思,想了一會兒,忽見麵露喜色,張口說道:


    “一人是大,二人是天,天大人情,人情大過天。”


    “這孩子。”那掌櫃的笑著說道:“兩位貴客請別認真。前日在下教他聯對之時,與他講了這個對聯的故事。可他好,今兒直接搬過來‘考’二位了。”


    雖是拾人牙慧,但還真的有些應景。將自己的房間讓出來給客人住,豈非“天大人情”?


    任思望著陳文祺,說道:“在下才疏學淺,今日有宿無宿,恐要仰賴陳兄了。”


    陳文祺笑了笑,向小童說道:“小弟弟冰雪聰明,大哥哥自愧弗如。就以‘豕(十)寶為家,佰(百)寶為宿,宿家自在,自在家中宿’對上聯如何?”


    垂髫童子聽了,明白大哥哥的下聯隱含“住在家裏自由自在,出得門去千難萬難”之意,吐了吐舌頭,向陳文祺說道:“大哥哥真厲害,想也不想就對出了下聯。”


    陳文祺摸摸小童的頭,說道:“小弟弟這麽小就能出這麽好的對句,等到有大哥哥這麽大了,肯定比大哥哥還要厲害。”


    “真的嗎?”小童激動得小臉通紅。


    陳文祺笑著點點頭。


    小童顯得很得意,轉頭對掌櫃的說道:“爹爹,我的房間就讓給大哥哥吧,尚兒找娘睡覺去了。”說罷朝陳文祺露齒一笑,連蹦帶跳地跑進了裏屋。


    掌櫃的笑罵一句:“個小兔崽子。”站起身來,對二人說道:“客官請稍候,待我先去打掃一下房間。”


    掌櫃的走後,任思走到櫃台後麵找出兩隻茶碗,倒上兩碗茶端到桌前,在陳文祺和自己麵前各放了一碗。


    突然,那兩個瘋瘋癲癲的僧道旋風似的衝進客棧,搶到二人之間,口中嚷嚷道:“渴死了,渴死了。”飛快地將二人麵前的茶碗搶在手中。


    道人不管冷燙,捧起任思麵前那碗茶牛飲一般,瞬時喝了個精光,看見和尚望著手中的茶碗發呆,嘲笑道:“禿驢發什麽傻?不喝就還給那人。”


    和尚大眼一瞪,緩緩將茶碗送到嘴邊,任思一見,便要來奪,和尚臉色一變,將茶碗“乓”的一聲摔在地上,茶碗碎裂之後,茶水滲入土中“噝噝”作響,冒起一陣白色的煙霧。


    “怪人,你是個怪人,竟然喝的是毒茶。”和尚拉了一下陳文祺胸前的衣領,驚奇地叫著,一溜煙跑出客棧。道人見狀,大喝一聲,“賊禿驢,你見鬼了啊?”拔腿追了出去。


    任思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半晌作聲不得。陳文祺心下了然,也不說破,正好掌櫃的收拾完房間出來,請二人進房歇息,打破了尷尬局麵。


    來到房中,陳文祺若無其事地說道:“任兄年長,就請睡床上吧,在下年輕,打地鋪湊合一晚。”


    任思期期艾艾地說:“還是在下睡地鋪吧,陳兄年輕,身子骨嫩,當心著了風寒。”


    “既然大家互相謙讓,幹脆都睡床上吧。夜裏還有些寒冷,大家擠著睡暖和一些。”陳文祺抱起地鋪上的棉被,洗了手臉便鑽進被裏,頭枕行囊唿唿睡去。


    任思看著陳文祺沉睡的樣子,將眼睛轉到他的行囊上,欲要動手,又有些心虛,害怕陳文祺是假裝睡著,等著自己入彀。就這樣欲行還休、欲罷不舍的糾結了半夜,終於不敢造次、昏昏沉沉地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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