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占雪雙河鎮上采蓮不成,已是不快,返迴路上楚青流的答話更是不合己意,愈發不平。勉強睡到四更天,隻覺得實難在這光州城裏再待上一時片刻,便偷偷起身,帶了馬匹出城,絲毫不在意有人跟蹤。一口氣跑出去十多裏,才覺著胸口略微鬆快了點。


    她兩匹馬換乘,隻是為讓馬匹歇息才不得不稍稍停留,自己連飯都不肯吃,隻是跟隨馬匹一起喝點水,就這樣一路急趕,恨不得立時就能到了小龍穀。到了卻又如何,根本想也不去想。


    天色將黑時,她跑完近二百裏路,來到小龍穀包家莊外頭。莊上並無客店,梅占雪找了一戶人家住下,一夜無夢。直睡到大天亮,才被牛嘶驢鳴吵醒,起身去看這個村子。


    小龍穀名雖為穀,最狹窄處也有二三裏路寬,但兩邊山峰連綿對峙,又實在是個山穀的模樣。穀中田園人家星羅棋布,頗有三二分世外風采,細看那些鄉民的衫褲麵色,神色舉止,跟在河東一帶所遇的鄉民也差不太多。這裏遠在中原腹地,不象西北邊境多有兵災戰禍,生計竟也好不到那裏去。


    包家住在山腳的緩坡上,孤立在莊子東首,,雖然大半都是草房,卻高大開闊,房舍連綿,仍不失氣派。


    梅占雪見包家大門前家人仆婦進出有序,言語舉動無異,不象有人前來生事的模樣,便在村裏閑走了一圈。再迴到包家大門前時,見大門兩邊已圍了不少村民,男女老少都有,指指點點,交頭接耳。梅占雪繞到前麵,跟著眾人朝大門口瞧看。


    大門外十來步遠處,當著門道正中,跪著一個小小的身影,一身白色喪服,頭戴孝帽,不時朝大門磕上一個頭。後背歪歪斜斜寫了一個紅色大字,細看卻是個“慘”字。


    梅占雪轉頭想找人打聽,剛轉向一人,還未開口,那人便連連搖頭,也不知是不知情還是不願多說。再換兩人,仍是如此,一人閉目搖頭,一人索性走開去,顯是不願多說。


    時間不大,大門裏急匆匆走出一個人來,穿一身舊藍布袍,五十出頭的歲數。這人麵色陰沉,快走幾步來到孩子前麵,蹲下身子,說道:“寶成孩兒,你跟二爺爺迴家去,有什麽話,咱們迴家裏說,別再打我的老臉了,好麽?”孩子並不說話,隻是搖頭。老者並不煩躁,把這兩句話翻過來掉過去不停的說。


    這邊正勸說著,大門前又有人來,男女老少全有,各人全都頭紮白巾,腰係孝帶,眾人依次在那個小孩背後跪下,也是不時對著包家大門叩頭。


    此事顯然大出老者的意外,不知該如何應對,他站起身,竟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跪著的人中,有人猛咳一聲,便有兩個女人大放悲聲,咚咚磕頭、拍地、拍手、邊哭便數說起來。梅占雪聽了半天,也沒能聽清她們說的都是什麽,隻聽出來一人是死者的表姐,一人是死者的表妹,說來說去,都是換著法子說慘,說悲,外加咬牙切齒咒罵包家。梅占雪在一旁聽了,傷情之餘,也不免心驚肉跳,圍觀的老年人中,有人不忍再聽再看,搖頭離開。


    布衣老者緩過神來,向跪地眾人抱拳說道:“各位既是我洪山侄兒的親戚,都不是外人,還請進去說話。此事的經過內情,並不是各位所想的那個樣,本莊人所共知,也不是我包仙壽所能隱瞞編造的。洪山侄兒死了,我兒子洪虎卻也死了,我跟你們一樣的慘。這事已過去了四五個月,你們又上門來圍鬧,除了讓我難堪丟臉,又有什麽用處?我姓包的哪裏還有什麽臉麵要顧惜?哪裏還怕你們鬧?各位哭隻管哭,罵隻管罵,我話已說過,這就進去,再也不會出來了。各位若是不服,盡可以去州縣告狀,去東京城告狀,官府不論怎樣判處,就算是要我的腦袋,我也割了給你們。”說罷,真就轉身進門去了。


    人叢中站起一人,冷笑道:“包裏正雖說不是官,也不是吏,不過畢竟常在衙門口走動,很懂得拿官府二字來壓人。這狀是那麽好告的麽?你看這個孩子,十歲都還不到,你讓他到東京告狀,這千裏萬裏的,不是要他的小命麽?再說官官相護,這孩子又沒有錢打點,在衙門口又怎能討出好來?姓包的,你好惡毒。”


    包仙壽停步轉身道:“照你說,那該怎樣辦?”


    那人道:“我們今天來,隻是要為包洪山討個公道,替寶成這孩子討個公道,怎好說是尋鬧?你包裏正有財有勢,又是一身好拳腳,咱們萬難跟你做對,這才帶了孩子上門哭求,還想你或許能良心發現,哪知道你竟鐵石心腸,豺狼肺腑,毫無丁點人性,張口官府,閉口京城,拿官兒壓人。我還告訴你,我相信羊兒能唱曲,母豬會上樹,就是不信什麽官府。你兒子也死了,他是因何死的?包洪山又是因何死的?這場事的起因是什麽?這個理兒三歲孩童都懂的,還要去東京幹麽?”


    “三日後巳時,咱們在這個地頭相見,細細說說這個理。包裏正,你若是不能舉家遷離小龍穀,就不要報官,不要睡過了頭,按時辰吃了飯出來,咱們可是過時不候。”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個封套,交到那個孩子手上,說道:“寶成,你去遞給他,你放心,有咱們在,他不敢打你。”


    那個孩子起身走到包仙壽麵前,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站定,將封套放在地上,一言不發走迴。


    包仙壽已然氣得渾身顫抖,說道:“寶成,我幾時打過你,我家的人又幾時打過你?你小小年紀,可不要受人挑唆,頭頂可是有天的。”


    寶成道:“包洪山的媳婦就打過我,她是你的兒媳婦。”


    包仙壽氣極,語音都已顫抖,說道:“那能叫打麽?”


    寶成道:“非得打死才叫打麽?二爺爺,說這些都沒有用了。你記得三天後別忘了約會,我講理講不贏你,不過有人能講得贏你。”拉起一人的手,向村外走去。他的孝袍前胸上,也歪歪斜斜寫了一個字,是一個“悲”字,卻是黑的。


    包仙壽身軀直立,右掌虛按在腰間,勁力到處,封套離地升入他掌中,手掌反轉,一揮手,柬帖便如一塊鐵板迴旋著襲向為首那人的背心,去勢勁疾,挾風帶響。包仙壽柬帖出手,才冷笑道:“走,那就帶著你們的東西走。”


    梅占雪親眼見過的高手,一是父親梅洪泰,一是結義大哥魏碩仁,見了包仙壽隨手揮灑饒有餘力擲柬打人,隻覺得這人比起父親大哥絲毫不弱,甚而還要強些,不由得對他刮目相看。


    那人待柬帖襲到後心,不慌不忙轉身,伸兩指夾住柬帖,轉了四五個圈子,卸去帖上勁力。說道:“包先生好強的內力,這柬帖在下若是硬接的話,隻怕就要出醜,隻得討了個巧,這也是沒有辦法。”


    這人的內力或許當真如他所說,敵不過包仙壽,但這一手化解勁力的身法手法,不是高手好手又怎能使得如此恰到好處?有這般武功,居然還隻是個送信的人,他背後的人豈不是更難對付?


    不問可知,他們必定是亂人盟的人,不知從何處打聽到了包家的這件錯事,這才上門訛人。搶奪經書本是無理之事,他們偏偏能從毫不相幹之處下手,將這場事做得如此理直氣壯,要讓包家有苦難言。想到此處,梅占雪猛然記起瞿靈玓在雙河鎮說過的一句話:“可你就能保證梅老鏢頭從未做過違心之事?”心裏莫名的就有點慌。


    那人接了柬帖收入懷中,說道:“包先生拒看柬帖,難不成這事就這麽揭過去了?隻怕未必吧?三天後,咱們是在貴宅見呢?還是就在這門口見?去衙門相見那些話,包先生就不必再說了,我們不答應。包先生你盡可以一個字都不說,也隻管這就出手殺了咱們這夥人,連包寶成也殺了滅口,不過那也於事無補。包先生不妨給個話,我迴去後也好迴報複命。”


    包仙壽道:“話說到這個地步,為何不一發說明白了?你們想找我家的麻煩,卻又實在找不到下手之處,無奈之下,你們便借寶成一家的事來發難。寶成一家為何才會遭此慘變,你們心裏全都明知,卻故作糊塗,一心不肯說理。你們既想把事鬧大,也隻好由得你們去鬧。迴去告訴你們首領,就說我說的,要做小人,不妨光明正大去做,不必這麽遮遮掩掩,惹人笑話。三天之後,不用另選地方,還是在這個門前再會。你放心,我包家一不放火燒莊自盡,二不逃亡他鄉。”說完再不看眾人一眼,轉身進門去了。幾句話聽得梅占雪痛快不已,恨不得拍手叫好。


    那人向圍觀眾人抱拳拱手,說道:“諸位鄉親父老,三日後請諸位還在此地相會,我們會有一樣東西給眾位瞧看,到時候誰對誰錯,不難一目了然。不隻包寶成一家死得冤,你們長久以來,也全被奸人包仙壽騙了。說完又鞠了一躬,這才招唿眾人出莊。


    梅占雪當即跟在後麵,想看他們要到哪裏去。才跟出沒多遠,便有一人轉身來到她麵前,說道:“姑娘想必是姓梅,梅姑娘,你不必再跟著了,咱們就住在二十裏外老營鎮的劉家老店。”


    梅占雪見再跟也是無益,隻得廢然而返。進村走沒多遠,看到一處牆根底下有個婆婆在那裏閑坐,梅占雪猛然想起這個婆婆一大早就坐在這裏了,似乎也沒跟著鄉民一起去看熱鬧。心念一動,走過去蹲在婆婆跟前,說道:“婆婆,我想問你個事,就怕你不能知道,知道了,也不敢說。”


    婆婆道:“你敢問,我就敢說。到我這個年紀,就算殺了人,關到牢獄裏頭,都不用再拿鐵鏈子拴起,我還有什麽不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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