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占雪沒想到還能遇到肯說的人,心下暗暗歡喜,伸手要掏銀子,婆婆道:“用不著拿銀子,我這也是閑得發慌,快三個月了,都沒人跟我說過一句閑話。你問吧,問什麽我就說什麽。”


    梅占雪道:“那個叫包寶成的小孩,家裏到底出了什麽事?”


    婆婆道:“能出什麽事?還不都是叫官府給逼的?官府一要錢,啥樣的事逼不出來?”


    梅占雪道:“官府哪天不要錢?若是要錢就能逼出人命來,那還不得天天逼出事來?”


    婆婆冷哼一聲,說道:“你爹是官府的?還是你娘是官府的?怎會說出這樣沒良心的話?你走吧,不用再惡心我了。”


    梅占雪笑道:“我爹也不是官府的,我娘也不是官府的,我家裏祖宗八代都沒當過官。你老不要生氣,我是真的不懂,我今年十七歲,快十八了,還是頭迴看到這樣的事。”


    婆婆道:“上半年我孫子有病,沒錢治,十五六歲的半大孩子,就這麽死了。錢呢,都叫官府弄去了,這不是事麽?不是人命麽?不可憐麽?我成年都吃不上一迴肉,飯也隻能吃個半飽,不可憐麽?錢糧呢,全都叫官府弄去了。官府要錢你給了,還能有半條命,給不出,就連半條命也沒了。姑娘你說,自家出自家的力氣,種自家的地,為啥還非要給官府交錢呢?”梅占雪也說不上來,唯有不語。


    婆婆道:“包仙壽家有錢有地,是個頭等富戶,包洪山家隻有不到十畝薄地,是個末等小戶。他們都姓包,卻是一個錢的關聯都沒有。本來呢,你吃你的,我吃我的,死活都不相關,壞就壞在這包仙壽是個裏正,你知道裏正是什麽麽?”


    梅占雪道:“替官府向老百姓要錢的人。”


    婆婆很是高興,連連點頭,罵道:“全都是官府的狗,專喝老百姓血的。那都是前年的事了,收秋糧的時候,他們又到包洪山家裏要錢,要糧食。包仙壽是裏正,原本用不到親身上門催糧,他手下還有頭二十號人給他當狗腿子,叫作戶長。”梅占雪罵道:“狗腿子的狗腿子。”她知道,想討婆婆的歡心,唯有痛罵這些人。


    婆婆道:“那年有個戶長不想再挨罵,早早就帶了一家人跑到外州外縣去了,包仙壽就兼了這個戶長,這才親身上門去要錢。戶長這個東西,稍微要點臉的人,是不肯幹的,死了都難見老祖宗的麵。”


    “到了包洪山家,包洪山不在家,他老娘包老婆子就拿出來一張條據來,是那個跑了的戶長寫的,那個戶長,那個活該挨雷劈的,他叫王黒驢。條2子上說,王黒驢上半年當戶長的時候,借過包洪山家裏十石糧食,秋裏完糧,包洪山就不用再交糧食了,就拿借條抵扣。”剛說過跑的戶長王黑驢知道好歹,隨即又破口大罵。


    梅占雪道:“婆婆,你剛才說了,包洪山家裏是小戶,他有這許多糧食嗎?”


    婆婆道:“他哪裏有什麽糧食?他也是出了利錢向別人借的,再整借給王黒驢,想在裏頭轉手掙點利息。包仙壽看了借條,他卻不肯認賬,”


    梅占雪道:“他說這借條是假的?”婆婆道:“那倒沒有,他怎會這樣笨?他說這借條是王黒驢私人借的,跟戶裏無關,跟他這個裏正也無關,包洪山家裏還是要交糧食。”


    梅占雪倒抽一口涼氣,說道:“他這麽說,這借條不就廢了嗎,包洪山到哪裏去找王黒驢?”


    “包老婆子就說,這借條上的字,她早就記得熟了,明說是官裏借的,不是王黒驢私人借的,還蓋著戶裏的印記呢。包仙壽不再理他,吩咐那些狗腿搬糧食。包洪山家裏的糧食先都還了別人,剩下的本來就不多,將將夠吃罷了,可憐,都快給搬空了。”


    梅占雪道:“婆婆,要叫你看,這糧食是借給王黒驢的,還是借給戶裏的?”


    婆婆道:“當然是借給戶裏的,他王黒驢是個什麽玩意,憑他自己,能張口就借來十石糧食?每年春秋二季,皇糧收繳不上來,城裏官家要的又急,村裏當差的人都得先這裏借那裏借湊齊了先交到官府裏去,後頭慢慢收上來再還給人家。他包仙壽是裏正,能不知道這迴事?他這是是昧著良心說話呢。他生怕認下了包洪山家的借條,就得也認下別家的借條,這一張一張的,合起來,也不是個小數目。”


    “包洪山的媳婦跟老娘上去護糧,又怎能攔得住那些惡狗不讓扛糧食?糧食叫人搶走了,一家人圍在一起哭到下晚,要做晚上飯了----姑娘,咱們窮人隻吃兩頓飯,包洪山的老婆就帶著那個寶成,去了包仙壽家,說家裏沒有糧食了,要在他們家裏吃飯。那可是個好人家的媳婦,啥時候做過這種撒潑的事?還不都是給逼的!”


    “到了廚房,裏頭正烙餅,包洪山的媳婦,她就拿了一張餅,叫寶成那個孩子吃,媳婦她自己可是真沒吃,誰能真這麽拉得下臉來呢?洪山那孩子才八歲,他也不肯吃,就在這個時候----”


    梅占雪道:“包仙壽進來了?”婆婆道:“不是包仙壽,是包仙壽的三兒媳婦,就是死了的那個包洪虎的媳婦。那個媳婦是也是個大戶人家的閨女,從小使喚人,厲害慣了的,哪裏肯吃這個虧?一把奪過孩子手裏的麵餅,丟給狗吃了。洪山的媳婦就又去拿餅,那個兒媳婦就過去奪,一來二去,就廝打在一起了。人都說包洪山的媳婦很吃了虧,挨了打.”


    梅占雪道:“婆婆,真的挨打了麽?”婆婆道:“我不知道,你自己想去吧。”


    “包洪山的媳婦迴到家裏就小產了,都四個月了,孩子都成形了。這個媳婦也傻,有了身子,你還跟他們鬧個什麽勁呢?”聽到這裏,梅占雪發覺此前隻是窮苦,此時已是悲慘。窮還好忍受,慘字卻極為難耐。


    “洪山媳婦收拾好孩子跟自己,拿一根繩子自己吊死了。”梅占雪已然不敢再問,不知道還會發生什麽事。


    婆婆道:“包洪山迴到家,埋了媳婦,就起了殺人報仇的心。平時還真沒看出來,這人心計大著呢,他裝得跟沒事人一樣。家裏出了人命,包仙壽把搶去的糧食也送迴去了,包洪山也就老老實實地收下了。”梅占雪道:“這包洪山也會武功嗎?他怎麽報仇呢?”


    婆婆道:“報仇還要武功麽?隻看你有沒有那個膽子,有沒有這個心。你問這些幹什麽?我不說了,你以為我說起來很暢快麽?我難受著呢。”


    梅占雪道:“今天那些人來尋事,你也都看到了,他們都是來給包寶成爹娘報仇的,三天後還要再來,肯定能給你老人家出氣。不過,包寶成家裏有朋友,包仙壽家就沒有朋友麽?他們不會也請人麽?不瞞婆婆你說,我跟我爹都是包仙壽請來的,我多虧先問了你老人家,要不還真幫了壞人,咱們怎能幫狗腿呢?”


    婆婆擦了半天眼淚,楞了好久,才道:“要說武功,包洪虎能打包洪山頭二十個,不打十個也得打八個,不過老天爺是公平的,都隻給一人一條命。”


    梅占雪道:“包洪山跟他們拚命?”婆婆道:“不拚命還想怎麽著?就算想拚命,也不容易啊。包洪山把家裏幾畝地都賣了,置辦了一輛大車,這車裝上棚子能拉人,卸下棚子就拉貨,買不起馬,就買了一頭騾子。剩下的錢,他都送給了外地的姐姐家,老娘也送去了姐姐家,自己跟寶成爺兒兩個趕起了大車。從咱們村去老營子鎮上,也從老營到外地去,遇到沒有遠路活計,不管多麽晚,都迴村子裏住。生意也還不錯,能掙上一口飯吃。也不管是在村裏村外,包洪山見了包仙壽家的人,全都規規矩矩行禮打招唿,絲毫不象記仇的樣子,人都說,包仙壽還要給包洪山再娶個媳婦呢。也就有人罵包洪山不是人,婆子我也當麵罵過,罵他孬種,沒有良心,沒有一個錢的誌氣。包洪山這孩子,他就由著人罵,還得裝出一副窩囊相來。”


    “日子過得快著呢,這可就到了去年冬天裏,去年冬天裏,比哪一年的天都冷,三天兩頭下雪。那也是一連下了兩天雪,那天晚上,包洪山一個人趕車從鎮上迴來,就一個人,寶成不在車上。後來咱們都說,他是不想叫寶成也跟著一起死,就把寶成放先在了鎮上,要我說,那也是老天開了迴眼,不想叫他爺兒兩個換人家一條命。”


    “剛出了鎮子,他就追上了包仙壽的三兒子----這都是有人看見的,要不我怎麽能知道?他就叫那個三兒子上車來坐。包仙壽家裏要馬有馬,要車有車,可那天他們家的車脫了軸,得留在鎮子上修整,那個兒子也不知犯了什麽病,偏要連夜趕迴來。人都說是他那個媳婦妨的,我說這就叫惡有惡報。包仙壽的兒子推讓了幾句,也就上了車,那天實在是冷,車上有個棚子還能擋擋風,那就好得多了。走著走著,就到了那道羅鍋子橋,丫頭你見過那個橋吧?”梅占雪連連點頭。


    “到了橋上,包洪山就把車趕到河裏去了,水那麽冷,不要說淹,硬凍也凍死了。撈起來的時候,包洪山跟那個兒子還抱得死死的,掰都掰不開,請和尚老道念了兩天經才分開。”


    “過了個把月,這事還是傳到了洪山他娘的耳朵裏,包老婆子再也不肯吃飯。人不肯吃飯,那還不是死路一條麽,她也死了,就剩下寶成一個小孩子,在鎮上成了個小叫花子。”


    梅占雪道:“婆婆,要叫你說,包洪山一家這仇得怎樣報?”


    婆婆道:“怎麽報都報不過來,包仙壽他要是不賴人家的借條,哪有後來這麽多的事?他家死了一口,人家可死了四口,他最少也得還人家三條命。不過這仇不那麽好報吧?”


    梅占雪道:“我也不知道,婆婆,咱們等著看吧。”掏出一塊銀子放到婆婆手裏,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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