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出來囉嘞,喜洋洋囉郎囉,挑起扁擔社瑟,送公糧喲,嘿啄嘿啄……”三隊送公糧了,侯明明挑起沉甸甸的糧擔子,閃悠悠,哼著山歌,歡快地走在通往富榮糧庫的山道上。肩上挑的百餘斤玉米粒,對他來說並不算重,以前挑煤、撿柴、背生意,都是八九十斤。今天送公糧,本來可以不參加,大清早,大隊支書就來公房,通知正在裝糧的他到公社報到,參加縣委“黨的基本路線教育農村工作隊”。裝滿一籮筐糧食的副隊長說,“安逸,又吃粑粑工分了,送公糧,這累死累活的活路打脫了。”

    侯明明一賭氣,說,“彭隊長,工作隊我可以不參加,今天公糧我照樣送,你挑99,我挑100斤。信不信,賭一賭。”身體單薄的副隊長,賭氣用籮兜裝了一百斤玉米,侯明明比著幹,用大籮兜裝了110斤,挑起糧擔就快步走。

    侯明明在前邊走,副隊長在後麵追,他的羅圈腿始終追不上侯明明的長腿。距離拉長了,侯明明就以逸待勞,放下擔子歇一氣,見副隊長快跟上來了,他挑起擔子拔腿就走。副隊長被甩在後麵,無可奈何。

    過公社祠堂,穿核桃林,下柏香坳,踏過前麵洗腳溪的木架子橋,就是富榮公社地界了。由於時近深秋,連日大雨,平日涓涓細流的洗腳溪猛漲溪水,湯湯黃水飛流而下,濁郎翻滾。身負重擔的侯明明屏住氣息,緊提籮繩,跨上搖搖晃晃的青岡木綁架的木橋上,一步一步小心行走。

    “跳水了,有人跳水哪!”

    “把他抓起來,抓起來……”一陣陣呐喊聲從對岸傳來。侯明明止住腳步,立在橋中間一看,不遠處的岸邊,有一群人對著溪水指指點點,喊道,“看見了,看見頭發了,冒頭了。”

    “喲,人又衝下去了,咋看不見了呐?”

    “看倒了,又看倒了,要漂到架架橋了。”侯明明放下糧擔,尋聲望去,果然看見上遊一簇黑發在渾濁的水中沉沉浮浮,向架子橋下漂來。救人要緊,侯明明來不及多想,膠鞋一脫,連著身上的短衣短褲往水中一躍,三把兩把遊過去,截住落水人,用小時船工搶救他的辦法,扯住落水者的頭發,就往岸上遊。遊到淺水處,岸邊上的人下水,七手八腳把他們拖上了岸。侯明明吐出幾口渾水,精神好了點,側過頭見落水者40多歲,臉色烏青,目光呆滯,穿一件補疤衣裳,坐在沙地上瑟瑟發抖。他脫口而出,“這不是隊上的陳眼鏡嗎?怎麽不要命了,尋短見。”見陳眼鏡悶起頭,淚水直流,他又說,“今上午,你好好的送公糧,背起包穀走在前邊,看起來高高興興的。這個時候咋就想不開,要跳水?咦,你的眼鏡呐?”

    “唉!落在水頭囉。”陳眼鏡一聲呻喚,木然地望著眼前的懸崖,搖搖頭,“哎,活不下去囉,活不下去囉,咋個活得下去嗎?死球了算啦!”

    人活下來就好了,救人沒有白救。侯明明放下心來,心裏一陣高興,想道:今天舍己救人,做了好事,許多人看見,大隊團支部,公社團委一定知道,自己的入團申請看來沒的問題。想到高興處,他暈乎乎,飄飄然。忽然,旁邊響起一陣劈劈啪啪清脆的耳光,他一愣,見朱主任帶領兩個背著老套筒步槍的青年民兵奔上來,提起癱坐在地上的陳眼鏡就是一陣爆打,邊打邊罵:“哼,跑不脫,曉得你龜兒今天要去富榮送公糧,我們在這裏埋伏,擋你一上午了,跑訕?”

    “跳水,咋個不死呐,去死訕!”

    “拿死來嚇我們貧下中農,怪了!要死,再給我跳下去嘛!”

    “死了,自絕於人民,活該!”

    落水雞似的陳眼鏡,眼眶清淚長串滴下,咬著嘴唇,任打任罵不開腔。

    “打人家幹啥子,有話好好說。”侯明明把糧擔從橋上跳下來,不滿地說,“人都被逼成了這個樣子了,當真死了哪個負責?”

    “曉得你是三隊知青,這件事你不要管。”朱主任上前拍拍侯明明的肩膀,“知哥,要站穩階級立場,陳眼鏡是階級敵人,漏網地主分子。我們了解,這個人還有現行破壞活動,革命群眾要辦他。”

    “那次宗親會的事,聽說彭隊長跟你打賭,不是已經了結了嗎?”

    “宗親會的事,就算了結,這龜兒子地主階級腐朽思想嚴重,勾引貧下中農婦女,玩弄女性,群眾反映強烈,我們要理抹。”

    “話要說清楚,朱主任,你不要道聽途說,血口噴人,冤枉我,冤枉我呀!”陳眼鏡忍不住申辯道,“社員些都曉得,我和二姐是正當戀愛,在隊上開了結婚證明,正要到公社辦結婚證呀!”

    “你龜兒地主分子,有啥子資格戀愛,有啥子資格結婚?怪頭怪腦囉!”旁邊一個戴草帽的青年民兵,一腳踢來,“陳眼鏡,人家彭漢是黨員,生產隊長,都沒找倒婆娘,還輪倒你來找,你是不是想翻天,跟我們隊上的幹部比著幹。”

    “蠻蠻,曉得你是彭漢的表弟,三隊的民兵班長,咋個這樣子說話。”侯明明抓住那個戴草帽的手,“嘿,一個人戀愛結婚很正常,又不犯法。地主難道就不能結婚,打人家幹啥子?”

    “陳眼鏡和劉二姐的事,在我們幹部中引起公憤,就連彭漢娃兒都冒火了。”朱主任瞪了陳眼鏡一眼,“那喊你到公社去說清楚,為啥子不去?”

    “我咋個敢不去嘛!我是想把這趟公糧送了,迴來再到公社找民政助理扯結婚證,哪曉得冤之冤枉,你們抓住我就是一頓亂打,還要把我送打民兵指揮部整,我咋個活得出來!”

    “你狗日打胡亂說!”朱主任一聲吼,“把你弄到民兵指揮部審查是我們的權利,你是階級敵人,地主分子。聽清楚點,你必須老老實實,規規矩矩接受改造,不準亂說亂動。今天跳水,你死了活該,不要把人家知二哥牽連了,有個差錯,我們不好交代。你死了球,一錢不值。”

    “哥子,你也是,救人要看是啥子人嘛,救這個地主分子白救。”蠻蠻不滿地對侯明明說,“眼鏡要死等他死,死了背時,連個爛包穀都不如。”說罷,他轉過身,眼睛對陳眼鏡一鼓,“爬起來,不跳河,不想死,就給老子爬起來走,到公社去說。”邊說,給趴在地上的陳眼鏡甩起就是兩腳。

    “簡直欺人太甚了!人家都這個樣子,要死不活的了,打也打了,罵也罵了,人也差點淹死了,你們還要扭住不放,簡直不象話,欺人太甚!”

    蠻蠻臉一橫,眼睛一翻,傲慢地說,“對地主娃兒就是要欺,就是要打!”

    “要打,給老子一起打!”侯明明火冒三丈,對準蠻蠻當胸就是一拳。蠻蠻一個踉蹌,差點倒地,大喊,“要打人嗦,知青有啥子了不起!”邊喊,邊撲上來,攔腰抱住侯明明,在亂石堆上撕打開來。撕打中,侯明明覺得對方蠻力過人,猶如牛犢子,要勝,隻能智取。他找準空子,用膝蓋頂住對方胯部,乘勢狠狠壓過去,將對方掀翻,壓倒在地。

    “都是自家人,咋個動起手來了,讓階級敵人看笑話?”朱主任害怕部下吃虧,急忙上前拉開侯明明,氣唿唿地說,“一個是知識青年,一個是貧下中農,都是一家人。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識一家人啦!哼!放著敵人不鬥,窩裏鬥,不像話。”

    “看哪個不像話!”蠻蠻從地上爬起來,惱羞成怒,提了提藍布褲子,解下後背上的老套筒步槍,平托在手裏,對著侯明明嚷道,“啥子一家人囉,知青又咋個?把貧下中農惹毛了,這杆槍就不認人!”

    麵對黑洞洞的槍口,侯明明心一橫,手掌拍著自己的胸口,“開槍訕,開訕,朝這個心窩子開訕!那個舅子才不開槍!”

    “要開槍囉!你怕我不敢開哈。”槍口前進了一步。

    “你這個老套筒給老子拿開,啥子陣戰老子沒有見過?以前在城頭城隍廟,不說老套筒,就是機槍、衝鋒槍給老子一家比起,老子都沒虛過。不信,到屏山城頭去打聽打聽。”侯明明麵無懼色,胸口接近槍口,“簡直搞怪了,這鄉壩頭怪多,苗杆子都拿來提勁,提噻!”

    “當真要開槍囉,當真……”槍口抖動起來了。

    “抖啥子嘛?有種就給老子扣一下,放一炮,當一迴英雄。”

    “要開囉,硬是要開囉,開……”

    “不準開槍,不準亂來!”朱主任吼道,原地直跺腳。

    “啪——”蠻蠻槍口朝上,不管三七二十一放了一槍。

    “咦!格老子不聽命令。”朱主任大驚失色,躍上前,一把抓住部下手中的老套筒,往地下一按,“死了人,一個都跑不脫。”

    “曉得這句話就好!”侯明明朝蠻蠻飛起一腳,把他踢在地上,罵道,“開槍,你狗日開槍!”說著,幾下搶過老套筒,對著蠻蠻,大聲喊道,“咋個說,咋個說!老子還你一槍!”見蠻蠻坐在地上,嚇得口青麵黑,雙手高舉求饒,侯明明開心地大笑兩聲,把槍扔到了水邊上。

    蠻蠻爬起來,跑到水邊撿起了槍,自言自語道,“槍是我的生命。”

    “你都曉得生命?你有生命,別個就沒有生命?”侯明明對著兩人質問,“你們為啥子要死整陳眼鏡,整得人家死去活來還不放手?”

    “知青哥,我這個大隊主任說過多少遍了,陳眼鏡是地主分子,階級敵人,曆史和現實都有問題。過去,我的父親就給他家幹過活。”

    “就是階級敵人,也不能一棍子打死,要給出路,上麵不是有政策?”

    “啥子政策,那是紙飛飛上的東西, 紙上談兵,你都要信?實際情況大家都曉得。我說啊,你們明說是知識青年,實際頭腦簡單,難怪不得上麵要喊你們到我們廣闊天地大學來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受教育,不單要懂生產,更要懂階級鬥爭,階級鬥爭你死我活。階級鬥爭,一抓就靈,抓階級鬥爭是我黨的宗旨。”朱主任口若懸河,發表高論,“雖然我是大老粗,肚皮頭墨水不多,但我就是喜歡和你們知哥打交道,看得起你們知青哥。我說哇,對敵人就是要象雷鋒說的那樣,象嚴冬一樣無情,啥子”給出路“政策,那是計謀,是政治,是哄人的。不說小人物,就拿劉少奇、賀龍、彭德懷這些大人物來說,遭整了,哪個又來給出路?死啦死啦的!林彪是跑球了嘛,跑去吃瘟豬兒了嘛,如果活著抓迴來,不槍斃都要丟進大牢,弄來關死。李井泉,曉得不,文革前的四川省委書記,成都軍區第一政委,60年糧食關的時候說過一句話,”中國這麽大,哪朝哪代不餓死人。“文革一來,就遭整了,成了走資派。這個老頭子在成都天天被鬥,戴高帽,掛黑牌,弄來鴨兒鳧水,被打成殘廢,他的當輕工業廳廳長的婆娘,被逼得跳樓自殺,他的二娃子李明清,在北京航空學院讀書,被學生些活活打成重傷,人未死,就被送到火葬場焚屍爐,活生生的人被燒成了一堆灰。再說小人物,三隊的彭漢娃兒從涼山出來,說認識一個叫張作哈的人,這個人是他們涼山的雄鷹,但這個人的父親就是被造反派綁在樹杆上,用炮來轟……當然,對皇帝老倌,對杜聿明這些戰犯放一馬,給出路,這是做給外國人看的。這是宣傳,政治技巧,懂不懂?知青哥,你信不信,以後你哪一天吃了皇糧,再有作為,有成績,有貢獻,一旦要整你,看上麵是不是會一棍子打死你?看會不會有人給你出路?啥子給出路的政策,都是鬼扯!我以黨員幹部的身份跟你賭,不信走著瞧。不過,這點你們知青應該懂的,現在我們正在進行偉大的無產階級專政下的繼續革命,說到底,就是為了防修反修,使紅色江山不變色,要把黨內外走資派和階級敵人一網打盡,斬盡殺絕。”

    “斬盡殺絕是你主任的事, 閑話少說,我要去送公糧了。”侯明明指著癱在地上的陳眼鏡,“人都倒死不活了,如果死在你手上,你也麻煩。得饒人處且饒人,看得起我,聽我勸一句,幹脆放人家一碼,不是我們賭一把?”

    “你很會說話,曉得你是工作隊的人了,好!買你個麵子,賭一把,咋個賭?”

    “ 賭水。”

    “賭水,賭啥子水哦?”

    “賭淹水,很簡單,我們兩個站在這河溝頭,把頭埋在水中不動,看哪個埋的時間長。”

    “就賭這嗦?”

    “是噻!你贏了,陳眼鏡隨便拿給你打整,與我無關。輸了,就放人,敢不敢賭?”

    “賭訕,朱主任,曉得你洗澡得行得很,我們在水庫頭洗澡,你鑽水迷子兇,我們都鑽不贏你。”是彭漢的聲音,他不知什麽時候趕上來了,把糧擔放在橋邊,大聲鼓勁,“賭一把,賭一把!主任,我們兩個一起在水庫頭洗過澡,你比我兇,把我都贏了,現在贏知青,一定贏。”

    “賭就賭,你們都作證,我們把頭埋在水頭,你們就給我數數,要公正哈。”說罷,朱主任脫下衣褲,跟著侯明明走進齊胸的水中。在彭漢“一、二、三”的口令下,雙方把頭深深地埋在了水中。“1、2、3、4、5……”兩岸人群齊聲數著,“53、54、55……”,在數到55的時候,朱主任實在支持不住,埋在水中的頭一下子昂起來,一臉脹得通紅,不停地“噗噗噗——”打著噴嚏。

    此時,侯明明還把頭埋在水中,巋然不動。他氣出丹田,暗暗調整唿吸,頭腦裏閃出過去的一幕幕景象:金沙江洪水中,他拚命掙紮,被船工救起……與鄰居陳二娃打賭,在黑咕隆咚的幾條船下鑽不出來…… 在高石包跳落水池,頭被砸腫……與侯亞紅過溪,突遇齊頭水,在水中被困一夜……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實在憋不住了,他的頭慢慢浮出水麵。“95、96、97、98、99——,贏囉!知青贏囉!”兩岸人群響起了歡快的唿聲。

    “陳眼鏡有救了,有救了。”侯明明離開水麵,抹抹臉上的水珠,有氣無力地坐在鵝卵石上,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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