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她最好的一次機會,再次看見她思念的男人殺人。在整個演武期間,她閃展騰挪拚命奔跑,眼睛卻一直沒有離開周鳴,就像是粘在他身上,麒王的每個動作都令她心醉神迷。但是,為何他卻如此……文昱感到有個字眼卡在喉嚨裏讓她吐不出來,可是卻在腦子裏清晰無比地直打轉:卑鄙。


    那個巨漢已經跌下,為什麽要抽打他的馬,想要驚馬活活拖死他嗎?文昱還沒等自己想明周,身體已經條件反射地衝出去,一把撈起了巨漢,成功地救下了他。但是她沒想到,這個舉動卻徹底惹惱了周鳴,自己成了他的靶子。


    等她忙亂著對付完其他人,周鳴已經如死神般衝來。文昱看著麒王的動作,心頭一陣發涼:真的……真的會被殺死!


    她硬著頭皮想勉強擋一下,下場就是立刻被震飛。幸好在高處窺視的李則斯當機立斷,把她換了出來,同時接下了周鳴的死亡一擊。


    事後文昱坐在地上,腦子停轉了足足半個時辰——如果不是李則斯,她可能早就被斬斷四肢,被馬踩踏到斷氣。然而,畢竟是與他相遇了。文昱呆呆地想著。也許在我心底深處,是真心想為他而死。她幸福地捧著臉流了一小會兒眼淚。場上的大亂和變故,對她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什麽卑鄙、恐懼、寂寞……在看見他的一瞬間,全都煙消雲散。看著文昱開心到周癡的笑容,文晏歎了一口氣,早知端倪:我這個傻姐姐,中邪都快十年了,怎麽就改不過來呢?不,我自己也沒有立場說她。文晏本來還想狠狠地罵姐姐,可是看到她這麽高興,心忽有所動,她非常理解姐姐。因為文晏自己,也掩藏著不可告人的心事。而她的姐妹們,絕對猜不到。她們沒有那個能力。文晏輕蔑地想。


    “總之,事情就是這樣的啦!”文昱用胳膊大大地掄了個圈。“我安全地逃了出來!小五和楚先生也逃了出來!”“謝天謝地,平安就好。”文文小心地看著二姐,生怕把她又激起來,“隻要父親不知道,五殿下知,楚先生知,咱仨知,就沒問題了!”文晏哼了一聲:“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次跑掉了,下次你又來,怎麽辦?”文昱低下頭:“小晏,你就饒了我吧……”


    “沒有半點悔改之意!下次還有機會你還接著去對不對?”文昱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笑著沒說話。文晏一甩手:“沒救了。死在戰場上算了!”文昱聽見這話,終於有點兒不樂意:“死在戰場上怎麽了?我看你啊,這輩子就憋在屋裏,吊死在房梁上得了!”這兩句玩笑話,忽然像針刺一樣紮進了李則斯的心裏。他猛然抬頭,詫異地望著文家兩位郡主,一時一陣眩暈。她們剛才說了什麽?她們知道自己說了什麽嗎?


    還沒等他理解這種異常的疼痛感,兩個人的爭吵已經上升成為六歲小孩的級別。“你胡說!”“你才胡說!”文文實在受不了,跳過來嗷了一嗓子:“這麽不吉利的話還說!當著小五和楚先生呢!”一邊說一邊拿眼睛瞪周徽。看到文文使眼色,吳王這才過來打圓場:“好啦好啦!總算是過去了,我提議,為了慶祝昱昱奏凱,我們一起出去吃東西好不好?”片刻沉默。然後三姐妹異口同聲地問道:“吃什麽?”


    天大地大,食物最大。於是一場大難消弭於無形。轉過天來,正趕上一個大晴天。而且恰好是每月一次的例行集市日,天元的幹道上一片繁華,仿佛彌漫四周的酷暑被人忘了個幹淨,從一早開始包括馬在內的大牲畜就被禁止在路上通行,任你是王公貴族,也隻能輕裝步行通過。這種規定看起來有些微妙,但據說這是二皇子周矩的意思,而上麵無條件支持。在施行的三年之內,頭一年有十來起奔馬踐市的事件,其中包括替周鳴送信的信使,為當朝大司徒送時令水果的仆從,純粹出於興趣進行越障礙賽馬的皇子,這些人無一例外都得到了嚴厲的處理。


    第二年此類事件銳減為一起,還是一個不明規矩的外地官吏,他被趕到了更偏遠的地方就職。第三年大市,所有騎馬者都學會了繞著走。天元的市場從此繁花似錦,名聲遠揚,很多商販不惜提前十五天趕路來天元出售自己的貨物,他們隻要出示許可,就可以進入專門的館驛住宿,費用極為低廉。由此發財的巨賈甚至在天元周邊花巨資修建別墅和貨棧,雇傭為數眾多的學徒,這些人又帶來了自己的家屬,依附在有錢人的周圍開墾土地,安身立命。


    周矩隻是提議保護了集市,天元城卻意外地擴張了近百裏,在城牆之外,密密麻麻地布滿了平民的低矮住房。不過這些問題,對於開心地前來趕集大吃的五人組來說,沒有半點關係。吳王周徽和文府的三位尊貴郡主就跟餓了三天剛放出來一樣,在市集的美食區域一步一挪,每個攤子都不放過,全要嚐上一番。隻可憐後麵跟著的李則斯,一臉愁容,生怕丟了哪個,根本顧不上吃,隻是拿眼睛巴巴地在後麵盯著梢。大姐文昱一馬當先,拖著周徽以猛虎下山之勢瘋狂掃蕩各類肉食攤位,她常年在練武場上風吹日曬。


    食量比兩個妹妹都大許多,平時自家廚房都做得太精細,挺大盤子裏隻有指頭那麽大的肉塊三四個,還不夠她塞牙縫的,如今趕上這麽些便宜又實惠的食物,她忙得連話都懶得好好說,隻是亂揮手臂:“考二……唔扒亂泥鳥……泥料心涮逃……”翻譯過來就是:“老二,我不管你了,你小心摔倒。”文晏抱著一捧紅綠交加的冰山,吃得臉上沾滿了點子,拿漂亮的眼睛橫了姐姐一眼,沒搭腔。文文叼著一個甜餅,手裏還拿著一盒子,正在用手跟包裝奮鬥。


    三位平時出門坐車,在家喝茶的貴家小姐,此時化身為三個沒品吃貨,反正她們從來不在公眾場合露麵,也不怕被人認出來,隻管開心地大快朵頤。李則斯聽周徽說過,這姐兒仨的個性截然不同,但唯有一樣從小到大都有共識:熱愛食物。


    無論吵成什麽樣,隻要提議變著花樣去吃飯,立刻就會平息戰火,三個人同仇敵愾並肩作戰。李則斯心想:這倒不錯,她們每天至少有三次是休戰的。幾個人一路吃過去,文昱眼尖,一眼瞧見一個涼肉麵攤子,冰水醋浸的蕎麥麵,酸甜澆頭配鹵蛋口條和辣鴨舌,如獲至寶,一聲招唿都沒打,悶頭就跑了過來。她剛衝到切近,忽然覺得眼前一黑,一個巨大的黑影把她整個罩在了裏麵。


    文昱抬頭一看,被麵前人的巨大震得頭暈眼花。文昱本人不矮,跟普通男性站在一起不分上下,但是這位得比她高出小半截,加上肌肉發達肩寬背厚,跟文昱比起來,後者就像個發育不全的小豆芽。文昱看著巨人的身形,忽然覺得說不出的眼熟,還沒等她在頭腦中搜索出線索,巨人兩步繞過她,衝著她的背後一躬掃地,用洪亮的嗓音說道:“這位仁兄留步!”不少正在大吃的行人,被他這一聲嚇得一抖,紛紛迴過頭來看他跟誰講話。


    巨人攔住的,正是不知所措的李則斯。被這聲招唿正麵擊中,李則斯沒反應過來是怎麽迴事,他疑惑地看了看四周,確認巨人真的是跟他講話以後,才遲疑地問道:“呃……何……何事?”巨人直起身,壓低聲音極有禮貌地道:“在下冒昧,兄台可是昨日演武場上著周甲之人?”文昱猛然間想了起來,她跳起來,用手指著巨人的背後幹張嘴沒說出話來。


    李則斯迷糊了很久,直到看到文昱拚命地跟他做手勢才反應過來,也吃了一驚:“哦!你是……”“不才愚鈍,場上被兄台所救,未及感謝恩人,一直尋找不得,今日偶遇,實乃幸事!”這個人,正是當時在場上被文昱臨時起意,伸出援手搭救的巨型騎士。現在他摘去了麵甲,能夠很清楚地看到五官——與他誇張的外形比起來,意外地端正耐看,膚色焦黃,胡須修剪的十分整齊,頭發緊緊地束在頭頂,包覆頭巾,周身上下穿的衣服莊重氣派,舉止斯文,雖然曾經以一介武夫上場演武,但在日常生活中卻完全看不出來半點粗疏的痕跡。


    文昱不敢吭聲,隻是在旁邊瘋狂地打手勢。李則斯沒辦法,隻好也還以一禮:“正是在下。區區小事,不足掛齒,敢問兄台高姓大名?”巨人忙不迭地也低下頭來:“在下步捕,楊山人。敢問恩人高名?”還未及李則斯迴答,周徽忽然插了一句:“敢問您是……”巨人微微一笑:“正是不才家祖。”吳王臉上露出了不可思議的神情,隨即也拱手:“久聞大名!公子是名門之後,令人感佩!”步捕看著忽然肅然起敬的周徽,驚異了一會兒,但是立刻想起了什麽:“您是……”


    吳王趕緊用手指按在嘴邊示意他不要說下去:“我們旁邊說話。”文氏三姐妹也不再吃了,各自戀戀不舍地丟下美食,與李則斯一起,緊隨步捕和周徽來到了一處比較僻靜的茶館,進去找了個單間坐下。一落下簾子,步捕立刻要以全禮參見吳王,被周徽製止。隨後李則斯正式報了自己的姓名,關岑鄭重地感謝,這才開始進入閑談。文氏三人已經落下了紗巾,掩住麵目,隻說是吳王的侍女。


    看著李則斯納悶的神情,周徽率先介紹說:“祖宗,對我朝有恩。”關岑謙虛地說:“祖上之德,晚輩惶恐。”周徽笑著讓他不要太拘謹:“昔年父皇還是少年時,陷於亂兵,是步氏長子不顧危險,孤身一人背負父皇,一路乞食,曆盡千辛萬苦,終將父皇送迴本軍陣中。待安全時,步氏長子失一目,雙腳潰爛,父皇許他後代族人終生享受奉養,自由出入朝野之中。


    步捕再度低頭,寬闊的臉上竟然有些發紅了。“不過步老爺子最後還是選擇了隱居,這麽多年來,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步氏族人呢。”周徽咀嚼著往事感歎道。“祖父的意思是,我輩出身微賤,不宜入朝為官,以免貽誤世人。”“但是總要給我們一個報答的機會呀。”周徽懇切地看著步捕,“父皇每次提到時,都很惋惜。不過你今天終於來了,父皇知道嗎?”“這次正是蒙上隆恩,我才鬥膽一試的,不過大殿下實在神勇,我心服口服。”


    周徽笑而不接,另起了個話題:“你的傷勢如何?”“隻是皮肉傷,除了走路姿勢不受看,其他已經沒事了,嗬嗬。這一切都要多虧李先生,如果不是李先生加以援手,我輩蟻生,已是斷送多時了。”李則斯隻是幹笑。步捕以為他謙虛,更是拋出無數溢美感恩之辭。文文挨著文昱,感到姐姐在桌子底下不安地扭動,伸過手去摸了一把,發現文昱連手心都是一把汗。


    隨著關岑的感謝升級,她也越來越往底下縮,到最後恨不能把整個人都塞到椅子後麵去。在座的幾個人心知肚明,都憋著笑,也不打斷,任由關岑翻著花樣把周甲勇者稱讚了個遍,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關岑這才喘了口氣,周徵*說玩的差不多了,趁著空隙趕緊出來換話題:“步公子來天元多久了?”“喔,因為要提前麵聖,準備演武,拜會長輩故舊,已經事先停留了一個月了。”“哦?那想必也去了不少地方了,有什麽印象深刻的去處嗎?”


    本來是吳王禮節性的隨口一問,不過步捕卻認真地皺起眉頭,努力思考一番後鄭重迴答:“天元富庶豐饒,令人欽羨,天下之美,盡歸於此,但是若要論印象深刻之處,倒確實有個地方,讓人過目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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