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浩歌狂熱之際中寒,於天上看見深淵,於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於無所希望中得救。——楚·項太傅記。


    “家主!家主!帝都天元城有信來,帝都有信來!”


    外麵空曠的走廊上傳來家奴興奮急切的唿喊,以及伴隨著急匆匆的腳步聲。


    白烈緩緩地把掌中的一卷先輩留下的行軍謀略手稿放迴書桌上,麵目沉凝,微微靜了一刻,在心中反複思量書中記載的行軍間的疑難之處,盤算清楚之後,從容不迫地起身。


    偌大的書房中隻點了一枝油燭,在牆壁上拉出他長長的影子,有些單薄孤寂,他看著窗外晦暗的天色,一步一步,向門外走去,走得緩慢,但身形沒有半分滯澀。


    輕輕一拉開木門,晚夏的夜風絲絲縷縷吹在他的臉上,滿是清涼之感。


    天幕晴朗,浩瀚無際的天幕之上繁星點點,明月高懸,星月的光輝將人間大地潑灑的一片清亮,每一處風景都還能依稀看見。


    隻不過看起來一景一物都是萬分孤寂,如同站立在窗前的他,避暑山居的前方是茂密的古樹,樹葉上微微泛著青色,和天幕的顏色如出一轍。


    哀帝元年春天的時候他還隻是一位天水白氏的公子,以往都是少不經事,而在那年嚴冬霜降的時候,父親在垂危中看著他死死握著他的手,沒能說出口中掙紮了半天最後也沒能說出的話,就永遠閉上了眼睛,撒手而去。


    於是白烈成為天水白氏自成家以來最年輕的家主,最後一個流著“將軍之血”的正宗繼承人,一個擔負著百年家族鐵血尚武榮耀的年輕人,隻不過是個剛剛十五及冠的孩子。


    當時年幼的白烈跪在父親麵前,感覺到自己的手被緊緊的攥住,看著那雙睜圓充滿血絲的雙眼,他知道父親那時候想說的是什麽。


    隻不過是一句,父親對他說了十五年的話,一句從他記事起便一直被人在耳邊叮囑重複的話語。


    “你的肩膀上承擔著先輩的榮耀,你流著將軍的血脈,你要擔負起天水白氏的輝煌尊嚴。”


    他知道,於是他將手伸進父親稀疏花白的頭發中細細地梳理,麵目凝重,默默地點頭,這才看到父親身子不再繃直,感覺著他的身體慢慢地涼下去。


    身材頎長的家主袖著手立在寬闊的屋簷下,默然遠眺著遠處青蔥的大山,這份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威儀令一旁的家奴不敢放肆,家奴揮舞著信的手慢慢低落下去,收了聲音,麵色卑微,靜靜跪在一旁。


    白烈怔了半晌,正在一旁跪立著的家奴暗自揣測之時,緩緩側目看了看家奴手中那張信箋,確實是帝都大周皇室所最喜歡的那種淡褐色的樺皮紙,上麵還覆蓋著皇帝的印璽和中書的大印。


    足足四年不曾收到帝都天元城的來信了,自從他四年前落魄倉惶離開天元城,在這家中宅院中一待便是四年,不知多少個日日夜夜,寒暑春秋,這是他如今再次聽到帝都的消息,他的臉色看起來並不知道是喜是悲。


    雖然當時袁丞相在皇室大臣中的地位如日中天,大權在握,與太後共同輔政。但聽說在他離開天元以後大將軍何進把持了朝政,袁丞相的威勢也日益衰微。


    怎麽,如今是帝都天元城的局勢再起了波瀾嗎?


    白烈這麽想著,卻並無畏懼的神情,反倒是有些出神。


    一晃兩三年,匆匆又夏天。


    那是白烈永遠都不會忘記的一天,他死死攥緊了手掌,眸光深沉,心中仿佛思緒一想到那天,又是那一個屈辱至極的夜晚,哪一個風華絕代的白衣公子,心中便久久不能平靜。


    那一日,是袁太奇七十壽誕,丞相府邸賓客如雲。


    成箱的禮物從中堂一直擺到門口,司儀的家奴手持禮單,一人還念不過來,需要兩人同時念誦,整整念了一天也不知最後有沒有念完。


    前來恭賀的世家豪門能夠和袁太奇握手寒暄,已經算是得到了丞相的恩寵,更多的人隻能在堂下遙拜。


    就連皇室太後也派人親自送來了一對純銀打造的短斧,袁太奇將短斧連著盒子供在中堂上,就像以前貢著宮中的賞賜一樣,賓客們豔慕之餘不敢多看,那雙短斧就如新鑄的一般,閃閃的寒芒有些刺眼。


    夜色降臨,外麵的大宴還未撤掉,後園的筵席又開了。


    賓客卻隻剩下四十餘人,皆是權勢顯赫世家大族的人。


    樓閣中點著數十盞大紅宮燈,映照的燈火通明,裏裏外外不見半分晦暗之處,具都是一色的紅,看起來喜慶極了。


    白烈不過隻是金吾衛的一個小小文書參謀白烈,原本他如今根本沒有資格坐在這間暖閣裏飲酒,但是憑借著以前先輩們打下的偌大的天水白氏的鐵血名號再加上他付出了一些不菲的代價,此時他才能安然坐在此處,與一席人飲酒作樂。


    他是想攀上袁太奇的門路,為他自己某個大好前程,雖然他抗拒,但是背上擔負的東西不允許他去拒絕。


    天水白氏,並非豪強的世家大族,白氏以鐵血軍武著稱,大周建國八百年,但白氏曆朝曆代都出過許多將軍英勇奮戰,為大周開疆擴土,平定邊亂,從未斷絕,被周成帝讚曰為,是有“將軍之血”的家族。


    可自從他父親因為當年戰場上留下的暗疾複發以後,病重癱瘓在家,家族中已經沒有可以出征的男子,十餘代名將之血的家族,男人們都把畢生的鮮血灑在了戰場上,捍衛著天水白氏的鐵血輝煌。


    在自己及冠那一日,父親親手把白氏祖先留下的配劍放在白烈的手掌中,話語間的殷殷企盼令白烈無可退縮。


    自己一生下來,就被人告訴自己是要將來征戰沙場,威震軍中的大將,是要如同他的祖先先輩一般立下偌大軍功的,為了白氏的鐵血威名,他六歲就開始隨家中的老師學習軍中謀略,打磨自身武藝,希望能在將來有一天捍衛白氏的輝煌。


    舞姬們的舞姿越發妖嬈起來,柔若無骨地貼在幾個貴客身邊。


    袁太奇隻顧坐在銀簾後殷勤地舉杯,向身邊的世家大族的貴客頻頻勸酒。下麵賓客漸漸男女雜坐,醉眼朦朧,幾個好色的年輕家主湊在舞姬身邊捏她珠圓玉潤的雙足,袁太奇喝酒之際偷偷看去,嘴角的笑意越發地濃了。


    整個樓閣間開始彌漫著奢靡淫浪的氣氛,白烈正襟危坐,冷眼看著。


    他是不喜歡這樣的場合的,他流著鐵血尚武的將軍血,他是為戰場而生的將種,他不適應眼前的一切。


    他討厭哪些世家大族之人看他的眼神,那種不屑,傲慢,可有可無的眼神。


    白烈心裏的煩亂漸漸變成了怒氣,他雙眉豎起,麵色鐵青,自顧飲了一杯酒,卻忽然覺察到耳邊的琴聲。


    在這樣的場麵下,琴聲依舊沒有亂,清淩淩的像是初春的冰河解凍,雖然其餘的絲竹管弦聲音起落,卻有人硬是用一張木琴壓住了場麵,令其他的樂師們不敢造次。


    白烈恍然間抬頭,看見了端坐在樂師中的撫琴女子。


    那琴師一雙略顯低鬱的眼睛也正看向這邊,兩人的目光一錯閃開,白烈微微頷首,那琴師看見後有些蒼白的臉上帶起一絲笑,又低頭撫琴,仿佛隻是石子投入潭水驚起一串漣漪,隨即平複。


    這是白烈第一次和琴中國手雲君相遇,此前他隻是在入天元城之前,隱隱約約聽過這個名字。


    “你就是天水白氏的新家主嗎?想想你們天水白氏早些年也算得上是名門,雖是一幫粗莽的武夫打出來的名號,這些年來雖然是落寞了,但好歹丟在水裏還能聽個響,怎麽你瞧起來年紀也不大,還是個垂髫小兒就當上了家主,是你們天水白家的男人都死絕了嗎?”


    一個青色華衣的微胖公子,醉眼惺忪,打量了一眼白烈,貼近身子,看著白烈胸前的白氏標誌,指指點點,大笑著說道。


    白烈麵無表情,退開三尺:“沙場戰死、馬革裹屍,我白家男兒從未畏懼,流著將軍血脈的男人不會因為年紀尚幼而提不動刀。”


    鏗鏘的話聲直硬無比,將那醉酒了的年輕公子說的一怔。


    那年輕公子好似被白烈話聲說得有了些清醒,再看著堂上的諸位玩伴都看著自己出了醜,隨即有些氣急敗壞。


    “一個鄉下的狗屁家族也敢大放言辭,誇你兩句真把自己拿的高了,幾代男人聽我們的諭令死在了沙場上,不過是狗一般的人物,也配將軍之血!”


    白烈麵色陰冷至極,手掌死死緊攥,低下了頭。


    那華衣公子瞧見這樣,越發的放肆,“你怕是最後的白氏家主了吧,你死後也不知道再有沒有狗屁的將軍血,隻怕家中都是寡婦了吧!”,那公子轉過身,看著其他賓客,高笑道,“來,今天就讓堂堂白氏家主為我們舞一曲他們名聲很大的劍舞!”


    “你放肆!”白烈忽地怒吼起來,他再也忍不住了,根本未再留情,一掌揮出去,結結實實扇在那公子的麵頰上。


    隨即他跪坐而起身體前傾,側身手一探,滿座忽地被這個聲音和白烈的動作驚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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