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國人侍弄花木有如神助,我見識到他們使用嫁接,扡插,造出一個又一個世上所沒有的草木;又見識到他們小心謹慎地伺候著嬌氣的花木。


    一旦花木長勢不好抑或生了病就牽掛得緊……在奉國這個國度,上至君王,下至百姓,都是打心眼裏心疼花木。彼時念及大殷所見所感,沈某方才知道,什麽叫坐井觀天。”


    季長歌覺得麵前這個人說話仿佛有魔力,講的明明是實事,卻讓聽者如同聽故事一般認真。


    話語之中對於朝廷和天子是否針砭已經沒什麽要緊了,因為他從一開口便同你款款道來地時候,你的耳朵已經先於你的思想替你認同了。


    但是季長歌聽到此時,也並不完全明白這位沈寺卿想表達什麽,想讓自己聽明白什麽。


    他覺得在這段對話中,自己就好像一位控製不了方向的泊船人。


    聽眼前這位聰明的沈寺卿說話,季長歌覺得自己就像在一條流水上漂泊——駕船的人手中沒有船槳控製方向,所以縱然身處其中,也並不知道自己下一秒會漂向哪裏去。隻能聽之任之,浩蕩南去。


    沈蘇杭看見了季長歌眼睛裏掩飾不住的些許飄忽,但他仍舊如同一位河神一般操縱著言語之中流水的去向,送著這位船客去向自己想要他到達的地方。


    “這些個楓樹是父親早年出訪奉國時,奉國迴以禮物帶迴來的。當時陛下……或者說太子太傅看不順眼,但又不能不種,就挑了宮裏這處偏遠少人的地方。


    我記得小時候孩童之間經常唱著的一首歌——‘彼如紅葉,灼灼我心;丹心義膽,以死報君’。


    季兄,你看,大殷的孩童們從小就被教導著忠君愛國,到後來一顆一顆的丹心也真的如同這九月紅楓一般染上了熱切的鮮血,人們仿佛不顧一切的,隨時要為這個國家獻出生命,不管那決定究竟是對是錯,那樣慘烈的犧牲是不是有意義。”


    沈蘇杭的聲音依舊穩穩的,聽不見一絲顫抖,與先前的風流輕逸並不一樣,此刻的他仿佛隻是一個陳述故事的人。


    “大家或許覺得大殷國內的一切始終都是合理的,和普天下都是一樣的。故而我很是希望,百姓們能夠出去看一看,看一看那些不是大殷國土的風俗習慣,跳出這口國度的井再去觀天。可是,那太難了。


    沈某隻能在其位謀其職,在這個鴻臚寺卿的位置行得正。遊走於各個國家之間進退自如雖然困難,但總歸能為萬千百姓免受戰火之苦。”


    季長歌的思考被他這突轉的話鋒帶得偏,隻聽得麵前人那一句“那太難了”歎得如同泰山一般重。原來風流的未必輕佻,無情的也未必就一定不深情。


    這位在朝中終日笑著聽朝臣們上稟下報、趣言笑談的鴻臚寺卿,麵對這一片華茂灼眼的楓葉,旁若無人地吐露心聲,自己才發現他對於心中的天下蒼生,也是比任何人操勞得都要多。


    “所以,方才季大人問我為什麽笑?”此刻沈蘇杭不看那棵楓樹了,迴過身來用那雙澄明洞達的眸子直直看著季長歌。


    後者平日裏如同朗月清風,蕭何覺得他一直如同這風暴朝堂之中的一彎清泉,縱然是清清如許,此刻也為自己先前問的那句因何發笑而羞愧了。


    忽而有風拂過,二人頭頂上的楓葉紛紛落如雨,容容而下。沈蘇杭也不再用目光緊逼來人,隻在這漫天紅葉之中看著遠方孑然一笑。


    “世人對在下身處的沈家太過好奇了,編出來那些個不靠邊的傳聞,真真假假無從分辨,反倒神乎其神。在下的父親也許確實是位謫仙人,但沈某卻是個平平無奇的凡人啊。父親身上令人折服的地方實在太多,沈某學到的雖然隻有皮毛,但卻是凡人當中不愛富貴虛名的難得開明。沈家無有根基,沈某也不欲發展些什麽。既然無心,一個主事之位又算得了什麽。”


    他這一番話說得通透直白,季長歌隻覺得頓時雲開見月。麵前的沈蘇杭依舊眉宇間風流態度,仿佛什麽都沒有說過,季長歌甚至疑心方才妙語連珠、醍醐灌頂的須臾片刻是不是一場夢。


    那恍若夢中的人卻躬身撿了一片紅似血的楓葉,拿在手上瞧來瞧去,末了將這楓葉拋給季長歌,留下一句話便原路離去了。


    “季兄身處朝堂,一彎清泉分隔南北,這心頭一滴血又何嚐不如這楓葉紅?”


    這一句話猶如點睛之筆,點醒一切。季長歌迴過神來,接過那片猶未落地的紅楓,望著沈蘇杭遠去的背影,一笑隨之。得此人一番交心話語,再無需何美酒佳釀,胸中塊壘已然盡數消去。


    本就是興起之作,現今二人興盡而返,正如同從未來過一般。


    這一番楓園暢談之後,下早朝的臣子們也都零零散散走完了。沒人前來多言“痛惜沈寺卿失了到手的主事位”,沈蘇杭樂得自在清閑,直接迴府躲起來,準備養足精力籌備著這場接待奉國使團的任務。


    這時也正是快午後了,蕭何正坐在院子裏那棵老梧桐樹下頭喝茶看書。


    蕭何看了看天光,估摸著段衡今日是不會來了,自己終於落得個清閑,正打算再翻幾頁就去睡午覺。忽而見早上那個狗腿的小廝朝自己走過來,蕭何記得他好像叫“苟子”?


    這名字說起來也太好笑,但蕭何又是個不愛給人改名字的,加上眾人們都已經習慣,換了反倒不合適,也就這麽叫著了。


    苟子手中提著壺,看樣子是來給自己的茶裏添水的。蕭何見他添完了茶,便揮手示意他下去。


    這苟子倒是躊躊躇躇,磨蹭著不肯動,瞧起來像是有話要說。


    蕭何最見不得人這副吞吞吐吐的模樣,索性也不看書了。把那本子書冊往石桌上一擲,屈起手指敲著桌沿,等著他說話。


    苟子見自家主子這副不耐煩的模樣,唯恐惹人生氣,就不再吞吐。


    “大人,我今個兒出門去,聽說段世子被陛下看中提拔了,是個主事呢。”


    蕭何沒想到他躊躇半天,為了說這個。又一想,慕初然提拔段衡不是沒有道理,可按段衡那個討厭皇帝的脾氣,又怎麽會接受?這消息莫不會是個假的吧。


    “苟子,你從哪裏聽到的,若是市井傳言那些個人一味瞎說的,我可是要好好治你的。”


    苟子見自家主子對這件事有幾分上心,更覺得自己這個消息通報得對了,此刻拿出十二分的誠意為這個消息的真偽做著擔保。


    “大人,苟子今日出門采買東西,碰見了安王府負責管理世子愛馬的三兒。這消息便是他告訴我的,千真萬確,不敢有假!聽說聖旨都頒到府裏去了,段世子接了旨就讓他備著馬,準備出門去,好像是要拜訪哪位寺卿?”


    苟子麵上很是篤定,就差舉起手來對諸天神佛發誓了。看著自家府上的小廝這副信誓旦旦的模樣,蕭何覺著段衡主事這條消息八九分是真的了。


    苟子見自家主子臉色不對,以為自己猜測的方向對了。一下子打開了話匣子,當中話語很是添油加醋。


    “主子,不是奴才說您。您看您與世子關係這麽好,他安王府有了這等喜事,竟然不第一個跟您說,倒是先去備馬拜訪哪門子寺卿,這都是什麽道理啊。小的真是可惜了您分給段世子的那些個奉國金橘,又大又香、黃澄澄的金橘……”


    蕭何聽著自己小廝替自己打抱不平,不僅沒助長自己半分的惱怒之氣,反而覺得這件事情更加好笑了。


    畢竟自己和段衡也就近幾日來的這幾分交情,還有……嗯……之前逛如夢樓的那一番,如果那也可以算交情的話;至於小廝口中自己分給段衡的奉國金橘,如若自己沒記錯的話,那好像是段衡送上蕭府來給自己的。


    這麽統共全局一看,到底是誰欠誰的,恐怕是自家苟子沒看明白吧。


    蕭何想到這裏瞥了苟子一眼,後者猶自在吐槽的世界裏沉迷著無法自拔,那副人神共憤的模樣看得蕭何十分喜感。


    見他一時半會怕是也停不下來,蕭何拿起一盞茶杯,倒了一杯茶放在苟子麵前的石桌上。自己則不聲不響地拿起先前擲在桌子上的書,悄悄迴到了臥房,把房門一關。


    清靜的世界可真是太美妙了。


    “所以大人,我跟您說啊,像世子這樣的貴胄人家,他就是看不起咱們,所以咱們也別太倚重他們。


    按我的想法啊,我覺著咱們和那位季長歌大人多走動走動就很不錯,你看季大人他……欸?大人?大人哪去了?”


    等到苟子滔滔不絕到了尾聲時,遑論那位本應坐在對麵的蕭大人。自己眼前分明除了一把茶壺和兩杯茶,再也沒有其他的物品了。


    一陣秋風刮過,顯得苟子麵前的這一壺二盞格外地蕭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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