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初然驀然想到了那日閬江之上。在自己與幾位臣子談及水患之前,蕭何對著那一番江闊雲遠吟了一句《八聲甘州》,那副詩書氣華,瀟灑俊逸的模樣。


    李照庭身上的氣質許是幾分聰穎幾分天縱的才情,這幾分才情讓他不像世間人,用終日的銀錢忙碌才讓他像一位不緩不急的謫仙。


    但在蕭何身上,縱使他拔得科舉狀元頭籌,腹中詩書莽莽無盡,但他始終像這世間人。李照庭是為天下蒼生絆住了腳步,但蕭何自始自終,都是為一件事情而奔波,除了那一件事,其他的事情都不過是順手而為。


    所以他不把受傷遭襲看得太過重要,在他眼裏除了心上的那一件,其他的大概都是不重要的。


    蕭何的迷局,慕初然在局外看得一直清清楚楚。但是讓慕初然最為想不明白的,也正是這局中最迷的一處,便是從始至終,他蕭何究竟想要的是什麽?


    盡管慕初然用自己那顆能看穿一切的帝王之心去窺探,也絲毫答案未得。


    堂下眾臣的討論聲將慕初然的思緒從幾位臣子身上拉了迴來,細細聽來也委實有趣。


    “奉國?奉國向來狼子野心,十五年的功夫連一棵樹還長不成。難不成這區區十五年,奉國的君主自己就忘了淮池之戰了嗎?”說這話的正是周參將。


    慕初然知道他父親周遠正是當朝鎮守邊關的大將,將門之風鐵骨錚錚,故而對於戰事記得格外清楚。


    “欸?周參將且莫生氣。這奉國之前是和咱們大殷有過節,但是那也是他們景深君主在時的事情了。眼下這位奉國的君主可是晏別女皇,比起暴戾些的男兒,這位女皇一時半會怕是不會興兵作戰的。他奉國既然誠心下帖來訪,不如看看來意?”


    須發皆白的老臣正是元老方凝瑜,早已年逾花甲,精神卻好得出奇。方老不愛拿元老的身份壓年輕的朝臣,說話總是和和氣氣的,讓人聽得進去。


    沈蘇杭在一旁異動全無,隻是靜靜聽著朝臣們議論。聽到方老的話時,覺得有些道理,但又不全對。


    見其他大臣紛紛點頭應和,自己此時竟點頭不是,搖頭也不是,隻好暗下在袖底悄悄捏了捏掌心。


    要說方老的話對,自然有道理。奉國男女皆可主政的製度雖然過早在眾國之中彰顯了男女平等的思想,但帶來的國策上的弊端也是不容忽視的——國策特點時而強硬時而柔軟,有時候崇尚鐵血治國,有時候又奉行以柔克剛,導致真正具體的國策的確與在位的君主有了莫大的關係。


    沈蘇杭想到這裏,不由得心下一笑。


    但話說迴來,世人往往隻知其一,不知其二。這些看起來極為致命,稍有不慎就會成為一個國家弱點的問題,到了真正能從眾多皇子公主之間脫穎而出,成為奉國君主的人手上,怕也都不是問題了。


    慕初然瞥見沈蘇杭悄悄笑得高興。


    嗬——沈愛卿這個鴻臚寺卿當得可真是舒心。


    說到沈蘇杭,雖不是名門望族子弟,其家世如若細細數起來,卻也是連名門望族都望其項背的。


    其父沈樂山一生樂訪名山大川,四方奇景,是那時四海聞名的風流名士。當時正值和平與戰亂交織的時代,國家擁有一名才學出色、能言善辯的鴻臚寺卿的重要性不亞於一支軍隊。


    而當時遍觀大殷整個朝廷,能人雖多,卻鮮少有心懷見識能夠出色擔任外交重任的大臣,父皇多次派人尋訪這位聞名天下的名士,卻遍尋不得。


    最終還是元老方凝瑜在終南山偶遇沈樂山,以家國之義苦心勸說,他方在三十一歲時同意出麵擔任。


    說起來,大殷當時因為有了這位鴻臚寺卿,確實與周邊各國關係親近很多。沈樂山用他獨有的氣質與豐富的見聞學識代表大殷博得每一位君主的賞識,這當中如若細數起來,還有樁趣事。


    大月國一向喜愛大殷的文化,大月國主對於德才兼備的名士更是賞識有加。彼時大月國內正由於軍隊風氣盛行,朝野對於大殷蠢蠢欲動,加之有淮池之戰為先例,大月國主看著身側這塊文化與軍事寶地也是有所動搖。


    先皇有所察覺之後,便兵行險招,派沈樂山帶著外交隊伍前去訪問。


    眾人皆知這是場一不小心就有去無迴的鴻門宴,可這位沈寺卿仿佛絲毫沒有掛在心上,仍舊帶著使團出發了。


    大月國主本來聽到使團訪問毫不在意,正命禁軍嚴加守衛,準備跟大殷撕破臉,用這批使臣們的鮮血祭旗。


    但聽說來人是沈樂山時,忽而正色,吩咐下去把這場鴻門宴改成正正規規的接風宴。大月國朝臣們不死心,本欲在宴上給沈樂山一個下馬威,卻被大月國主否決了。因為他明白,沒什麽樣的下馬威能夠玷汙沈樂山的羽毛,而且往往都會自取其辱。


    結果宴上幾個想要找茬的大月臣子,都被沈樂山不動聲色地懟了迴去。正常宴會除了這些不愉快,倒確實是場規格華麗的接風宴。


    在大月國的幾日裏,沈樂山不知如何打消了大月國主對於大殷原本勃勃的野心。更為人稱奇的是,大月國主更是想把掌上明珠蘅月公主嫁給沈樂山,被後者以已有妻兒為由謝絕。


    大月國主尤不死心,在使團歸去那一日又提了一次,當中話語全然是無限的榮華富貴,令人豔羨。


    “吾皇兒蘅月公主是我心愛的獨女,更是我大月國無雙的美人。俗話說‘美人配英雄’,沈先生如此氣度,如此學識,何不成其所好。


    待吾百年之後,這大月國的萬世江山,也不過就是你枕畔之物。素來知曉大殷算學精妙絕倫,這衡量簡單到了極致,莫非沈先生竟無從抉擇?”


    在場眾人都以為這樣好的餡餅,這樣簡單的抉擇,沈樂山這位風流名士怕是也要折腰了。難怪大月國主從不喚沈寺卿的官職,隻喚沈先生,原來在這裏鋪著路呢。


    人家打一開始就沒想承認你殷國使臣的身份,早就留著給自己閨女當駙馬。一眾使團人員甚至有些開始為自己的性命擔憂,一旦沈寺卿做了這駙馬,自己這一幹人等怕是也迴不去了。


    沈樂山麵對看似如此唾手可得的山河,也不過麵上頗為寡淡地微微一笑。


    “陛下眼中的珍寶,自然是舉世無雙的珍寶,可沈某心中裝著的不過是名山大川,幾塊破爛石頭。奇珍需用桂匣盛放,沈某不過是閬江邊一處青竹做的簡單匣子,陛下今日看著新奇有趣,不過是您沒見過罷了。”


    眼見大月國主麵子上有些掛不住,原本護送的士兵此刻也殺氣漸顯。使團們離客船近在咫尺,卻隱隱有了走不了的趨勢。


    沈樂山不急不忙,隻是走到殷皇麵前,沉聲如鴻毛般輕,又如泰山般穩:


    “陛下您今日殺了我沈樂山等人並沒什麽要緊。死了我一個沈樂山,我身後的大殷自然有萬萬將士嚴陣以待,而您與大殷百年之交即將毀於一旦。此戰若是勝了還好,利與義陛下好歹還得了一樣;若是負了……”


    說到這裏,沈樂山故意頓了一瞬,清清嗓子複又繼續。


    “到時候別說陛下這愛人惜才之心,怕就無人肯信了;更嚴重的是這背信棄義撕毀邦交的過錯,也並不能讓陛下得到什麽。”


    見大月國主神色有所鬆動,沈樂山繼續加以猛藥。


    “我大殷風土人情陛下向來熟悉,推崇的向來是“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使臣被殺是多麽令大國蒙羞的事情,即便我沈樂山沒什麽畏懼的,請問殷皇是否會答應?我大殷萬萬名將士是否會答應?”


    見火候掌握得差不多了,沈樂山走過殷皇身邊,微微側過臉。


    “陛下,收手吧。”


    隨即一個拘禮,朗聲道“大殷鴻臚寺卿沈樂山率大殷使團拜別大月國主!”。


    就這樣,沈蘇杭率領使團安然返迴大殷。這次的經曆被隨行的那些使臣們描述的神乎其神,更有甚者,傳沈樂山是天上的星辰,自有上天護佑,此番下凡前來助我大殷穩立於亂世之間。沈樂山就此成為了一個更像天上謫仙一樣的高人。


    隻有沈蘇杭心裏明白,沒什麽所謂的上天護佑。即便是對於父親這樣的人,此行也確實兇險萬分。


    隻因為這一次,他沒有帶著沈蘇杭。


    仿佛是為了讓沈蘇杭接替自己的位子,這位沈寺卿從十年前第一次出訪奉國時,就帶著沈蘇杭,到如今正好十年。而他自己,也早在三年前就把這寺卿之位甩給了沈蘇杭,自己接著雲遊四海去了。


    在慕初然眼裏,沈蘇杭同父親沈樂山頗為相似,一樣的才學出色,能言善辯,一樣的愛好他鄉風情。但是與這位名士父親相比起來,沈蘇杭不一樣的地方,在於他眼裏少了點那種如風君子意,卻多了點俗世煙火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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