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的侍衛本欲阻欄,見來人正是為陛下擋劍,得到陛下特殊照顧的蕭大人,便也禮讓三分。加上蕭何能言善辯,幾番勸說之下也就放了行。


    蕭何推門而入的時候,季長歌正在練字,臉上沒什麽悲喜。看到來人,神色明顯一怔,轉而很是高興。


    蕭何見季長歌被關押期間還有心寫字,很是欣慰。


    “季兄真是好雅興,這樣的日子裏仍舊筆耕不輟。”話說完便伸出無恙的右手去揭那桌子上的帖,拿起來細細端詳,季長歌默的正是幾日前作的那篇《寒山吟》。


    蕭何何等聰明,字裏行間的隱喻意味被她洞察到了八九分。海上寒山之喻,季兄……這是想在朝堂之上獨善其身嗎?可惜天不遂人願,此刻我重傷,你獲罪。


    等到蕭何再抬眼看向季長歌時,先前眸子裏的欣慰已經去遠,季長歌隻覺得此刻的蕭何比自己還要哀傷,那雙眼睛裏裝了太多的東西,讓那一瞬的他像極了一個背著極其沉重的包袱勞累前行的旅人。


    季長歌知曉傷者不可久站,便搬了太師椅扶著蕭何做下。蕭何剛坐下,便抓住了季長歌的袖子,她眸色低低,聲音有些低落


    “季兄,那個誣陷你的刺客死了。”


    季長歌聞言又是一怔,這個消息說是突然,其實也是必然,他本來也就沒指望能夠抓到刺客來洗脫自己被太後強行安上的謀逆罪名。


    季長歌半蹲下來,與蕭何的眼睛平行而視,蕭何隻覺得他眼中湧動著無盡的安全感。


    “蕭兄病中還想這麽多,這傷好得可就慢了。至於陛下如何發落長歌,我並不是很在意。這條命左右都是要舍去的。”


    “我原以為我替陛下擋了這一劍,你的過錯便會小很多,頂多就是降職等等,萬萬沒想到太後這般為難你,給你安上了謀逆的罪名。”蕭何有些著急,說話慌慌忙忙。


    季長歌聽罷,低頭一笑。


    “季某能得蕭兄如此掛心,實在是莫大的榮幸。陛下若想要在下死,那不管什麽罪名也都沒什麽要緊;反之,也是如此。蕭兄冰雪聰明,定然也是明白的。怎麽此時就犯起了迷糊呢?莫不是憂思過度,失了智?”說到這裏,季長歌還應景地挑了下眉毛。


    蕭何被他逗得一笑,細細想來,也正是這個理。可慕初然一天不鬆口,自己就一天放心不下。


    仔細端詳麵前的人,方才他聲音略有些沙啞,精神也比先前要憔悴上些許。帶罪之身,就算他再如何風輕雲淡地全說自己,在自己心裏怕也終究是難以釋懷的。


    蕭何這樣想著,感覺置身這個局中有些無力。縱兇的人看不清也抓不著,清白的人反倒白白被發落下獄。


    世上還真是沒有什麽所謂“公平”。


    蕭何與季長歌又聊了片刻,方才離開。


    蕭何現如今隻希望慕初然能夠早日想明白,早日鬆口,還季兄一個清白。做帝王都是這般的不容易嗎?那先前對於攝政王府……不,沒什麽不容易,就是他慕初然怕攝政王功高蓋主,誅殺滿門。恩情是恩情,欠你慕初然的恩情,我蕭何已經用左肩胛骨上的傷還了;但你欠我的仇恨,遲早有一天我會報的。


    蕭何邊想邊走,路過鴻臚寺卿沈蘇杭的廂房時,聽到當中有少女的聲音。蕭何低低地笑,這龍舟上還能有哪位少女?如此隨意自由出入龍舟各地的少女,唯大殷公主慕清綰一人而已。廂房裏不時傳來笑聲和讚歎聲,伴隨著少女的驚唿和聲聲詢問,應該是沈寺卿在同慕清綰講述自己在外出使各國的奇遇趣聞。


    這位沈寺卿今日怕是被慕清綰纏住了,不過……也是好事。


    蕭何顯然對綰兒公主注意力的稍稍轉移,感到有些輕鬆。我不是你良人,自然不該知你情深。


    南遊的最後兩日極其安定。


    慕初然忙著與即將迴皇都處理的各項事務完成對接,每日除了稍作休息的時間,正堪堪忙到黃昏。


    慕清綰依舊東逛西逛。她怕打擾蕭何靜養隻是偶爾來看看,但卻常能聽到沈蘇杭的廂房中傳來這位公主銀鈴般的笑聲。


    太後冷輕痕近來乏得很,連房門都不想出,隻靜靜等著迴皇都的那一天,故而眾人並不常能看到她華貴的身影。


    至於蕭何,每日換藥,休息,應付應付段世子心血來潮地造訪和慕清綰偶然的探望,其他的時間再看看書,倒也瀟灑清閑。


    季長歌因為被禁足,隻在房中坐觀群書,寫寫字,也會看看以前行軍的地圖。


    段衡顯然有些舍不得久州,在這最後兩天裏一天到晚各地閑逛,有時候去買些久州街頭才有的特色風味小吃,迴來與眾人分搶。


    段笙憶相比南遊之前更加沉默,加之那雙眼睛和她哥哥段衡完全不一樣,看起來一點生氣也沒有。但與她同年齡的千金們礙於她郡主的尊貴身份並不能排斥她,故而有些聚會上還能見到她的身影。


    還有沈蘇杭。說起這位鴻臚寺卿,眾人皆道最近怎麽都聽不到沈寺卿吹鳳行的笛子曲了,真是好可惜。


    皇室貴胄,公卿大臣們一起享受著這最後的兩天休假,返程之日已在眼前。


    九月二十日,宜出行,忌宴請。


    皇室的南遊之行在這一天畫上了句點,由於黃曆上標注著忌宴請,故而連辭別宴也沒有擺。


    這日的清晨,大氣磅礴的龍舟終於駛離了這處看似平靜卻故事頗多的美人尖,駛入了閬江,踏上了迴皇都的旅程。


    五日前,眾人們尚且興致勃勃。


    五日後,有些人興盡而返,有些人猶自迴味,有些人盼望早日歸去。


    龍舟駛在廣闊的閬江上時,慕初然望著這一江寧靜的江水,實在無法想象江水暴漲時衝向兩邊的農田房屋,無法想象季長歌口中描述的十年九澇的慘狀。但念及來時季長歌憤憤陳言時那副忠義不二的模樣,慕初然忽然有些愧疚。


    他喚來劉公公,擬了道旨,季長歌,南遊宴會失察,降為四品副將,並吩咐解了他的收押。


    劉公公領命而去,心裏很是高興,陛下這可算是明白過來了,季大人的一言一行自己都看在眼裏,正是個忠肝義膽又頗有見識的臣子啊。


    季長歌來謝恩的時候,慕初然還在對著地圖辨別閬江的流域。見他來了,慕初然上前扶起。笑著稱自己正好缺個老師,二人就此談論起閬江的水患。先前如何二人都頗有默契地壓下不提。


    季長歌的軍旅見識給慕初然帶來了許多全新的理解視角,他驟然明白過來很多事情確實隻有切身經曆過,才會有額外的見聞和知識。而季長歌仿佛天生就很適合做一個敘述者,他總是能把枯燥無味的東西描慕的清楚到位。


    季長歌確實是個好武將,也是個好老師,這一點慕初然不得不承認。


    在如此和諧的商討進行的同時,龍舟在閬江的水上緩緩向著皇都的方向駛去。


    九月二十一日黃昏時,龍舟迴到了定北河。皇都的百姓們自發前去河邊迎接,平南橋上密密麻麻地站滿了人。


    慕初然站在窗前看著燈火通明,萬眾歡騰的皇都,真正有了大殷國泰民安的自豪感。


    他轉過頭,像是在對著身邊的季長歌說話,又像是在和自己說話。


    “朕繼位十數年來,深知手上握的不僅僅是枚精美非常的玉璽,更是列位先皇數百年打下的宏圖偉業,是天下蒼生萬千子民的生計福祉。朕每每想到此處,未嚐不身體力行,批閱奏折夜以繼日。


    今日得見我大殷如此氣象,百姓安居樂業,朕心甚慰。相比之下,朕這點辛勞又算得了什麽?”


    在龍舟上的這兩日,慕初然總是讓季長歌跟在自己身邊,時不時詢問他對一些事物的見解。季長歌發覺自己眼前的這位並不是喜怒無常,驕奢的皇帝,而是真的為國為民,想要為百姓謀取福祉的君主。


    季長歌內心許久不曾有過什麽起伏,今日卻有些雀躍。他為自己跟了這樣一位英明的君主感到慶幸,為自己的國家擁有這樣一位君主感到自豪。


    燈火通明時,龍舟泊在定北河岸邊上,在此等候許久的禁軍保護皇室貴胄與公卿大臣們的安全。等到眾人們一一迴到各自府邸時,已經夜深了。


    蕭何站在自家庭院裏,望著沉默無言的夜空,一切寂靜地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然而自己左肩胛骨的痛處不斷提醒著自己在久州的兇險與艱難。


    久州終究不過是一個已經遠去的插曲。未來步步為營,風起雲湧的地方,正是這大殷,是這皇都,是這朝堂,是自己腳下所站著的這片土地。


    蕭何的身姿在夜風中孱弱地如同天上的那一輪鉤月,何其瘦弱,卻無限清輝。


    慕初然迴到皇都,顧不上稍作整頓休息,九月二十二日,即是迴京第二日的清晨,便上了早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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